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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新衣裳、杂技和五元钱

2023-08-02尔雅

飞天 2023年8期
关键词:衣裳母亲

尔雅

1

三月里杏花开放,蜜蜂们成群结队,在那些粉红色的花瓣上飞舞并快乐地歌唱。母亲尤其留意那几朵在冬天已经长出花蕾的花朵。她能在密集的花朵里找到它们。它们看上去更热烈、更鲜艳,就像是蓬勃的期望。

母亲准备做一套新衣裳。实际上从上一年的冬天,她己经开始蓄谋,她不断地和父亲提到这件事,以此强调它的重要性。之前,她的愿望是给自己做一件上衣,因为她身上的衣裳已经穿了七八年,上面缀满了补丁,几乎到了无法缝补的程度。她为此去了好几趟供销社,在心里暗中挑选她中意的布料。但她最终放弃了自己的愿望,她认为给我做一套新衣裳更重要。我会在秋天的时候到城市里生活,她对此坚信不疑。到城里去就一定要穿上新衣服,还要有一双新鞋子。实际上,到了杏花开放的时候,她已经做好了一双崭新的、条绒布料的鞋子。

她决心要给我做一套时髦又气派的衣服,只要有一点空闲,她就去供销社观察那里的布料。一分钱一分货,当然是的确良和华达呢的布料好。然后她去找镇上的裁缝,和他们讨论款式和缝制衣服的价钱。她看起来底气十足,充满了自信。可以确定,她一定是自己偷攒了一笔钱,因为父亲给她许诺的钱只够用普通的布料做一套衣服。她要把自己的那笔钱添上,有时候听她说话的口气,就感觉她似乎攒了很多钱一样。

镇上有两个裁缝,一个是信用社张社长的婆娘。从我记得起,她一直是镇上的裁缝。她做衣裳的时候,镇上的男人们坐在她旁边,听她说笑话、骂人和吐痰。她能够把一口痰准确地吐到裁缝店门外的街道上,就像是弹弓上射出的石子。父亲也经常到她那里去,他坐在一个凳子上抽烟卷,不怎么说话,但张社长的婆娘会对他表现得热情和客气,这就像是受到了优待。因为父亲一直帮她家里干活,从犁地、施肥、耕种到收割、磨面、蒸馒头,他什么都干。所以我们要是做新衣裳,就一定能够得到慷慨的许诺。看上去就像是她应当承担的义务,但也因此,我们要等待很久才能拿到新衣裳。有一两次已经过了大年初一,而別人家的孩子们在大年三十的下午就穿上了新衣裳。他们看见我破旧的衣裳,立刻就从我的身边走开。我也为此感觉到羞愧和不安。我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去她家里,铝质的水壶放在火炉上,冒出热腾腾的雾气;灯泡明亮,映照着彩色的窗花和家具上热烈的漆面;空气里飘荡着诱人的鸡蛋面片的香味。但到了后来,我不再去她们家里。父亲坐在凳子上或者蹲在地上,沉默又小心,他们一家人在炕上吃饭、喝酒和抽烟。张社长偶尔会扔一颗烟卷过来,烟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落到地面上,父亲就从地上捡起来,用火柴点着烟卷。有时候张社长会给我一颗糖,他把那颗糖高举在手中,等着我去取。我不去。裁缝说,乖儿快拿上,这么好的糖别人可吃不到。我不拿。到后来她拿着那颗糖往我的手里塞,我还是不要。他们高高在上,说话的时候用眼角看着我们,我觉得羞耻,并因此而讨厌父亲。他蜷缩在地上的一个角落,脸面肮脏,衣裳破烂,就像是一条饥饿又温顺的狗。

镇上的另一个裁缝是莲花。

莲花是年轻的媳妇,说话的声音响亮,有时候和母亲一起去山上采苜蓿和拔草。她知道我学习好,也知道母亲在计划做一套新衣裳。她希望由她来做,因为她可以做新式的裤子。她嫁到镇上不久,就去了一趟省城,专门学习裁缝手艺。等她回到镇上的那天,人们差一点都认不出来,她烫了一个蓬松卷曲的、像一团山羊毛那样的发型,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裙子,两条结实的小腿白花花地露出来,简直到了刺眼的程度;而且莲花的嘴唇上还抹了红胭脂,仿佛刚刚生吃了什么东西。人们看到莲花这个样子,都受到了惊吓。但莲花的神情热烈而骄傲,她告诉镇上的人们说,省城的年轻女人就是这个样子,实际上,她们穿的裙子更短,嘴唇上的颜色更鲜艳。人们对她的说法将信将疑,但是很明显,镇上的一些年轻女人聚集在莲花周围,听她谈论省城里的汽车、雪糕、录音机里的歌声和彩色的裙子。她们的神色里充满了热烈的向往。关于流行又洋气的衣服款式,当然也只有莲花知道,她是镇上第一个去省城学习裁缝的女人。直筒裤已经过时了,莲花对镇上的女人们说,现在流行的是喇叭裤,你们见过喇叭裤吗?就是穿到腿上,像两个动起来的喇叭。莲花又说,省城里的人们都穿喇叭裤,一眼看过去,大街上有数不清的喇叭在走过来走过去,你想一想那得多好看。

母亲也很心动,她完全同意莲花的看法,决定让莲花来做新衣服。裁缝大妈知道母亲的决定后有些生气,她批评父亲说,我们一家人不识抬举,是忘本了。但母亲坚持她的决定,她坚信我一定能够考上师范,成为一个城里人,而城里人就得穿上洋气的喇叭裤。

三月里的某一天,母亲和莲花一起站在供销社那些码放整齐的布料跟前,挑选出一款厚实、光滑、藏青色的好布料。母亲把紧握在手里的手绢解开,里面是她准备的一摞钱。那些钱的面值从五分到五元,看上去就像是有很多,实际上,它们也只够支付布料的钱。她把买来的布料抱到怀里,脸上的神情骄傲又欢快。街道上有人问她买这么好的料子是做什么的?她就以自豪而响亮的声音回答说,给我娃做一身新衣裳。

2

三月里春风荡漾,草木生长的气息浓烈诱人,天气比往年暖和,就像是提前到来的夏天。人们在镇子上走来走去,每个人的眼神里充满了期待,仿佛会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发生。傻子在街道上奔跑,通常情况下,他会穿上那件油迹斑斑、黑亮的棉袄,但是到了三月,他竟然赤裸着全身。他一边奔跑一边说,洪水要来了,洪水要来了。这么好的天气,哪里有洪水。傻子就那么随口一说罢了。但是,有时候他说的话比赵家庄的赵阴阳还准。从前镇上有人丢了一头牛,就去问他牛在什么地方,傻子没说话,只是对着一旁的柳树撒了一泡尿。树根那里有一个树洞,许多蚂蚁正在洞口进出,他的尿把蚂蚁们的队形打乱了。它们在尿液里东逃西窜,而傻子则发出大笑。后来丢了的牛找回来了,人们才明白他撒尿就等于他在说话。那棵柳树在镇子的北面,意思就是牛在北面;他对着柳树撒尿,意思就是偷了牛的人姓柳,而树洞则表示偷了牛的人把牛藏在洞里。他说的一点都没错,丢了的牛就在镇子北面柳家岔一个叫柳有礼的瘸子那里,他把牛藏在自家的窑洞里,正打算牵到另一个镇子的集市上去卖。

很可能傻子说到的洪水是别的什么东西,因为天气热得令人奇怪,比以前任何一年的三月都要炎热。母亲有一次说,傻子小时候长得聪明好看,说话声音响亮,但有一年生了病,家里人以为他死了,就把他用麦草裹起来,放到镇子东边的河湾里。那时候是冬天,风像是刀子一样,人走在外面冷得话都说不出来,夜里头还有野狗和狼在河湾里跑动。人都以为到了天亮他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剩下,就跟他没来过世上一样,但到了早晨,有人在河边拾柴草,听见他在麦草里哭。他竟然完完整整地活着,既没有冻死,也没有叫狼吃了。这事情很奇怪。他从此就成了傻子。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的,他就得是这个样子。人都以为他是傻子,可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一定呢。他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他看见的多,只是没有说出来。

