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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高贵性之所在
——人类精神的时代反思

2023-07-28

关键词:精神性意志理性

江 畅 李 累

(1.华中师范大学 政治哲学研究中心,湖北 武汉 430072;2.湖北大学 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2)

人具有宇宙万物所不具有的高贵性,这至少是轴心时代以来的一种普遍共识。中国春秋时代老子把人与天、地、道并称为天地万物中的“四大”,西方启蒙时代莎士比亚通过哈姆雷特之口喊出的人乃“宇宙之精华”,就是这种共识的典型表达。如果说“人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那么可以说人之所以高贵,并不是因为人有野兽的那一半,而是因为人有天使的另一半。野兽的一半使人卑劣,天使的一半则使人高贵。这天使的一半就是人的灵魂或心灵,而灵魂的实质内涵在于精神。精神是人类灵性的结晶,是人类真正意义上的灵魂,是人的高贵性之所在。虽然精神不是人类一诞生就出现的,而是人类进化的产物,但人类越进化,其精神对于人类的意义越凸显,越是成为人类高于、优于万物的特性和标志。如果说在亚里士多德时代,理性的意义凸显,他由此得出“人是理性动物”的结论,那么,今天精神的意义充分凸显,我们完全有理由说“人是精神动物”。对于个人,精神是灵魂的归依之处,所以被称为“精神家园”;对于社会,精神体现为基于价值共识的个性化灵长,可以称之为“精神世界”。精神家园不能荒芜,精神世界不能坍塌,否则,个人就会蜕化为没有灵魂的肉身、没有灵性的存在,社会就会成为没有情爱和公正的人间地狱。

一、人的高贵、平庸和卑劣

在现实生活中,有的人高贵,有的人平庸,有的人卑劣。人的高贵、平庸和卑劣的区别并不在于人的身体,不在于人占有的财富、名誉、地位、美色等资源,也不在于人拥有的知识和能力。一个健康、美丽、英俊的人,并不意味着他高贵,一个残疾、丑陋的人,并不意味着他的灵魂平庸或卑劣。同样,富有的人、有名望的人、位高权重的人也不一定就是高贵之人,而贫穷的人、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也不一定就是平庸之人、卑劣之辈。那些有知识、有能力的人具备成为高贵之人的优越条件,但并非必然成为高贵之人。高贵、平庸和卑劣的区别在于人的灵魂或心灵,在于人的人格。人的灵魂是人的人格中起主导和决定作用的因素,所以人的灵魂其实就是人的人格的灵魂。精神是灵魂的实质内涵,主要包括主导观念、根本信念、最高理想和终极目标等内容。精神高贵灵魂就高贵,精神平庸灵魂就平庸,精神卑劣灵魂就卑劣。因此,人的高贵在于人格的高贵,人格的高贵在于灵魂的高贵,灵魂的高贵在于精神的高贵。

传统观念认为人的灵魂或心灵是与生俱来,并相伴终生的,实际上并非如此。作为灵魂寓所的人格是人性的现实化,一个人自己开发自己的人性,造就了人格,也就造就了自己的灵魂。人格有坏人、小人、常人、君子、圣人等不同层次[1],达到君子和圣人人格的人才是高贵之人,常人是平庸之人,而坏人、小人则是卑劣之人。君子、圣人人格与其他人格的区别在于它们是完善人格。完善人格是人格的最高层次,因而也就是高贵人格。完善人格不是对常人人格的否定,而是对常人人格的超越。这种超越不是对人格中的某种基本要素的超越,而是对贯穿于人格中的精神的超越。一个知识渊博的人,一个能力卓越的人,也可能是一个只具有常人人格的人,而一个具有完善人格的人则不仅知识渊博、能力卓越,而且树立了正确的世界观、价值观和人生观,并在此基础上确立了对完善人格和美好社会的坚定信念,并将其作为理想不懈追求其实现。

