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理学教育思想的展开
2023-07-30朱鲜峰
摘 要:《近思录》以《大学》“三纲领八条目”为结构基础,内容围绕“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展开,对《大学》所蕴含的教育思想作了进一步的阐释与扩展,体现出宋代理学教育的理想。“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及“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二分的人性论构成宋代理学教育思想的主要基石。“仁”“义”“诚”等道德概念贯穿《近思录》全书,形成了有别于西方的教育语汇;与此同时,《近思录》对齐家之道、出处进退辞受之义、治国平天下之道等问题作了细致而深入的探讨,体现出“大教育”的视野和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并深刻改变了此后的中国教育话语体系。
关键词:宋代理学;《大学》;《近思录》;教育思想
中图分类号:G52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7615(2023)04-0027-08
DOI:10.15958/j.cnki.jywhlt.2023.04.003
南宋淳熙二年(1175),朱熹在福建建阳结寒泉精舍而居,吕祖谦自浙江东阳赶来切磋论学。两人从北宋理学家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的著作、语录中采摭600余则,编为14卷,名之曰《近思录》。“近思”一词,出自《论语·子张》“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意在告诫学者勿好高骛远。
《近思录》一书涉及周敦颐、张载、程颢、程颐、朱熹、吕祖谦6位理学家,无疑是研究宋代理学教育思想的重要文本。朱熹本人对此书亦有极高的期许,后世学人也给予了极高的评价。朱熹认为:“四子,六经之阶梯;《近思录》,四子之阶梯。”[1]2 629清代《四库全书·近思录》的书首提要则写道:“论者谓为五经之阶梯,信不诬欤。宋明诸儒,若何氏基、薛氏瑄、罗氏钦顺,莫不服膺是书。”[2]可见此书在宋元明清历代的地位。及至近代,著名学者钱穆曾开列了9部了解中国文化的必读书,《近思录》名列其中[3]。在朝鲜、日本、越南等国,此书亦有刻本传世,影响遍及整个东亚文化圈。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近思录》一书在编排上亦颇具特点,构筑出独特的教育话语体系。全书共14卷、622则,原书仅有卷目,并无标题。由于《朱子语类》中有一则谈及《近思录》的纲目[1]2 629,后人往往以此作为每一卷的标题。各卷纲目如下:
4圣贤氣象
显而易见,《近思录》在编排上与儒家经典《大学》有紧密联系。就纲目内容来看,基本囊括了《大学》“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条目,《大学》的三纲领——“明明德”、“新民”(《大学》原文为“亲民”,朱熹认为“亲”应当作“新”)、“止于至善”则暗含在全书之中。卷1“道体”为理论基础,卷2~5可视为“明明德”,卷6~11为“新民”,卷12~14则是“止于至善”。《大学》“三纲领八条目”可谓儒家教育思想最精练的概括,而《近思录》则对《大学》所蕴含的教育思想作了进一步的阐释与扩展,是中国古代教育著作中少有的具有相对完整体系的作品,较为系统地体现了宋代理学教育的理想。
一、道体:教育的理论基础
欲深入了解宋代理学教育思想,首先须明了其理论基础。《近思录》将“道体”作为第1卷,即有此意。具体而言,有两方面值得特别留意:其一是“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其二是区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人性论。
《近思录》第1条为周敦颐《太极图说》,其中引用《易·乾·文言》“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4]5点出“天人合一”之意。尽管宋代的理学家对宇宙的起源与结构等问题多有探讨,如“无极而太极”(1.1)(为省篇幅,引用时章节序号以数字标出,不一一注明出处。引文内容及章节序号依照叶采集解《近思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冲漠无眹,万象森然已具”(1.32)等,但正如研究者所言,理学家对宇宙论的探讨并非出于纯客观的理论兴趣,其用意在于重建以人伦秩序为核心的孔孟之道[5]。“天”与“人”的紧密勾连,极大地扩展了宋代理学伦理思想与教育思想的深度和广度,呈现出迥异于西方道德理论的中国色彩。
