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路上探语学
2023-08-01邢福义
[编者按]2019年10月,华中师范大学档案馆开始筹备编纂120周年校庆图书《桂苑春秋——华中师范大学老教授口述实录》,邢福义先生作为华中师范大学资深教授,其口述内容将收入《口述实录》的第一辑,该书拟于2023年10月之前(即华中师范大学120周年校庆之前)出版。由于邢先生年事已高,不便口述,遂改为文字访谈形式。2020年1月,先生综合了访谈提纲中的若干问题,撰写了一篇个人回忆录式的文章,回顾了自己的成长经历和治学感悟,命名为《爬山路上探语学》,作为收入《口述实录》的底稿。底稿由其弟子、华中师范大学匡鹏飞教授整理。
邢福义先生于2023年2月6日辞世。我刊特将这篇《爬山路上探语学》略做调整删减,予以刊发,以表达对邢先生的追思和怀念。
作者简介:邢福义先生,1935年5月(阴历)出生,海南省乐东黎族自治县人,1956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专修科并留校任教。华中师范大学文科资深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曾任国家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语言学科组副组长、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教育部高等学校中国语言文学学科教学指导委员会委员、国家语委咨询委员会委员、华中师范大学学术委员会主任、《汉语学报》主编、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主任等职务,系第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主攻现代汉语语法学,兼及逻辑、修辞、方言、文化语言学、国学等,取得了杰出的学术成就,其“小句中枢”理论和“两个三角”学说在语言学界影响广泛。独著、合著、主编各种学术著作和教材60余部,包括《汉语语法学》《汉语复句研究》《词类辨难》《文化语言学》《全球华语语法》等,主要成果结集为《邢福义文集》(共12卷),由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曾荣获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优秀研究成果一等奖(4次),以及中国图书奖、国家优秀教材奖、全国教材建设奖等其他国家级奖项。多部著作被译为英、俄、法、日、韩等多语出版。被誉为“20世纪现代汉语语法八大家”之一,中共湖北省委授予其首届“荆楚社科名家”荣誉称号。
中图分类号 H00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6-1014(2023)04-0079-10
DOI 10.19689/j.cnki.cn10-1361/h.20230407
一、我的童年
1935年阴历5月30日,我出生在海南岛西南部的黄流乡。黄流南边是大海,对着黄流的部分俗称“面前海”,离“天涯海角”有几十里。我一出生,父亲就去了广州,考入了黄埔军校第十四期。不久之后,抗日战争爆发。
我的祖父青少年时期当过药童,认得一些字。到了年老,开了一个小杂货铺。没有生意的时候,喜欢把我抱着放在双腿上,听他念《薛仁贵征东》之类的书。3岁左右的我,慢慢学会念读一些小说。1939年日军占领黄流,设司令部,办起小学,祖父不让我去,要我在家里看书。过了几年,《西游记》《封神榜》《水浒》《三国演义》《红楼梦》等等都看过,能了解大意。祖父卖东西时,我出门去玩,小朋友,还有一些大人,往往拦着我,要我“讲古”。过后有时还给我一两个铜钱,让我买糖吃。
童年时代,我身体很弱,经常害病。1945年,祖父去世。那时我10岁。祖父留下遗嘱:“为了阿耀(我的乳名)的身体,不要让他再看书。”1948年,父亲回了黄流之后,才给我开禁。
黄流人热情好客且健谈。祖父在世时,每天夜晚,杂货铺子成了邻居们谈天说地的热闹场所。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就喜欢挤在祖父身边听老人们聊天,漫说人生。老人们经常慨叹着说:“猪往前拱,鸡往后扒!”意思是说,人总要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路!
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子里,对我的成长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指引了我的一生。就是这么8个字,后来让我悟出了许多人生哲理。首先,要拱要扒。拱和扒,意味着奋斗求生存,求发展。其次,猪只能拱,鸡只能扒。猪有猪的特点,鸡有鸡的特点,这决定了它们各有各的办法。如果鸡往前拱,猪往后扒,猪和鸡都活不下去。再次,往前拱和往后扒没有优劣之分,关键在于怎么样才能发挥自身的优势。哲人们强调“扬长避短”,立意也是如此。我属猪。为了自己的上进,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往前拱!”我经常说,这是我从父老乡亲们那里学来的。
一方水土滋润一方人。我1952年离开黄流,当时17岁,还是个少年。时间过去了大几十年,夜里做梦,还常常梦见在家乡玩耍,而且梦里的我竟仍然是个少年!我人在武汉,可我的文化素养的根仍然扎在黄流——我的家乡!