在从前,我还没有到学校里读书,有时候就跟着傻子在田野里或河道里走动和奔跑。我们一群人跟着他,他总是显得很欢乐,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言语,带领我们到达神秘又奇怪的地方。那些地方就在镇子上,但我们从来没去过,就像是他带领我们到了另一个许镇。日常里的镇子充满了炊烟、草木、牲口的粪便和医院里药水的气息,人们在街道上走来走去,说话,吵架,鼻涕和唾沫在空气里飘飞。而傻子给我们展现的世界与镇子的日常完全不同,那里杂草丛生,各种各样的虫子、蛇和鼠类出没,到处可见动物们破败的骨头,以及神秘幽深的洞穴,古堡城墙下的残骸、瓦砾和器皿。傻子在其中自由出入,并做出令人惊奇的举动,他仿佛一条泥泞却灵活的鱼。他能从杂草中捉到一条蛇,并把蛇提起来,蛇吐出可怕的信子,在他的肩膀上扭动盘旋,却没有攻击他,看上去狰狞又温顺。有一次他钻进古堡的一个小洞里,很久也没有出来,我们都以为他会消失或者死在那里。因为那是一个神秘的洞穴,狭小黑暗深不见底,有令人恐惧的传说,没有人敢钻进洞里并到达它的最深处。我们在洞口张望,内心不安又惊慌。忽然,我们听见傻子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傻子站在古堡的城墙上头,手里抓着一样东西,正在欢乐地挥舞。等到我们走近,看见他手里抓著一副完整的死人头骨。另一次,他带领我们沿着河道一直向上游行进,最后到达一处空旷又荒凉的河谷。那里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洞穴,四面是高耸怪兀的悬崖,河流干涸,巨大的石头在河床里裸露,风从上面吹过,仿佛是沉默的怪物。傻子从一颗石头跳到另一颗石头,就像是一只肮脏又轻盈的鸟。忽然,从河谷的某一处,一群野狗窜了出来,它们发出凶恶的叫嚣,张开嘴巴,露出獠牙,直奔我们而来。我们受到强烈的惊吓,那一瞬间,我忍不住尿了裤子。它们蜂拥而至,几乎就要撕咬到我们了。突然,傻子发出一声响亮而凄厉的啸叫,并且挥动手臂做出夸张的动作。奇怪的景象出现了:野狗们突然停止了奔跑和咆哮,它们匍匐在地上,摇动尾巴,发出低沉的、温顺的呻吟,就仿佛在俯首迎接某个神秘的首领。我们惊魂未定,又因这样的景象而感到巨大的惊奇。在另外的时刻,我曾经亲眼看到,傻子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他还能爬上光滑的、与地面呈九十度直角的悬崖,掏取鸟蛋和蜂窝,就像是一只真正的壁虎。野蜂们爬满了他的脑袋和身体,而他却完好无损,这真是诡异又神奇。他带领我们到达一个暗黑、神秘、腐败、令人惊惧的世界,而他自己游曳其中,仿佛一条健壮的泥鳅。

我猜傻子使用了和许镇完全不同的语言系统,他建立了一个陌生诡异的新世界。但当我去了学校读书,就不再跟着傻子奔跑了。不光是我,我们很多人都是这样。有时候他会爬到学校门口的一棵柳树上,像一只猴子一样蹲在树杈上,冲着我们发出奇怪的叫声,并且挥舞起他的手臂。他赤裸着身体,下身的鸡巴在空中摇晃,像一截可笑的木炭。他在召唤我们,但我们从树下走过去,假装看不到他。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傻子,而与一个傻子为伍会令我们感觉到羞耻。有一天,因为偷了裤子,他被医院里的尹大夫打倒在地,有那么一会儿,我们觉得他已经死了。他在镇上的街道奔跑的时候,我以为他会使出神奇的魔法,让自己像一只鸟那样飞起来,或者像一只猴子那样迅速地爬上镇子口的那棵榆树。而实际上他奔跑的样子笨拙难看,在尘土里跌撞,被瘸腿的尹大夫打倒在地,像是一只可笑的虫子。在明亮的、尘土飞扬的许镇,他的魔法奇怪地消失了,就仿佛他是我们的同类。

上了中学之后,我立志要成为一个小说家,并且开始秘密地写作。有一天我写了一篇关于傻子的故事,我把他的种种奇异的举止都写下来,但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他的形象和角色发生了变化,他成为一个聪明的、智慧的乡村英雄。他对抗黑暗、驱赶凶猛的野狗和邪恶的狐狸,他用自己神秘的法力保护我们,有好几次帮助我们摆脱了危险。直到有一天发生了巨大的山洪,洪水淹没了许镇。在最危险的时刻,傻子竟然驾驶着一条彩色花纹的大船,把整个镇子的人们、牲口、粮食和农具全部装进去,然后开到镇子北面的古堡里。人们脱离了危险,欢呼雀跃,纷纷赞美傻子是一个好人,又说以前把他当成了傻子是因为眼睛里蒙上了灰尘。傻子露出欣慰又满足的笑容,他说还要驾船再去一次镇上,因为镇中学图书馆的好多书还没有搬回来(搬书的主意是我提出来的,中学校长也同意我的要求)。傻子就在巨大的洪水里出发了。正在此时,洪水里突然涌起一股大浪,一下子就把那条大船冲走了。傻子就这样从镇上消失。洪水散去,许镇又恢复了往日的明亮与和平,人们在街道上走动,赞美傻子,说他其实从小就是好人,是镇上少有的英雄。

我完全不清楚为什么会写出这样的故事。故事里的英雄实际上与傻子没有关系,是我不着边际地想象的结果。那时候我正在读《聊斋志异》和《山海经》这样的书,也许它们对我的故事形成了暗示。许镇是洪荒之地,而我正在梦想着逃离。

在三月,天气奇怪地炎热。傻子从街道上奔跑而过,他说洪水要来了。人们说三月里哪有洪水。我走过街道去商店里买一瓶墨水,也听见了傻子说的话。他的话让我想起从前写过的那篇故事。街道上的人们、建筑和白昼的光亮显得荒诞又抽象,就仿佛是梦境中的一个部分。

他所说的洪水未必就是真正的洪水,他使用的词语也许只适用于他熟悉的暗黑世界。在我的幼年时代,我曾经想象他拥有神秘又强大的魔法,能够在黑暗广阔的山川里自由奔走,就像一条鱼或者一只鸟那样。我还曾经把他使用的词语记录下来,并且与镇上人们使用的日常语句对应起来,比如:

白天—夜晚

太阳—月亮

蛇—咒骂

荨麻—农具

鸟—跳舞

泥鳅—土豆和面饼

狼—忠诚的马

马—女人

树—房子

河流—许镇

裤子—许镇的男人

古堡—戏台

洞—水井和草地

人—妖怪

……

所以当他说一匹马过去了,他其实说的是镇子上挑水的女人;当他说,裤子上树了,他其实说的是医院里的尹大夫正在走进杨大夫的房间。但是,他这么说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谁会留意他说什么话。他肮脏、丑陋又难看,就像是一个笑话。

三月的时候他说洪水来了,我在想,他也许说的是那些外乡的女人。

3

三月里的某一天,一辆拖拉机来到镇上,它发出响亮又夸张的突突声,空气中充满了柴油的味道。拖拉機的车厢用红色和绿色的布料撑起来,看上去就像是一间古怪的房间。那天是赶集的日子,街道上人来人往,拖拉机欢快又骄傲地从人群里穿过去,最后停靠在镇政府门口的空地上。在车厢尾部,那间彩色的屋子打开了一扇门,一群人跳到地面上。他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脸上抹了厚厚的胭脂,就好像要开始唱戏一样。四个男人和三个女人,如果算上拖拉机的驾驶员就应该是五个男人,总共是八个人。他们还从彩色的屋子里牵出一只猴子和一只公鸡。他们把一条横幅挂到了车厢的侧面,上面写了一行大字:新时代杂技团巡回演出会。男人们忙碌的时候,那三个女人在互相说话,还拿出小镜子看自己的脸。她们中的两个人穿着绿色的长棉袄,裹住了里面的衣服,但是人们都能看出来,她们没有穿裤子。她们很可能光着腿。她们脸上的脂粉气味热烈又放荡,就像是带来了明确的、令人不安的秘密。整个镇上的人们都聚集到拖拉机的周围。因为反常的天气,很多人的脑门上和脖子上出了汗。

最先开始表演的是那只猴子,它和他们中的一个人吵架,然后奔跑、跳跃、嘴巴里发出骂人的声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类。它甚至还突然伸手拍了一个女人的屁股,人们发出欢乐的笑声。一个粗壮结实的男人开始表演功夫,他脱了上衣,胸脯上的两团肌肉就跟女人的奶子一样。这个人先是拍断了两块砖,接着劈开一块拳头那么大的石头,然后他躺到地上,另外两个人抬过来一块磨盘,压到他的肚子上,那两个人里的一个举起一只大铁锤,朝着那块磨盘砸下去,只听见轰的一声,磨盘在那人的肚子上裂开了。那人从地上站起来,大喊一声说,服气不服气?不服气的站出来说话。人们听他这么喊叫,都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就像是这个人来到镇上,不是为了演出,而是在摆擂台。人群里有个人说,这是真功夫,这叫胸口碎大石。天下的功夫分两派,一是少林,二是武当,而武当功夫练到最高水平,就是胸口碎大石。说话的这个人穿戴整齐,是县城里的干部,看上去就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说话间,那只聪明的猴子手里举着一顶帽子,在人群里跳来跳去。不少人就从兜里掏钱,然后把钱放到帽子里去。人们都愿意掏钱给猴子。外乡人带来了一种野蛮的力量,让人们感觉到惊惧与不安。他们就像是蛮横的、充满了敌意的闯入者。