《易·系辞下》有言:“天地之大德曰生。”[6]《周易》此种为万物生长赋予道德属性的倾向,直接影响了宋代理学家的人性论。可以说,在宋代理学思想体系中,人性论是联结“天”“人”的关键所在。基于此,宋代理学家对荀子的“性恶论”多有批判,认为荀子“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14.6)。若不结合宋代理学的天人观,则不易理解为何“性恶论”便是失其大本。在这方面,宋代理学家在孟子“性善论”的基础上,进一步区分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张载指出:“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2.80)在宋代理学思想体系中,“天地之性”即孟子所谓“性善”之性,而“气质之性”则是杂糅“理”与“气”而形成的,其中既包含道德理性,也包含感性欲求。荀子所谓“性恶”之性,即大致属于“气质之性”中感性欲求的部分,从这个角度而言并非人的本性。“性善”与“性恶”之争,至此有了较为完善的解决。
宋代理学家对人性抱肯定的态度,极为重视涵养德性,但在实际教育过程中,仍面临着“上知”与“下愚”的问题。《近思录》对此也有所涉及:“‘人性本善,有不可革者。何也?曰:‘语其性则皆善也,语其才则有下愚之不移。所谓下愚有二焉:自暴也,自弃也。”(1.14)认为“下愚”并非资质愚钝,而是自暴自弃,不肯入圣人之道。这是从人性的基础上推论人人皆可为圣人,其中关键只是在于能否立此志向。可见,宋代理学家继承并发扬了孟子的“内发论”,强调个体的道德主体性,而非外在制度的约束。
二、“明明德”:从格物到修身
《近思录》卷2至卷5主要涉及认识论与修养论两方面的问题,在“三纲领”中大致属于“明明德”的范围。事实上,在汉唐儒家的理解中,“明德”即“至德”“光明之德”[7]1 592-1 594,主要指的是君子的德行。朱熹则认为,“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8]3,亦即上文所说的“天地之性”。从汉唐儒到宋儒,对“明德”的理解从“德行”转向“德性”,心性之学的色彩日益浓厚。而欲“明”此“明德”,无疑需要一番认知与修养的功夫。
研究者指出,重学甚于重教是中国传统教育的重要特点[9]。因此,中国古代教育家对教育的认知往往首先体现为对“学”的认知。《近思录》继承并发展了这一传统,对什么是“学”给出了明确的回答:“或问:‘圣人之门,其徒三千,独称颜子为好学。夫《诗》《书》六艺,三千子非不习而通也,然则颜子所独好者,何学也?伊川先生曰:‘学以至圣人之道也。”(2.3)这一段点出了宋代理学家心目中的教育理想。显然,这里所谓的“学”,绝非一技之长,而是人格的提升。与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所代表的“孔门四科”相比,宋代理学家对教育的理解进一步集中到道德领域,德育的重要性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据二程回忆:“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2.21)此处涉及《论语》中的两章:一章记载孔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另一章则是孔子称赞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孔子、颜回安贫乐道的精神此后也成为儒者津津乐道的话题。与此同时,宋代理学教育的目标并不止于“独善其身”。张载指出,士大夫应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2.95),展现出“以天下为己任”的道德理想,也体现了宋儒追求“外王”的一面。
明了何谓“学”只是第一步,更为重要的是“志于学”。《近思录》反复阐明此意,告诫学者“大不宜志小气轻”“志小则易足,易足则无由进”(2.111),志向短浅则易于满足,无从取得进步;强调“言学便以道为志,言人便以圣为志”(2.59),要以求道、成圣为志向,只有做到“有求为圣人之志,然后可与共学”(2.65)。具体来说,就是“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2.1),要有伊尹那样的定国安邦的志向,同时要学习颜回“不迁怒,不贰过”的精神。
宋代理学家强调,立定志向之后,为学当从“格物穷理”入手。就字面来看,“格物穷理”似属于智育的范畴,事实上,在宋代理学的语境中,“格物”与“穷理”主要落脚于德育。《近思录》指出:“读史须见圣贤所存治乱之机,贤人君子出处进退,便是格物。”(3.68)其中所强调的是在事物上体会义理。另一则表达得更为清楚:“凡一物上有一理,须是穷致其理。穷理亦多端: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別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皆穷理也。”(3.9)文中所言之“理”多具有道德属性。可以说,宋代理学中的“格物穷理”偏重于今日德育中的“道德认知”。
