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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告片里的女人

2023-08-02郑金师

西部 2023年4期
关键词:女儿

郑金师

广告片里的女人

周五的晚上,加完班后入夜了,徐昊轩走进地铁站,早班地铁人头密集的站台上只有零散几个人。他慢吞吞地走着,丝毫未察觉到最后一班地铁即将入站。在他身后,“哒哒哒”的高跟鞋声响起,跟他在公司里听到的没什么不同。可他抬不起腿像她们那样奔向站台。

要知道,再过两天他就三十岁了,正是男人的黄金期,偏偏下午公示的晋升名单里没有他。数千个夜归的日子,汇聚起来也仅是个普通员工而已。这会儿,工作的疲乏仍殘留在身上,他对回到那个逼仄的出租屋实在没什么期待。

像往日一样,徐昊轩习惯走到最后一节车厢旁,在那里等待地铁将他送往城市的另一边。每天,他几乎要穿过半座城市去公司,每次地铁从市中心飞驰而过,他感觉像是一根箭穿过这座城市的心脏。

今晚不知为何,站牌上写着即将进站的地铁迟迟未来。他踱着步子,想确认电子屏幕上是否会出现“地铁故障,请您更换路线”之类的字眼。但任何提示也没有,倒是旁边频繁变换镜头的广告屏,将他的视线攫了过去。

那是一个公益宣传片,母亲们带着她们的小孩,在镜头底下放风筝、吹泡泡、搭积木、读绘本……她们抱着或牵着小孩,脸上洋溢着浓烈的母爱,如开了盖的墨在白纸上晕染开来。他看着广告片,脑袋被猛地敲了几下。那些母亲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低着头,一手抱着儿子,另一只手按压在钢琴的琴键上。随着手指跳跃,她的身体也跟着音乐节奏晃动起来。

她还是老样子。两个浅浅的梨涡印在广告屏上,当她微笑时,它们跟着翕动。她的身材也没变,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唯一变的是发型,黑色的直发变成栗色的卷发,耷拉在胸前,被她儿子的头压着。徐昊轩的胸口涌出一阵失落。

要是没分手,他们的孩子也该这么大了吧。徐昊轩想起当年毕业时,他还去过李雅晴的老家。那是一座海滨城市,夜晚他们在海边散步,他赤着脚,退潮时海水抽走了脚底的沙子,那种无力感连现在都无法抹去。

分手后他们极少联系。徐昊轩很快交了新女友,为了不使自己沉湎于过去,他将李雅晴的朋友圈设为“不可见”。这些年来,他们没有探涉彼此的朋友圈,徐昊轩猜对方也屏蔽了他的动态。上次联系是两年前,他偶然翻到一张在大理旅行的合照,他发给她,她回了个调皮的表情。这就是她的态度,对过去十分坦荡,没有思念,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他的心里话也就堵着没发出来。

回想起这些,徐昊轩的心幽幽的,无边无际的伤感蔓延开来。那瞬间,除了想她、想过去的生活,他不知道还能以什么抵抗等地铁的烦躁。

徐昊轩又抬起头,注视着广告片里一闪而过的李雅晴。她的身后是明亮宽敞的房间,北欧风格的装修,侧面露出一个书架,家具和窗帘看起来很有质感。

儿子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双手也放在琴键上弹着,他看起来三四岁,两个梨涡跟李雅晴的一模一样。徐昊轩拿出手机,趁没人注意时,偷偷将李雅晴所在的画面录了下来。

把手机放回裤兜后,徐昊轩才发现末班地铁开走了,值守的安检员也关闭了安检仪器,脱下工作服向值班室走去。在徐昊轩的错愕中,一对学生模样的情侣从楼梯口冲下来,看到空荡荡的站台,两人的脸上露出懊丧的神情。

徐昊轩笑了笑,想起大学时他和李雅晴也错过末班车。两人决定走路回学校,那五公里路,他们走了很久,最后是徐昊轩背着李雅晴走到校门口的。如今只有他一人,一个人走回三十多公里的出租屋,除了另类,还有点……精神不正常。徐昊轩放弃了这个想法。他想回公司,可公司的大门肯定也锁住了。