二、母校教育
我的做人为学,先后得益于两个母校的学风学养。
(一)初中
1948年,我父亲已从大陆回到家乡。这一年上半年,我曾在建校于三亚海边的榆亚中学读过初中一年级。那时,老师常常把我的水彩画贴到墙壁上。然而,我老是害病,读了一个学期,父亲就让我休学了。
不久,黄流办起中学。1949年9月至1952年2月,我在那里读书。1950年,学校来了一位青年教师,刚刚毕业于设立在海口府城的广东琼台师范学校。他高高的个子,长得很帅;性格爽朗,很有亲和力;知识面宽,能教几门课。同学们都喜欢他,私下里亲切地把他称为小老师。除了上理科方面的课,他还教我们画画。我从小对画画有特殊的爱好,不仅上美术课特别上劲,还常常为学校或班级的壁报画点插图。有一天,这位老师送我一支大约用过五分之一的铅笔,笔芯粗而黑,用来画素描再好不过。在当时,特别是在当时的黄流,这可是稀罕物。我喜欢得不得了,珍惜得不得了。不料,没过多久,这支铅笔怎么也找不到了。更让我难过的是,过一些天,他向我“借”这支铅笔,说他要用用。这时我才知道他就有这么一支铅笔,而我却没能保管好。我很抱歉,又很着急,结结巴巴地说:“老师,铅笔……我……我……弄丢了!”看到我急成那个样子,他笑了笑,安慰我说:“没关系的!”
老师送我铅笔,使我憧憬未来;老师相信我没撒谎,更使我深感温暖。时间过去了70個年头,许多事情忘记了,这件事却不但始终不忘,而且让我生发出了好些感悟。感悟一:老师的关心,对学生是上进的激励。那只是一支铅笔吗?不,那是一句无声的赠言,一种对学生未来的期盼。我曾经写过《亦师亦友 志在高山》的文章,讲说我和我的硕士生博士生们的关系,文章的基本理念正是源于70年前的这件事。感悟二:老师的信任,对学生是守正的诲导。假若那时候他对我表示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怀疑,对我来说心灵上都会终生不得安宁。由此我深信一条人生哲理:诚为立身之本,诚实才能心安。为了问心无愧,从做人到做学问,都一定要诚实。感悟三:老师的言行,对学生是无形的牵引。1952年,好几个黄流同学考取了琼台师范,其中一个是我。大家都为能上琼台师范而倍感荣幸。就我而言,报考琼台师范固然是因为这所学校声誉很好,同时也是因为我的老师是琼台师范毕业的,他对我具有一种潜性引力。
教与学,师与生,在教育发展史和学术发展史上,历来是起着筋脉贯通作用的重要话题。大家都景仰被称为圣人的孔子。一册《论语》,实际上就是师生共同谱写的一部气势磅礴的大交响乐。在我们炎黄子孙共同拥有的国学宝库中,同类记录很多,反映的是教师的风范,尊师的美德,师生之间的相互理解与关爱。
我在黄流中学度过了人生起点上至关重要的一个时段,承沐了良好的熏陶,终生受益。
(二)中师
1952年至1954年,我在琼台师范学校学习。琼师是相当于高中的名校。但是,由于培养师资的需要,当时既有学习3年的“普师”班,也设立一个学习两年的“图音体”专修班。“图音体”即图画、音乐和体育。那时候,我很想读书,但母亲因为难产而去世,父亲在运动中被逮捕,我没有经济来源,怕支持不了3年,因此,报了专修班。考取了。
我很愉快。两年时间,主要学画画,满足了我的需求,而学校又重视学生的全面发展,一些属于基本知识的课程,比如政治、语文、历史、习作等课程,一样开,尽管时间少一点。学校每年都公布总成绩85分以上的学生名单,给予奖励。
特别是,校长、教师都很好,很受学生的欢迎。校长很年轻,30出头。有一天,台风大到十级,校长打个雨伞跑到学生宿舍来看学生,半路上被风刮倒,学生们手抓手地冲过去,把校长拉了过来,十分感人。上我们课的老师,几乎都是老者,个个水平高,而且和蔼耐心。我觉得,老师们对我们学生,时时都在进行身教。
2000年,我写过一篇短文《怀念“琼台”》,发表在《中国教育报》上面。现把主要内容选录如下:
学者的人生,有几次重要的起步。对我来说,跨向高等学府和语言学界的关键起步,应该是在琼台师范学校学习的那个时段。
1952年,我考入了琼台师范学校。1954年,琼师领导推荐我考大学,进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学习。1957年,我22岁,在我国语言学界的权威刊物《中国语文》上发表了第一篇汉语语法小论文。从此,跟汉语语言学结下了不解之缘。