“穷理”的重要途径之一是读书,《近思录》对此有较为详尽的论述。正如论者所言:“始于《大学》,使知为学之规模次序,而后继之以《论》《孟》《诗》《书》。义理充足于中,则可探大本一原之妙,故继之以《中庸》。达乎本原,则可以‘穷神知化,故继之以《易》。理之明,义之精,而达乎造化之蕴,则可以识圣人之大用,故继之以《春秋》。明乎《春秋》之用,则可推以观史,而辨其是非得失之致矣。”[4]97从读书的范围来看,宋代理学家强调经书与史书的学习,把子书与集部之书放在相对次要的位置。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近思录》十分重视读书的次第:对于“四书”,强调以《大学》《论语》《孟子》《中庸》为次序;对于“五经”,除《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之外,主张先读《诗》《书》,再读《易》《春秋》。这表明,当时的学者对各门儒家经典在教育中的不同功用较之前人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同时对经典研读的阶段性与系统性也有了更为充分的研究。
强调道德修养是中国传统教育的显著特点。《大学》即明确指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7]1 592,将修身放在极为重要的位置。总体而言,《大学》对修身的探讨较为简略,《近思录》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从正反两方面对这一问题展开了讨论。
从正面来看,宋代理学家着重强调了道德修养中的几个重要概念:其一是“静”,如“静虚则明,明则通”(4.1)、“敦笃虚静者,仁之本”(4.70);其二是“敬”,如“入道莫如敬”(4.25)、“敬胜百邪”(4.38);其三是“诚”,如“不能动人,只是诚不至”(4.28)、“闲邪则诚自存”(4.44)。上述概念绝非虚无缥缈,而是落实在日常行为之中。如程颢指出:“某写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4.22)可见,世事当中无不可贯注“敬”的精神。
就反面来看,宋代理学家对人的消极情绪与德性上的缺陷有较为透彻的认识。《近思录》指出,应当“矫轻警惰”(5.38),切忌轻浮与惰慢,提出“克己可以治怒,明理可以治惧”(5.14)等修养的方法。其中,“理”与“欲”的关系是理学家讨论较多,同时在后世引起较大争议的话题。《近思录》对此有直接的论述:“天下之害,无不由末之胜也。峻宇雕墙,本于宫室;酒池肉林,本于饮食;淫酷残忍,本于刑罚;穷兵黩武,本于征讨。凡人欲之过者,皆本于奉养,其流之远,则为害矣。先王制其本者,天理也;后人流于末者,人欲也。《损》之义,损人欲以复天理而已。”(5.6)显然,此处的“天理”指人正当的需求和欲望,“人欲”则是指无节制的欲望。就其本义来看,上述观点反映出对人性弱点的深刻认识,有其合理性。
三、“新民”之道:齐家、为政与教学
《学记》有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7]1 050“新民”是君子求学的题中应有之义。尽管当代教育理论很少将齐家、为政纳入教育的范畴,但在儒家看来,上述内容均属于“外王”之学,是君子成德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若略去这一部分,对宋代理学教育思想的理解将是不完整的。
家庭是社会的基石,而家庭和睦本身也标志着社会的和谐有序。《近思录》指出:“正伦理,笃恩义,家人之道也。”(6.5)所谓“正伦理”,指端正伦理,各守本分;“笃恩义”则强调父慈子孝、夫和妻柔、兄友弟恭[10]。宋代理学家从“长辈”与“晚辈”两种不同角色出发,阐明君子在家庭中应具备的德性:作为长辈,治家“当先严其身”(6.7),父子之间应当“不以私爱失其正理”(6.6),即对于孩子的错误不能包庇、放任;作为晚辈,应当尽力孝敬父母,“盖子之身所能为者,皆所当为也”(6.2)。上述观点体现出宋儒对建立和谐家庭关系、形成良好家教家风的重视,凸显了中国教育重人伦的传统。
入仕为官是施行教化的重要前提,其中又牵涉出处进退、待人处事等方面的问题,故《近思录》论之尤详,并对君子的德行提出了多方面的要求。在出处进退方面,宋代理学家强调明“义利之辨”,指出不可贸然求进:“贤者惟知义而已,命在其中”(7.22),“古人之所以必待人君致敬尽礼而后往者,非欲自为尊大,盖其尊德乐道之心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7.1)。对于“治国”与“平天下”,宋代理学家强调“王道”与“霸道”的区分,如程颢所言:“先王之世,以道治天下,后世只是以法把持天下。”(8.16)作为臣子,应当尽心竭力,但不可刻意奉承:“用之与否,在君而已,不可阿谀逢迎,求其比己也。”(8.4)此处仍是强调道义的原则。至于为官处事,《近思录》多有例证,其中以程颢为典范。书中记载:“明道先生作县,凡坐处皆书‘视民如伤四字,常曰:‘颢常愧此四字。”(10.56)所谓“视民如伤”,指看待百姓如同看待伤者一般,表明程颢将是否具备仁爱之心视作为官者的重要标准。