走出地铁站,冷风迎面灌进来。街上的车流少了许多,城市仿佛进入了休眠期,几年前的这个时间点街上仍车水马龙,如今沿街的店铺不是贴着“招租”“转让”的广告,就是早早拉下了卷帘门。徐昊轩走到站牌下,马路对面的一辆车开了远光灯,刺眼的灯照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娘,从网约车平台叫了车。之后,徐昊轩站在原地,静静看着附近几座办公大楼,依稀亮着的灯下隐约看到赶着写汇报、做数据和编程序的人,这个世界不乏以健康置换事业的人,多数人会黯然收场。

徐昊轩看了看手机,提示网约车还有八分钟到达。他把手机放回兜里。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推着三轮车从眼前走过,车上装着没卖完的香蕉、沃柑和苹果。徐昊轩想帮老头买水果,老头看也没看他,径直往前面走去。徐昊轩的左边是上坡路,坡度有点高,老头弯下腰,吃力地推着车爬坡。

一个想法从徐昊轩的脑海中蹦了出来。他取消手机里的行程,从街上拦下一部的士。

司机问他去哪里。徐昊轩说火车站。

司机狐疑地看着他,提高分贝:“你到底要去哪里?”

“去火车站!”徐昊轩摘下口罩,用确定的语气大声说道。

小区里就有风铃花

拿起眼线笔时,刘小莉比平日描画得更细致,笔头越过铺着眼影粉的上眼皮,在睫毛根处留下一条细细的黑线,可她的手始终颤抖着,刚准备停滞的笔陡然一转,眼皮上就多了一颗黑点,像蟑螂屎那样令人生厌。

她气恼地放下眼线笔,拿起棉签准备擦去那颗黑点时,女儿拉着她的裙子哭了起来。此前,女儿一直缠在她脚下,扯着她的腿要去小区滑滑梯。“你这个讨人厌的哭包,烦死了。”刘小莉顾不上擦掉污痕,抱起女儿下楼。

春日的气息弥漫在小区里,楼下的那两棵风铃开花了,黄灿灿的花朵缀满枝头,风一吹,若有若无的花香迎面撞过来。这样的色彩和气味是刘小莉期盼了许久的。遗憾的是邻居们大都被关在屋子里,风铃花因少人欣赏,独自在那儿自怜,每一朵都耷拉着,无精打采的样子。刘小莉的心柔软下来。她牵着女儿的手,教她辨别花的颜色和品种。女儿不理会她,甩开手冲向小区中央的游乐场。

刘小莉皱起眉头,担心女儿接触没戴口罩的邻居,或被一两个外卖员撞倒,她们这段时间的防护措施就白做了。事实上,她多虑了。小区里一个人也没有,她们母女俩的身影出现在这个春日的下午,反倒令人吃惊。女儿兴奋地往前冲,两条腿上下弹跳,活像一头小鹿。刘小莉想起眼皮上的那颗黑点,眉头锁了起来。

路边的草绿油油的,长势格外好,一茬接一茬冒出尖尖的芽,是春雨给了它们滋润,祛除寒冬过后的憔悴和衰弱。沿着草地往游乐场走过去,刘小莉的脚步越发轻盈。以往在小区遇到男人时,她没化浓妆,涂一层薄薄的防晒乳,平淡的五官里藏不住苦相。如今带着妆容去见他,她的心跳得比赛马场里的马还快。

女儿在滑梯上玩了起来,这下整座滑梯都是属于她的了。前几天出来时,还有几个幼儿园学龄的男孩跟她争位置,今天却不见了踪影。刘小莉望了望二号楼的方向,她知道男人住那里。第一次看到他往那栋楼走进去,是两个月前。