我对“琼台”有很深的情结。这不仅是因为“琼台”把我送进了大学,更是因为“琼台”有良好的学习氛围,利于人才的造就。两点感觉,影响了我几十年。其一,一进入“琼台”,便感到有一股推力,推着自己去进取。其二,在“琼台”,要取得好的成绩,必须脚踏实地去学习。当时年纪小,还不知道应该把这两点感觉概括为好学校的好校风。
1981年,我开始带研究生,现在他们之中不少已成了教授,当了博士生导师了。我给每届研究生上第一课,首先都要讲八个字:“抬头是山,路在脚下。”意思是:一个有作为的人,眼睛要看着山,心里要想着爬山;但是,山顶不易攀登,成功不靠侥幸,上山的路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踩开。我想,这正是“琼台”校风的一种延续。
是“琼台”,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就教会我怎样学习和做人,让我有了最关键的起步。
我怀念“琼台”!
三、大学讲台
1954年至1956年,我在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读中文科。1956年毕业,留在中文系当现代汉语专业实习助教。3年以后,正式走上大学讲台。
1961年的一天上午,在昙华林的一间大教室里,我按系领导的要求,讲一次公开课,内容是“代词”。当时学校本部已搬到桂子山,昙华林成了分部。我刚一站上讲台,突然看到教务长陶军先生,还有好些个校领导和系领导,坐在最后面的椅子上。教务长和校领导们肯定是一早就从桂子山赶过来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有点压力,但很快就平定了下来,因为我备课从来下功夫。
后来,学校举行一次教学经验座谈会,除了校领导讲话,发言者几个人,其中有我。会后,教务处以“华中师范学院”的名义编辑出版了一本《教学经验专题汇编》,收入了我的发言稿《我是怎样备课的》。这篇短文里,我讲了6点“做到”:第一,结合教学搞科研,以自己的学习心得不断地充实教学内容;第二,联系中学实际;第三,面向生动活泼的语言事实;第四,加强理论联系实践;第五,“旁若有人”;第六,熟,烂熟!关于“旁若有人”,短文里这么写道:“备课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学生,好像有好些个学生正坐在我的面前,向我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所谓‘旁若有人就是备课时‘旁若有学生。”关于“熟,烂熟”,短文里这么写道:“我总是要求自己把讲稿的内容全部记熟,熟到每一个例句所用的标点符号都可以毫无错误地在黑板上寫出来。这是因为我感到,只有熟,才能理解得深刻,才能‘生巧,才能有创造;再说,只有熟,才能抽出一部分注意力来讲求关于教学方法的运用问题。”
“文革”过后,有一天,特别热,我和外语系教授邱志诚老先生坐到树荫下闲聊。邱先生告诉我:“在老教师一个会议上,陶教务长说:‘青年教师如果都能像邢福义那样,我就放心了。他很欣赏你啊!”我这个因为走“白专道路”而连年受到批评的人,禁不住眼睛湿了。
2003年5月,68岁的我写了一篇《重读旧文话备课》,对以下3点做了进一步的解释:其一,教学是一门学问,又是一门艺术。其二,以教促研,以研促教。其三,各种积极因素,必须总体发挥。因篇幅关系,这里不谈具体内容。
2013年,校友王一民主编《回望昙华林》,由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下面节录3个片段,留下来激励自己。
青年教师邢福义的现代汉语课更是折服了我们。邢老师上课时信手拈来昨天《人民日报》某文中的一段,或者今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广播中的某个话语,作为鲜活的例证,分析其语法结构的特点。他实在是在向学生示范应该如何随时留心活生生的语言现象,收集大量资料深入研究学问。他常常能从人们不经意或习以为常的语言现象中总结出一些规律性的东西。(沈振煜,1962年入中文系,后为华中师大教授,教务处处长。)
