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之美者:滇象北往与贡象南来(之五)
——基于历史民族学的人象伦理关系考察
2023-07-28郝时远
郝时远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六、厥贡惟象:“升平仪卫匪异物,屹然排仗威遐方”
清代宫廷的驯象之制,多因袭明代,规模有差。清代驯象所隶属于銮仪卫,实则明朝锦衣卫设置的承袭,唯官阶正二品且废止锦衣卫侦缉拏捕的厂卫之职,专事皇朝卤簿仪典、车舆旗仗事务。銮仪卫下辖六所一卫,包括驯象所及其所属东、西司[1]。清顺治元年(1644年)定外国朝贡及其收纳之制,“贡物交进内务府,象交銮仪卫,马交上驷院”[2],等等。清代驯象之贡,主要来自南掌、暹罗、缅甸和越南国(1)参见何新华:《清代东南亚国家贡象研究》,载 《东南亚研究》2011年第1期。该文名实有差,主要列举清代驯象豢养、利用的情况。,但每贡数量有限,记载中大都为贡象两只。而域内大象资源在明代遭受过度“消费”,数量锐减(包括避祸迁居域外),但滇地大象被用于战争的灾祸犹存。清军入关后,力图改朝换代的明末农民起义军亦因“华夷之辨”而政治转向,张献忠大西军及其大顺政权起兵抗清。兵败后,大西军余部转战西南诸地,领据云南,拥戴南明永历政权。其中,李定国部“号召土司拥主抗命”[3],征调滇地土司的象兵与清军攻防对战,或“定国薄桂林,驱象来攻城,遂陷”[4];或“西师至肇庆,久攻不下。使群象往,皆缩栗,独一象牯跳跃而前,蹴死蕃兵数百,以鼻卷起人马掷于半空”[5];顺治十二年(1655年),清军珠玛喇等部追剿李定国,“获象十六,及马二百余”[6];十五年,清军三路大军进剿云南,“定国亲率敌众环列象阵,四面仰攻,我师合力击之,敌不能登,尽获其象”[7];等等。顺治年间清军获象是否献送朝廷不详,而平西有功、镇守云南的“吴三桂贡象五”之举,却因“世祖命免送京”而作罢,且“廷臣因乞概停边贡,允之”[8]。事实上,当时滇地、桂地既有南明政权和各类武装的影响,又有域外邦国因上国改朝换代而审时度势且不乏趁机扩大其势力范围的问题,以至边地土司归附无常。顺治年间,清廷域内外贡、献驯象无载,权且以顺治十一年(1654年)中举的方育盛所作京城《洗象行》诗中“二十五象齐出门”[9],作为顺治时期宫廷驯象数量的一个线索。
清代宫廷驯象利用的通常规制为:“凡大祀用驮宝象五只、驾辇象二只、开路象四只。升殿及常朝用驮宝象五只、驾辇象二只,又每日设常朝象四只于天安门外。”[10]明代象仪有宝匣象之说,清代则进一步细分为开路象、驮宝象或宝瓶象、驾辇象。而驮宝象的备鞍过程亦颇费力,清季朝鲜王国使臣曾于象房目睹其状:大象仪卫日值时,“乃加以羁络鞍具,皆镂银镀金,璎珞珠宝。鞍上加以金台,形如浮屠塔状,长过一丈。运上之际,极其辛苦。络以绒绳,或推或挽,一人立于右膝而扶之。十余健卒,唱呼齐力。而象正立,垂鼻伈伈,如不知也”[11]。逢祭祀、大典卤簿仪仗用象,象房装象多只,更加费力。康熙朝“大驾卤簿,先开路象四,分列道左右;次宝瓶象五,绣韂金鞍上负宝瓶,道左右各一,中道一,又左右各一”[12]。明朝的“玉辂辇象二只,大辂辇象二只”之制,亦为清朝所因袭。
不过,乾隆年间朝鲜使臣所记卤簿车杖用象和大辂形制言过其实,即午门外“傍设五辂,按五方色。白辂、黑辂陈于右,黄辂、青辂、赤辂陈于左,皆驾以象。车制皆两其轮,轮径二丈,屋高亦二丈余,方可十数尺。上为圆盖,四面垂帘,帘外为板阶,以通人行。环以雕栏,傍设层梯,为乘车具”[11]。一则五辂“皆驾以象”不确,二则明、清舆服志均载皇家车杖的规制,如大辂高一丈三尺九寸五分,广八尺二寸五分之类,绝无“轮径二丈,屋高亦二丈余”的尺寸,当然也没有清朝皇帝所乘黄屋轿“二象驾大轿前后,若我国双轿而从焉”[13]的行状。朝鲜王朝车舆之制有御用“双轿”, 所谓“双”者指双轿杠之轿,即相对日本在轿顶上置单轿杠吊抬式轿厢而言,实则类中国四人或多人抬的轿子,只是轿杠在轿厢的下端或底部。除皇家御用外,出使中国的使臣(正、副)亦可使用“双轿”,但并非中国古代以役畜前后驾辕式的马轿、驼轿之类。