那天刘小莉从乡下回来,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几天前她带着女儿回去给去世的父亲守夜。半夜她犯困刚躺下,村里一个喝醉酒的单身汉闯进来,差点将她的衣服剥光。刘小莉为此哭了很久,倒不是为父亲去世伤心,她是怜悯自己。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谁都知道她的丈夫远在外地。一次是月子里,公公婆婆在屋后的鱼塘里捕鱼,她给女儿喂着奶。一个陌生男人来敲门,说他是丈夫的表兄。刘小莉将信将疑,和他拉了几分钟家常,男人就开始动手动脚,把手伸进她的衣领里。还有一次也是在乡下,她带着发高烧的女儿到乡村诊所里看医生,男医生色眯眯地看着她,给女儿吊完针水后,拦住不让她离开……直到搬进城里,刘小莉也没摆脱这种噩梦。她很少外出,从不敢叫外卖,每次进门后第一件事是反锁门。她有时真厌恶自己的姿色。

要不是那天回来时经过游乐场,女儿也不会哭着去滑滑梯。刘小莉见不得女儿哭。女儿哭她也要跟着哭,独自带大孩子够累了。好些日子,刘小莉睡不好,整日忧心忡忡,女儿一哭她就拿体温计给她测体温,逼她喝水,担心她患上新冠。这次女儿是铁了心要下去,哭得停不下来。可一到游乐场,她的眼睛直溜溜的,毫无哭过的痕迹。

男人带着儿子在滑梯上玩了很久,看到刘小莉过来,小男孩主动让出位置。刘小莉有点不好意思,滑了几圈后,她拉住女儿就要走。女儿不依。刘小莉生起气来,行吧,你自个儿在这里,妈妈回去了,坏叔叔抱走你我可不管。女儿当没听到,从滑梯上滑下来后又爬上去。小男孩对刘小莉说道,不会的,阿姨,我会保护好她的。

听到这句话,刘小莉的内心莫名触动了一下,眼角也湿润了。她抬起头,看着灰白的云块从楼盘的上方飘过,心想,谁又来保护她呢。

男人接过小男孩的话,说道,乐乐,那要看好这个小妹妹,别让她摔了。他走到刘小莉身旁,装作没看到她的眼泪,说小孩子都喜欢玩这个,难得今天人少,留她玩久一点。

刘小莉挤出个笑容,在石阶上坐下来,算是接纳了男人的提议。

你姑娘个儿挺高的,上幼儿园了吗,男人问刘小莉。

没呢,才两岁多。刘小莉答得心不在焉。

那也快了,明年上幼儿园就轻松了。男人在刘小莉的身旁坐下,从袋子里拿出几根香蕉分给刘小莉。

刘小莉没有接,眉头蹙起来,身子也往旁边移了移,说日子还是那样过,上学也有上学的累啊。

后来男人还说了别的话,刘小莉忘记了。女儿从滑梯处跑过来,问刘小莉:“妈妈,乐乐哥哥呢?”刘小莉往二号楼望过去,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刘小莉想发个信息问问,又怕有失分寸。前几天男人加了刘小莉的微信,拿了连花清瘟胶囊、布洛芬口服液和抗原试剂放在她家门口。刘小莉不打算要,男人说这些药品快卖断货了,他特意买多些,叫刘小莉备用。

这会儿,刘小莉的心有点儿担忧,男人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没有伴,女儿很快玩累了。回去的路上,她不肯走路,缠着要刘小莉抱,刘小莉抱起来走了不到三十米,觉得胳膊肌肉无比酸痛,头也有点晕,她放下女儿,蹲在地上歇了好一会儿。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她像是回到了月子期,浑身的骨头和肌肉都在往下坠。

回到家后,刘小莉拿出男人给的抗原试剂。一分钟后,试纸上出现两道杠。

勒杜鹃出墙来

徐昊轩坐上火车时还在想,到了李雅晴的城市,该怎么提出见面。假装出差路过,对方就不会有心理负担。徐昊轩决定到了再给李雅晴信息。

火车到站时,天也快亮了。徐昊轩在旅馆办好入住手续不久,头就痛起来。他以为是坐夜车劳累所致,小睡了一会儿。但很快他感觉像躺在烧烤架上,床垫和被子都是发烫的。他摸了摸额头,确信自己发烧了。随后,没等他外出买药,房门就响了起来。