个人的作为固然重要,制度建设同样不可忽视。宋代理学家亦注意到这一问题,力求在制度层面为推行教化提供保障,其中以下几方面尤其值得注意:其一是礼乐制度。程颐指出:“冠婚丧祭,礼之大者,今人都不理会。”(9.15)对当时不重视礼仪的现象提出批评。周敦颐强调:“古圣王制礼法,修教化,三纲正,九畴叙,百姓大和,万物咸若,乃作乐以宣八风之气,以平天下之情。……不复古礼,不变今乐,而欲至治者,远哉!”(9.1)通过古今对比,直指当时礼乐制度的一系列弊端。其二是学校制度。程颢认为,应重视教师与学生的遴选:“择其学明德尊者,为太学之师,次以分教天下之学。择士入学,县升之州,州宾兴于太学,太学聚而教之,岁论其贤者能者于朝。”(9.2)程颐针对当时太学过分强调竞争、追名逐利等问题,提出了将考试改为课问、设立“尊贤堂”、减少太学生名额等系列改革举措。其三是地方教化制度。程颢担任晋城县令时,设立伍保制度,整顿地方官学,同时为民众成立的“社会”订立规程,有力地改善了当地风俗。张载在云岩县令任上极为重视敦风化俗,每月初一均在县府庭中宴请年长的乡人,以此提高百姓养老敬老的意识。其四是宗族与家族制度。程颐认为:“天下萃合人心、总摄众志之道非一,其至大莫过于宗庙。”(9.7)将祭祀宗庙提升到会聚人心、凝聚心志的高度。此外,《近思录》还提出“明谱系,收世族,立宗子法”等方法(9.12),即通过修明谱牒、收拢族人、确立由嫡长子承继大宗之法增进家族成员的联系和凝聚力。
《近思录》指出,士人在为官时有教化之责,在政事之余及去官退处时,亦应有意识地开展教学活动。在教学内容方面,张载强调,君子应当按照《礼记》所说“恭敬撙节退让以明礼”,若不如此,则“人无从倡,道无从弘,教无从成矣”(11.18),以“明礼”作为自身修养与教学的重点。对于初学者,尤其应当重视“礼”的教育,如此可以“使学者先有所据守”(11.9)。具体到儿童层面,应以“安详恭敬”(11.20)为先,即首先培养礼貌的态度。在教学原则与方法方面,《近思录》亦多有精辟论述,如“教人未见意趣,必不乐学”(11.8),强调寓教于乐;“大学之法,以豫为先”(11.2),重视禁于未发;“圣人之教,常俯而就之”(11.13),指出教育应当从日常生活入手;“学者须是深思之,思而不得,然后为他说便好”(11.17),点明讲解应注意时机。其中许多观点对当今教育依然有启发借鉴意义。
四、“止于至善”:理想人格的追求
朱熹在《大学章句》中指出,“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8]3,赋予“止于至善”不懈追求的深刻内涵。《近思录》从现实的人心着眼,并从正反两面立论,在批判“异端之学”的同时,描绘出“圣贤气象”,标示出宋代理学教育的最高理想。
卷12谈“改过及人心疵病”,与卷5似相重叠,有学者对二者的异同作了剖析。清人茅星来认为:“此与第五卷相似而实不同。盖第五卷就其当省察克治者言之,此则就人之不能省察克治者,而摘其疵病以深警而痛戒焉,则其意愈深而语愈加切矣。”[11]该卷第1条即摘录周敦颐之言,谈及世人不愿他人批评自身的缺点:“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护疾而忌医。”(12.1)显而易见,只有了解并敢于正视自身存在的缺点,方能更好地改正缺点。《近思录》进而对各类德性上的疵病作了分析,有学者将其中涉及的心病归纳为13条:(1)過于极端;(2)固止一隅,行止不时;(3)以小害大;(4)君子小人,各有过失;(5)待人傲慢;(6)预料与猜测;(7)追逐身外之物;(8)机事与机心;(9)疑病与多事之病;(10)看重事功;(11)对待小人态度不当;(12)做官夺志;(13)骄横与吝啬[12]352-361。其内容所涉范围甚广,体现出对于人心的深刻认识,无疑有助于人们对照反思,克服心病。
佛、老之学在宋代的盛行,是儒者不得不正视的重大挑战。宋代理学家对佛学的批判,主要从道德的角度展开。《近思录》指出:“释氏本怖死生为利,岂是公道?”(13.4)认为佛教徒欲超脱轮回乃是自私自利的表现。佛家看似欲摆脱肉身的束缚,实则相反:“释氏其实是爱身,放不得,故说许多。”(13.6)由此可见,宋代理学家在批判佛学时,往往不在具体内容上多作纠缠,而是直接考察其理论的出发点,在“义利之辨”的层面化解异端之学的挑战。道家和道教在理论层面不如佛学严密,故对其的批判主要集中于各类修炼之法。如其中一则谈及“导气”之说:“人有语导气者,问先生曰:‘君亦有术乎?曰:‘吾尝夏葛而冬裘,饥食而渴饮,节嗜欲,定心气,如斯而已矣。”(13.7)程颢认为,生活简朴、节制欲望即可,不必特意修行道家的导引之法。对于流行甚广的神仙之说,理学家也提出质疑:“问:‘神仙之说有诸?曰:‘若说白日飞升之类,则无;若言居山林间,保形炼气,以延年益寿,则有之。譬如一炉火,置之风中则易过,置之密室则难过,有此理也。”(13.10)程颐以日常生活现象作比,对道家修行之法的限度作了分析,展现出强烈的理性精神。