人的高贵、平庸和卑劣的区别是人类进入文明社会才产生的。进入文明社会后的传统社会,王朝家族因为拥有权力和财富而成为社会的贵族,他们成为高贵者,尤其是自视为高贵者,一些为王朝服务的官员虽然不是贵族,但在百姓眼里也是高贵者。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钱被视为“富”,为官被视为“贵”,两者兼而有之则被称为“富贵”。中国传统社会的“满朝朱紫贵,都是读书人”说法,意思是通过努力读书可以成为富贵的官员。在传统社会中,虽然高贵的主要内涵是贵族和官贵,但在他们之中和他们之外也有一些品质完善、能力卓越的心灵伟大之人,他们不是富贵的贵族,而是精神的贵族,是真正的高贵者,如孔子等思想家、欧几里德等科学家、埃斯库罗斯等文学家。中国传统社会更有不少思想家大力倡导人要通过修身使自己从常人提升到君子乃至圣人。至少就中国传统社会而言,成为真正的高贵者是得到普遍认同的社会期待和人格理想。当然,传统社会中普通百姓大多生活十分艰苦,没有接受任何教育,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修身,他们也就不可能成为高贵者,甚至缺乏做人的起码尊严,不少人最终不得不沦为坏人、小人之类的卑劣者。那些贵族和官贵虽然生活有保障,而且接受过教育,但由于他们内部激烈的争权夺利而大多成为坏人和小人。所以,在传统社会,虽然社会倡导人们成为高贵之人,人们也追求成为高贵之人,但那时真正的高贵之人凤毛麟角。

进入现代社会后,由于法制逐渐健全,人的卑劣行为普遍受到限制,卑劣之人越来越少,尤其是坏人大幅度减少。但是,伴随着市场经济的利益最大化原则日益泛化,谋取更大利益、占有更多资源几乎成为人们普遍的动机,在人的需要结构中,生存需要尤其是生理需要强化,弱化甚至淹没了自我实现或人格完善需要。现代社会几乎没有多少人追求人格完善的高贵者,有的只是固置于生存需要满足的平常人,小人所占的比重也许比传统社会还要大。许多人由于受教育的程度高,善于将自己的求利动机伪装起来,被钱理群教授称为“精致利己主义者”[2],实质上就是高智商的小人。从整个人类历史看,以市场经济为基础的现代化运动的一个重要后果是社会再也不能产生高贵者,也不再倡导人们成为高贵者。现代社会不是使传统社会中为数尚少的高贵者变得越来越多,而是使所有人都不是高贵者。现代社会的确是人格完全平等的社会,没有了君子,更没有圣人,也没有多少坏人。因此,现代社会是人类在走向世俗化、功利化的同时走向平庸化的物化社会。人类的现代化实质上是物质文明现代化,而不是精神文明现代化。

“物化”是匈牙利著名哲学家卢卡奇最初使用的概念,指的是在发达资本经济条件下,人的活动的结果或人的造物变成了某种自主的并反过来控制人统治人的力量。从客观上看,充满客体和商品的世界成为了一种异己的力量与人对立,这是物的异化。从主观上看,一个人的活动成了与他自己相疏远的东西,变成附属于自然规律的、人类之外的客观东西,这是人的自我的异化。卢卡奇认为,商品生产发展到资本主义社会以后,物化已经成为一种高居于整个社会之上的统治力量,并已渗透到社会和个人生活的深层次结构之中。所以,社会和商品生产者的物化是全面的,不仅表现在经济方面,也表现在政治和意识形态方面。显然,物化并不是使人类进化,而是使人蜕化,它改变了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后已经开启的精神化的进化方向,使人类进化走向了物质化、平庸化的道路。这种进化方向的改变已经导致了严重的后果,其中最严重的是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的破坏和污染。人类的一切资源最终都来自自然界,当人的需要转化为无限的欲望时,伴随着人类人口的快速增长,有限的自然资源满足不了人类不断膨胀的欲望,有限的地球装不下日益增多的垃圾。于是,人类生存的自然环境陷入了危机,人类也因此而陷入了生存危机。

今天,许多国家实行法治,运用法律打击卑劣之人的罪恶行径,所以在法治国家较少有卑劣行为。但是,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普遍存在钻法律的空子的问题。法律总会有漏洞或不够严密之处,这些就成为了一些人作恶犯科的机会。今天世界上法制最健全的国家仍然存在着大量犯罪问题就是证明。二是人类没有建立世界共同体,实行世界法治,这就为那些强国侵略、欺辱弱国提供了机会,也为一国对他国发动战争提供了可能。有数据表明,美国海外军事基地374个,分布在140多个国家和地区,常年驻军30万人,主要分布在欧洲、亚太与印度洋、中东与北非以及美洲四大战略区。显然,美国的这些军事基地及其常年驻军不是为了保护和帮助那些驻军国家。事实表明,单靠实行法治是不可能消灭人类的犯罪和战争的,即使人类实现了大同,世界成为了人类基本共同体,也不能单靠法律制度实行治理。