正在这时,只见外乡人把一个巨大的花花绿绿的机器摆到了地上,机器上面布满了闪亮的像是琴键一样的东西。人们起初以为是一台大型的收音机,但它至少有供销社里摆放的五个收音机那么大,紧接着有人把一块巴掌大小的塑料放到机器里面,然后按下那一排琴键中的一个。几秒钟过后,那台机器忽然发出巨大的、轰隆隆的鸣叫。有个女人在机器里开始欢乐、响亮地歌唱。无数种乐器的声音同时响起来,像是咆哮的山洪,一瞬间就把人们淹没了。有个人忍不住说,这狗日的还有这么响亮的声音。中学的物理老师也在人群里,他扶着他那辆崭新的自行车。这不是收音机,他大声地纠正说,这叫录音机,能把声音保存下来。他骄傲的语气就像是他带来了这个能发出轰鸣的家伙,但他说得没错,这是录音机,是一种比收音机高级得多的机器。它能够神奇地保存女人歌唱的声音,以及那些乐器的声音,那些声音就装在一个巴掌大的塑料盒里,只要你想听,随时随地任何时候都可以。这真是神奇。

在人们纷纷讨论的时候,更令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那三个女人竟然当众脱了衣服,开始夸张地扭动摇摆起来。她们名义上穿着裙子,但那是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穿着就跟没有穿一样。她们白花花结实的大腿完全暴露在外面。不光如此,在她们扭动跳跃的时候,很多人甚至能看见她们裙子下面的粉红色裤衩。在许镇的历史上,人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异的景象,这就像是某种神秘刺目的光亮突然出现,让人迷乱眩晕。人们甚至感觉到羞耻,就好像是自己裸露了身体,做出放荡动作的人不是那些外乡的女人,而是他自己。有个镇上的女人忍不住大叫说,这是耍流氓,于是很多女人都离开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她们的舞步欢乐又放浪,一点都不觉得羞耻,就好像她们本来就是这样,她们的生活就是这样。莲花也在人群里,她看上去很兴奋,她甚至还随着她们跳舞的节拍在晃动身体。跳得太好了,她说,这是流行舞,城里人都在跳这个。有个人问她说,城里跳舞都穿这么短的裙子吗?莲花看了一眼问她话的人,眼神里有些不屑的样子。她觉得问这样的问题实在是太土气了。她回答说,城里的女人跳舞的时候,穿的裙子比这个还要短。

赶集的人们围在一起,人山人海。那天,人们看见了猴子、气功、录音机和几乎裸体的女人们的舞蹈。人们看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以前,人们觉得许镇是巨大又繁华的村庄,是世界的中心,但是从那天开始,镇上的很多人改变了他们的看法。实事求是地说,许镇只是一个很小的村庄,而世界很大,比县城更大,甚至连兰州城那样庞大的城市也不一定是世界的中心。

那天,外乡人表演的最后一个节目是给公鸡治病。他们带来的那只公鸡在地上走了一圈,这表示它是一只健康的公鸡。接着他们中的一个老头蹲在地上,嘴里叼着烟卷,把那只公鸡抓在手里,残忍地拧断了它的一条腿。那只鸡蜷缩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叫声。那老头接着拿出一个绿色的塑料袋,从里面挤出黑乎乎的牙膏一样的东西,涂到公鸡的伤口上。真是奇怪,过了一小会儿的工夫,人们眼睁睁看着那只公鸡站了起来,并且在地上走了一圈,就好像它的腿根本就没有断过一样。这时候外乡人把一个大纸箱摆到地上,纸箱里装满了那种绿色的小塑料袋,他们中的一个人说,乡亲们,这是祖传秘方,专治跌打损伤,不管啥病,一抹就好。没病的也能当胶水用,不管啥东西破了一抹就跟新的一样。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那天我母亲抢到了两包祖传秘方的膏药。人们都在抢。在拥挤的人群里,她包在手绢里的钱差一点就让小偷偷去。她的计划是把一包膏药送给外婆,外婆已经腿疼很久了。另一包用来粘家里的酸菜坛子。坛子让镇医院的尹大夫敲坏了,他不肯赔,而父亲又买不起一只新坛子。

当天晚上父亲就开始用膏药粘那只酸菜坛子,他把坛子放到炕头,那里是距离灯泡最近的地方,然后他用一个小刀片把膏药均匀地抹到坛子上破裂的缝隙里。他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母亲也很愉快,她已经计划把新鲜的酸菜放到坛子里。

到了第二天,母亲往坛子里倒了一桶水,看看它是否漏水。结果桶里的水还没有倒完,那只坛子的裂缝处就开始渗出水来,而且它渗漏得比没有粘膏药的时候更严重。紧接着,那只坛子裂开了,地面上到处都是水和坛子的碎片。母亲看着地上的景象,神情显得非常沮丧。

这些狗日的,母亲说,全都是骗子。

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说,也真是奇怪,我明明看见公鸡的腿断了,抹了药膏又好了。

4

四月里學校有一次考试,全县范围内初三年级学生同时开考,用的是统一的考试题。考试进行了三天,考试结束的时间比上课要早一些,于是我每天傍晚去苜蓿地里割好两大捆苜蓿,然后把它们挑回来。等到晚上父亲回来,我们就把苜蓿铡成短截喂给家里的两头驴子。我没有跟他们说起考试的事情。父亲的情绪阴晴不定,看上去很疲惫。母亲有时候会提起裁缝莲花正在做的新衣裳。她说在街道上见过好几次莲花,每一次莲花都会对她说新衣裳很快就要做好了,就这两三天的事。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新的衣裳还是没有做好,而母亲不好意思催促,因为莲花说过,她给我做新衣裳只收别人一半的手工钱,这样就得等她先给别人做好衣裳。到四月的时候母亲有些着急,她表示说要是莲花这几天还没有做好衣裳,她就要去街上催一催她。

一周后的某一天早晨,我站在校园里的一棵柳树下读书,看见校长从操场那边走过来,他背着双手,嘴里叼着一支烟卷,目不斜视的样子。我以为他没有看到我,但是他走到树冠边缘的时候忽然停下来,他向我招手,娃娃,过来。平常他在校园里走路的时候不和我们说话,我们远远地看着他嘴巴里的烟卷和烟卷上飘荡的烟雾,那样子看上去很威风。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他嘴里叼着一支黑色的雪茄,烟卷的气味浓烈,差一点让我咳嗽起来。他伸出一只手摸一摸我的脑袋,又拍一拍我的肩膀。他说,娃娃,你爸跟我熟,你家里的情况我知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的脸颊立刻变得通红灼热,我感觉到羞愧和不安。这很难控制。他接着说,你很争气,好好学习。我以为他还要再说一些话,但他就说了这两句,然后转身离开了。我站在那里,仍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我感觉到惶惑又无助。校长和我说话的时候,不远处有一些人在看着我们,他们一定听到了校长说的那些话,这让我更加羞愧,就仿佛某个幽暗卑微的秘密突然被裸露在早晨的光亮里。我知道校长跟我说话是为了表扬我,但是我不喜欢他这样子说话。

那天下午开班会,数学老师站在讲台上,看上去很欢喜。他的头发整齐油亮,像是刚刚洗过,脸蛋白里透红,雪花膏的气息在教室里热烈地飘荡。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单和数字。他说在上周的考试中,我们学校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而我们班又是学校成绩最好的班级。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环视着我们。他本来想做出严肃的表情,但不久之后,他的脸上迅速地飞起红晕,然后露出欢乐的笑容。他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害羞的女生。人们也都开始大笑起来,就像是每个人都考出了好成绩。这时候,司卫红突然说,你笑个屁呀,你以为是你考得好呢。她的声音尖锐响亮,教室里的人们都听见了。笑声停了下来,我们回过头去,看见最后一排的司卫红正在训斥丁大建。因为丁大建一边大笑,一边拿出他的那条彩色的手绢响亮地擤鼻涕。

数学老师当然不会批评司卫红,他们是亲戚,我们都知道。老师这时说,下面继续开班会。我们班是学校成绩最好的班级,而我们班有一位同学的成绩又是最好的——我不说大家也都知道吧?