明代锦衣卫驯象所的象房,“初设于报国寺古松之畔,以隔城致羁赴阙,乃割定力院为驻象所”[14]。明成化二年(1466年)重修报国寺(改称承恩寺),时“象房在宣武门西城墙北”[15]。明弘治八年(1470年)在阜财坊重建象房于“宣武门内西城墙象房桥侧”[14],为清代銮仪卫驯象所继承,后有“本朝乾隆四十年重修”[16]之说。象房养象之制,有“一象一房一象奴,象奴呼象象亦呼”[9]的描述。据学人查证清代历史档案之《銮档》,銮仪卫驯象所至少有设编号的象房42间[17]。不过,以驯象数量而论,亦有超过42间象房的线索。
生于明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卒于清康熙十二年(1673年)的彭孙贻,工于诗文、著作等身,在其题为《驯象行示静因禅公》的诗文中称:“客邀共诣驯象所,五十余个头连山”[18],即其参观象房时看到50多头驯象。著名古籍收藏、整理出版家张元济,对其乡党先贤彭孙贻的著作精心收集、整理,刊布于《四部丛刊》,其中包括对其作品的创作时间的考证[19],上述诗文归入清代作品,而且从行文中亦不难看出其创作时段。诗中记述了作者参观象房时,象奴讲述了驯象产下小象的故事,即“先朝孳养三百年,产子惟闻隆庆前;尔后相沿百余岁,未见乳象生幽燕;此雏始产时夜半,报天子,红灯宝炬百道来,金鱼银钥深宫启,世祖中宵下九重,龙髯一顾天颜喜”[18]。诗文中“先朝”指明朝无疑,记述了传闻明穆宗隆庆元年(1567年)前,象房曾有驯象产仔。百余年后象房驯象再次生育,銮仪卫驯象所不敢怠慢,半夜急奏大内,清世祖顺治皇帝中宵赶往象房以观奇迹。此诗文应作于康熙年初期。
康熙初期清廷象房豢养50余只驯象,虽规模不及明朝初期,但为数也相当可观。不过,从史料记载来看,清廷驯象鲜有保持象房充盈的盛况。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清王朝与沙皇俄国签订了尼布楚条约。三十一年(1692年),俄罗斯使臣来到北京,在入朝觐见康熙时看到了驯象仪卫和皇帝退朝乘象辇的情景。在宫中“第三院内象四只,内一白象,胥被文绣之衣,辔头等均以金银为饰,背负细木雕刻小亭,内可容八人”;或即“常朝象四只于天安门外”的情景。退朝时,见皇帝“下朝,即登象辇,送归第。象奴十人以大绳系象头,左右牵之以行;项坐一奴,手执铁钩,以为约束指示。象颇驯,驭者走如飞,似加意为之,恐其生事也”。可见,驯象除陈布卤簿仪典和朝仪外,亦为皇帝上下朝时驾驭象辇行走于大内,而且除持钩驾驭者一人外,牵绳引羁者众。其后,俄使在京游览时,参观了宫廷象房,“象共十四,有白象一,观之不足,命象呈技。……有一象尚未练习,锁前二足,未经出户,地旁有深沟,似防其变”。陪同官员告知:“此暹逻所出,每年其王入贡数头。”(2)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5《聘盟日记》,中华书局1989年版。本文引述俄罗斯使臣的见闻,系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陈其元由当时《中西见闻录》中所载“俄文馆翻译该国使臣义兹柏阿朗特义迭思所著《聘盟日记》一册”抄录。俄罗斯使臣来华的这部笔记,在苏联时期整理出版,于1980年由北京师范大学俄语翻译组翻译、商务印书馆出版,即伊兹勃兰特·伊台斯、亚当·勃兰德:《俄国使团使华笔记(1692—1695)》。本文对照两个时代的译文,自觉清季俄文馆的翻译更为古朴典雅。唯“象颇驯,驭者走如飞,似加意为之,恐其生事也”一句,现代译文更为准确:“大象迈着自己通常的有节奏的步子走着,而跟在它两边的驭者不得不拼命奔跑,才不致落后。”假如康熙十年(1671年)左右曾有50余只驯象,那么20年后俄使所见仅为14只,减员30余只,年均减员1.5只。而且期间域外贡象的增量尚未计入。可见,贡象及其宫廷豢养不利,对大象资源的消耗之重。不仅清代如此,宋、元、明朝廷或遣使赴域外蕃邦宣索,或花钱购买驯象,皆因宫中驯象减员而不敷当差,减员即死亡,历朝各代几无例外。