要改变人类物质化、平庸化的现状,彻底走出生存危机,最终消灭罪恶和战争,必须调整人类进化的方向,重视构建个人的精神家园和社会的精神世界,重视提升人类的精神境界,重视对人格完善的追求。只有当世界各国普遍注重对人格完善的追求,才能淡化人们对资源占有的追求,对资源的贪婪才会转化为对精神的渴望,人类也才能成为一个真正命运与共的共同体。如此一来,人类也就可以从根本上克服平庸、杜绝卑劣,普遍走向高贵,成为人间天使。

市场经济和现代科技的快速发展虽然给人类带来了不少负面效应,但也给人类带来了繁荣发达的物质文明。从人类拥有的物质财富总量来看,今日世界完全可以充分地、持续地满足世界上所有人的生存需要,这就为全世界大力开发和满足全人类的精神需要,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奠定了坚实的物质基础。因此,人类要通过大力加强精神文明建设,促使其成员普遍追求成为高贵之人,成为精神贵族。在当代世界政治多极化、许多国家物化的条件下,世界各国不太可能放弃对利益的追求而转向对精神的追求。因此,要使全人类加强精神文明建设,就必须构建世界共同体,由世界共同体承担这一事关人类前途和命运的重大责任。

二、精神性:高贵性的体现

人的高贵性不在于肉体性,而在于精神性。肉体性与精神性在人性中都具有潜质,可以说是人的本然本质,因此都有可能成为人的现实规定性或现实本质。但是,肉体性现实化的结果只能使人具有平常性,满足于这种现实化的人就是常人或平庸之人,甚至成为卑劣之人;而精神性现实化的结果能够使人成为君子、圣人,这种人就具有高贵性,就是高贵之人。“平庸”是一个带有贬义的语词,意思是满足现状,不愿作为。“高贵”是一个褒义词,所表达的是人类对它的肯定、赞美,隐含着对它倾慕、向往、追求的意涵。哲学尤其是其精神论之所以要把将精神性现实化的人视为具有高贵性,是因为精神性不仅使人彻底与动物区别开来,更像“天使”,更是有利于人类更好生存的本然本质,将其普遍现实化,人类才能够真正摆脱苦难,走向永久和平和普遍幸福。当然,成为高贵之人要以使肉体性潜质转变为现实本质为前提,但不能像平庸之人那样满足于这种转变,而要将人性中的精神性潜质转变为现实本质,使现实本质内容更丰富,层次更高。因此,相较于平庸之人,高贵之人需要自强不息,积极有为,不断修养身心。

人的肉体性要通过人的生存需要尤其是生理需要的产生(通常不需要开发就会产生)及满足体现出来,但这并不等于西方人所说的野兽的一半。到了今天,人的生存需要及其满足已经与动物有了很大的区别。一是人的生存需要的潜能及其现实化不断丰富,而不像动物那样长期固定不变或变化极其微小。今天人类的许多生存需要都是作为人类祖先的动物没有的,也是以前人类没有的,如对电器、汽车、手机等的需要。人类生存需要对象经过几百万年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是近几百年来变化极快,而且还在迅速地变化着。与人不同,动物的生存需要则是比较固定的。二是人是以理智作为满足生存需要的根本手段,而理智不仅具有灵活性,而且具有自主性、创造性,具有阿拉丁神灯般的魔力。理智在想方设法满足需要的同时,可以不断开发需要,还能使人的需要转化为具有主观性的欲望,从而使人的需要呈现无限增长的态势。应该肯定,即使只是使自己的肉体性现实化,局限于生存需要的满足,人与其他动物仍然有着很大的区别。

生物学意义上的人无疑是人,这样的人因为有智能也追求好生活,但这种“好”是生存意义上的好,而不是发展意义上的好。发展意义的好生活,是超越生存意义上的好生活,是精神意义上的好生活。之所以这样说,在于这种生活是不受自然规律控制的自然生活,是人有充分自由的精神生活。过这种好生活的人不是作为自然界中因果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受因果必然关系制约,而是超然于自然因果关系之外,具有独立自主的主体性的独立主体。自由是精神意义上好生活的根本规定性,也是其本质特征。