穿着防护服的警察和医护人员站在门口,用逮捕罪犯的眼神审视着徐昊轩。他们戴着防护面具,将不知所措的徐昊轩轰上救护车。

集中隔离区在城郊的一所中学里。周边树木繁茂,杂草丛生,校门口边上长着几株勒杜鹃,火红的花朵沿着藤枝爬出墙外,吊在那面插着玻璃碴的墙上。

徐昊轩被安置在一间女生宿舍里,房间里有一股旧书籍的霉味。空旷的宿舍里仅有床、椅子和凳子。护士给徐昊轩吊完针水后,“砰”一声关上了门。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不知哪里传来“吱呀”的声音,像风把没关紧的门反复叩响,又像有人在进进出出。这声音搅得徐昊轩生出了寒意。身下,坚硬的床板硌得他浑身难受。即使床对面有一个小窗子,可以望到窗外那片火红的勒杜鹃,也没使他感受到春天的美好。徐昊轩的脑袋里像安上了弹簧,随意一动,绷紧的弹簧就会反弹回来,在头部弹出一道伤口。

李雅晴会在哪里呢,有没有受到疫情的困扰。徐昊轩满脑子都是她。掏出手机,徐昊轩想向李雅晴求助,才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而他连充电线、行李都没有带。与其说过来散心,倒不如说是一场计划外的探险。闭上眼睛后,徐昊軒不一会就睡着了。徐昊轩看到穿着白裙子的李雅晴向他走过来,她的手里捧着一束花。徐昊轩冲过去,跑近才发现,对方根本不是李雅晴。徐昊轩感觉被骗了,他伸出手拉女人,可他的手还没摸到对方,女人就融化了。接着,徐昊轩的背后响起了炮声——战争爆发了。半空中投下几枚炸弹,差点掉在徐昊轩的头上。有人跑过来告诉他,敌军已攻入城,让他躲到防空洞里。徐昊轩抬起腿,脚下一颗地雷爆炸了,他的血四处飞溅……

惊醒后,徐昊轩的头发湿了,后背也湿漉漉的。早先他看过报道,说病毒来得快去得也快,出汗就会退烧。徐昊轩摸了一把额头,还是很烫手,身体也发冷。但他睡不着了。窗外漆黑如墨,烧焦的气味透过窗子飘进来,像是动物毛发被点燃了,又像人的皮肤在炭火中炙烤发出的脂肪香。徐昊轩感到不寒而栗,想起进来时看到的那个老人,眼神呆滞,满是褶皱的皮肤像刷着一层油漆,光着双脚站在窗边。

从床上跳下来后,徐昊轩拉开灯。门旁边的那块玻璃上倒映出他的影子——一副干枯的躯体。徐昊轩凝视着他的影子,向着它靠近,影子像是从他身上抽离出来的,将他变成了两个人。第一次,徐昊轩发现自己那么陌生,他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谁。这时一阵风从背后吹来,影子旁边的那面墙也跟着晃动起来。徐昊轩吓了一跳,以为出现幻觉,又往前走近一些,原来墙上微微晃动的地方被一张白色纸皮覆盖着,用力按下去,镂空的触感传上指尖。

徐昊轩用力撕掉纸皮,墙上出现一块缺口,阴影下黑漆漆的。徐昊轩把手伸进去,往里面掏了几下,摸到两本书和一支笔。徐昊轩抽出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原来是一本笔记本和一本《5年高考3年模拟》。笔记本的扉页写着“倒计时100天,冲刺暨大”。徐昊轩接着往下翻,全是修正的错题,最后十几页空着,什么也没写。

这没什么特别的,徐昊轩心想。直到他从《5年高考3年模拟》中抖落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字:

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我已不在这所学校了,或许,我也不在这个世界了。3月7日,那是个不能忘却的日子,他把我抱进车里,让我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我对自己说没关系,迟早我都会经历。只是一切都变了,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

徐昊轩靠着床沿坐下来,他感到有点头晕。这次病毒伤了他的元气。打开笔记本,他边看笔记,边揣摩陌生女孩的遭遇。女孩的字很娟秀,每道错题都用红笔写出解析方法,还画着三角形、心形或圆形等符号,他猜女孩是用符号来备注题目的难易度。徐昊轩想起他的高考,他也有错题本,里边大部分都是随笔。若他像女孩这么用心,也许会考上不错的大学呢。徐昊轩拿起笔,在空白处涂起来,他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像诗,又像没有章法的句子:

黑夜从窗前走过

我听到海浪从遥远的礁石传来

碎在月光底下

春天的勒杜鹃啊

穿过玻璃的碎片

奔赴脆弱的自由

徐昊轩想起高中时曾有过文学梦,写的豆腐块文章发表在本地报纸副刊上,也给暗恋的师姐写了无数封情书。上大学后,对李雅晴的苦苦追求使他荒废了写作。今夜,徐昊轩做出一个决定,他要重拾写作,不仅如此,他还要辞职考研,报创意写作专业。

“油城六”与“荔红街”

吃过早餐不久,刘小莉呕吐了,白色的胃液中泛着酸臭味,弥漫在房间里。这是她被隔离的第四天,女儿趴在她大腿上,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她无法理解为何要到这地方来。刘小莉给她唱《拔萝卜》和《丢手绢》,唱到嗓子肿胀,女儿也还没睡着。

刘小莉又哭了起来。起先是断断续续的抽泣,后来忍不住,放开喉咙大哭起来。到这儿来前,她打电话给丈夫,想告诉他自己感染了。丈夫的电话没接通,她留言给他。这会儿还没收到回复。有时刘小莉想,或许丈夫在外头有了人,才会对她俩不闻不问,要不就是感染新冠死去了。想到这里,刘小莉摘掉口罩瘫坐到地上,任由鼻涕眼泪铺满整张脸。

突然,墙上传来“嘭”一声。刘小莉被吓住,紧紧抱住女儿往声源处望去。砖块从墙上掉落,露出一双好奇的眼睛。刘小莉捡起口罩戴上,不安地看着洞口里的徐昊轩。

“您没事吧,靓女?”徐昊轩从洞口打量着刘小莉。

“你要干什么?”刘小莉抱起女儿,冲到门边,警惕地望着徐昊轩。

“我没有恶意,这面墙本来就是坏的。听到您的哭声,我太难受了。我从广州过来,还没搞清楚情况就被送这儿来了。”徐昊轩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被困在这里不是办法啊,我只想找个人说说话,希望没有冒犯您。”

“那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也没有话想和你说。”刘小莉冷冷说道。女儿在她怀中哭了起来,指着门口要出去。

徐昊轩想到一个办法。他拿起床上的习题册,从里面撕下几张纸,把它们折成飞机、千纸鹤和船。小时候他喜欢玩手工,没想到这会儿派上了用场。不过太久没折过,徐昊轩忘记步骤了,折了一半又拆开,反反复复,纸张变得皱巴巴的。

无助感再次袭击刘小莉,她又想哭了。这次她想的不是丈夫,而是那个微信名字叫“彬”的男人。至今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她从没问过,他也没主动说。每次见面,他俩喊的不是“乐乐”,就是“妮子”。两个孩子是他们情感的纽带,没有他们,刘小莉还真不知道该和他说啥呢。