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俄国使臣离开北京返国。三十二年,名列诗文“江左十五子”的管棆(字青村)自江西余干赴贵州普安任职的途中,遇到暹罗的贡象队伍,“贡象凡六,领以象官,浴象于湟池中,所至观者立堵,因赋《观象歌》”。其诗文针对“黄须奚官尔何人”的象官豪横索要,“论车载米兼载酒,计船输料还输薪”的地方县衙忍辱负重,抒发了“以贡象之盛而扰累有司,以夷官之微而陵蔑守吏,此为京朝贵人所不及知者”(3)郭则澐:《十朝诗乘》卷二,“国学大师”http://www.guoxuedashi.net。另参见龙野:《清初诗人管棆生平考证》,载《古籍研究》2015 年第2期。的不平心境。此后,清廷的驯象数量有明显回升,达到36只之多。康熙三十六年(1697年)考取进士的姜宸英,在担任翰林编修时所作《徐健庵编修筵上观洗象》诗文中称“日中报道象奴出,至尊朝罢明光宫。魋形诡貌三十六,一一骑就深潭浴”[20],是为亲眼所见一年一度洗象的描述。而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调任户部侍郎的田雯,在其两年任职期间写就的《洗象行》一诗,则称“御房厮养二十四,天家此物来何方?蛮奴逐队踞其背,缠身赤罽神飞扬”[21]。三四年间,驯象从36只减至24只,其死亡率之高的确令人吃惊。
雍正年间的贡象和宫廷用象情况,除雍正七年(1729年)南掌国“向化天朝,输诚纳贡,备象二只”[22];同年,伴随暹罗贡象使团的官吏人等沿途“勒索骚扰”,以及“所用夫马车辆、廪给口粮,多寡不符。且草单内开有通事前站押象及象奴人等银两,并酒席等项,事属违例支给”[23]的记录外,不甚了了。或与雍正帝“在位十三载,日夜忧勤,毫无土木、声色之娱”[24]的理政风格,以及“不尚华丽工巧”的自律、拒斥象征奢靡之风的象席之贡有关。倒是中国商人运象于日本一事,值得关注。
雍正初年,因袭康熙末年的海禁政策,尤重于限制国民出海贸易。但中国和日本之间的民间贸易始终持续,其重要原因是当时清朝产铜不足,对日本“洋铜”多有依赖,故实行“官许-商办-官购”的开放贸易政策。康熙六十一年(1723年),由以往官方主持“八省分办”招募民间商人赴日购铜,改为江浙两省办理,福建漳州知名“海商”郑氏家族亦开始在江浙发展[25]。雍正六年(1728年),浙江总督李卫查禁民间与东洋贸易违禁之事,发现日本商家“设立倭照挟制客商,始则要求礼物,继则勒带人货,遂多干犯禁条不一而足”之弊。当时,日本社会对中国文化、百艺诸事极尽求索,“夷人每事访求天朝故实,新闻、诸样书籍无所不有”,其中除夹带擅长军演、武器、医疗或谙熟大清律例、宗教等专门人士赴日教习外,郑氏家族郑大威居然从广南之地为日本“带去家象、野象各一只,并象奴二人,尚存活象一只,现在长崎。今年又托吴瑞观带象配数,缘去迟,风信不顺,故未得来,而倭照先巳到手”之事,惟“大象尚且由安南取来送去”[26]未办。鉴于清廷加强海上查禁,中国商人再度输象于日本之事未遂。
前此,明季南洋载象贡船漂至日本,足利义满家族将其送朝鲜王国以换取《大藏经》,以及后续几次有大象运抵日本[27],但均无以大象为贡之贵者的朝贡意识或影响。而此次日本官方通过民间贸易渠道索要驯象之举,则意义大为不同,是为近世日本重构东亚区域政治秩序和朝贡体系的一个标志。自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之后,日本的“天下”意识开始滋生并放大到岛国之外,丰臣秀吉不仅致书琉球、朝鲜、吕宋、台湾番社,甚至遥远的印度,要求称臣纳贡,而且于1591年发动了征服朝鲜、指向明朝的侵朝战争。由此,日本开启了脱离明朝在东亚地区朝贡体系的进程。在侵略朝鲜失败后,德川幕府时代继续尝试构建日本的东亚政治秩序,形成了明朝末年官方主导的日、中民间贸易“往市”制度并延续到清朝。对日本来说,中国北方民族建立的清朝,既有“元寇袭来”的前车余悸,又似看到与清朝争夺“中华”名分、建立日本的“华夷秩序”和“朝贡体系”之契机[25]。所以,对于中国商人如约送来的大象,日本径直将其包装为“厥贡惟象”的安南朝贡,以《享保十四年广南国象贡》为题绘图记事、刊布传播,也就不奇怪了。