在哲学史上,有些哲学家根本否认自由的存在。例如,西方经验主义哲学家认为,“没有任何自由,相反,世界上的一切都仅仅按照自然规律发生”[3]300,或者说,“没有自由,相反一切都是自然”[4]。理性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也否认人有自由,他认为人们之所以自以为他们是自由的,是“由于他们意识到他们自己的行为,而不知道决定这些行为的原因”[5]343。对于这样的哲学家来说,人充其量只有生存意义上的好生活,完全不会有精神意义的好生活。但是,也有一些哲学家认为人是有自由的,并因为有自由人就通过不受自然规律控制的精神来生活。康德系统地表达了这种观点。他认为,人是感性世界和理智世界两个世界的成员,作为感性世界的成员,人服从自然规律,而作为理智世界的成员则不服从自然规律,而服从理性法则。理性法则是人的意志在理性作用下制定的,所以人是自由的。康德说:“意志是有生命的存在者在其有理性而言的一种因果性,而自由则是这种因果性在能够不依赖外来的规定它的原因而起作用时的那种属性,就像自然必然性是一切无理性的存在者的因果性被外在原因的影响所规定而去活动的那种属性一样。”[5]454康德认为,人的这种自由不完全是消极意义(不服从自然规律)的,而是积极意义的。他把这种积极意义的自由看作是意志的那种不受外来原因决定的起因作用,也就是意志的“独立于感性冲动的强迫而自行决定自己的能力”[3]354。在他看来,当人类按照自己的理性法则行动时,人就会成为目的王国中的目的并因而成为宇宙的最终目的,就会成为有自由意志的认识和实践主体,也就有了人的尊严。

显然,在康德看来,人因为有可以不服从自然规律的理性而能够过上超越于感性生活(自然生活)的理性生活(精神生活),其实质内涵就在于人是具有自由本性的独立自主的主体,并因而能够自己立法并按照法则行事。对于他来说,这种精神生活就是道德生活。康德的这种观点是对西方轴心时代哲学家思想的传承和弘扬。苏格拉底、柏拉图将人的肉体和灵魂二分,认为人的本质在于灵魂而不在于肉体,而灵魂是与万物相通的,其实质内涵就是作为目的的善。人将灵魂的善性实现出来就是德性即道德。他们认为灵魂具有理性,人运用理性才能认识灵魂的善性,从而获得德性,在获得德性的过程中,理性也会德化为智慧。获得了德性就过上了好生活,所以苏格拉底呼吁雅典公民:“真正重要的事情不是活着,而是活得好。”[6]41而“活得好”,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活得高尚、活得正当”[6]41。这里的“高尚”“正当”就是善的体现,就是德性。亚里士多德基本上继承了苏格拉底、柏拉图的上述思想,不过他更直接地把理性视为人的本性,认为使理性本性得以实现人就会获得以实践智慧为基础的德性,而“幸福就是合乎德性的现实活动”[7]。所以,他要求人们“过德性生活,做智慧之人”。中国轴心时代的思想家尤其是儒道两家虽然不怎么谈理性,但从天地万物的道和德引申出人的德,人的德是人的本性的体现,而本性是对道的禀赋。当人将本性体现出来就有了德,也就有了福,就可以成为君子,获得了至德就有了至福,就可以成为圣人。

由此看来,在中西哲学史上,一些哲学大家都把道德视为人的本性的体现,人有了道德,人就具有了不同于肉体性的精神性,也就获得了宇宙万物所不具有的高贵性,从而就过上了真正属于人的好生活。这些思想家关于人的高贵性思想至少可以给我们正确认识人的高贵性以重要启示:其一,人的高贵性是人之为人的最重要规定性,人有高贵性才真正不同于动物。其二,人的高贵性在于精神性而不在于肉体性,道德性则是精神性的实质内涵。其三,人的道德性的根基在于人性,而人性的充分实现即人格完善是其充分体现。其四,人的高贵性、精神性或道德性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人运用理性或智性直接认识获得的(如苏格拉底主张“德性是知识”),或者是通过修养和践行获得的。因此,不能仅仅从内涵的角度理解人的高贵性或精神性,还要把人追求获得高贵性的作为也视为人的高贵性的重要体现。人类文明发展到今天,作为人类高贵性的精神性比康德时代、更比轴心时代复杂得多,人们对精神性的认识也丰富得多、深刻得多。今天精神性的内涵并不仅仅限于道德性,人类精神生活空前丰富,即使把道德性视为精神性的实质内涵,也要看到道德的内涵和影响道德的因素也比历史上要复杂得多。