有破必有立。《近思录》在全书末尾历数古今圣贤,描绘出儒家的理想人格,极具道德感召力。如书中通过具体的物象比较孔子、颜回与孟子的差别:“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14.2)称周敦颐“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14.16),程颢“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宽而有制,和而不流”(14.17)。诚如冯友兰所言,中国哲学追求一种人生的境界[13],而此种境界通过具体的人格得到生动呈现。上述段落又进一步将儒家圣贤的人格具象化,使之更为亲切可感。有研究者指出,与佛道两家相比,《近思录》中的人格典范“不同于禅宗和道教所理想的成佛入仙那样的玄空幽远而难以捉摸,而是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的儒家道统中的真实人物”[14],这也就使得其所描绘的圣贤人格更具说服力,常人通过努力亦可能企及。另一方面,此种圣贤气象并非高深莫测,而是呈现在日常的言行中。有学者对该卷涉及程颢的相关段落作了分析,指出其圣贤气象可归纳为五个方面:(1)始终求道;(2)极为明道达理;(3)以道理传教后学;(4)依道为官施政;(5)待人接物和善有常[12]392。这无疑从认知与实践两方面提供了“极高明而道中庸”的典范,使后来者有迹可循。
五、结语
作为中国教育史、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的一部著作,《近思录》与《大学》有着深刻联系,后者的“三纲领八条目”贯穿《近思录》全书。就教育的角度来看,结合上文的阐释,或可从内外两方面对《近思录》的深刻意蕴进行归纳。
从内在层面来看,《近思录》以“天人合一”的宇宙观及“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二分的人性论作为基石,在此基础上生发出独具特色的教育理论。“仁”“义”“诚”等道德概念贯穿全书,构成了有别于西方的教育语汇。以“义”为例:“讲明义理”为格物穷理之事,“笃恩义”为齐家之事,出处进退须明“义利之辨”,批判异端同样须分别“义”与“利”,“义”的原则构成全书的一条内在脉络。与偏重外在道德规范的教育理论不同,在宋代理学家这里,精神修养与身体成长融合为一,体现出“即身而道在”的特点[15]。
就外在层面来看,如其题名所示,除卷1“道体”之外,《近思录》大抵从近处着眼,围绕人伦日用展开:卷2至卷5为“明明德”,指出儒学乃德性之学,并提示个人修身的途径与方法;卷6至卷11由个人扩展到社会,通过齐家、为政与教学阐明“新民”之道,对不同情境下君子所应具备的品质提出要求;卷12至卷14立足于现实的人心,廓清异端之学,高扬道德主体性,提出“止于至善”的教育理想。同时,最后1卷借由圣贤对“道”的体悟与呈现,对第1卷作出回应,构成一个首尾呼应的文本。在形式上,《近思录》构筑出一个范围广阔、层次丰富的道德世界。
可以说,《近思录》对《大学》的教育话语体系作了新的阐释与发展,进一步凸显和巩固了《大学》在儒家经典中的地位。经由宋代理学家的阐扬,“四书”逐渐取得与“五经”并驾齐驱的地位,进而深刻改变了此后的中国教育话语与体系。对于这一转变,《近思录》显然有推波助澜之功。
参考文献:
[1] 黎靖德.朱子语类[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朱熹,吕祖谦.近思录[M].北京:中国书店,2015:2.
[3]钱穆.复兴中华文化人人必读的几部书[M]//钱宾四先生全集:第44卷.台北: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8:217-244.
[4]叶采.近思录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17.
[5]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235.
[6]《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周易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97.
[7]《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礼记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8]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9]杜成宪.中华民族有哪些教育传统可以传承?[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7(4):5-11.