有关清代宫廷驯象豢养设施和数量,在《銮档》中有乾隆至咸丰朝的片段记录可循[17]。从中大体上可以看出乾隆朝以降的宫廷驯象规模。以乾隆朝为例,乾隆二十七年(1762年),銮仪卫驯象所喂养驯象30只,三十一年减少至24只,次年23只,三十六年为19只,次年回升到23只,四十年降为17只,四十四年依旧。期间,四十三年五月,朝鲜王国使臣李德懋在京游览,一日出西华门大街“南向西折,至驯象所”,见“圈中凡有十七象云”[13]。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乾隆帝七十寿辰时,朝鲜王国贺寿使臣朴趾源曾参观北京宣武门内的象房,在其《热河日记》中的“象记”一目中称:“余于皇城见象十六,而皆铁索系足,未见其行动”;后在承德避暑山庄,“今见两象于热河行宫西,一身蠕动,行如风雨”[28]。不过,朴趾源在该书“象房”一目中又记“象房在宣武门内西城北墙下,有象八十余头”。且身临其境地描述了他送礼于象奴以观大象献技,但其情节、行状、遣词造句与明代《万历野获编》所记和后人辗转引述的描写几无差别。所谓“象八十余头”之说,应属附会明太祖时期“京师累年安南、占城、暹罗等国进到旧象八十余只”之说。事实上,其“象记”所见乾隆四十五年象房有“象十六”,与四十三年李德懋所见、四十四年《銮档》所记的17只更相吻合。故其“象房”一目实为成书时的文学创作,只是流露了春秋之笔。当时,朝鲜王朝的文人虽视清朝为上国,但心存夷狄之见,只承认明朝为礼仪诗书之中国正统,对明代文献尤为谙熟。所以,时隔230多年后的当代韩国学者金在原,钻研《热河日记》和重走朴趾源出使之路时,也颇为感叹地评价说:“在形成当今东亚版图的乾隆时代,落后的朝鲜王朝只是一味地主张春秋大义,始终未能正视存在的问题。”[29]
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象房驯象达到22只,但五十年(1785年)又减至18只。可见,虽驯象之贡大多每次两只,但几乎年年有之,而象房驯象减员也岁岁发生,甚至时有超过贡象数量的现象。即便顺治年间偶有象房驯象产仔的罕见之事,其命运也如清末遗老所追忆:“从前生有小象,惟育不得其法,未及长成,即毙。毙后,官役烹食其鼻,尚称肥美。”[30]由此可知,贡象南来入驻宫廷后因豢养不利而死亡,是驯象之贡源源不断的根本原因。只是史官热衷于详记万国来朝的驯象之贡,但对象征祥瑞的驯象之死却讳莫如深,偶有流露而已。而民间杂谈野史则往往赋予大象经年继世、长命百岁的寿命。
乾隆年间沈德潜编《清诗别裁集》时,就康熙朝姜宸英《徐健庵编修筵上观洗象》一诗注称:“予在京时,见象有齿毛脱落蹒跚缓行者,象奴谓是万历时贡物。阅健庵为编修时,又将八十年矣。”[20]徐健庵康熙九年(1670年)进士、授编修,距明万历最后一年(1620年)亦半个世纪,而沈德潜见老象时又逾八十载,该象岂不一百四五十岁?清人杂记中所谓“象年最永,嘉、道时存老象二,犹前明所豢”[31],均属民间妄传之言。更有甚者,“象寿最长,道光间有老象,牙有铜箍,谓是唐朝故物,乃安史之辈携来者”[32],则是几近千岁的荒唐。所以,清雍正年间日本人记象“寿命六七百年”[27]一说,亦非凭空想象,确有风闻可据。民间赋象以长命百岁的寿兽,无疑蕴含象征祥瑞的希冀,然“神龟虽寿,犹有尽时”,何况大象自然寿命不过六七十岁而已。民国初年,清遗老陈恒庆记称象“计寿不过五六十年”[30],应属西学东渐的知识了。事实上,驯象是野生驯服动物,而非家畜易养。尤其是跨纬度北上,其生存的气候、生境发生了根本改变,四季分明、气温多变,越冬尤难,故史记宫廷驯象除生病不治外,“亦多畏寒而死者”[33]。
如果说中国古代王朝崇尚的驯象之贡,曾以漂流或贸易的形式影响到东夷岛国,那么乾隆年间皇帝赐驯象于雪域高原的西藏地方,则是清朝安边治藏颇具象征意义的一件奇闻。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清军平定廓尔喀侵袭西藏事件后,廓尔喀称臣纳贡,其贡表所列“于方物之外,另备驯象五只”。乾隆谕称:“现在京城象只,尽敷陈列仪仗之用,而藏地向无象只。着传谕福康安,即传旨赏给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各一只。其余三只,缓程送京,俾前后藏僧俗番众,常睹边方贡物,更足以肃观听而壮声威。”[34]乾隆赐象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并命送京之象多在藏地盘桓行走,以彰显天朝之威。乾隆此举,虽有为其80大寿标榜“十全武功”的澎湃心潮,但实有其安边治藏的深意。