邢福义老师当时还很年轻,但是他能把每一堂课安排得极其紧凑,娓娓道来,环环相扣,天衣无缝。他的语言逻辑严密,善于雄辩。让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在大多数的时候,他讲课都会丢开教材和备课本,来一个脱口秀。包括现代汉语的理论和大量的例句,全部牢记在心中,从来没有发现有什么遗漏和差错。可以想见,他为了上好课,付出了多少心血!(余茝芳,1962年入中文系。编审。曾任湖北少儿出版社副总编。)
邢福义,同我一样都是1954年进华师的,我是外语系他是中文系,相互并不认识。邢福义还在上大一,就开始在刊物上发表语言研究的文章,有的文章居然发表在《中国语文》上,那是汉语科研的最高权威,真不简单哪!据说,语言学大师吕叔湘,就是从那些文章中发现邢福义的。(彭树楷,1854年入外语系。湖北文理学院教授。)
四、调整自我
我的“爬山趕路”,是渐进的,几乎是年年增补其内容的。
少年时代,我已经知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应该用这句话来激励自己。到了破格提升副教授,主要从事现代汉语的教学与研究之后,我就不断提出一些语句来给自己“定向”。我的口号是:“留心处处有学问!”“永远站到问号的起跑点上!”这样,就培养起一种具有特定个性的治学精神。下面是我的札记,可以看到我重视调整自己的心意。
做学问,要找到自己。学习是为了创造,读别人的书是为了写出自己的书。学术山峰无极顶,任何权威的著作都不可能穷尽真理,因此,不管哪一个学科,都有做不完的学问。只有通过研究,提出了有独创性的成果,从而塑造出自己的形象,能够在学术界实实在在地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样的学者才是站到了做学问的高层次之上。人的智能结构里面,最可贵的因素是进取。卓越的前辈们,他们之所以卓越,就在于他们敢于和善于继承和发展,他们寄希望于我们后辈的,正是我们后辈攥紧他们递过来的接力棒,继续奋力往前奔跑。
做学问,要善于读书。读书有两大要领:其一,涉猎要广,意向要专。用心不专一,意识不专注,成天东张西望、左顾右盼,只会成为学术上的流浪儿。其二,厚书读薄,薄书读厚。选择一部有代表性的书,反复读,读到不但能复述其内容,而且能用很简练的文字准确地写出其内容提要,这就是“厚书读薄”。“厚书读薄”是对原著理解和消化的过程,是读书的一个重要基本功。针对这本“薄书”,反复思索,多提问题,追踪考察,然后把研究之所得不断地充实到“薄书”里头去,久而久之,就会形成一部新的“厚书”。这是读书的一个更高层次的基本功。如果这部“厚书”令人耳目一新,这就意味着有一部新的学术专著产生了。
做学问,要善于小题大做。编写教材,总是大题小做,这是因为,教材范围宽泛而篇幅有限,所写内容线条较粗,不可能进行细致的描写和解说。相反,撰写论文,则需要着力于小题大做。这是因为,只有把题目封闭在相对较小的范围之内,主观上有能力做深做透,客观上有条件做得相对周全,才能写出好文章。要努力写好一篇小题大做的文章。万事开头难,没有第一篇好文章,就不会有第二第三篇好文章。只要写出了一篇能够打九十分的文章,那么,以后再写出来的文章肯定总会在九十分上下。要是每做一个小题,都会留下一个鲜明的脚印,这样的学者肯定会成为对学科发展起推动作用的好学者。
做学问,要重视总体发挥。一个学者,要在研究工作中做出成绩,需要同时具备多方面的素养。这就是:厚实基础+惊人毅力+灵敏悟性+有效方法+良好学风。其中,每一个方面的素养都是做好学问的必要条件。常言:“十个手指弹钢琴。”要弹好钢琴,缺了哪一个手指都不行。我们传统上习惯于强调勤奋。然而,做起学问来,光是勤奋还不行。如果问:在各种素养里面最重要的素养是什么?我个人反而以为,是悟性。悟性是能否创新的各种素养之中最重要的素养。当然,悟性仍然仅仅是一个必要条件。只有各个方面的因素都结合起来,进行有效的“总体发挥”,才能形成必要而充足的条件。
做学问是一个极大的题目。以上所谈,只是个人的一孔之见。磨刀不误砍柴工,学问不负有心人。辛弃疾《青玉案》:“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学问的火候到了,“蓦然回首”的一霎那也就到来了!
