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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构与建构

2023-08-03彭美佳曾卓寒

西部学刊 2023年14期
关键词:东方主义后殖民福斯特

彭美佳 曾卓寒

摘要:爱德华·摩根·福斯特一生中共完成了六部小说,其中《印度之行》被誉为其代表作。以该部作品为研究文本,通过分析作者对“东方主义”的有意识解构与无意识建构,进而探究其思想嬗变过程中对印度及印度人民所持的矛盾心理。尽管福斯特的作品中存在着“躲闪”和一些“难以捉摸”的东西,但其特有的跨文化经历赋予了他更为广阔的视角,使其尝试突破西方中心主义的束缚,勇于对“东方主义”的叙事传统发起挑战。

关键词:《印度之行》;福斯特;东方主义;解构;后殖民

中图分类号:I3/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14-0169-04

Deconstruction and Construction

—Reinterpretation of Orientalism in A Passage to India

Peng Meijia1Zeng Zhuohan2

(1.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N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Nanyang  473061;

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Abstract: Edward Morgan Foster completed six novels in his lifetime, the most famous of which is A Passage to India. Using this work as a study text, we analyze the authors conscious deconstruction and unconscious construction of Orientalism, as well as his ambivalent attitude toward India and its people. Despite the “evasiveness” and some “elusiveness” of his writing, his unique cross-cultural experience had broadened his horizon, allowing him to break free from the limits of Western centrism and challenge the traditional narrative pattern of Orientalism.

Keywords:A Passage to India;E.M.Foster;Orientalism;deconstruction;post-colonialism

后殖民理論家爱德华·萨义德从文化权力的视角提出了“东方主义”的观点,他指出:“东方主义”通过强调东西方空间地理差异、历史发展进程以及文明衍生体系,建构起一套基于二元对立框架下的殖民话语系统。通过上述系统,西方国家实现了自身文化影响力的形塑,建立起西方—东方、自我—他者、文明—蒙昧的等级结构,并由此强化了对东方的霸权统治与殖民压迫。因此,“东方主义”的产生同帝国殖民事业密切相关,正是西方霸权主义在文化意识层面的渗透赋予了“东方主义”权力与生命力[1]。

印度凭借其特殊的地缘位置与丰富的自然资源,长期以来都是西方殖民视野中的关注焦点。萨义德曾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指出:“至十九世纪末,印度已经成为英国、也许是欧洲全部殖民地中获利最多的地域……在英国文学中,涉及和写作印度题材的作家数目多得惊人。”[2]尽管在当代英语概念中,“东方”(The Oriental)一词狭义上主要指以中国为代表的东亚文化区域,不包括印度、西亚等地区,但在“东方主义”的阐释框架下,萨义德对“东方”指涉的范围重新做了界定。在他看来,“东方”是欧洲话语从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层面构建出来的“他者”,本质上是殖民者对东方进行类型化、妖魔化的结果。在此阐释体系下,印度隶属于“东方”架构之中,并且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

小说《印度之行》以英帝国殖民下的印度为背景,讲述了女主人公阿德拉在马拉巴山洞中所经历的“混乱”风波以及此次风波引发的一系列后果。作者在呈现宗主国来客在印度殖民地的经历与反思时,有意识地对“东方主义”视域下的殖民者形象进行了解构。然而,在具体描述“印度之行”的过程中,福斯特内心深处的殖民无意识使他再次建构起了“东方化”的殖民图景。通过分析文本中“东方主义”的解构与建构历程,福斯特对殖民体系的质疑以及对异质文化“联结”可能性的探索也跃然纸上。

一、“殖民者”形象的有意识解构

在其后殖民理论的发轫时期,萨义德就曾援引过葛兰西的“文化霸权”思想。结合后殖民文化理论的历史背景可以发现:“东方主义”自诞生之日起便同西方对东方的霸权统治与文化抨击密不可分。在《东方学》一书中,萨义德开篇便将“东方主义”概括为“通过做出关乎东方的陈述,对有关东方的观点进行权威裁断,同时对东方进行描述、教授、殖民、统治的一种机制”[3]4。在这种机制下,殖民者从思想上建构起西方优于东方的等级秩序,且前者在典型的“东方主义”文学作品中始终以征服、统领、控制后者的形象出现。

