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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2023-08-02庞余亮

飞天 2023年8期
关键词:海浪大哥诗人

庞余亮

都说在黄昏散步的人群中,肯定有失踪在生活中的诗人。

是的,这年头,有太多失踪在半途的诗人,有的成了老板,有的结婚后就不再写诗了,完全拉黑了所有诗歌圈的友人,好像婚姻才是诗人的黑洞。也有的人不再允许提诗歌一个字,完全一副金盆洗手面孔。当然,也有个人,见面就说他从来没有忘记诗歌的恩情。为了报答诗歌的恩情,他说他真的搞到了一笔钱,准备搞一场“独角兽诗社”建社30年的纪念活动,然后诗歌兄弟们再一起喝一场大酒。他说得很辉煌,我有点心动。

但海浪,这个当年的诗社社长,毫不犹豫地否决了我的提议。

理由很简单,这个人当年抄袭了别人的诗。这个别人不是别人,而是海子。海浪说,诗写得不好可以继续努力,但抄袭就是做小偷。

人生的选择很重要。我们不能和小偷在一起,当然也不能喝小偷的酒。

这事件就这样过去了。

海浪一直强调选择,他给我的第一句话中也包含了“选择”这个词。

螃蟹降生在什么洞穴,一个人降生在什么人家,都不是自己选择的。

这是当年的海浪见到我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的我,刚刚拒绝了和海浪握手,伸出手的海浪对于我没有上前迎接他的手而生气。我之所以没和他握手,并不是我的高傲,我是怕满手都是自行车链条的黑油污了海浪的手。

我被他的这句话击中了。原来我现在的生活如此平凡,不是因为我的平凡,而是这不是我的选择。还有满心的庸俗想法。在来见海浪的路上,我的飞鸽牌自行车又掉链子了,没找到修自行车的车摊,只好在路边以倒转脚踏“劝说”那消极怠工的老链条。

天空中没有云,也没有鸽子。

当初大哥建议我选择买永久自行车。“永久”是难得的上海货,大哥还说他可以帮我找买永久的门路。上海货是紧俏的,但我不喜欢“永久”这个词。我喜欢“飞鸽”,这个词俘虏了我。当时的我,选择了“飞鸽”。爱诗的人,都想飞。

飞鸽自行车的老链条还是在一家自行车摊修好的,花了一块钱。老师傅就用了三秒钟的时间,赚走了我的一块钱。这特别让我不舒服,也让我隐约感到我的另一种职业可能。三秒钟一块钱。一小时3600秒。3600秒等于1200元。如果是一天工作八小时,一天就是9600元。况且修自行车的人,从来不是八小时工作制。这样一天下来,就超过了10000元。

这样想象是越想越滚烫的,那虚幻的10000元好像已被我用报纸包成了砖头样安放在飞鸽自行车的车篮里了。某一个瞬间,我发现车篮是空的。某一个瞬间,我看自行车的后座,后座上也空空如也!就这样,修自行车的链条失去了一块钱,同时又让失去巨款的想象把自己嚇了一跳!要不是下坡太快令自行车的脚踏踩空,我恐怕很难回到自我反省的状态。

空想者的自我反省比自我想象更为滚烫。我越骑越快,迎面的风渐渐把额头的滚烫吹回到常态,难怪大哥总是说我是癞蛤蟆,读书读傻了,满脑子都是想吃天鹅肉的空想。三秒钟一块钱,一天10000元,需要这个城市10000辆自行车都要同时掉链子,接着一起排队来修自行车的。这样的场景实在太震撼了,估计全世界只有我这个既没有找到工作又在写诗的癞蛤蟆想得出来。

一个长头发的青年站在溶剂厂的大铁门口,他的手中有一卷报纸。

肯定是海浪了,他是通了半年信但没有见过面的诗人。

通信中我们约定了,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张《诗歌报》。我的《诗歌报》没放在车篮里,而是折叠好放裤口袋里的。我还没有完全展开裤兜里的《诗歌报》,他已确定我就是那个诗人螃蟹了。