五、华师亮点
有特色的大学,必定有其亮点;显示特色的亮点,必定有其历史。如果有人问我:你认为华中师大最值得讲说的亮点是什么?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眷注学术,自强有为!”仅就中文系的情况,说3个例子。
例子一:上个世纪50年代末,《华中师范学院学报(语言文学版)》1960年第2期,有一篇关于学术讨论的报道,记录了令人感慨的信息:(1)中文系举行了1959年科学讨论会,从1959年12月28日至1960年1月4日举行,连元旦假日都利用了。(2)挑选3篇论文,在全系讨论会上做了报告,并且开展了辩论。这3篇论文,是在各个教研室和各个学生小组讨论会的基础上一层层地推出来的,一篇为系主任方步瀛教授所写,一篇为我——25岁的助教所写,一篇为22岁的本科三年级学生彭立勋所写。(3)这次学术活动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领导、教师和学生,都想共同竭力制作一条连环递进的人才链,以便为国家的繁荣昌盛做出贡献。
例子二:十年“文革”,写书挨批,华中师大的学术暖流却依旧涌动。从70年代初期开始,汉语教师们,以集体名义,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一套书,影响很大。1973年夏季,教育部在广州召开教材编写交流会议,校长带队前往。会上有几个典型发言,其中一个便是关于《现代汉语语法知识》一书的编写。校长让我代表学校做了《以句法为主线建立现代汉语语法教学系统》发言,引起了多方面的关注。这说明,华中师大存在“坐冷板凳”的传统。常言:“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写书和出书的过程,何尝不是如此?这套书之所以能这么快就出版,是因为相关教师们一直都在扎扎实实地做着学问,不然,怎么可以“啪”的一声立即拿得出来?这一事实,又标志着华中师大具有优良的学术传统。
例子三:一个眷注学术的单位,肯定会蕴蓄起巨大的发展潜能和影响力。当年的中文系,后来发展成为文学院和语言研究中心两大实体。既有本科生,又有硕士、博士和博士后。单位扩展了,学术活动的传统也传承了下来。比方,2003年12月26日下午,在语言研究中心学术报告厅,语言学系2002级本科生举行了一次小论文学术报告会。该年级共32人,才是二年级。他们按姓名音序排列先后,一个接一个全都走上了讲坛,报告了自己的论文。我出席了那次报告会,会后发表《语言学系本科生举行学术报告会有感》一文。我认为,这个报告会,在学术源流上是合乎逻辑的推演,历史性地证明了华中师大存在着优良学术传统的绵延。
我深信,在历史画卷上永远闪烁着亮点的华中师大,必能向世人不断地展露出不愧为一百多年老校的风貌。
六、良师引路
(一)高庆赐先生
高庆赐先生(1910~1978),河北遵化县人。1928年考入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1932年在北平私立汇文中学教国文和在北京大学研究院工作。两年后,出版了《本國史纲要》,发表了《百石道人诗说之研究》等文章。1941年之后,在北平市立第九中学和私立汇文中学教国文,又兼任北京大学国文系、北平临时大学补习班的讲师。1946年之后,在北平私立燕京大学国文系、西安西北大学中文系、武昌私立华中大学当教师,讲授“声韵学”“古音研究”“语言学”“比较语言学”“国文”等课程。1948年,加入进步文艺社团海啸社、野火社、沧海社。1949年,加入“新民主主义教育协会”。1951年,担任华中大学副教务长兼中文系教授。1952年,担任华中师范学院副教务长兼中文系教授。新中国建立以来,他把全部精力倾注于教育。教学极其认真,讲课极其富有吸引力。
1955年,高先生给我们班级讲了将近一年的现代汉语语法。1956年9月,在我留校当助教之后,领导指定他做我的导师。可惜,都没有机会跟他直接接触。因为,上大课时学生很多,不可能一一回答问题;他指导的青年助教,有好几个人,来不及分别一一辅导,“反右”斗争就开始了。他在1957年的“反右”斗争中被打成“右派”,离开学校劳动改造去了。
跟他接触较多,面对面地谈话,应从60年代中期算起。1972年,我和他合写了《现代汉语语法知识》一书,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署名“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现代汉语教研组”;此书1976年由加贺美嘉富翻译成日文在东京出版。再后来,由于我和他都住在华中村,来往就多了起来。“文革”期间,我经济状况不佳,常常向他借钱。1976年,我写成了论文《论定名结构充当分句》,他大加赞赏。他说:“福义啊,看了你的文章,我觉得我都不会写文章了!”我知道,先生这是在鼓励我,但是,同时也反映了一个令人感慨的事实,这就是,若不是40多岁就开始了坎坷的人生,他会怎么样呢?