与彼时的西方主流叙事者不同,福斯特独特的成长经历与逐步建立起的人文主义思想使他在《印度之行》中呈现出对东西方文明的深入思考,并由此展开了对宗主国殖民者形象发起解构的尝试。小说中,福斯特笔下的英印人与处于支配地位的西方殖民者差异甚远,通过塑造菲尔丁、阿德拉小姐以及莫尔夫人等人物形象,福斯特强调了殖民体系内部的主体差异,同时也引导西方读者重新反思自身在殖民世界中的形象与处境。

《印度之行》中的英印人并非都是东方航运公司一船又一船送来、对那套公认规矩坚守不渝、并用这种方式冷落他人的殖民者,在一波又一波的宗主国来客中蕴藏着一股对抗殖民主义的暗流。以预科学校校长菲尔丁为代表的英国人渴望摒弃偏见,在遥远的东方土地上对抗自身那颗“发育不良的心”(Undeveloped Heart)[4]。菲尔丁代表着边缘化的英国中产阶级知识分子、也承载着福斯特的自由人文主义思想,他们虽然是被劝诫的对象、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却是实现差异主体联结的重要力量。菲尔丁对待当地居民热情友好,深受印度人的爱戴,本土医生阿齐兹甚至将其视为“兄弟”。马拉巴山洞事件之后,菲尔丁展现了他与阿齐兹之间深厚的兄弟情谊,在阿齐兹蒙受不白之冤时,他为阿齐兹奔走求证、直面本国同胞的指责与诘难。正如福斯特所言:如果我非得在背叛祖国与背叛朋友之间二者择一的话,我希望我有勇气背叛祖国。小说中菲尔丁的思想与福斯特本人的思想如出一辙,通过塑造这一人物形象,福斯特展现出了自身对东西方等级秩序的质疑以及如何展开跨文化对话的思考[5]。

除此之外,《印度之行》中的宗主国女性形象也和沉浸在自我世界中固步自封的女性殖民者形象不甚相同。女主人公阿德拉小姐的姓氏是奎斯蒂德(Quested),意为探索、找寻。受英国中产阶级教育的影响,她秉持着超我意识中的理想人格,渴望看到一个真正的印度。阿德拉与未婚夫的母亲莫尔夫人之所以踏上印度之行,既是为了寻求自身的婚姻归宿,也是为了能够认识印度、了解当地人。然而,到达印度后不久,她却成为了同胞们逗乐的核心对象,俱乐部里的夫人们很快发现了她的“怪异之处”,市长夫人特顿太太甚至认为:从行为举止来看,阿德拉和菲尔丁都不是上等人,阿德拉不应该嫁给朗尼先生,而应该嫁给同样不属于上等人的菲尔丁。

当阿德拉见到阿齐兹和戈德博尔教授时,她对印度文化表现出了非凡的兴趣,并向阿齐兹问道:“那么请你把所有知道的都告诉我吧,不然我永远也不会了解印度。”[6]79后者的简单回答明显满足不了她的好奇心,于是阿德拉继续向戈德博尔教授发问,以求能够揭开东方的神秘面纱。也因为如此,阿齐兹才向她和莫尔太太发出前往马拉巴山洞参观的邀约。在攀爬山洞的过程中,阿德拉开始考虑自己与朗尼的婚姻,茫然思索之际,阿齐兹向她伸出了手,带领她一同前往那个有着很多山洞的大凹区。此时的她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东方男人的魅力,并感叹道:“他是一位多么漂亮的东方人啊!毫無疑问他的妻子和孩子也一定长得很美”[6]169,她猜想他可能由于相貌和职位吸引了很多女性,同时也懊丧自己和朗尼的外表并无迷人之处[6]169。

二、“东方化”图景的无意识建构

萨义德曾言:“我相信没有哪个书写、思考或实际影响东方的人可以不考虑东方学对其思想和行动的制约。”[3]5在殖民主义与文化霸权的推进过程中,以话语形式存在的“东方主义”在文本叙事内部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力,它承担着塑造西方视角中的东方、迫使东方接受西方形塑的重要任务。“东方主义”不仅在文本中建构出了有关“东方化”的知识,而且也在殖民行径中创造出了文本中描述的现实。