螃蟹降生在什么洞穴,一个人降生在什么人家,都不是自己选择的。

接着,海浪说出了我们见面后的第二句话:

每个人都是被动的。所以,我们必须要主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常常跟海浪回忆起这次见面给我的震撼。

每次提起,他都像得了健忘症。为了唤醒他的记忆,我会继续说起飞自行车松垮的链条,我的笔名螃蟹,还有他当时说过的话。比如《诗歌报》刊头那红色的字体“诗歌报”三个字是集了鲁迅先生的字。海浪当场还给我背诵了鲁迅的诗: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海浪背诵的时候像朗诵家,有愤怒,有深情,还有忍无可忍的悲怆。我正在考虑我是不是也应该有情绪配合一下,他的考题就来了。

这是鲁迅先生悼念谁的诗?

我很羞愧,点头,摇头。在点头和摇头之间,我已无法掩饰我的窘迫。可能是我的点头和摇头,令我头发散发出了某些气味。海浪突然问起我用什么东西洗头发。我的头定住了,不点头,也不摇头了,我听到粘在我头发上肥皂泡泡破裂的声音。海浪从容地捋起遮在额头上的头发,那些长头发如黑瀑布散开。海浪说他用的是啤酒香波。

海浪吐出“啤酒香波”这一词,我觉得特别动听。当时我觉得这才是世界上最好听的词,非常适合写一首诗。

陷入诗歌状态的我忘记了我想说出的更为尴尬的“檀香皂”一词。海浪在我的眼中变得高大,英俊。他的确比我强,无论是才华,还是学问。接下来就好办了,他说,我听。海浪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中的《诗歌报》。套红印刷的《诗歌报》报头被他挥舞得成一道空中的红闪电,海浪的闪电一次次劈中我。处于臣服者的我完全成为一个注意力基本上十分集中的倾听者。这里的“基本上”,是指我的心中还惦记着海浪背诵的鲁迅诗悼念的人是谁?

我们这次伟大的会面结束于溶剂厂的下班铃声。下班意味着午饭开始,本来我以为海浪会带我去他的溶剂厂食堂蹭一顿午饭。

海浪没开口请,我也不好意思说。

那年头的人脸皮都很薄,一点也不像现在的人,都是厚脸皮,甚至是没有脸皮的人。

太阳很大,把我和飞鸽自行车投射成一个团状的影子。仿佛是我跟着它的咣当咣当声往回滚似的,好在往家滚的过程中,飞鸽自行车没有掉链子。它可能跟我一样兴奋。

海浪跟我谈的是“诗人角”的事。外面“诗人角”已经热起来了,南京的“诗人角”在鸡鸣寺,扬州的“诗人角”在烟雨楼。

我们为什么还不行动?

我们再不行动就对不起我们热爱的诗歌,我们要成立我们的诗社,我们要创立我们的诗人角。

我们这个城市既没有鸡鸣寺,也没有烟雨楼,但有人民公园。

海浪想在人民公园搞出一个诗人角。人民公园梅花亭那边早就有一个“英语角”,这是报纸上报道过的,是一位高中英语老教师办的。这个英语老师还曾经教过大哥,可能因为这个原因,大哥鼓励我有时间去转转。但他不知道我对人民公园是不感兴趣的,那里除了慢腾腾的老人,就是叽叽喳喳的小孩。小孩都是去人民公园里的猴山喂猴子的,猴山上有几只从我童年时就待在猴山上捉虱子的小个子的老猴子,我特别讨厌那些小个子的老猴子。大哥说过我好吃懒做的样子活像那些小猴子。

我也找到了海浪考我的答案,鲁迅悼念的人叫柔石,是左联五烈士之一,非常了不起,英勇牺牲的时候才29岁,比我仅仅大了9岁!