1978年,他到北京治病,在病房里还时时念叨,答应给湖北人民出版社写作的《古代汉语知识六讲》还有两讲未写。病重之时,提出遗愿,希望让我代为续完。中文系总支杨书记,带着我赶到北京,先生说话已经十分困难了。这本书于1979年7月出版,末尾出版社有个“出版后记”:“《古代汉语知识六讲》是高庆赐教授的遗著。其中‘第五讲 虚词用法‘第六讲 特殊结构,高先生因病重委托邢福义副教授协助整理。”我感到荣幸。做学生的时候,我没有机会听到古代汉语课(本科班才有这门课)。我把高先生的手写讲稿认真读了一遍,摘录并整理成了第五、第六讲。我后来提出“普方古”三角研究,并且写点靠近国学的文章,跟整理过高先生的讲稿不无关系。
先生是我的启蒙人,又是我的督促者。他的将近一年的语法课,让我获得了入门知识。之前,我没有接触过这门学问。我的成长,我的成熟,大大受益于高先生的叮咛。先生去世之前对我说:“福义啊,你有潜力,一定要充分发挥你的潜力!”这话,成了我一生的指向!
(二)吕叔湘先生
吕叔湘先生(1904~1998),出生于江苏省丹阳市,逝世于北京。
吕先生1926年毕业于国立东南大学外国语文系。1936年赴英国留学,先后在牛津大学人类学系、伦敦大学图书馆学科学习,1938年回国。新中国成立后,1952年起任中国科学院语言研究所(1977年起改属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院士)、语言研究所所长。先生影响最大的学科,是汉语语法,影响最大的著作是《中国文法要略》和《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他是我国语法学界的一代宗师,学界的领军人。
吕先生主持的权威刊物《中国语文》,培养了我,带出了我。从1956年参加工作起,《中国语文》上每发表一篇重要语法论文,我都要潜心于“悟道道”:作者是怎么抓到这个题目的?是怎样展开这个题目的?在方法上有什么长处?在材料运用上有什么特点?这样,终于养成了无言中求教于众多高明学者的习惯,众多高明学者也就在“函授”中成了我的导师。就靠这“偷学”,在不认识编辑部一个人的情况下,经历了“投稿——退稿——再投稿”的多次循环反复,1957年,也就是22岁那一年,我在《中国语文》上发表了第一篇文章。我“偷学”了10年,最大的收获有两点:其一,知道了应该充分发挥两只眼睛的功能。一只眼睛用来看懂别人文章的表面、正面和一行行文字,另一只眼睛用来探视别人文章的背面、反面和字里行间隐藏着的奥秘。其二,学会了处处留心抓问题,重视了捕捉论题的敏锐感,开始了做小专题研究的自我训练。1957年到1965年,《中国语文》发表了我的7篇文章。之后,“文革”开始,《中国语文》停刊。
“文革”之后,《中国语文》于1978年复刊。我花了十多年时间、经过多次推敲修改才定稿的《论定名结构充当分句》,一万多字,在《中国语文》1979年第1期上作为重点文章发表出来了。吕先生于1979年9月28日给了我一封信,其中写道:“你的文章我看过不少。你很用功,写文章条理清楚,也常常很有见地,如今年发表的《论定名结构充当分句》就很好。”我得到了极大的鼓舞。
第一次见到吕先生,是1961年,当时我26岁。那一年,吕先生到武汉讲学,我们汉语教研室的领导请他来华中师范大学,做了一次学术报告,接着又跟汉语教研室的全体成员进行了一次座谈。座谈时,我问了一个问题:单句和复句的界线怎样才能划清?吕先生马上回答说:“不能划清!别人问你,你就说是吕叔湘说的!”我从这样平平常常的话中受到了治学为人的深刻启迪: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知道多少说多少!