男人会不会也对自己有点意思呢,每天下午刘小莉带女儿到游乐场没多久,他就牵着儿子下来。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总是穿着牛仔裤和衬衫,棕色的皮带,看起来像精心打扮了一番。刘小莉想问问他为什么不上班,妻子去哪儿了,话到喉头就吞了回去。男人也一样,说到女儿的身高随爸爸,他看了一眼刘小莉,就转移了话题。两人坐在石阶上聊天时,刘小莉多想靠在他怀里。她常想,若两个孩子都是她的,日子就这样过着,该有多好。有一次,女儿不小心撞到头,男人抢先抱起女儿,安抚她,给她擦眼泪,还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刘小莉的心“咚咚”跳着,温暖的气流从身体里涌出来。想到这里,刘小莉的嘴角蠕动了一下。

徐昊轩折到第三张纸时,脑海中突然涌现出“油城六”“荔红街”这两个词。那是李雅晴父母家的住址。那晚从海边逛完后,李雅晴带他回家。快到小区时,李雅晴给他介绍家门前的大马路,他们的城市早期以油页岩矿和炼油工业发展起来,为了纪念城市建设,整条大道都叫“油城路”。而“荔紅”是荔枝红了的意思,这座城市盛产荔枝,荔枝成熟时,举市欢庆,选拔荔枝小姐和过丰收节。父母把家安在那里,也是出于对城市的热爱,要把根扎进这座城市的文化里。徐昊轩听得不是很上心,进门后,急吼吼地抱住李雅晴。李雅晴挣脱开,她说父母的睡眠很浅,容易吵醒他们。徐昊轩的身体却不管不顾地发起热来。李雅晴洗完澡后,冲了一杯热牛奶给他,徐昊轩一口喝光,抱着李雅晴冲进浴室,在花洒的水流声中和她温柔的缠绵起来。

现在,徐昊轩想明白了,李雅晴不肯留下来,宁愿放弃四年的恋情,也要回到父母身边。她说她的根在那里。徐昊轩以为那是不爱的借口。如今想想,他有些后悔,为什么不让步,跟着她到这座城市来。

折好飞机和纸船后,徐昊轩把它们放在洞口处,自言自语道:“它们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再让你选择一次,你还会来见她吗?”

刘小莉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徐昊轩。

“我的前女友就在这座城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变成一只小鸟,飞到她的窗台,看看她的样子,过得好不好。”徐昊轩又将一只纸飞鹤放到飞机和船旁。

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她呢。刘小莉在心里问道。她有点同情徐昊轩,但没有接他的话。拿出手机,她写了一段长长的文字,犹豫着要不要发给男人。这时徐昊轩剧烈咳嗽起来。

看到徐昊轩从洞口离开,女儿扯着刘小莉的衣服,要刘小莉拿纸飞机给她玩。刘小莉拗不过她,便删去那段话,从洞口拿下纸飞机。女儿学着徐昊轩,拿着纸飞机扑到床上,做出要起飞的样子。

几天没见你和妮子,你们都好吗。刘小莉的手机弹出一条信息。刘小莉看完后,胸脯急剧起伏。

她想把这些天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身体的疼痛,精神上的孤独、害怕和无助,夜里翻来覆去,把他朋友圈的每条动态看了又看,却不敢打扰一句。没有谁比她更需要他,也没有谁让她如此惦记和想要依靠。她很想扑进他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和他接吻,被他尽情地索取。但刘小莉只回了几个字,还好,你呢?

唉,我妻子感染了,被困在学校。老丈人也不舒服,我想去荔红街看看他,但抽不开身。你们注意点,特别是妮子,家里通通风,照顾好自己啊。

刘小莉的眼泪默默流下来。她想說自己也感染了。可她知道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倒不如不说呢。

你还有菜吗,昨天我托朋友买了牛肉和排骨,待会送点过去给你?男人的信息又发了过来。

不用了,我们俩吃不了几个菜,上次你给的那些还没吃完。刘小莉按下“发送”后,又添上一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信息发出去后,刘小莉有点后悔,想了想,她撤回最后一句。