大哥说得太对了,我就是人民公园猴山上的那些好吃懒做的小猴子,我真的虚度了大把大把的好时光。

我和海浪的第二次会面就在猴山边,他先提出了我们的诗社的名字:独角兽。然后对于我说到的“虚度”一词,海浪很不同意。他指着猴山上那些呆坐着捉虱子的小猴子(其实是老猴子)说,它们也在虚度,但诗人的虚度和它们的虚度,还有他们的虚度是完全不一样的。

海浪说第二个“虚度”的时候,手指着的是在人民公园树阴下打牌和下象棋的老人们。我怕那些老人听到,赶紧说起了洗头发的啤酒香波。

我已经用上啤酒香波啦。

海浪似乎没听见,我觉得我说错了话,我想我应该这样说,独角兽用上啤酒香波啦。

但这样说好像也不对,谁也没见过独角兽,更不知道独角兽头上长不长头发。

这么多年过去了,啤酒香波早就不用了,再后来流行的是海飞丝,再后来就不是海飞丝的问题,我们都很快提前谢顶。我妻子把我的提前谢顶归结于年轻的时候用檀香皂彻底伤了头发,其实我知道这根本不是檀香皂的问题,而是遗传的问题。看看我大哥,每个人都是提前完成了谢顶的遗传任务。我根本不在乎谢顶了,就像我不再在乎别人评价我的诗歌是一块狗屎还是一块黄金。诗歌写了几十年,《诗歌報》停刊过,又复刊过,现在不再是报纸了。好在我还在写着,不管是狗屎还是黄金,我都在悄悄写着,发表不发表不重要,就像不管是好时光还是坏时光,就是用来虚度的。

我们的城市也由当初的黑白色变成五彩缤纷。五彩缤纷的杂乱变成了立体的城市,几条立交桥把这个城市环切成外星人般的怪物。流行像穿堂风,刮过来又刮过去,垃圾越来越多,属于这个城市的垃圾填埋场已转场了好几个地方。“独角兽诗社”昙花一现。包括我的那辆飞鸽自行车,是趁着我上厕所的时候被人偷走的。我拎着那把铝制的自行车钥匙高举在太阳下晃了晃,我不是心疼,我是想把这把钥匙送给看上我这辆飞鸽自行车的人。

这不是我被偷的第一辆自行车,也不是我被偷走的第一件贵重物品。我被偷走的第一件贵重物品是三星翻盖手机,这是我去看海浪的路上,遇到了一群人在争吵,我想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再出来的时候摸腰间的手机套,手机套还在,但手机没有了。

我没跟海浪说起那次失约的原因,海浪也从未提起那次失约。我转身就回家,我妄想手机还丢在家里。

这次丢手机的结果是妻子对我的惩罚:三年不允许买书。的确,这只翻盖的三星水货手机花去了我的五年买书的费用。后来三星水货手机不流行了,国产的手机出来了。自行车也不多了。流行的是小金鸟摩托车。再后来是电动车,我都不会骑。已经退休的大哥竟然学开上了汽车,他不再说我是异想天开的癞蛤蟆,而是说我是胆小鬼

我还是那个空想的癞蛤蟆。除了还在读书、写诗,每周偷偷去买三次彩票。没人知道我当年被偷走的飞鸽自行车现在在哪里,也没人知道我就是当年的诗人螃蟹。

我现在改成了步行。

去海浪家也是步行,基本上两万步左右。

中年人的两万步,还是值得暗暗自我表扬一番的。

大哥说得不错,步行的人就是胆小鬼。那些汽车会欺负步行的人,尤其是下雨天。我必须小心翼翼地撑伞步行,否则那些汽车会故意碾过我身边的水坑,水坑里的积水立即爆炸开来,将我的全身打得精湿。

被打湿过几次之后我就不怎么在下雨天出门了,变成了在雨天里坐在阳台上多愁善感的人。多愁善感的人就是话多,在线上和海浪聊天。

通常是我说,不需要他回答。海浪遇到了很多故事,他变成了不怎么说话的人。

但有一次,有关下雨天聊天的最后,他竟然回复了。

他的头像闪了一下,随即弹出了一行字:

问题出在市政公司的豆腐渣工程,而不是那个你没看清楚面目的司机。

我心里咯噔一声,竟然感谢起了市政公司的豆腐渣工程,如果不是市政公司的豆腐渣工程,那个看不清什么面目的司机就不会将积水碾压激起打湿我,我也不会在一个多愁善感的下雨天向海浪倾诉,海浪也不会主动回答我。

他像海浪一样消失在诗坛中好久了。

有时候,我认为他取名字有问题,比如海浪,海浪是注定要消失在海水中的。比如独角兽,这顺利而下的生活早把独角兽的角磨得精光了,海浪和我头发都没了,真的没有角了。

每个人都是被动的。所以,我们必须要主动。

人生中有许多话是雨水,下到地面就流到下水道里了。但有的话是闪电,被闪电照亮过的人,和没有被闪电照亮过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

与海浪在他的溶剂厂初次见面后,他的这句话一直在我的心中噼啪作响。以至于两天之后,大哥介绍我去一家公司去做文书,我直接把海浪这句话回送给我大哥。

大哥很愤怒地指着我跟忧心忡忡的母亲说,他识字识到屁眼里去了,他要的“主动”,就是想要饭,想成为丐帮帮主!

后来大哥的话兑现了一半。我并没有成为丐帮帮主,但我还是成为被大哥用保证书从人民公园里“保”回来的人。

莫名其妙的保证书交给人民公园纠察队,必须交,不交保证书,我们就得进派出所。大哥说如果我进了派出所,他就和我断绝兄弟关系。

痛心疾首的大哥把我带回了家,但没有把我带到生病的母亲身边,也不允许我把这件丢丑的事告诉母亲。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对着窗外的夜色说,你要好好反省,以后好自为之,你要给我记住,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写保证书,也是最后一次。

我没时间也没心情反省,我在担心夜色深处的海浪。

我被大哥“保”走的时候,海浪是被他父亲拎着耳朵拎走的,我不知道海浪此时和他父亲的交锋结果如何。海浪的个子比他父亲高一截,他的父亲还是很顺利地拎到他的耳朵。这是一个谜。我一直想问海浪,后来是海浪在多年之后的交谈中知道了缘由,父亲惩罚小海浪的方式就是拎耳朵。海浪的个子越来越高,父亲依旧能够拎到他的耳朵。小秘密就是海浪每当看到父亲满是老茧的手伸过来时,他会自动地矮下身去。父亲当然知道他的小秘密,每当海浪再次闯祸,父亲总是喊道,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气死我了这世界上就没人管你了。在父亲面前,海浪从来不回嘴。

除了父亲,海浪说他瞧不起一切,包括这个世界。

也许这是海浪能成为我的偶像的原因,爱和恨,都是真诗人一般的潇洒。

海浪并不承认我所说的“潇洒”,他说他最喜欢的词还是“主动”。

主动改变这个没有诗歌没有诗人的世界。

闯祸的事就是我们共同“主动”的结果。成立“独角兽诗社”,建立人民公园的“诗人角”。

谁能想到呢,我们策划并且组织了半个月的“诗人角”却被那几个高矮不一的人民公园纠察队员破坏了。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伏案抄写诗歌的辛苦,更不体谅我们把每一页诗夹在绳子上的不易。他们凭着左臂上的红色袖章,扯掉了那些夹有诗页的绳子。他们捣毁我们的“诗人角”就像我们童年捣毁蜘蛛网一样容易,只不过这些蜘蛛网上还有我们的诗歌。有的诗页被他们撕毁了,有的诗页在我们和纠察队的争执中飘到了人民公园的河面上,悲伤的河水慢慢吞没了更为悲伤的诗页。