对于生长在第一世界、长久以来接受西方系统性教育以及文化熏陶的叙述者来说,即使有意识地克服西方主体偏见,也很难彻底摆脱“东方主义”的视角,不加偏见地还原真实的东方[7]。作为西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代表的福斯特也是如此。尽管他试图突破西方中心主义思想的桎梏,想要讲述一个异质文化相互联结、共同追求永恒家园的故事,但在其叙事过程中,读者依然能够发现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作为西方人的优越感。通过分析《印度之行》中的东方景观,可以发现,福斯特在书写印度故事时仍然受其潜意识里殖民主义思想的影响,不自觉地朝着“东方化”倾向偏移。

在小说开篇的环境描写中,作者本意是为了突出昌德拉普尔城的风光、马拉巴山洞的神秘以及两百多年前莫卧儿帝国时期的昌盛,但跟随其叙事视角,读者再次看到了熟悉的“东方化”场景。在那里,被誉为圣地的恒河流域堆积着大量的垃圾,恒河洪水泛滥后房屋倒塌,溺亡的尸体遍野,整座昌德拉普尔城就像一种“低等而无法毁灭”的生物体[6]4。与之相比,此时的城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椭圆形的广场、长方形的医院、火车站附近的高地,以及英国行政官署,这里是一座花园之城、一个由恒河水浸润浇灌的热带乐园。在作者叙述视角由城外转向城内推移的过程中,其语调由沉重转为轻快。福斯特继而也将关注点延伸至头顶上的苍穹和光芒四射的太阳,同时借旁白之口感慨着天地接壤处的蓝白色风景以及太阳落山后天际线那一抹柔和的橘黄色与浅紫色。由此可见,在勾勒东方景观的过程中,作者表现出了自身对殖民化图景的认同。与城外印度人居住区的肮脏混乱相比,城内的井然有序显然更加符合其审美意识,不自觉地让他感受到舒适惬意。

作者笔下幽深可怖的马拉巴山洞象征着神秘莫测的东方文化,它奇谲多变、并无规律可言,正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作品。那里的每个山洞看似无异却又难以名状,一处处的洞穴象征着东方女性的肌体空间,它们是西方殖民者渴望侵入却难以攻破的禁地。在这里,西方的“自我”与东方的“他者”进行了当面对峙,曾经怀有联结想法的英印人在这个过程中渐渐丧失了理智,最终陷入对异域文化的审视与抗拒之中。

《印度之行》中两位对马拉巴山洞兴趣颇深、想要一探究竟的英国女性——莫尔夫人和阿德拉小姐都在山洞内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歇斯底里”症状。在莫尔夫人眼中,“马拉巴山洞是很可怕的”[6]162,它拥挤嘈杂、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气味,几乎令她昏厥。当她与阿齐兹和阿德拉在黑暗中走散时,“不知是谁触及了她一下,她感到透不过气来,一种赤裸裸的令人厌恶的东西,像动物的肉趾,打了她的脸又堵在了她的嘴上。”[6]163最令莫尔夫人感到害怕的便是洞内的“回声”,那种回声不断生发出新的回声,循环往复,“就像一只大蛇占据了这个山洞,这大蛇由许多小蛇组成,小蛇都在任意地翻滚。”[6]163同样声称要了解印度的阿德拉也有着类似的遭遇,在攀爬山洞的过程中,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朗尼之间并不相爱,他们的婚姻缺乏一个有力的支撑点,“这个发现来得如此突然,她感觉像登山运动员断了手中的绳子一样。”[6]168尽管阿德拉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但当她再次走进山洞时,那种席卷了莫尔太太的窒息感同样裹挟着她,她本人也并发了“歇斯底里”的症状,脑海中全是那些挥之不去的“回声”,并且误认为阿齐兹对她实施了侵犯。

由此可见,福斯特笔下的印度以及象征着异域文化的马拉巴山洞依旧是典型的“东方化”图景,作者内心深处的殖民无意识给这里强加上了肮脏可怕、诡秘奇异的标签。此外,在“东方主义”建构下的印度,西方固有的知识经验并不足以概括眼前纷繁复杂的未知现象。当帝国来客主体地位遭到质疑与挑战时,暗藏于他们心中的征服欲望再次被点燃,在殖民欲望出现却又无处宣泄之际,联结双方都面临着严重的危机。

三、“解构”与“建构”——反殖民意识与殖民无意识

小说《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的题目取自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中《通向印度之路》一诗。惠特曼在诗中为生机蓬勃的美利坚而歌唱,也为加速发展的现代文明而呐喊。“新大陆”上的铁轨、苏伊士运河、大西洋海底电缆使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碰撞交融,东方的寓言之谜也被逐步解开。通过小说的题目可以看出:福斯特在经历两次“印度之行”后开始重新思考《通向印度之路》的合法性,并且尝试构想西方国家应该以何种方式“通向印度”。