域外驯象之贡,是蕃邦以祥瑞之物输诚纳贡的重要标志,乾隆亦有千般贡物“厥贡惟象”[35]的认知,故驯象不同于其他贡品可用于赏赉,即“亦无分赏王公象只之事”[36]。乾隆将此等贡品赏赐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当属特殊礼遇。一则,大象在佛教中具有神圣的地位而西藏僧众从未见过生象,以朝贡驯象赐留藏地,对遭逢廓尔喀侵袭劫掠的西藏寺庙、僧俗具有皇恩浩荡的心理抚慰作用;二来,清廷反击廓尔喀之役,不仅显示了朝廷“虽远必诛”的军事威力,而且捍卫了西藏作为大清王土、臣民——即现代话语中的主权、领土和人民——不可侵犯的地位;其三,进京贡象在藏地缓行,非以罕见之“远物”引僧俗万众观瞻,而是借助外邦受惩戒而臣服纳贡的象征物,以“肃观听”于藏地、“壮声威”于域外,彰显中央王朝的权威。
其时,廓尔喀进贡的驯象,因道路艰难而绕行布鲁克巴部落和“向来未通声教”的巴尔底萨杂哩部落,这些部落均“派人护送供支,……尤为驯谨可嘉”[37]。这支护送驯象的队伍日行30里,其曲折缓行、转辗艰辛之状为和瑛的《渡象行》所记述[38]。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三月,福康安等奏报:驯象入藏地后,“遵旨以驯象一只赏班禅额尔德尼,就近由江孜前往。俟到[前]藏,再以驯象一只赏给达赖喇嘛,俾番民皆得睹远方贡物,以示武功”[39]。其余送京贡象,则因察木多、打箭炉一线道路难行,安排在前藏喂养一两个月,“俟四月间冰融草长时,派员由青海一路缓程由西宁进口”[37]。是年六月,驯象贡队一行由青藏交界的多伦巴图尔口进入青海,穿过游牧地区,沿途蒙古族、藏族各部亦奉命提供牛羊犒慰和乌拉差遣,且不收官帑。乾隆以当地扎萨克等“不敢请领价值,踊跃急公,出于至诚,殊属可嘉”[40]而行赏勉励。七月,驯象至西宁丹噶尔口,计程38站。朝廷亦先期安排西宁大臣、陕甘总督等地方督府将“象只所需食米、稻草等项,以及官兵、来役口粮、食物,自应由内地裹带驮运往迎”[41],护送进京。
据是年八月勒保、特克慎奏:“兹据委员等具报,进贡驯象二只、番马五匹已于六月初九日抵多伦巴图尔境。”[41]显然,送京的三只驯象在进入青海地界时,只剩两只,应在西藏行走时死亡一只。当年三月,曾遭廓尔喀拘禁的西藏地方俗官丹津班珠尔由北京启程返回西藏,数月后在青海湖一带“途遇廓尔喀王向内地大皇帝进贡的两头大象和五六匹底比加良马”[42]亦可为证。古代贡象,梯山航海,长途跋涉,颇为不易。而廓尔喀贡象在离开其王国之都阳布城(今尼泊尔加德满都地区)后,则如和瑛《渡象行》所记,不仅历经“卧雪啖冰倦腾蹋”的艰辛,而且在雪域高原翻山越岭地行走,亦有“水草恶劣走踉跄”的困境[43]。期间虽有官方、民间一路照料供给,但气温和缺氧的大环境难以改变(4)相关研究表明,非高原动物在高原地区亦有高原反应。参见赵禹、张文才等:《动物机体对高原缺氧环境适应性的研究进展》,载《畜牧与兽医》2021年第12期。当代尼泊尔大象栖息于该国西南地区奇特旺皇家国家公园,海拔仅为150公尺,应属野象种群原生地域环境。,实属贡象南来最为艰难之途。不过,按“銮档”所记,当年十一月廓尔喀驯象抵京入象房者仅一只[17],可见途中又有死亡。
无论如何,乾隆潜邸时所作《驯象歌》中“升平仪卫匪异物,屹然排仗威遐方”[35]的寓意,在处置边患和安边治藏的恩威并重实践中确有体现。在驯象留驻和辗转于西藏期间,清廷颁布了治藏方略,即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的《藏内善后章程》。此事系乾隆五十六年冬福康安领命赴西藏平定廓尔喀入侵即开始筹谋,其后君臣之间谕旨、奏章频繁,除战事之外尤重于安边治藏的商酌和施政举措。其中,包括金瓶掣签之制、驻藏大臣的权力、西藏政教事务变革、厘定边界设置鄂博、西藏地方与廓尔喀的贸易等诸多内容,并由驻藏大臣衙门翻译为藏文面示于达赖喇嘛,“与之逐条详细讲论”,形成著名的《藏内善后章程二十九条》,开启了清廷治藏的新篇章。对此,邓锐龄先生有详实疏证和评介[44]。