海浪根本不看那些纠察队,他在朗诵自己的诗。此时此刻,哪有人会倾听他的诗句?我决定喊叫。喊叫声很大,我很想惊动对面那些打牌和下棋的老人们,但那些老人的耳朵都不太好,有的老人好像听到了,只是对我们指指点点,后来又低下头去下棋或者打牌了。他们肯定和纠察队更熟。

后来我不管那些纠察队了,继续喊叫。海浪的眼睛依旧是闭着的,估计他不想看到那些被撕扯掉的诗页和绳子。但我听到了猴山上的猴子在尖叫。

那些小猴子老猴子都听到了我的尖叫,它们在声援我和海浪。

诗人不是你们的敌人。

是的,猴子们在喊叫,诗人不是你们的敌人。

好多天之后。应该是隔了一个长长的夏天,到了秋天,被父亲关闭在家里整整一个长夏的海浪同意和我见面。我们见面的地点不是海浪最讨厌的溶剂厂(他说里面全是破铜烂铁),也不是人民公园。

我们见面的地方,是在胜利路幼儿园的门口,幼儿园放学早,门口一片空旷。我和海浪坐在胜利路幼儿园门口的台阶上,像两个等待幼儿园开门的学生。海浪一直没说话,忧郁的根须几乎爬满了他的脸颊。我只好说我这个夏天的事,我说在这个夏天写了很多诗歌,但后来在一个夏天的黄昏又把它们全部烧毁了,正好烧热了一锅洗澡水。

海浪听到了“洗澡水”这个词眼睛一亮,随即又慢慢熄灭了。他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海浪长长的叹息声后来就逃到幼儿园里面了。我似乎听到一个孩子躲藏在幼儿园的操场上,很多人遗忘了他。再后来,我不说话了,我成了第二个躲藏在幼儿园操场上的孩子。

那个晚上,如果有人路过胜利路幼儿园,就会看到两个坐在门口的失败者。

这两个失败者没有哭泣,而是在咀嚼大大泡泡糖后比赛吹泡泡。海浪吹的泡泡比我吹得大,而且收缩自如。我总是失败,有一次我成功了,吹出了一只特别大的泡泡,但一阵风来,那只大泡泡迅速漏气,全部狼狈地敷在了我的脸上。

海浪笑了起来。

每个人都是被动的。所以,我们必须要主动。

我很想把他说的话再说一遍,其实不需要说了。

我们相识大半年时间,这是海浪的第一次笑。

独角兽和诗人角被纠察队毁灭的那一年,我看到了很多人的笑。有的是同情的笑,有的是嘲讽的笑,有的是皮笑肉不笑,有的是假笑,有的則是苦笑。

我不知道海浪属于什么笑,反正我们分手的时候,海浪再次笑了起来。

海浪说他已经结婚了,但是没有喜糖,更没有喜酒。

说完这个爆炸性新闻后,海浪就转身离去了。我在幼儿园门口坐了很长时间,操场上的两个孩子不见了,那完全是我的胡思乱想。

我的“听话期”就此开始,不再胡思乱想,不再想吃天鹅肉。大哥替我报了自学考试汉语言文学大专班的课程,应付考试的教科书也是大哥给我搞回来的。我开始学习文学史,学习新文化运动,学到巴金的《家》,还是想到了海浪。学到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还是想到了海浪。这是什么年代了,妹妹都大胆地往前走了,诗人海浪竟然钻入了包办婚姻。我一直想不通,但必须想得通。自学考试大专班的课程全部考完之后,我还是不死心,去溶剂厂找了一次海浪。但那个中山装的门卫说他们厂没有海浪。到这时,我这才明白过来,他并不知道海浪的真名字,海浪是他的笔名,恰如螃蟹是我的笔名一样。海浪应该也不知道我的真名字。海浪、螃蟹,都消失在茫茫生活大潮中了。