1984年,湖北教育出版社决定出版我的《语法问题探讨集》。那一年的6月下旬,我给吕先生写了一封信,请他为我的集子写几句话。没过多久,已经80岁的吕先生给我寄来了序言:
邢福义同志把他历年所写关于现代汉语语法的文章筛选出若干篇,编成一本《语法问题探讨集》,要我在前面写几句话。福义同志这本集子里的文章很多是我读过的,对于其中例子的详备,组织的细密,我有很深的印象。
我因而想到,从事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人很多,而有成就的却并不多,为什么?有人说,跟象棋比起来,围棋易学而难精。研究现代汉语语法跟研究古代汉语语法比较,好像也有类似的情况。研究现代汉语语法无需通过文字训诂这一关,自然容易着手。可也正因为研究的对象是人人使用的现代汉语,许多语法现象已为人们所熟悉,要是没有一点敏锐的眼光,是不容易写出出色的文章来的。福义同志的长处就在于能在一般人认为没什么可注意的地方发掘出规律性的东西,并且巧作安排,写成文章,令人信服。我把我的感想写下来,作为对本书的介绍。
吕叔湘 1984年8月30日
吕先生是我的引路人。我的学养学风,受到先生的深刻影响。我写过《治学之道 学风先导》,一万多字,1993年发表于《世界汉语教学》,后来学界分别收入《吕叔湘先生九十华诞纪念文集》(商务印书馆,1995)和《吕叔湘全集》第19卷(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
我永远神往吕先生!
七、我的语法研究
研究汉语语法,必须致力于方方面面的探索和思考。择要来讲,以下几点极为重要。
(一)穷尽地占有语言事实
语言具有社会性。说现代汉语的人,所说的话自然都是汉语事实。但是,不同的人,语言感觉会有所不同,对同样的事物或现象,有可能采用不同的语言形式来表达。研究现代汉语的学者,包括语法学者,不管学问多么渊博,知识面多么宽广,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个人局限性的管束。因此,在断定有没有、对不对之类问题的时候,一定要坚持从众观。不是“唯己”,而是“从众”,多考虑别人会怎么说。这样,更有利于提高论断的精确度。我说过一句比喻性的话:跳出“个人泳池”,到“社会大海”中去获取答案!
(二)了解研究基点的左邻右舍
我的研究基点是现代汉语语法。其“左邻右舍”,在距离上,有近有远。
距离最近的,是古代汉语语法。比如“吾日三省吾身”,意思是:“我每天多次反省自己”。古代的人称代词“吾”,现代用“我”。距离最近的,还有现代方言语法。比如,普通话的比较句用“比”,而湖北随县有一种比较句不用“比”:“老王大老李三岁,老李高老王大一头。”
距离远点的,还有相关的好些学科。这里,我简说一下逻辑和国学。
先说逻辑。学生时代,专科生不开逻辑课,我从心底里羡慕本科生。上世纪60年代中期,有位同学把一本《逻辑学》送给了我。那是苏联维诺格拉多夫、库兹明所写的书,中文译本是三联书店于1951年出版的。我反复精读,思考如何把逻辑知识运用到语法教学与研究中来。1979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我的《逻辑知识及其应用》。后来,我在多篇文章中发表了有关的见解,引起了语言学界同行和逻辑学界部分学者的注意。俄罗斯国际刊物《语言研究问题》,2010年第2期译载了我1991年在《中国语文》上发表的《复句格式对复句语义关系的反制约》。译文开头有一段介绍,其中说我是“汉语逻辑语法学派奠基人”。当然,“学派奠基人”的提法只是溢美之词,事实并非如此。
再说国学。研究国学,承传其优点,对于中国语言学的发展具有特殊的意义。从2006年3月起,《光明日报》历史性地设立了“国学”版面,影响巨大。国学有反映民族性格特征的朴实学风,有反映民族认知结晶的深刻学理,有多方面重要成果,显示了中华学术文化的“根”,体现了中华学术文化的“源”,绵延着中华学术文化的“流”。我积极参加讨论,发表了《国学精魂与现代语学》《“救火”一词说古道今》《“人定胜天”一语话今古》《漫话“有所不为”》《“X以上”纵横谈》《大器晚成和厚积薄发》《说“广数”》《“国学”和“新国学”》《“诞辰”古今演化辨察》《辞达而已矣》《关于“不亦乐乎”》等等文章。我把国学和语言学联系起来,深化了自己的认识,受益不浅。
诚然,了解“左邻右舍”,大大开阔了自己汉语语法研究的视野。
八、关于“新国学”
2006年,在《国学精魂与现代语学》一文之中,我指出国学已经定格在了中国历史的框架之上,而国学精魂则一直涌流在中国文化承传的长河之中。
到了2010年,我从另一个角度写出《“国学”和“新国学”》,进一步认为“新国学”的概念在客观上已然形成。现今的学者们并非固守原来的国学阵地,而是在新的起点上研究国学,做继承创新的促进派。