前此,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举行80寿辰大典时,外藩和本土贡献驯象纷至沓来。南掌贡“子象二只”,缅甸贡“花象一只,驯象六只,象牙五对”,暹罗贡“驯象一对”[45],域内云南耿马土司“贡象二只”[46],计13头之多,这在清代历史上已属同期获得贡象数量最多者,后又有廓尔喀所贡驯象一,故清廷象房驯象充盈。按和瑛《渡象行》所说“况此驯象富中都,对对充坊数盈卅”[43],已超过30只。故五十八年(1793年)十一月,乾隆诏谕军机处称:“向来安南、缅甸、南掌等国,俱有例进象只。因其远道抒忱,均予收纳。现在銮仪卫有象三十九只,为数已多。若年复加增,不但象房不敷豢养,抑且虚糜廪给。著传谕云贵两广督抚等,嗣后外藩所献方物内,如有象只一项,该督抚接到咨会,即可檄知该国,以天朝梯航毕集,现有象只甚多,除别项贡品俱准其呈进外,所有象只不必收受送京。在各省既可免长途伴送之费,而该国亦可省购觅之劳,实为两便。”[47]乾隆却象贡的“两便”之说,与明之来者不拒的贪得无厌、宋之不劳远人的言不由衷,似有按需利用之节制。
嘉庆元年(1796年)正月,清廷“銮仪卫陈卤簿于太和殿前,步辇于太和门外,及驯象、仗马、黄盖、云盘均于午门外”,举行了嘉庆皇帝登基的典礼仪式。乾隆则按其继位时叩祝上天的祈愿——“若能在位六十年,即传位嗣子”——登上了太上皇宝位。其传位诏称:“御极以来,平定伊犁、回部、大小金川,扩土开疆数万里。缅甸、安南、廓尔喀,以及外藩属国咸震慑威棱,恪修职贡。其自作不靖者,悉就殄除。功迈十全,恩覃六合。”[48]其时,正值廓尔喀再度遣使朝贡象马。清廷不仅厚赐来使,并派官员陪同其贡使一行“遍游天衢市集,备观繁盛”。同时,太上皇乾隆诏谕称:“及厩中所育驯象三十余只,此象乃安南、缅甸、琉球、暹罗、南掌诸国所进。天朝仪仗内,惟用四五驯象,余无所需。亦无分赏王公象只之事。已降旨各国停其贡进。尔部落此二次俱经贡象,因京师驯象过多,将尔等所进留于卫藏,分赏达赖喇嘛、班禅额尔德尼。……以后尔例贡内,毋用贡象马。”[49]就是说,廓尔喀第二次进贡的驯象也如前例赏赐于达赖喇嘛和班禅额尔德尼,时布达拉宫、扎什伦布寺均建有豢养驯象的象房。至此,西藏地方、藏传佛教的迎神、贡宝节日仪仗队伍中始有大象行走。此后,廓尔喀(尼泊尔王国)偶有向西藏地方送象,以维护中尼邦交关系,至20世纪60年代拉萨仍有驯象一只(5)自乾隆年间两次将廓尔喀贡象赐予西藏之后,在拉萨布达拉宫后面的龙王潭园林中修建了豢养大象的象房,取名“圆满乐园”。据相关文章的作者回忆,他在20世纪60年代时仍看到这所象房中豢养的一只大象。据他的调查采访,该象系1947年尼泊尔国王送给西藏地方的礼物,而且受访者年轻时在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也见过类似的象房。据说,清廷的赐象曾作为西藏地方迎请未来佛、贡宝会活动中的驮宝象游走于八廓街。参见次多:《拉萨曾有过大象》,载《西藏人文地理》1996年第4期。另,相关网络文章所示西藏老照片中的大象,注释为1936年尼泊尔向西藏地方送象。。
自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降旨各国停贡驯象,嘉庆年间宫廷驯象的数量呈有减无增之势。期间象房虽有贡象补进,但豢养致死也不乏其例。如嘉庆十二年(1807年)两次进贡的6只驯象,因豢养供给不利于嘉庆十三、十四年相继死亡两只[50]。及至道光十九年(1839年),“銮仪卫驯象所内象只不敷当差”,道光皇帝不得不谕令云贵总督“迅速采买数只,陆续解京,交銮仪卫驯熟备差,以崇典礼”[51]。其时,正值清廷派林则徐严厉查禁鸦片,是为中英鸦片战争的前夜。就域内大象资源而论,明朝末年已到了“今云南亦取之缅甸诸处”[52]的地步。而鸦片战争之后,域外传统贡象的藩属之国,已多为英、法等西方列强所染指,中国的朝贡体系趋于瓦解。据清廷《銮档》所记,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象房豢养驯象仅为15头,二十八年(1848年)降至11头[17]。