男人还是看到了,很快回复道:谁让咱们是邻居呢,乐乐和妮子玩得又好,巴不得他俩长大能成一对。

刘小莉笑了出来。她倚靠在床架上,心里酸酸的,像未熟的、泛着苦味的柠檬。

徐昊轩走到墙边,两只眼睛从洞口抛过来。“小妹妹,要不要喝酸奶?”他把一瓶酸奶和两根香蕉摆在洞口上。酸奶是昨天的早餐,香蕉是午餐搭配。徐昊轩不爱吃,他想用这些换取刘小莉的信任,要是她能借手机给他就更好了。

女儿朝刘小莉望去,想征询她的同意。刘小莉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手机。女儿从床上跳下来,跑到洞口下,踮起脚看着徐昊轩。徐昊轩把牛奶递过去,又撕下一张纸,当着小女孩的面折纸扇。小女孩盯着他的手,“咯咯”笑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呀?”徐昊轩边折纸边问她。

小女孩扁起嘴,拿着酸奶倏地跑开了。徐昊轩不死心,这母女俩的防备心太强。他把折好的纸扇扔在洞口边,又想出一个办法。

徐昊轩拿来《5年模拟3年高考》,假装那是一本故事书。他靠在墙上,用不疾不徐的语速讲故事,他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讲灰姑娘,讲阿拉丁神灯……徐昊轩只记得故事内核,具体的情节全忘记了,但他凭着想象力,把白雪公主的绝色、灰姑娘命运的坎坷、油灯的神奇魔力描绘得跟真的一样。“富丽堂皇的宫殿……森林里种着高大的古树,阳光倾泻而下,铺在散着花香的林间小道上,在这里,白雪公主遇到了爱她的王子……”徐昊轩沉迷在自己创造的王国里,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饱含情感的故事穿过洞口,传到刘小莉和女儿的耳里。

小女孩侧着身躺在床上,似懂非懂地听着,她听得很入迷,一只手玩弄枕头套,另一只手的大拇指含在嘴里,不久便睡着了。

刘小莉给女儿盖好被子,她向洞口投去感激的眼神。

但徐昊轩不在那儿了。他躺回床上,剧烈的头痛再度袭来,伴随着嗓子的发痒,怎么也止不住咳嗽。他用力按住胸口,对死亡的恐惧短暂地爬进他的脑海中,他担心再也回不去广州。他想起抽屉里的那份合同,他还没来得及拿给领导签字,电脑桌面的两份方案,需要补充上会的审批表,还有前天的会议纪要,马上要交了……他又想起老家的父母,还有即将订婚的妹妹,他还没买好礼物给她,也没和他们告别……

“我这有药,你要不要吃点儿?”刘小莉把药放在洞口边,窥视着对面的房间。床摆在角落里,刘小莉看不到徐昊轩,胆子也大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男人的房间,和她想象中的乱糟糟不一样,房间里干净得连一件物什都没有。刘小莉想起对方说他从广州来,丈夫也在广州做生意,他会不会有丈夫的消息呢。刘小莉心里乱糟糟的。

这时,刘小莉的电话响起来,她按下接听键,男人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我在你家楼下,刚按门铃没人接,你在家吗,我拿了菜给你……

男人说话时,护士进来给徐昊轩量体温。刘小莉靠在墙根下,听到护士说徐昊轩退烧了,症状会逐渐消退,让他注意休息,过两天才能回家。

刘小莉深吸了一口气,告诉男人她被隔离了。过了许久,电话那边没有回音,刘小莉以为男人挂了电话,她看了看手机屏幕,显示通话中。

“你在听吗?”刘小莉有点失望。

“嗯,那地方住着不舒服吧。”

“还好,就那样子。”刘小莉走到行李箱旁,从里面拿出一瓶驱蚊液,往空气里喷了几下。

“真不容易。”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幸灾乐祸,刘小莉听不出有疼惜的意思。片刻之后,刘小莉听到他说:“我想办法把你们接出来吧。”

刘小莉心里震了一下,说话也结巴了:“怎么接……能接出去吗?”