有读者问,如何全面认识“新国学”?我的回答是:任何概念都有其内涵与外延。新国学与原义国学相对比而存在,都在特定历史背景下产生。原义国学专指国故,范围相对确定,词典里可以列出词条,加以解释;新国学却是当今中国在继承原义国学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国学,范围十分宽泛,正处在形成和演变之中,想要确认其内涵与外延,恐怕还需要若干年。
当今兴起的国学热潮,既有利于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又有利于助产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流派。这一点,意义极为重大。新国学的巨大生命力,就在于此。“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是永远正确的一条原则。其中的“今”和“中”,指的是“当今中国”。从古代承传下来的理论也好,從外洋引移而来的理论也好,都必须统一到服务于当今中国的应用实践上面来。这样,外来理论也许有可能融入新国学,成为充实新国学内容的潜因素。
九、学派意识的萌生
马建忠于1898年出版的《马氏文通》,成就了作为一门科学的汉语语法学第一个篇章。一百多年来,汉语语法研究经历了不同的发展时期,但研究始终指向一个目标:努力揭示汉语语法事实的客观规律性,努力追求发现创新性的理论和方法,以便造就具有民族风格的汉语语法学。要达到目的,非常困难,必须一步一步地走。
“文革”期间,我既偷偷写文章,也偷偷读书。上面已经提到,朋友送我《逻辑学》,我读了多遍,慢慢有所领悟。后来一面联系汉语实际,检验逻辑定律如何起作用,一面从语言运用的要求出发,思考如何在语法教学与研究中插入一些逻辑知识。除了1979年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逻辑知识及其应用》,还有1981年甘肃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词类辨难》,也反映了“逻辑语法”的一些脚印。《词类辨难》已由商务印书馆出修订本,最近韩国已有出版社买去了版权。
“文革”以后,我选择了“复句”作为“根据地”,多投精力,尽力研讨,希望以点带面,摸索出自己的研究特色。这一时期,我在《中国语文》上发表的文章,大都是复句研究方面的。商务印书馆2001年出版我的《汉语复句研究》,近50万字,大部分是這一时期写的。
紧跟着,我对自己提出要求:注重学派意识,在理论与方法上进行探索,看看能否走出自己的路。我一共4次获得国家级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成果分别为《语法问题发掘集》《汉语语法学》《语法问题献疑集》和《汉语复句研究》。这4本书先后记录了我的“爬山”轨迹。比如,1997年出版的《汉语语法学》在《导言》中指出:“本书的语法系统,是‘小句中枢语法系统。”
在我的见解和主张中,最受关注的是“小句中枢”和“两个三角”。最早较为系统地阐释“小句中枢”这一理论的,是论文《小句中枢说》(《中国语文》1995年第6期)。对于“小句中枢”理论,武汉大学李芳杰教授明确表示支持:“小句中枢说是富有创意的理论”(《小句中枢说与句型研究和教学》,《世界汉语教学》2001年第3期)。2004年,《汉语学报》开辟专栏开展“小句中枢”理论的讨
论,历时一年半。参与讨论的,中外学者皆有。复旦大学范晓教授写道:“这一次讨论有可能形成为我国语法学史上的第二次汉语语法革新的讨论”(《关于构建汉语语法体系问题》,《汉语学报》2005年第2期)。《汉语语法学》一书的英译本已于2017年由英国卢德里奇出版社印出。《光明日报》曾发表过评论文章《世界语言学界的中国声音》(2017年4月9日)。“两个三角”的提出,早于“小句中枢说”。所谓“两个三角”,一指“表里值小三角”,主张表里互证、语值辨察;二指“普方古大三角”,主张以方证普、以古证今。此外,我还提出了“逻辑语法”“主观视点”“动词核心名词赋格”等等带有理论性的说法。
需要说明的是:第一,任何学术见解都具有传承性,我提出的说法,不完全是我的独创,有的只是承接前辈的某种主张,做了带有个性的称呼。第二,任何学术见解一开始都是粗糙的,我的这种那种说法距离成熟还十分遥远,要使这些说法得到完善,具备程序清晰的可操作性,不是我个人的力量所能做到的。学而后知不足,研究而后更知不足!
学科的发展,映射了伟大的民族精神。尽管需要时日,然而中国的语言学家,有志气也有能力创建有中国特色的汉语语言学,形成自己的学术流派。
责任编辑:王 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