教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人们的目光都投到我身上,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带来的热量,这让我羞愧不安,就像是裸露了另一种令我惊慌的秘密。那时候我才知道,人们早都知道了考试的结果。我从校园里走过的时候,人们会远远地围观,然后窃窃私语。消息传得飞快,就像风把田野里的草木和庄稼的气息送到校园里,而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在暖烘烘的四月,没有人和我说话,我总是沉默又安静地坐在教室里,后排的女生们也不再问我数学题。我就像是让他们不安的怪物,就像是陌生的、突然闯入教室的外乡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四月里的考试成绩是我在镇上的学习生涯里最好的一次,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而是几乎达到了令人吃惊的程度。我把考试成绩记在下面:

语文93分,镇中学第一,全县第一。

政治92分,镇中学第一,全县排名不详。

英语85分,镇中学第一,全县第三。

历史94分,镇中学第一,全县第一。

数学96分,镇中学第二,全县排名不详。

地理88分,镇中学和全县排名不祥。

化学90分,镇中学第三,全县排名不详。

生物78分,排名不详。

物理82分,排名不详。

总分798,镇中学第一,全县第一。

四月里的另一天,数学老师叫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学校里要举行颁奖大会,他让我写一份发言稿。他的办公室里有一股雪花膏和肥皂混合起来的香味,他微笑着打量我,告诉我不必紧张和拘束。他说陇西师范是所很好的学校,他也是在那里上的学,他告诉我说学校里的伙食有多么好,县城里热闹又繁华,还有好多洋气漂亮的姑娘。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孔再一次泛起了红晕,就像是引起了他的某些回忆。他这么跟我说话,是因为他已经确定我能够考上师范学校。他这时候换了一个话题,问我说新衣裳做好了吗?我想一定是莲花说了这件事。她平常总是在学校里走来走去,有时候还穿着裙子。高三年级的男生们就会站在教室的窗户边吹口哨、起哄、发出欢乐的喊叫声。莲花不在乎他们这样子,她甚至看上去还喜欢他们这样子,就好像她就是穿给他们看的。我说,还没有。数学老师说,你再催一催,看看能不能穿上新衣裳。我说,好。他又说,有没有新鞋子呢?我低头看了看我的鞋子,感觉到窘迫难堪。我右脚的鞋底早已裂开了一条缝,走路的时候需要故意放平脚步,以免鞋底和鞋帮分开。母亲本来计划在过年的时候给我做一双新鞋子,但最终她的计划落了空。老师一定是发现了我鞋底的裂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用温柔的语气说,没关系的,不要难过,我只是问一问。

晚上我没有说什么。我希望能穿上新衣裳,也期待着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一双新鞋子,但是很显然,这些都不会有。我趴在炕头用作文本的背面写发言稿。数学老师叮嘱说要写一些学习的经验进去,可是我觉得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写。老实说我从来没有在学习上特别用功过,也从未觉得学习有什么困难。我把用过的本子装订起来,在背面秘密地写下很多虚构的作文,这个算不算学习经验呢?我觉得算不上。相比之下,写一个发言稿比学习和隐秘地写作困难得多。母亲知道学校要开大会的事情,因为下午她在街道上遇见中学里的丁老师。丁老师是学校里管着教室、篮球和排球的人。学校里开会发奖品的时候,他就坐上班车到县里去挑选,他选上什么奖品就发什么奖品。他看见母亲,就停下来热情地说话,他说,你养的这个娃了不得,不光考了个中学的第一,还考了个全县的第一,上师范是稳稳当当的了。母亲听得很激动,但她谦虚地说,那是老师教得好。丁老师又说,早知道这娃拿这么多第一名,我就应该买一个大镜框当奖品。母亲把这个消息说了好几遍,她特别渴望能有一个大镜框。一面大镜子,四周被彩色的镶了花边的木框包围起来,两边还垂了两个红缨穗子,要是摆到上房里的柜子上,要多洋气有多洋气。

我没有说什么话,不过母亲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在忙碌的间隙,走过来摸一摸我的脑袋,目光里充满了疼爱和柔情。因为衣裳和鞋子的问题,她还流露出愧疚的样子。晚饭过后,她到莲花家里去了一趟,不出所料,她没有带新衣裳回来。莲花向她保证说五月份一定能做好新衣裳,她还慷慨地送给母亲一团衣服的边角料,这些布料可以缝补我们的衣服。在夜晚,我写好了发言稿,接着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那册《古代小说选》。父亲看到这本书也没有说什么,在以前,他总是会粗鲁地干涉。我已经用很多次的考试成绩证明,读这样的书并不会影响我的学习。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地睡去,而是偷偷地观察我写发言稿和读书的样子。他看上去满足又得意,还以此为理由多吃了两支烟卷。当然,我的那双破了的鞋子让他觉得沮丧,他以豪迈的语气对母亲许诺,他会在六月买一双新胶鞋,到时候他会带着母亲到供销社里挑选最贵的、最气派的鞋子。我们对他的许诺将信将疑,因为他一年四季要许诺很多次,而真正实现的次数非常少。

母亲忙了大半夜,她把我的那件单衣洗了,然后把衣裳摊平,铺到炕上的席子上。炕是热的,她事先在炕洞里点了火,这样等到天亮的时候,衣裳就能烘干了。她本来想着让我穿上棉袄去学校,棉袄差不多是新衣裳,但是今年的天气比往年暖和得多,穿棉袄太热了。她用麻绳、顶针和锥子补那只破了的鞋子,从莲花那里拿来的布料正好派上用场,在鞋帮和鞋底之间,朝里垫几层布料上去,然后把它们缝到一起。后半夜我睡着了,她仍旧忙碌。我只是记得朦胧之时,母亲伸出手掌在我的脸庞上轻柔地抚摸。

早上起来,我穿上了完整的鞋子,它完全看不出破损的痕迹,甚至就像是一双新的鞋子;衣裳也干干净净,上面有一股新鲜的肥皂的气息。我穿上它们,高高兴兴地去了学校。

四月里的某一天,天气晴朗,太阳温暖,人们聚集到镇中学的操场上,参加学校的颁奖大会。我坐在人群的一处角落,安静、寂寞又局促。班上的人们都不和我说话,他们甚至在我的凳子周围留出一块空旷的地带,我就像是一个坐在圆圈中心的、可笑的怪物。更远一些地方,人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很多人把目光轉向我这里。校长站在一张桌子后面讲话,我听见他提起我的名字,接着另一个老师开始读一长串的名单。我的名字被他念了六次。然后操场上的喇叭里播放起运动员进行曲,有人从人群里站起来走向主席台。数学老师这时候站在我们班队伍的前头,喊我的名字并朝我挥手。上台,上台。他大声说,去领奖了。我从人群里站起来,惶恐不安地走过去,人们挪动凳子给我让出一条道路,那就像是一条河流被划向两边。人们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灼热浓烈,我甚至因此而出了汗。我走到主席台上,一个老师递给我一个绿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一支圆珠笔。然后我在人群的前面走过,回到我们班的队伍里。但我还没有坐安稳,数学老师再一次向我挥手,继续上台,他大声又得意地说,还有还有。我就再一次站起来走向主席台。实际上那天我一共上台了六次,领了六次奖。我领到四个一模一样的绿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四只一模一样的圆珠笔,两枝蓝色的铅笔和两块散发出香味的、像是高级的水果糖一样的橡皮。到了后面几次上台的时候,我也终于不再紧张。那就像是我原本期待着保留某种自我的秘密,从来不打算与别人共享,但忽然之间,它在四月的暖阳里完全裸露。所以我应该坦荡地展示,而不是隐藏。然后我还想到另外的事情:在此之前,我在中学里其实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奖励,我甚至都很少得到过表扬。我的成绩一直很好,这真是令人奇怪的事情。当然,这一切都过去了。

镇上的人们都知道我领奖的事情。母亲走路的姿势很骄傲,她每天会收集到各式各样的赞美,晚上的时候就和我们分享。但是有人发出不同的声音,在生产队当过会计的堂叔有一次看见父亲从街道上走过去,就突然提高了腔调,大声地对周围的几个人说,正式考试考上了才算数,尾巴翘那么高,小心折断了。堂叔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挑衅的味道,这让父亲很生气。但也不能因此去和他打架,也许对方就等着和父亲打一架。堂叔从前决心考大学,考了四五年,结果一年不如一年,他把自己的失败归结于命运,而不是学习成绩。反过来说,他也不相信我父亲这样穷得叮当响又脾气不好的人,还能生出一个吃公粮的儿子。他就是这么认为的。父亲虽然很愤怒,但实际上堂叔的观点也有道理。那正是他内心的痛点。毕竟这一次不是正式的考试,到底能不能考得上,的确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与学习好不好不一定有关系。他因此而感觉到沮丧,不停地抽烟,脸上是一副沉思的表情。母亲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冷笑一声,用坚决又响亮的声音说,胡思乱想的啥,什么狗屁命不命的?学得好就是命,学不好就没命。然后她以十分坚定的语气说,我的娃肯定考得上,这是铁板钉钉的事。