道光三十年(1850年)正月,皇帝驾崩,皇太子奕詝继位(即咸丰帝),随即展开了整肃朝政的变革,以图重振大清的尊严。其中的举措之一,即是寻求祥瑞巨兽以助其励精图治。当年六月,咸丰帝就宫廷驯象不敷当差的窘困,再次谕令云贵总督“迅速采买数只,陆续解京,交銮仪卫驯熟备差,以崇典礼”[53]。其心志,几与当年宋宁宗重振宫廷驯象仪典、决意北伐金朝如出一辙,但内忧外患的世事之变,已非以驯象仪卫彰显“屹然排仗威遐方”的时代了。半年后,即咸丰元年(1851年)正月,爆发了太平天国起义,江南之地烽火连天,且英、法等列强假武力立约、攫取在华权益的威逼日甚。咸丰五年(1856年),宫廷驯象仅存6头的窘境[17],实难为所谓“咸丰中兴”站台,反而成为预示大清王朝江河日下的症候。
清同光时期,朝廷的驯象偶有补充。戴均在其《天咫偶闻》中记称:“咸丰已来,滇南久乱,朝班无象者十余年。至同治戊辰,云南底定,缅甸始复贡象七只。余庚辰入都,曾往观之。”[54]此说恐有误。同治戊辰,即同治七年(1868年),云南尚未平定。时云南杜文秀大理政权尚与清廷对峙,且“缅廷与英人结通航缅境之约”[55]亦付诸实施。因此,同治末年的贡象应来自越南。同治八年(1869年),广西提督冯子材奉命追剿农民起义军吴亚终一部,进入越南,有“出关靖边”一说;十年(1871年),冯子材再度出镇南关以助越南王朝平息战乱,亦有疏通越南贡道之意。期间“夺获象只,拟挑选进呈”,并获皇帝首肯。不料,越南王感恩清朝助其平乱,“恳请遣使呈进方物,及驯象二只”[56],捷足先登抵达京城。同治帝遂令四百里加急诏谕:“第念越南贡象,甫经到京。若再将象只进呈,远道跋涉,恐沿途州县供应不无扰累。所有此象只,着冯子材发给夷官领还,毋庸解京。”[57]
对此次越南贡象的行迹另有追记:“同治庚午、辛未间,越南有内乱,中朝命提督冯子材率师往平之,其国王感戴恩德。值穆宗大婚,因自请贡象,以供辇驾,诏许之。盖此为最后贡象矣。”[58]同治帝大婚为同治十一年(1872年),贡象贺礼先期抵达是为合理。有意思的是,贡象途中的一段经历值得征引。一是当时的贡象之路,“凡贡象,自桂邕极南之分茅岭入华境,以赴京师,途必经长沙”。是时,因病辞官回乡的瞿元霖备闻其事,作《越南贡象记》。二是该记称“贡象凡三”,随贡者“象官一,牧医三,兵十五”,似每象有兽医一人随行,这在贡象南来的历史上实为前所未有的记载。三是贡象团队途经长沙时,巡抚大人“依故事赐食”,举行了驯象受食、拜起周章的仪式:
是日,莅演武场,幕张乐作,象官等皆宽袍方履,无带,冠如唐巾,执笏作银光,拜于阶前,一跪四叩;退引象出,披红氍,鞍有架,朱漆如栏。一兵坐架前,一立架后,俱着袍蓝巾,徐至阶下排立。兵教之拜,即屈后足,伸前足踞地,旋起。每象一食案,以盘置糯团、蕉根、广糖。又酒一坛,频倾之。象吸酒食物尽,领金花插栏上,银牌系栏外,又红布缯葛及犒象官等物纳栏中。象官有翎枝、尖靴,余悉同。较巨之象先在东,忽挤而西,在西者转而东,班定跪谢。象起,巡抚乃起,观者雨散。
可见,贡象途经地方虽然有诸多搅扰,但也是地方官家人等领略驯象“通人意”的机会。“次日,过陈家渡洗象讫,复行,闻贡使别由水道,不知于何会合。”[58]陈家渡为浏阳河与湘江交汇处,即今湖南省长沙市陈家渡。不过,“盖此为最后贡象矣”一说不确。后有光绪元年(1875年),缅甸遣使“贡驯象二只”[59]一事。所以,戴均称“余庚辰入都,曾往观之”,事在光绪六年(1880年)。