我曾有一个星期,每天在溶剂厂下班之前,站在厂门口,像纪律小组长一样查着下班的人群。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下班的人群中每天都不一样,星期一的人最多,到了星期五,下班的工人几乎少了一半,这完全不正常呢,中山装门卫说正常,因为溶剂厂都快倒闭了,有的人根本不上班,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有的人上班是走门口的,下班直接翻墙而出。

海浪肯定就是那些翻墙而出的人。

我和海浪再次相逢已是三年之后了。我已凭自学考试大专毕业证找到了工作,但还没有结婚。下班的时候,想穿越人民商场的前后门抄近路,没想到被一个人叫住了。

他叫的是我的笔名螃蟹。

如果不是冬天,如果不是我熟悉他的声音,我肯定觉得是在做梦。

是海浪,还有他笑眯眯的妻子,我应该叫她嫂子了。嫂子身边还有一个婴儿车,不用说,是他们的儿子,也算是我的侄儿了。海浪把我引见给嫂子和侄子之后,立即挥手让他们回家了。

这次我不能放过海浪了,我提议和海浪去一趟人民公园。自从上次和纠察队碰撞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人民公园。

想不到海浪没有拒绝我。

人民公园已经没有纠察队了,变成了保安。那些保安也不再像纠察队那样凶狠了,怎么看他们都像当年溶剂厂的那个中山装门卫,唠叨,诚恳。人民公园里的打牌老人少了许多,反而多的是一群群练香功的人。猴山早不见了,代替猴山的是碰碰车游乐场。许多孩子跟着碰碰车在尖叫,那尖叫让我想起了猴山上猴子们的尖叫。我很害怕猴山的拆除是因为诗人角拆除时,纠察队对那些小猴子也是老猴子们的声援的惩罚。海浪说根本不是,这世界上的人根本不想看猴子,他们最想看的是老虎、狮子和熊猫。

海浪建议他和我坐一次碰碰车,我拒绝了。他以为我害怕,还做我思想工作,说他的儿子都不害怕呢。

海浪提出和我去人民公园门口的烧鸡公店喝酒。

我不会喝酒,我还是想要和海浪喝一次酒。我首先讲我这三年的故事,比如我找到了工作,还在业余参加了《星星》的刊授班,也发表了几首诗。大哥不再嘲笑我是想吃天鹅的癞蛤蟆了。说到这里,海浪打断了我,说我根本不是癞蛤蟆。

记住,你才不是什么癞蛤蟆呢,你就是天鹅!

海浪这句话让我直接喝掉了一瓶啤酒。我几乎瘫倒在桌边,太阳穴边有人在疯狂地敲鼓。我没倒下,听海浪讲他的故事。嫂子是父亲挑选的,也是早就认识的,是父亲的女徒弟的女儿。本来他是不同意的,但父亲以死相逼,还搬出了死去多年的母亲。父亲说他活不过今年了,如果他死了,地底下的母亲是不会放过他的。海浪被父亲的眼泪弄得手足无措,他没见过父亲的眼泪。从小就没有见过,父亲的眼泪打动了他。他只有结婚,他必须结婚。

海浪说的以死相逼的故事很是可疑,但我不能说怀疑。最好把他送给我的话还给了他。

海浪根本不听,他指着桌子上满是辣椒的烧鸡公说,他不是天鹅,他是这个烧鸡公。

海浪又说,他怀疑父亲跟他的女徒弟有故事。如果不是有故事,为什么一定让他娶她的女儿呢。

海浪应该写小说了。

嫂子给我印象特别好,还有婴儿车里的那个叫多多的男孩。

海浪说他已经不能写任何东西了,他父亲认为他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个样子,就是因为书读多了,早知道一开始就不让他读书,都是读书害了他。

父辈们的话总是偏感性的,比如海浪的父亲,说是读书害了儿子。而我母亲,则每天都在感谢菩萨,让我爱读书了,考了文凭了,还找到了工作。她还在菩萨面前继续烧香祈祷,让我适当少读一点书,抬头多看看大哥托人给我介绍的女孩。母亲相信菩萨会给她送来一个贤惠的生胖小子的小儿媳。