三、精神性与主体性

人类进入文明社会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人的主体性增强,也可以说人类进入文明社会是人的主体性增强的一个重要后果。轴心时代的思想家就已经意识到人的主体性,所以他们都强调人要通过教育(西方)、修身(中国)不断完善自己,提高人生境界。柏拉图是西方最早的教育家,他并不把教育仅仅看作是知识的传授,更不是考虑受教育者将来谋生的需要,而认为教育主要是培养受教育者的心灵。在他看来,教育的最高任务是学习辩证法,只有掌握辩证法的人,才能把握善理念,从而成为有智慧的人。先秦儒家则把修身作为个人达到至善并明明德于天下,从而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根本途径。近代西方哲学家更加明确地提出了主体性概念,凸显了主体性在哲学中的地位。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命题充分肯定了自我作为认识主体在认识中的主体作用,康德的“人为自然立法”“人为道德立法”结论是对人的主体地位的充分肯定,马克思的“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的主张进一步强调了人作为实践主体的意义。近代以来世界各国也不断在实践上彰显人的主体性,人类的主体性伴随着现代化不断增强。

长期以来,哲学家几乎都认为,人类具有主体性是因为人类理性。什么是理性?古今中外对理性有种种不同的理解,一般地说,理性是人的认识能力,尤指思维能力。理性主义大师黑格尔对理性作了非常晦涩难懂的阐释,但基本倾向是把理性看作是“意识和自我意识的统一”[8]。按照黑格尔的观点,自我意识是理性的关键性因素,正是自我意识使理性与感性区别开来。黑格尔对理性的理解是正确的,理性就是人特有的认识能力,是人的对象意识与自我意识相统一的认识能力。康德认为人的理性具有实践力量,而且主要用于实践,这种观点实际上是把理性与意志混同起来了,意志才有实践力量,当然,理性作为认识能力及其所取得的成果可以为意志提供依据。在迄今为止的哲学史上,哲学家对认识能力存在着很大的局限,即把认识能力等同于认识客观对象的认知能力,实际上认识能力是与认识活动相适应的。认识活动包括认知对象的认知活动、评价对象的评价活动、理解文本的理解活动、构想对象的构想活动。所有这些认识活动都有相应的认识能力,理性是所有这些认识能力的总称,而不单纯是认知对象的能力。正因为理性是多种认识能力,可以使人获得多种知识,所以理性可以使人成为认识主体,而且可以通过意志运用认识和知识指导实践,使人成为实践主体,这样,人就可以获得相对于环境(包括家庭环境、学校环境、职场环境、社会环境、自然环境等)的主体性,成为主体。可以肯定,如果没有理性,人肯定不能成为主体,但是,理性只是人成为主体的必要条件,并非充分条件。只有当人运用理性构建精神家园和精神世界,人的精神家园和精神世界丰富多彩,才能获得主体性。

康德认为,人的理性有自身的法则,它不受自然规律的制约。那么,理性的法则是什么?在他看来,理性的功能主要在实践方面,他称之为“实践理性”。所谓实践理性,就是理性对意志的控制,或者说受理性控制的意志。受理性控制的意志可以自主立法,所确立的法则就是具有普遍性的道德法则。所以,理性的法则就是理性控制意志所确立的道德法则。同时,受理性控制的意志即实践理性具有实践力量,可以使人敬重自己所确立的道德法则并以为动机践行道德法则,其体现就是人对责任的履行。人有理性并可以运用理性控制意志,让意志确立道德法则并按道德法则行动,所以人可以意志自由,有意志自由表明人可以具有自主性或主体性。然而,康德的这套主体性理论没有考虑到文明社会的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着这样的情形:理性控制的意志不是去确立和遵循道德法则,而是通过认识和掌握自然规律去谋求自己的利益,甚至连自然规律也不顾,而且在谋求利益的过程中不惜牺牲他者(他人、组织群体、人类整体)的利益。