四月里的事情就是这样。

5

六月里我去县上考试。母亲煮好六颗鸡蛋装到我的书包里。父亲给我两元钱,这是来回坐班车的钱。他交代我班车到了县里之后,从哪个方向走,然后直到看见农机局的牌子。他把路线说了好几遍,流露出自信又熟悉的语气,就好像他一直住在县城里一样。我要先找到堂爷,堂爷就住在农机局。此前,父亲已经托人给堂爷捎过话去,说我要去县上考试,要在他那里住两天。

我是第一次坐班车。戴着白手套、叼着烟卷的司机威风又气派。人们在宽敞明亮的车厢里坐得整整齐齐,就像是坐在教室里。父亲和母亲站在班车跟前显得紧张又骄傲,他们也是第一次如此靠近一辆巨大的汽车,也是他们的生活第一次与汽车产生了密切的联系。也许从此开始,它会越来越多。汽车发出热烈的轰鸣,那种熟悉的柴油的味道散发过来,让我回想起幼年的时候,每当镇子上有汽车驶过,我们在汽车后面奔跑,追赶汽车尾部排出的柴油气味。车子摇晃了一下,然后开始动起来,扬起的灰尘把父亲和母亲淹没了。我看见许镇的房屋、街道和树木在缓缓地向后退去,一时间我感觉到强烈的眩晕。那只是很短的一个时刻,不久,我适应了汽车摇晃的节奏,窗户外面是变换的、潮水涌动一般的风景。我在想,从此之后我也许要无数次坐上班车从镇子里出发,去往更远的、陌生的地方。那将是令人多么欢喜的事。

我堂爷是一个爱读书的人,每年冬天他从县里回到镇子上,坐在上房的炕上,经常会摊开一本小说来读。有时候是《水浒传》,有时候是《隋唐演义》。我在地上的小板凳上坐着。他有时候会讲起小说里的英雄,那些英雄们武功高强,会打败那些贪财忘义的人和那些做过坏事的人。然后他会说起见识问题,你住在啥样的地方,就会有啥样的见识。堂爷用力地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住在许镇这样屁大的地方,就是许镇这样屁大的见识。堂爷接着说,你娃学习好,一定要去大地方。

他批评许镇的时候我感觉到羞愧。我疑心他讽刺的人群里一定也有我父亲那样的人。我的先祖们一直住在镇子上,我的父亲也从小住在这里,他们从未有过离开这里的念头,而且我父亲经常会说,从前他的爷爷说过什么话,他的父亲说过什么话,或者镇上人们说过什么话。因此我父亲的见识就是镇子这么大。但是堂爷这样说一定是有道理的,他也有如此骄傲的本钱。我的两个堂叔里,一个是县上的干部,另一个在北京的大学里读书,我的堂姑也去了兰州的大学。他们是他的儿子和女儿。他最小的儿子是季强,按辈份是我小叔,我们从小在一起玩耍读书,现在在县城的中学里读书,也一定能考得上大学。这正是堂爷的底气。

我在县上考试的时候,住在堂爷的房子里。季强本来住在这里,那几天他就去了学校和同学住。我堂爷每天做好饭和我一起吃。他没有问我考得如何,因为他认为考试对我来说不是问题。等到吃完饭他点起烟卷,一边用火柴剔牙,一边和我说话。他说,古代的人参加考试要走很远的路,他们背着干粮一路走过去,有些人要走上半年才能到考试的地方。家里有钱的人会骑一头驴,等到考中了,官府就会送他一匹马,他就骑着马回来。他又说,人读了书就知道世上有很多好东西,这就是见了世面,你要不读书当然就不知道了。我就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听堂爷说话。平常他不跟别人说这么多,因为跟那些人说话,说了也白说,他们未必能听得懂他说的话。他跟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听得懂,我也能感觉到堂爷是喜欢我的。他曾经对镇上的人说,镇子上有出息的娃娃不多,我算是其中一个。然后人们私下里议论,说他太骄傲了,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就得这么骄傲。

考试题我不觉得有多难,几乎每一场考试我都是第一个交卷的人。可能考试的时间才过去了一半。我在校园里走动,寂寞又无聊。后来我看见人们陆续从教室里出来,聚在一起热烈地说话,他们在讨论考试的答案,再后来一些人骑上自行车快速地离开,他们看上去很洋气。我看着他们,等他们差不多全部走出校园,就慢腾腾地回到堂爷那里去。考试就这样结束了。

6

六月里我和父母一起收割麦子,我们早出晚归,挥汗如雨。麦穗饱满,在田野中散发出灿烂的金黄,收成比任何一年都要好。父亲根据它们的长势,已经估算出一个准确的收成数目,比之前的预期还多出几百斤。这让他很得意,多收获的粮食就可以扩大他的开支计划。实际上他已经在心里列出了一个物品的购买清单。他再一次提起给我买一双新鞋子的事情,他说在最近的某一天,要带着母亲去供销社挑选鞋子,他本来的计划是等到麦子收割结束,现在他决定提前就去买。父亲说话的口气非常自信,就好像他的兜里已经揣了一摞钞票。当然,我们都很清楚,他的口袋里空荡荡的。每年的六月是我们最穷困的时候,因为新的庄稼还没有收割,旧的粮食差不多已经吃完。另外集市上也没有什么交易,他也拿不到一分钱的市场收税员的报酬。和之前的无数个日子一样,在忙碌的六月,他甚至寒碜到买不起五分钱一盒的经济牌香烟,有时候他因此和母亲吵架。母亲要把为数不多的鸡蛋煮了给我们吃,他却想拿走其中的一两颗,去换烟卷和茶叶。

我们都希望父亲能抽到烟卷,他看上去就像一个瘦削落魄的猴子。他脸面肮脏,头发花白凌乱,牙齿掉了好几颗,说话的时候嘴巴漏风,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要跌倒的样子。但是,他起早贪黑地干活,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力气。到了晚上,他回到家里,点起他的那只泥塑的火炉,开始熬罐罐茶。他的脑袋垂下来,嘴里发出沉重嘶哑的呼吸。那时候我们发现,父亲已经疲惫到极限。他熬过了一个漫长辛劳的白昼,用最后的力气坐到火炉跟前,喝一口苦得要命的茶水,用力地抽上两口烟卷,双目微闭,屏住呼吸,仿佛陷入了某种沉醉。之后他酣畅地呼出一口气来,伴随着吸入又排出的烟雾,总算是从劳累中恢复过来了。我很多次暗下决心,等到将来我挣到钱的时候,一定要给父亲买上充足的好烟卷,让他不至于因为没有烟卷抽而发愁难过。他脾气不好,喜怒无常,他任劳任怨,坚强不屈。他带领我们走过困难的岁月,一直到我们的庄稼丰收,一切都在变得好起来。所以,我们爱着我们的父亲。

果然过了三四天,因为下着雨,不能去地里割麦子,父亲帶着母亲去了供销社。供销社的老黄见到他们,态度跟以前很不一样,因为他也知道我考师范的事情。他对父亲说,你个狗日的,还是个有福气的。老黄还积极地帮他们挑选物美价廉的款式。挑选好鞋子之后,父亲小声地对老黄说,八月份我把鞋子钱拿过来,到时候新收的麦子就能粜了。他的脸上是那种巴结讨好的表情,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老黄的反应。跟往常不同,老黄一点都没有拒绝,他从旁边取出一个本子,拿起一支笔,痛痛快快地把账目记到上面,这简直很出乎意料。父亲回来后跟我们发表了几句感慨,你看看,人都是势利眼,你日子穷了他就看不起你;你日子过好了,他连跟你说话的语气都不一样。父亲把同样的意思说了好几遍,神色十分骄傲,就好像他已经是一个过上好日子的人。

回来的路上,母亲把那双新鞋子小心地揣在怀里,以防淋上雨水。全家人围在一起看着我试穿新鞋子。那是一双解放牌胶鞋,绿色的帆布鞋面有一股新鲜茂盛的草木气息,鞋帮和鞋底的橡胶油亮光滑,就像是一位已经准备好随时奔跑和跋涉的、勇敢的士兵。我穿好鞋子,站起来在地上走了两步。非常合脚舒适,它的光亮甚至照亮了我们的脸庞和整个屋子。