光绪元年,著名诗人樊增祥首次将其同治九年(1870年)后创作的五百多首诗词编为《云门初集》(上下)付梓,其中有《缅甸贡象歌》一首。该诗中称“前年南越震天威,蛮奴骑象来逶迤。辚輑垂鼻致阙下,始觉卤簿生光辉”[60]。其“前年南越震天威”似应指同治八年冯子材“出关靖边”,但其贡象所指却是缅甸,且生动描述了缅甸贡象时“国君呼象与象语,汝往天朝定官汝。三品应能饱刍豆,百年莫复思乡土。就中七象频点头,别群洒泣从其酋”[60]的情景。其说虽合戴均所说“至同治戊辰,云南底定,缅甸始复贡象七只”[54]一说,但这首诗应属风闻贡象事而即兴发挥之作,难以为据。樊增祥同治六年在湖北乡试中举,时任湖北学政张之洞欣赏其才学诗文,推荐其入潜江传经书院任教,尚未入仕。正史记缅甸“自道光二十三年入贡后,道路不通,至光绪元年始复入贡一次”[55]。 总之,后人对同光之际贡象南来记称,“同治末年、光绪初年,越南国贡象二次,共六七只,极其肥壮。都人观者喜有太平之征,欣欣载道”[32],颇有祥瑞降临之喜悦。况且对京城官民来说,“都人六月汗如濯,惯是一年看一回”[61]的宫廷洗象仪式,亦属京城民众节庆般的特权。只是这种“太平之征”,已属最后一线余光而已。
光绪十年(1884年)五月,清廷与法国签订的《中法简明条约》,承认了法国对越南的全境占领;六月法国与越南阮氏朝廷签署的第二次《顺化条约》,在事实上终结了中国与越南的宗藩关系。如果以驯象寓意的天降祥瑞来看,当时宫廷象房发生的一次事故,成为终结中国历史时期贡象南来的标志。“至甲申春,一象忽疯,掷玉辂于空中,碎之,遂逸出西长安门。物遭之碎,人遇之伤。掷奄人某于皇城壁上如植。西城人家,闭户竟日,至晚始获之。从此象不复入仗,而相继毙矣,京师遂无象。”(6)戴均:《天咫偶闻》卷2《南城·象房》,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另有记:宫廷驯象“自东长安门伤人之后,全行拘禁,不复应差,三二年间饥饿殆尽矣”。参见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六月·洗象》,北京出版社1961年版。次年,冯子材部重创法军,取得镇南关大捷,且法军战败导致法国内阁下台。此役,法军亦裹挟当地土著驱象参战,故冯子材部的胜绩包括“夺获象马并枪炮多件”,朝廷闻之遂诏谕“所获象只,准其解京”[62],或光绪帝似有以此战利品恢复天朝驯象仪仗之心。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慈禧主导的清廷外交与法国达成《中法新约》(《中法会订越南条约十款》),越南沦为法国殖民地。对此,学界多有清朝“不败而败”的评说,亦有从清军陆战局部取胜和守台海战失败等因素辨析该条约的平等意义之论[63]。无论如何,对中国而言,至少该条约起到“舍宗藩”而“保台湾”的一时之效,以现代观念衡之,宗主权与主权孰重孰轻,不言而喻。
光绪二十年(1894年),中日爆发甲午战争,大清水师折戟沉沙。当年考取举人、以诗词名播南北的夏敬观,在其著述中记称:“自英吉利灭缅,法兰西灭越南,朝贡遂绝。光绪中叶,卤簿象队仅存,吾曹在都观大驾出,已仅有二象。末年遂绝迹。”[64]即自汉朝开始的贡象南来至此终结。中国古代王朝宫廷驯象的断绝,不仅意味着天下王朝构建的朝贡体系崩解,而且象征了以天降瑞物昭示的帝王时代行将结束。然而,似乎帝王时代的先人们对此早有预见,即便有一天生象不存,那么也要石象犹在,即所谓“石像生”也。唐人说:“秦汉以来,帝王陵前有石麒麟、石辟邪、石象、石马之属,人臣墓前有石羊、石虎、石人、石柱之属。皆所以表饬坟垄,如生前之像仪卫耳。”[65]当今人们所见唐陵、宋陵、明陵、清陵,依然存留“寝园驯象守,松柏孝乌翔”[66]的古旧气象。唯元朝,虽开创了帝王乘舆驭象北上草原之壮举,但却未留下任何象征“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7)见诸于元代皇帝圣旨文头语,相当于“奉天承运”。元代释意为“长生天者,谓天道久远之义;气力者,大也;里者,内也。大福者,百顺之名也;荫者,庇也;护助者,拥御赞成也”。参见徐元瑞:《吏学指南(外三种)·发端》,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的帝王陵茔痕迹,这不能不说也是中央王朝的一个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