“你别管,收拾好东西就行,我到了会给你电话的。”

在逃公主和她的王子

刘小莉忐忑不安地过了一夜。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男人的话。吃过饭后,女儿又坐在洞口旁听徐昊轩讲故事。这次徐昊轩讲的是迪士尼的系列故事。女儿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笑出声来。刘小莉的心莫名疼起来,想到女儿长期缺乏父亲的陪伴,她对父爱的渴求是很强烈的吧。

对面的男人,刘小莉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呢,可是看到他给女儿讲故事,她又想哭了。也许她就是一个脆弱的女人,随便一个男人做了点什么东西,都容易将她打动吧。但刘小莉是不会爱上徐昊轩的,不管怎样,她的心除了“彬”,什么男人都容不下了。

徐昊轩偷偷观察刘小莉,他发现这个女人只要不苦着脸,挺好看的。她的眉目很淳朴,和李雅晴从富裕家庭中滋养出来的优雅不一样,她的美是朴素的,是实实在在的耐看。徐昊轩听到她讲电话,声音变得温柔,他有种莫名的醋意。

但徐昊轩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离他推开那两块砖还没几天呢,漫长的日子在两个房间打通后变得格外短暂,他看到刘小莉将衣服折得整整齐齐,放进红色的行李箱里。趁刘小莉走进洗手间,徐昊轩问小女孩:“你爸爸过来接你们回去吗?”小女孩摇摇头。

徐昊轩不理解小女孩是不知道,还是不愿告诉他。刘小莉走过来,手里拿着一袋东西。她弯下腰,看着徐昊轩:“我这里有些生活用品,还没用过的,你如果不介意就拿了吧,能用得上的。”

徐昊轩没接。他倒是需要那些东西,但洞口太小了,他拿不过来。很快刘小莉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她笑了笑:“你敢出来吗?”

“有何不敢?我已经不戴口罩了,是你在提防我呀。”徐昊轩也笑了,他打开房门。这是隔离以来他第一次走出这个房间,外面的空气不见得比室内的好,灰蒙蒙的天气里,勒杜鹃张扬着展开腰肢,红色的花朵在风中轻轻地晃动。在勒杜鹃旁,徐昊轩看到一辆白色的SUV停在那里。

刘小莉也走了出来,略微不安地看着徐昊轩。徐昊轩这才看清她的长相,和他在那个小洞口看到的没有差别。刘小莉将手上的东西递给他,徐昊轩不情愿地接过。“你是今天要走了吗?”他问刘小莉。

“你很快也可以回去的。”刘小莉安慰他。

徐昊轩的心还是一点点地坠落下去。刘小莉看了看白色车,折回房间,拉起行李箱就要走。

小女孩跟在刘小莉身后,朝徐昊軒挥挥手,说:“叔叔再见。”

徐昊轩定定站着。他想起那年在海边,一个海浪扑过来,将他脚底的沙子抽走,他站不稳,踉跄摔倒在沙滩。

脚不听使唤地抬了起来。徐昊轩跟在刘小莉身后,刘小莉走得太快,他跟不上,远远看到她被两个值守人员拦住。刘小莉跺着脚,努力解释着,但两个值守员不为所动,指着徐昊轩的方向要她回房间。

一个男人从车上走下来,他拿出一张像是通行证的纸给两个值守员看。随后接过刘小莉手上的行李,另一只胳膊抱起小女孩。

徐昊轩小步跑起来。他还没跑到门口,两个值守员就冲过来拦住了他。刘小莉回过头,看到操场上的徐昊轩很惊讶,她张着嘴巴,不知说了什么话。徐昊轩看到她的嘴在动,但他听不到。

车子关上门后,刘小莉摇下车窗,小女孩探出头来,使劲地朝徐昊轩挥手。在女人的左边,一个小男孩也站起来,向着徐昊轩的方向张望。他的样子很熟悉,可徐昊轩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车子启动后,车窗缓缓往上移,在关上之前,他咧开嘴笑了,两个浅浅的梨涡消失在黑色的车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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