真好看。母亲说,我娃穿上新鞋子比谁都好看。她的表情看上去满足又骄傲。她接着说,等到穿上新衣裳,我娃就和城里人一样洋气了。新衣裳就是莲花裁缝正在做的衣裳,说好的到四月份做好,但到了六月还没有消息。因为催促的次数太多,母亲已经不好意思再催了。总归能做好,母亲信心十足地说,赶我娃去上师范,新衣裳一定能穿上。父亲没有说话,他吸着烟卷观察我穿上新鞋子的样子,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在考虑更复杂的事情,这些事情都需要他来承担并且解决,这是他无法推辞的责任。穿上新衣裳新鞋子当然很洋气,但是,光有这些就可以去上师范了吗?显然不行。他还需要准备好更多的东西,这些东西都需要钱,而且我去上学的时候还要带一笔钱,他们加起来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这让他陷入了长久的思考。

六月里的另一个雨天,父亲到镇上的邮电所里去,他想看一看有没有我们家的信。我们家有一些亲戚在远方,偶尔会在年底写一两封信来。在信里,亲戚们主要介绍他们的情况,谁上班了,谁加工资了,谁当了科长了。提到了科长后,亲戚会特别解释一下这个词语:科长是仅次于县长的官。然后告诉我们,他们有可能会在来年的几月份来老家看一看。在信的末尾写上此致、敬礼,某某某。信的内容就是这些。他们通常不会问我们怎么样,当然从实际情况来看,问不问确实不是重要的事情。还能怎么样呢?我们一直都是这样。夏天不会有我们家的信,这只是一个借口,父亲心里很清楚,但他还是问了一声老李,有没有我们家的信?

老李正在柜台后面忙碌,他没有抬头,就像是没有听见父亲的问话。父亲站在柜台外面,脸上的神情十分有耐心的样子。老李手里的邮戳在信封上发出响亮的声音,邮电所外面的雨声也很是清晰。过了一会儿,老李抬起头,看了看父亲。没有你的信,老李说,没有。

父亲这时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他说,我娃考得好,十有八九要考上了。老李说,我知道。父亲说,我跟你说过,要是娃考上了,你借我点钱。老李这时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他说,你啥时候跟我说过?不记得。父亲堆上笑脸说,我就是怕你忘了,过年的时候在这里,那天还有集,我跟你说的,你说没问题。老李的眼珠转了两三圈,在想有没有这回事。父亲看着老李,脸上的神情紧张又激动。又过了一会儿,老李说,真想不起来了。

父亲很失望,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还站在柜台外面,用一只手在白花花的脑袋上摸来摸去。后来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卷,点上火,用力地吸了两口。老李又低头忙邮电所的事情,他好像把父亲忘记了。过了会儿,老李抬起头看见父亲还站在那里。哈,我以为你走了,老李说,你说的事情我真忘了。他接着说,这样好了,这阵子我的钱要干别的事,不能给你借,到年底了你来跟我说,我给你借一点。

父亲说,好,那就年底。

那天我跟着父亲一起去镇上,我要去买一瓶墨水。走到邮电所门口的时候,父亲停下来,他掏出一角钱让我自己去买墨水,他说他要问有没有我们家的信。我拿上一角钱去了邮电所隔壁的供销社,买上墨水,我就出了供销社的门,到了邮电所外面的窗户边,从窗户里可以看见站在柜台外面的父亲,以及柜台里面老李油亮的脑袋。我没有进到邮电所里去,我需要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也要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些令他难堪不安的事情他都会隐藏起来,这是他的责任。

但是很显然,事情不像他期待的那样顺利。

在过年的时候,他还向粮管所、信用社、供销社的熟人们提出过借钱的事,他们当时答应得很痛快。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很可能也跟邮电所的老李那样,忘记半年前慷慨的许诺。因为这种突然到来的担忧,他甚至不敢去向他们求证。跟往常一样,父亲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他大口地抽烟卷,黝黑瘦削的脸面在炉火的微光里忽隐忽现。他不跟我们说话,甚至会突然跟我们发脾气。我们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好假装看不见他挫败和失望的样子。

因此,父亲决定向更多的人提出借钱的事情。他反复盘算确定了几个目标,其中之一是镇上的有钱人王二狗。

7

王二狗是镇上的有钱人。他在镇子上摆摊卖葵花籽,后来卖老鼠药,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挣了好多钱。他刚开始卖葵花籽的时候,镇上人觉得他是个不靠谱的人,一个有胳膊有腿的人不好好种庄稼,却要卖葵花籽,这简直是不守本分。在镇上卖葵花籽就是想挣镇上人的钱,这就显得太贪心了,因此镇上人坚决不买他的葵花籽,宁愿去供销社买更贵一些的葵花籽。但是有一年镇上演《少林寺》电影,王二狗卖葵花籽一晚上挣了二十五元,这事情让人们很吃惊。二十五元是一笔很大数目的钱,差不多就是镇中学里的老师一个月的工资,要是在小学当民办老师的王有钱,就得领三个月的工资才有这个数。人们这才知道王二狗卖葵花籽这么能挣钱,人都小看他了,他原来是一个有本事的人。镇上有个人眼馋王二狗挣钱,也弄了一袋葵花籽来卖,王二狗的地摊摆在卫生院门口,这个人的地摊摆在信用社门口,两个地方有半个镇子的街道那么远。但是王二狗觉得这个人要抢他的生意,他很生气,就去供销社买了一瓶沱牌大曲酒,然后在镇子上当着很多人的面,把那瓶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了。他的脸红得像一块猪肝,脖子上的青筋虫子一样凸起来,他又脱了上衣,露出两条粗肚的胳膊和胸口密密麻麻的黑毛。王二狗大踏步走到信用社门口,一脚就把那人的摊子踢飞了,那人就和王二狗打起来,他哪里是王二狗的对手。人们围起来看热闹,就跟过年看社火一样。从此就没人在镇上摆摊卖葵花籽了,只有王二狗可以。但是王二狗还不满意,他要掙更多的钱,后来就开始卖老鼠药。人们眼看着他挣的钱越来越多,成了镇上最有钱的人。镇子周围的村子里,有不少爱打架的年轻人就围在王二狗的身边,他们经常一起喝酒吹牛皮。等到半夜喝醉了酒,他们还偷镇上的狗和鸡,然后在王二狗家里煮肉吃。人都知道这些事,但没办法和他们讲道理。他有钱就这么嚣张。可是王二狗已经这么有钱了,他还不满足。他喝醉了酒就会对人说,就算你是镇上最有钱的,可要是跟新疆人比起来,那就连个屁也算不上了。做一个新疆的有钱人才算是真正的有钱人,因此他的目标是去新疆。他的兄弟隔一段时间就会从新疆写一封信来,每一次都会说起新疆有多么富裕,那里的钞票和女人就跟夏天的麦穗一样多。王二狗收到信就让他叔叔、小学的民办老师王有钱来朗读。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些事。

到了去年的时候,有个长得像一匹马的女人来到镇上,偷走了王二狗的一大笔钱。王二狗当时举着一把菜刀在街道上来回奔跑,一边跑一边哭喊。人们都以为那个外乡女人把他的钱都偷走了,就都去安慰他,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类的话。人们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就跟过年一样欢乐。可后来才知道那个长得像一匹马的女人只是偷走了王二狗缝到裤衩里的钱。他这么有本事的人当然不会把钱只装到裤衩里,那只是他的一小部分钱,更多的钱用布包起来放在屋顶椽子的缝隙里,然后裹上泥巴,看上去就跟修房子的时候裹上的泥巴一样。

人都说,这狗日的,脑子好使,难怪他这么嚣张。

六月里的某一天,父亲决定向王二狗提一提借钱的事情,他心里完全没有把握,我们没有买过王二狗的葵花籽。父亲买过一次老鼠药,王二狗对他很客气,多给了一包老鼠药,这表示王二狗对他跟别人不一样。

他不能昧良心。父亲有一次说,他对我们就得客气点。父亲于是讲起了从前的事情,他已经跟我们讲了好几次,但是每一次他都会兴致勃勃不厌其烦地重复一遍,他可能已经忘记曾经对我们讲过了。从前闹饥荒的时候,王二狗家里穷的叮当响,那时候我们家倒是能吃饱饭,王二狗的爹脾气不好,经常打骂他们,连王二狗的奶奶也打,他有时候把王二狗的奶奶赶出家门,老太太到了冬天,天寒地冻的,身上连个棉衣都没有,腰里缠着一根草绳,在镇子上晃荡。她就要饿死了,我爷爷是个善良人,看着她可怜,就把院子外面的一个窑洞腾出来,让她避风雪,又给她送一点吃的。这事情镇上老一辈的人都知道,王二狗也知道,他倒是和奶奶亲,他爹打他奶奶的时候他就跑过去护着,他爹就经常把王二狗一起打。他爹后来干活时从一棵树上掉下来摔死了,王二狗没掉一滴眼泪。不久,他奶奶也没了,他就哭得昏天黑地。