在完成《印度之行》时,福斯特已经意识到了殖民主义给殖民者本身以及殖民地人民带来的灾难,因而,在作品中对“东方主义”进行了解构,但其笔下描述的东方图景依旧无法避免宗主国殖民者潜意识里的“东方化”倾向。所谓“通向印度之路”,实际上是强大的西方殖民机器向东方开进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以福斯特为代表的人文主义者虽然努力避免“东方主义”偏见,却依旧难以摆脱自身文明的眼界局限。当殖民者高傲而自大的本体意识卷土重来时,“联结”构想的脆弱外壳被无情击碎,而冲破种种障碍、实现异质文化往来的目标依旧无法实现。小说结尾处接连着的两个否定——“不,你们现在还不能成为朋友”[6]369以及“不,你们在这儿还不能成为朋友”[6]369也给福斯特“通向印度之路”的思考画上了一串省略号……[8]

即便如此,福斯特对殖民主义的质疑以及他的人文主义思想仍然值得肯定。回溯其身处的时代背景,可以发现,两次工业革命给英国人的生活带来了深刻的影响,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殖民地人民与宗主国殖民者之间的矛盾愈演愈烈,英国国内工业文明也同乡村文化不断交织碰撞。此时,福斯特将笔锋转向远离英国本土的印度,在开启“印度之行”探索的同时,他也试图为医治英国社会弊病、实现东西方跨文化沟通开具良方,这种领先时代的反思本身就是一次伟大的突破。

除此之外,在《印度之行》中福斯特将记述视角重点投射到了边缘化殖民主体以及宗主国女性身上,他(她)们的“印度之行”以及所见所闻成为了贯穿小说的脉络与线索。通过对“东方主义”视域下的殖民者形象进行解构,福斯特向西方读者呈现出了别开生面的英印人形象。这部分英印人在殖民地的经历、对殖民主义的思考为西方了解真实的东方打开了一个缺口,同时也带领着读者重新考量帝国殖民者建构的二元对立秩序。福斯特借《印度之行》告诉世人:一旦相互对立的等级结构肆意延伸,各环节上的双方都将变得痛苦而麻木,彼此间的鸿沟也会越来越深,最终再无弥合的可能。

四、结论

通过分析福斯特在小说《印度之行》中对“东方主义”的有意识解构和无意识建构,发现在西方殖民统治后期,帝国主体内部日益生发出对殖民主义的质疑。在作者看来,殖民体系中的边缘化人物身上暗藏着强烈的人文主义力量,并且具有消解殖民中心的重要潜能。不过,究竟应该如何实现差异主体间的联结、开展异质文化间的对话?对彼时的福斯特而言,依然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福斯特在文本中通过陌生化的叙事笔触和跌宕变幻的情节发展对“东方主义”进行了有意识解构,并试图揭示出西方殖民主义的症结所在。然而,作者却未能彻底摆脱“东方化”东方的西方自我中心意识,其作品也不可避免地烙着殖民主义的印迹。即便如此,福斯特领先时代的殖民反思以及尝试联结宗主国与殖民地的反殖民构想仍然有着十分重要的启迪意义。因此,《印度之行》也被誉为一部闪耀着后殖民思想的佳作。

参考文献:

[1]刘海静.抵抗与批判:萨义德后殖民文化理论研究[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95.

[2]爱德華·W.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188.

[3]爱德华·W.萨义德.东方学[M].王宇根,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4]徐翔,梁海晶,石姝.福斯特文学作品创作思想及写作技巧研究[M].北京:九州出版社,2021:180.

[5]焦玲玲.E.M.福斯特的边缘写作研究[M].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7:69.

[6]E.M.福斯特.印度之行[M].杨自俭,邵翠英,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7]陈家晃.《印度之行》再解读:后殖民世界主义视角[J].外文研究,2018(3):67-75,108-109.

[8]MOHAMMAD SHAHEEN.E.M.Forster and The Politics of Imperialism[M].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112.

作者简介:彭美佳(1997—),女,汉族,河南信阳人,单位为南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及跨文化交际。

曾卓寒(1996—),女,汉族,四川安岳人,博士研究生,单位为北京师范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研究方向为西方现代戏剧。

(责任编辑:赵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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