有了人民公园的醉酒经历,我和海浪的酒量都上了一个台阶,隔三差五,我们都会找个小饭馆喝上一顿。当然还会喝醉酒,开始是我醉酒的次数多些,后来则是海浪喝酒的次数多些。每次海浪喝醉了酒,都是我送他回家。侄子多多很懂事,会扶爸爸躺上沙发,还会对我说感谢。嫂子当然也会感谢我。我比较害怕见到海浪的父亲,这个下岗的老工人,对我对这个世界具有天然的敌意。如果他知道我还在写诗的话,估计他的敌意还会更上一个等级。

再后来的生活就快得多了,我终于找到了母亲所期待的小儿媳。生活,读书,断断续续地写诗。很奇怪的是,无论我的小诗发在什么偏远的刊物和报纸,海浪都会读到。在下次见面没喝醉前,海浪都会表扬一番。他还是认为我是“天鹅”,但我觉得我连“烧鸡公”都不是了。写了很多年,基本上没什么进步。海浪还是说我有才华,他现在只是儿子多多的驾驶员,多多的服务员,多多的家庭作业辅导员。但我总是期待海浪再次出山,在我的心目中,他才是有才华的天鹅,也是波特莱爾写的那个困在甲板上的信天翁。

一旦落到尘埃,便引起嘲笑

垂天的巨翼妨碍它自由前行

海浪还是想出山的。那是多多上了寄宿高中之后,海浪想继续写诗,但我从未见过他的诗,每次见面他都喜欢朗诵诗歌,他朗诵得最多的还是海子的诗,那首《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我想我已经够小心翼翼的

我的脚趾正好十个

我的手指正好十个

我生下来时哭几声

我死去时别人又哭

我不声不响的

带来自己这个包袱

尽管我不喜爱自己

但我还是悄悄打开

我在黄昏时坐在地球上

我这样说并不表明晚上

我就不在地球上 早上同样

地球在你屁股下

结结实实

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型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

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

安放在肩膀上

造我的女主人荷月远去

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

我的呼吸

一直在证明

树叶飘飘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

埋葬半截

来到村口或山上

我盯住人们死看

呀 生硬的黄土 人丁兴旺

海浪的声音里全是悲观。这家伙可能还是没有适应多多去寄宿高中的空白,嫂子也承认这一点。多多去寄宿之后,海浪的脾气变得很暴躁,海浪的父亲的脾气比海浪更加暴躁,因为多多爷爷也就是那个溶剂厂的老師傅已检查出了小脑萎缩。她每天夹在这两个暴躁男人中间,小心翼翼,还是被吼被训斥。她说她虽然很辛苦,最大的庆幸是多多脱离了这个家,他终于出去寄宿了。

听完嫂子的倾诉之后,我这才知道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个巨大的空白,也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亲人们团聚这个黑洞周围,相互撕扯,相拥而眠。

海浪父亲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经过了急躁的发脾气阶段后,海浪父亲进入了逃跑阶段。海浪和父亲就像是一对跟踪与追击的人。我跟嫂子说了,如果伯父失踪,一定要通知我,我陪着海浪一起寻找父亲总比他一个人寻找父亲效果更好。嫂子怕海浪生气,但当我在溶剂厂的老地址上找到海浪父亲并把他送回家,海浪默许我加入陪同他寻找父亲的队伍。

溶剂厂的老地址上已是一个叫华盛顿洋房的高档住宅区。海浪的老父亲像一个老乞丐被穿着礼服的门卫拦住,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个哭泣的老人为什么要进这个豪华小区上班,还说他快要迟到了,迟到了会被扣工资的。

我建议给父亲的衣服上写上海浪的联系号码,或者海浪家的地址,但这个溶剂厂的老工人讨厌所有的文字,他每次穿衣服,都会仔细检查衣服上有没有文字。

海浪父亲的彻底失踪是在多多上高二的时候,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听到嫂子的电话,我赶紧来到了海浪的家里,海浪已经雇了辆出租车在全城转了两圈,一无所获。老溶剂厂门口也没有父亲。