[10]朱高正.近思录通解[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157.
[11]茅星来.近思录集注[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366.
[12]姜锡东.《近思录》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13]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M]//三松堂全集:第六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284.
[14]陈俊民.三教融合与中西会通:中国哲学及其方法论探微[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76.
[15]李申申,李志刚.中国古代“即身而道在”教育的基本特征——一种具身性教育的永恒魅力[J].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4):103-114.
On the Unfolding of the Educational Thought of Neo-Confucianism in Song Dynasty: Focusing on Jinsilu
ZHU Xianfeng
(School of Educational Science/Research Center for Rural Education,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Hunan, China, 410081)
Abstract:Based on the "three principles and eight items" of Daxue, Jinsilu focuses on "illustrating illustrious virtue", "renovating the people" and "resting in the highest excellence" and further explains and expands the educational thought contained in Daxue, reflecting the idea of Education of Neo-Confucianism in Song Dynasty. The cosmology of "the unity of heaven and man" and the dichotomic human nature theory of "the nature of heaven and earth" and "the nature of temperament" constitute the main cornerstone of the educational thought of Neo-Confucianism in Song Dynasty. The moral concepts of "benevolence", "righteousness" and "sincerity" run through the book and form an educational vocabulary different from the West. At the same time, Jinsilu makes a detailed and in-depth discussion on the way of regulating families, the principle of entering and retreating from political stratum, and the way of governing the country, which reflects the vision of "great education" and the consciousness of caring for the country, and profoundly changed the discourse and system of Chinese education thereafter.
Key words:Neo-Confucianism in Song Dynasty; Daxue; Jinsilu; educational thought
(責任编辑:杨 波 钟昭会)
收稿日期:2022-10-23
基金项目: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基金2018年度青年项目“自然与人文的交融互动:唐宋时期游学研究”(18YBQ096)。
作者简介:朱鲜峰,男,湖南汝城人,博士,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乡村教育研究中心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