但是现在他变得很有钱,走路头抬得高高的,经常看不到别人。父亲那天就站在王二狗家的巷子口,等着他出来,他不敢进王二狗的院子去,因为他养了一只大狗,那只狗的个头跟一头驴那么大,已经咬过好几个人。

王二狗从巷子里走出来,裸露着上身,肚皮圆鼓鼓的,一只手拿着一根火柴棒,正在剔牙齿。他的嘴巴上油光发亮,也许刚刚吃过一只鸡。父亲站在那里咳嗽了一声,王二狗停下脚步。张爷,他说,吃过饭了?父亲说,吃饭还早呢,太阳才落山。王二狗说,哈,我吃饭没有点。然后他摇晃着从父亲旁边走过去了。父亲的嘴皮抖了一抖,想说一句话出来,他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叫王二狗的名字。王二狗回过头,停下脚步。张爷,你有啥事吗?父亲就走到他跟前小声地说起话来。他说话的声音有些结巴,而且含混不清。王二狗一边剔牙一边听父亲说话,当然,他听明白父亲的意思了。他扬起脑袋,似乎在考虑如何回答父亲的请求。父亲看着王二狗,神情期待又紧张,他再一次发出可笑的咳嗽声。王二狗突然笑了起来。张爷,我给你说个悄悄话,他把大脑袋往父亲耳朵旁凑了凑,小声说,我最近就要去新疆了,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事情别人都不晓得,我就跟你说。

啊,父亲发出惊讶的声音,那你是真的要去新疆了,不回来了。他看上去沮丧又难过,就好像因此受到了打击。

王二狗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他接着说,旁人跟我借钱,我都不借,但你张爷要借钱,我一定要借的。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但是我要去新疆了,就不能给你借了。张爷,你说说,是这么个道理吧?你说说。

父亲点头说,你说得对。

父亲突然感觉到放松了,就像是王二狗已经借给他一笔钱那样。他同意王二狗讲出的这个理由,这个理由完全有道理。人家要离开这里,要去新疆,从此以后,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凭什么要借给他钱?而且王二狗跟他单独分享了这个秘密,这表示王二狗很看得起他,单凭这一点,就让他感觉到愉快。

父亲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王二狗忽然说,张爷,你等一等。他看上去像是临时想起了什么事情,接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从里面抽出来一张五元的钱,他把那张钱抖了一抖,让它发出响声。他举着那张钱,递给父亲。张爷,这五元算我送你的,你不用还。他又说,要是别人,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但我觉得应该给你五元。你说说,是这么个道理吧?

那张钱被王二狗举在半空中,距离父亲的脸面很近,差不多就要蹭到他的脸上。王二狗还有意地在抖动那张钱,这让父亲能够感觉到那张钱带来的细微却清晰的风声。父亲一时间显得很为难,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不知道该不该拿这张钱,他的一只手在用力地挠自己的脑袋。

张叔,快拿呀,王二狗说,我说给你就是给你的,你该拿这个钱。

父亲最终拿上了这五元钱。六月里的时候他没有跟我们提起,一直到事情過去了很久,他才说起。有一次他跟我说,你将来有钱了一定要记得还上王二狗的这五元钱,不管他回不回来都要还给他,咱们不要他的钱。他又说,当时应该不要的,可是我有点糊涂了。再说,那五元钱也不算小钱,你让我拿五元出来,我肯定拿不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的。

六月里的某一天,镇上的有钱人王二狗去了新疆,一群年轻人把他家里的东西搬到一辆解放牌卡车上。他们都喝得脸孔红通通的,镇上的人不敢和他们说话,因为谁跟他们说话他们就骂谁。王二狗也喝高了,手里拿着一瓶酒,摇摇晃晃地,见着人就让人喝。他给人们说,将来他还会回来一趟,他要拉一火车的棉花、白面馒头来,给镇上每家每户送,火车上还要拉十个女人,给镇上的光棍分配,每人一个。她们一个个长得好看,要啥有啥,她们既会跳舞唱歌,也会做饭。有个人问他说,你到新疆还卖葵花籽和老鼠药吗?王二狗说,不卖,那能挣几个钱。那你干啥?开卡车,王二狗说,满地都是钱,我一边开卡车一边把钱捡起来装到卡车上,那里有多大你知道不?去茅坑拉屎也得开卡车。另一个人说,你喝醉了。王二狗听了很生气,骂骂咧咧地说,你个狗日的才喝醉了,你以为我吹牛呢,你屁都不知道。

从前王二狗一直说他要去新疆,人们不相信他真的会去,他只是这么一说,他还没有完全想好到底去不去。但是四月里镇子上来了跳舞的女人,她们穿着能看得见屁股的裙子,脸上涂满了胭脂。她们的身体上散发出神秘的、香喷喷的味道,这让王二狗觉得惊奇,然后他感觉到好像被什么人打败了。他应该去一个更大的地方,应该有更多的钱,应该天天能看见城里的女人跳舞。他叫来堂叔王有钱,让他把以前他兄弟寄来的信又朗读了一遍,他认认真真地听着,就好像是第一次听那样。等到王有钱朗读结束,他再一次激动得热泪盈眶。

就这么定了,他大声地说,我得去新疆。

镇上小学的民办老师王有钱不愿意王二狗去新疆,他已经习惯于朗读新疆的来信。每次朗读的时候,王二狗都会准备好烟卷、鸡肉和酒,等到朗读结束,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吃烟喝酒吃肉,过年也没有这么舒服气派。王二狗一离开,就没有新疆的来信了,这就跟少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一样。王有钱还有点生气,他要是不给他朗读,王二狗哪里知道新疆的好?新疆的好是王有钱读出来的。

王二狗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走了,因此王有钱赶在王二狗搬家的前一天说,你不能就这么屁股一拍走了。王二狗说,那你还想干啥?王有钱说,你得给我一百元。王二狗说,我凭啥给你一百元?王有钱说,我给你读信,读了好几年了。王二狗说,你读信算个屁,你不想读我就让中学里的老师读,我要是愿意,中学校长都会给我读。王有钱说,那就五十元,你给我五十元。王二狗说,去你妈的,一分钱都没有。

两个人最后打起来了。王有钱哪里是王二狗的对手,一只眼肿得跟个杂粮面窝头一样,但他给人说是走路撞到一棵树上了。后来等王二狗走了,有一天他自己买了一瓶酒喝,就给镇上人说了他和王二狗打架的事情。讲到后来,他就跟在小学里给学生讲课文那样总结说,总之,这狗日的是在做梦呢,一个字都不认识,我就不信他去新疆能挣到钱。

六月里王二狗的事情就是这样。

8

七月里麦粒归仓。人们在麦场上碾场、扬场,簸出干净饱满的麦粒。家家户户都来帮忙,人们谈论收成和镇上的八卦,抽烟喝水,吹牛吵架。等我们的麦子全都堆放到家里,父亲一袋一袋地数起来,指头和嘴巴在灵活地掐算,然后他激动地宣布,实际的收成比预计的数目还多了两百斤,我们都因此而欢乐愉快。从五月开始,我们已经没有白面可以吃,我们只有玉米面、糜子面和土豆,而且连这些食物都不充足,需要精打细算。我们很久没有吃到白面饼和面片,甚至于都想不起它们的味道。母亲看出了我们的心思。她立刻行动起来,用簸箕簸出二十来斤饱满、干净、发出金黄色光泽的麦子,然后让父亲拿到镇上的磨坊里去。到了晚上时分,母亲在厨房里烙起了面饼,整个院子里回荡着面饼散发出的香味,新鲜、温暖、甜美、迷人。我们沉睡的感官和记忆被迅速地唤醒,饥肠辘辘,口水漫流。抓起热腾腾的、棉花一样柔软、奶糖一样温润的饼子,送到嘴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它就已经不见了。那就像是一股甜蜜浓郁又暖和的汁液,从嘴巴出发,一瞬间传遍了整个身躯。我们大快朵颐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看着我们的样子,神情满足又欣慰。和往常一样,他们吃得很少,他们大口地喝面汤。母亲表示说,天气太热了,多喝两碗面汤会更舒服。

七月里的某一天,新衣裳也做好了。我们都期盼着新衣裳,全家人再一次围拢在一起,看着我试穿新衣裳。母亲把六月里买的新鞋子也拿出来,要看一看它们搭配到一起的样子。新衣裳在灯光下显得光滑、整洁又庄严。它和我们熟悉的田野、庄稼与尘土的气息格格不入。它甚至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突然进入我们生活里的物品。我在想,我穿上这身新衣裳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即使只有家人在围观,我仍旧感觉到不安和惶惑。