不过,有两点康德是看得十分准确和深刻的:一是认为当人完全出于肉身的需要或满足肉体需要的利益去行动时,人是不可能获得自由的;二是认为理性不应当用于满足肉体需要,如果将理性用于满足肉体的需要会使人永远得不到满足,“一种开化了的理性越是意在生活与幸福的享受,人离真正的满意就越远”[5]402。在康德看来,“理性的真正使命必定是产生一个并非在其他意图中作为手段、而是就自身而言就是善的意志”[5]403。事实表明,如果人不运用理性产生善意志,而是运用理性去谋求肉体需要,人就会陷入比动物更不自由的境地。当代世界上的一些国家和许多个人就是将理性完全用于谋求利益,他们最后不仅没有获得自由和主体性,相反陷入了利益的因果链条之中而身不由己、无法逃离,最终成为了私利的奴隶。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人一旦放弃人通过进化获得的超越性或精神性潜质的开发和发挥,就会像万物一样完全受自然法则支配,首先就会受生物界适者生存、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控制,自身利益是唯一驱动力,只不过在人这里丛林法则由于理性的作用演化成为不那么赤裸裸的利益最大化法则。当然,人类有理性,社会为了避免任由丛林法则控制导致彼此伤害的战争状态,建立了国家并制定了法律、制度等规范,使人们必须按照规范行动,从而使人们能够和平共处。但是,即便如此,人仍然不可能获得自由,成为真正的自由主体。这是因为虽然有外在的制约,但人仍然主要受利益最大化法则控制,甚至唯利是图,一方面在规范内行动的同时想方设法钻规范的空子,另一方面在没有规范控制的领域(如国际社会、自然界等)仍然无所顾忌地遵循利益最大化法则。

从人类进化史看,理性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获得的一种最重要认识能力,它与意志相结合,构成了人类的理智或智能。理智是人类最重要的生存能力,它才是真正有实践力量的。理智的出现,在相当长时间内都是为了满足人类的生存需要或肉体需要,但随着理智的增强,加上社会范围扩大以及人类日益社会化,理智在致力于满足生存需要的同时逐渐产生了精神需要,图腾的出现可以说是精神需要产生的标志。在人类的进一步进化过程中,一方面精神需要不断丰富,另一方面精神需要逐渐积淀为人性的潜质,成为人类的基因。精神需要与生存需要不同,基本的生存需要(存活和繁衍)是人的本能,人生来就具备,无需要开发(主要指培育),而精神需要是人类进化过程中产生的后发性需要,人出生时是作为潜质存在的,必须开发才能成为现实需要。当然,人类的生存需要后来也不断地在丰富,事实证明也可以不断开发,但基本生存需要是不用开发的。

当人类的理智仅仅用于满足生存需要时,人就必须遵循自然规律,不遵循自然规律就会受到惩罚。比如,人必须进食,几天不进食就会饿死。这就是说,即便人有理智,人在追求自身的生存需要以及以生存需要为基础的享受需要的过程中也必须遵循自然规律,包括人的生理和心理规律,因而人不可能是真正自由的,也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主体。当然,如果把自由理解为对规律的认识和自觉遵循,那就另当别论。但是,当人类的理智在用于满足生存需要的同时,也用于满足发展需要时,人就可以不完全遵循自然规律,一方面开发发展需要,另一方面满足发展需要以及与发展需要相伴随的享受需要。这种需要要求把人性中高层次的需要潜能实现出来,从而使人性得到充分实现,所以这种需要称为自我实现需要;人性得到充分实现也就是人格完善的形成,所以这种需要称为人格完善需要。在发展需要中包含着从观念到笃信再到践行的内容,这就是精神需要,精神需要包含在发展需要之中,是其中的灵魂和主旋律。人的发展需要和精神需要不是人必须开发和满足的,不像基本生存需要那样不满足人就不能生存,一个人是否开发精神需要、是否追求其满足完全取决于他自己。因此,人在开发和满足精神需要方面才真正享有自由,也才具有相对于环境的主体性。而人的精神需要得到不断满足的过程,人就一直处于自由的状态,可以真正主宰自己,而且精神需要越是得到满足,人的自由越大,越具有主体性。人的主体性取决于精神性,精神性是主体性的实质和核心,而彰显精神性就可以提升人的高贵性。精神性是人的高贵性之所在,因此可以说高贵性是主体性的充分体现,两者的实质内涵是相通的,增强人的主体性也就是在提升人的高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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