我觉得出租车是有死角的。海浪听从了我的建议,每人一辆自行车,在大街小巷寻找父亲。

我和海浪骑着自行车在这个小城里转了好几圈,也许是体力的问题,反正现在的自行车也不如过去自行车快了。

海浪和我也找到了几个流浪老人,都不是海浪的父亲。有人说看到一个老人往东郊去了,我们又扑到了东郊,当然是一无所获。有人说南郊的河里浮出了一具尸体,我们又扑到南郊,这是一个假消息。

我建议去报社和电台发布消息。消息出去了,海浪的电话是响了,但怎么分析也是假的。几乎都是外地的电话,说父亲在他们手中,需要付钱。

那年头的骗子是非常多的。

我在公安局的朋友让海浪不要冲动,一个老人在这么寒冷的冬天,无论他怎么走,也走不到外地,还是要继续找,万一被一个好心人收留了呢。

寻找海浪父亲前后经历了半年时间,因为请假和旷工,我被单位领导批评过好几次。后来嫂子都不允许我来陪海浪了,海浪也放弃寻找父亲了,反复自责的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说话,也不怎么吃饭。我的头脑里全是他朗诵的那首《明天醒来我会在哪一只鞋子里》。

无论明天醒来在哪一只鞋子里,生活还得继续。我每周去看一下海浪,嫂子总是在我去看海浪的那个空隙间去看已上高三的多多。海浪听着我说话,说诗坛上的事。这年头诗坛上的事和生活中的事一样多,比如人民商场倒闭了;比如人民公园的游乐场也搬迁了,游乐场的那地方建起了一座读书楼,说历史上这个地方就是读书楼。我还去过那读书楼,有许多散发着油漆气味的书柜,书柜里全是养生的书籍。活那么长干什么呢?但这样的话我是不能和海浪说的,这观点是错误的。每个人的疼痛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是不能嘲笑的。

好在海浪很快从父亲失踪的事情中走了出来,他开始代替嫂子去给多多送吃的送穿的,尽管见面时间不长,海浪跟我说起他和多多的见面,时间会在他的叙述中像丝线一样被拉得很长,多多的笑,多多的小胡须,多多的喉结,多多的个子,多多的一模成绩,多多的二模成绩。还有一次,海浪被多多臭骂了一次,因为海浪问多多,有没有心仪的女同学?如果有的话,可以写情诗的。被多多臭骂了之后,海浪的心情是愉悦的,他把这个臭骂给我讲了不止十次。每次他讲完,我总是要跟着他一起笑。

我们的笑声已经很苍老了。

多多的高考很快就到来了。高考结束,海浪和嫂子带着多多出去旅游了一趟,去的是海南,这是多多的意思,他想看看大海、沙滩和椰子树。我以为这样的渴望还是遗传了海浪的诗人气质。海浪从海南回来后,送给我一只大海螺,还让我侧耳倾听,大海螺里是有大海潮汐声的。

我把这只可以听到大海潮汐声的海螺放在我的书房里,我想我一定要为这只海螺写一首诗。我的诗还没有写好呢,海浪和儿子发生了严重的冲突。至于有多严重,嫂子在电话中没说,但肯定是严重的,嫂子的声音在电话里颤抖不停。

冲突的原因是填写志愿。多多成绩超过了一本线30分,可以去外省读985高校的医药专业,但如果在本省,连211都可能上不了,但海浪坚决要求多多报考本省的高校。嫂子是站在多多这边的,再后来,海浪打了多多一巴掌。

海浪打完了多多,多多没哭,但海浪却大哭起来。我赶到海浪家的时候,海浪还在嚎哭。海浪的眼泪无休无止,我不知道怎么劝说他,眼泪一松,竟也跟着他哭了起来。

责任编辑 晨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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