实际上新衣裳并不合身,整体来说,新衣裳的尺寸有些显小了,上衣的纽扣全部扣上之后,衣服紧贴到我的身体上,差不多有一种被束缚和捆绑的感觉。裤子的裤脚夸张地张开来,就像一只大喇叭,但是在大腿部分突然收紧,我差一点就穿不进去,这让我很难为情。我终于穿好了新衣裳,新鞋子也穿好了。我站在地上,不知道我变成了什么模样。全家人都在看着我,妹妹突然笑出声来,她说,不好看。父亲的表情显得认真而严肃,他说,衣裳是不是有些小了?母亲把新衣裳抻了又抻,剪掉几个露出来的线头,然后仔细地打量我的样子。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合适,好看。她接着说,人家城里人的衣裳就得是这样的,你懂个啥,你看看我娃多精神,比城里人还洋气。

实际上,不是衣裳做小了的问题。新衣裳从四月就开始做,四月里我的身材是一个尺寸,七月里新衣裳做好了,但是七月里我的身材一定是另一个尺寸。从四月到七月,我的身材长大了许多。我非常能吃,而且总是感觉到饥饿。我在迅速地生长,就跟从前的某些时刻一样,我有时候在夜晚能感觉到骨骼和肌肉生长的声音。它们就像是春天里的庄稼和草木,总是在转眼之间变成了另外的模样。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有些时候当我站立在山峦之上,我常常会产生奇异的、飞翔的欲望。有一次我故意从一棵树上跳下来,从树上到地面至少有六米那么高,墜落之时我听到耳朵旁清晰又热烈的风声,以及那种神秘又诱人的飞翔的感觉。就像一只真正的鸟那样,我准确轻盈地落到地面,身体完整,没有受一点伤。

这一切都仿佛在说,我会出去,离开这里,然后去往一个陌生的蓬勃生长的地方。

但是在七月,充满了不安和焦虑。

人们在谈论考试的消息,很多说法飞来飞去,就像是镇上天空中飞舞的蝴蝶和鸟群。起初有人说我考了第一名,后来又说我落榜了,说镇中学没有人考上师范。中学的物理老师骑着他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去了一趟县上,他有个亲戚在教育局上班,他的亲戚很明确地告诉他录取名单里没有我的名字。物理老师骑车回到镇子上,就把这个消息给人说了。在平常,物理老师不和镇上的人说话,他总是推着他的那辆崭新的自行车目不斜视地走过街道,他要是说话,那一定就是确切的消息。

母亲小声地和父亲说起这个消息。他们在厨房里说话,但我还是听到了。实际上父亲是一个很难掩饰自己情绪的人,他脸色阴沉,沉默不语,大口地吃烟卷,粗糙黝黑的脸面在烟雾里忽隐忽现。他看上去沮丧又感伤,母亲也沉默起来。之前,她一直拥有顽强的、不容动摇的信心。她感觉到有一点难以坚持了,她不再像往常那样不断地说话,而是在院子里和厨房之间进进出出,不停地干活,就好像突然增加了许多家务,需要她争分夺秒地忙碌。在家里,如果母亲不说话,其他人的话就会少很多,我们欢乐的气氛、谈论的话题、甚至作息的时间都是由母亲引导和决定的。她总是告诉我们说,发牢骚、说不吉利的话、争吵与埋怨没有什么用,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从前那么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呢?所以我们有时候会觉得,面对失败和困难,母亲其实比父亲更坚强。

但是,这一次显然更严重,她只是没有流露出来,她在用力地、艰难地对抗内心里的溃败。我明显地感觉到,她似乎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们都陷入沉默之中。在夜晚的灯光下,每一个人的面庞看上去显得怪异又不安。母亲仍旧在厨房和院子里忙碌,我们都在期待着她回到上房里的时刻,就好像她是我们沉默、暗淡时光里的希望。

很晚的時候,母亲终于进屋了。往常的这个时间,全家人早已入睡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屋子里突然变得明亮起来,就像是她的身上隐藏了一道光芒。我们惊讶地看见母亲的脸上没有丝毫的难过和沮丧,相反,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加愉快和平静。

物理老师在胡说。母亲的语气坚定有力,就像是她已经掌握了确切的信息。

父亲本来已经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假装睡觉,这时候一骨碌翻身坐起来。他兴奋地问,你咋知道的?

他那辆自行车看得比命还重要,能舍得骑着到县上去?你见过他骑自行车没?从来就没骑过。

对,父亲点头说,没见过他骑车。

他盼着我娃考不上,母亲说,他有一次跟人说这娃穷得叮当响,还挺骄傲的,路上见到他从来不问老师好。你看看,他说得古怪不古怪,他就是个坏人。

嗯,对。父亲再一次点头表示同意,他就是盼着我娃考不上。

欢乐的、明亮的气氛又回来了。

在七月,我沉默又孤独。我在地里干活,在雨天和夜晚读书,或者在笔记本上秘密地写作。我想象远方的样子,以及当我在远方行走,会遇到什么样的人,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但是,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很可能我无法出走并到达远处的一个地方,很可能我没有机会穿上新衣裳和新鞋子。我仍然会在尘土、庄稼和草木间奔波走动,和父亲母亲一样。我看见镇上的人们发出笑声,因为我是他们的笑话。

七月漫长又炎热。没有谁来跟我说话。我经常在想,我该到哪里去呢。我也在盼望着七月快速地过去。就好像七月一旦过去,一切就会终结,然后有了崭新的指望。

9

有一天,大雨滂沱。黑灰色的、沉重的云朵笼罩了整个镇子,雨雾中的房屋、植物和田野仿佛是梦幻中的风景。雨水中的白昼昏暗而漫长。父亲观察了一会天气,露出自作聪明的神情,发表预言说,到了晚上六点,东山的河谷里一定会有山洪。他肯定的语气就好像山洪是一列准点运行的火车,而我们镇子则是下一个必经的车站。之后他蒙上被子开始睡觉,我们没有太在意他说些什么。雨天倒是可以不用去干活,就等于放了假。母亲趁机开始缝补破了的衣裳。我的两个妹妹一个在读一册连环画,另一个在用写过的作业纸折叠纸飞机。

我在读那册《古代小说选》。我已经完整地读过一遍,现在是第二次阅读。我一边读一边看着院子里大雨淋漓的景象,我在想父亲所预言的山洪会不会来到镇上。我突然想起镇上的傻子,他要是面对七月里的大雨,会说出什么样的话语?以及父亲所预言的山洪,他会转换成什么样的物体或者词语?实际上,我倒是期待着猛烈的、发出巨大喧哗的山洪来到镇上,然后它带来一些什么,带走一些什么。

傍晚时分,雨势稍微小了一点。母亲停下手里缝补的活计,准备去做饭。这时,我们听见雨声里有人在喊父亲的名字。母亲从窗户边伸出脑袋,看着雨雾里隐约的院门,仔细听了听,然后她推了一把还在呼呼大睡的父亲。

快起来,母亲说,是校长的声音。

父亲忽地一下就从炕上翻起身来,他的动作敏捷得像一条狗,接着他的两只脚踩到鞋子里,脚后跟都没有套起来,就三步并作两步窜出去到了院子里。

父亲打开院门,看见镇中学的校长站在门口,他举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雨水正从雨伞的周围滚下来,就像是许多串晶莹剔透的珠子。

我给你说,校长在雨声里大声地说,娃的事情定了,考上师范了!我们中学就考上他一个,娃给你们争气了,你们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这是七月里一个漫长的雨天,在傍晚时分,我们看见和听见的一个消息。我,十六岁,一个背负着穷困、艰难生活、羞愧与寂寞的少年,在这一年结束了镇上的读书生涯,考上了远方的一所学校。同样令我难以忘记的,还有站在雨水里的父亲,他竟然长时间可笑地站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就像是一只僵硬的落汤鸡。然后,他在大雨里到镇上的街道上走了一趟,他的步伐高昂又嚣张。一路上都在期待着遇见什么人,好让他把这个消息骄傲地说出来。但是,大雨中的街道上空空荡荡,这让他觉得遗憾。

晚上,母亲把新衣裳和新鞋子再一次取出来,她让我穿上。我穿上之后她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她以惯常的、坚定的语气说,正合适。谁说小了?城里人的衣裳就得是这样。她又说,明天就把新衣裳新鞋子穿上。妹妹说,穿着新衣裳去地里干活吗?会弄脏的。

那怕啥?母亲说,我娃就得穿新衣裳。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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