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庆欧珠：与世界屋脊的五次对话

西藏自治区日喀则市定日县扎西宗乡是距珠穆朗玛峰最近的行政乡，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从小便听过传说，“老人说珠峰顶上有只金色的鸟，如果登顶的人没抓住这只鸟，就会被风吹走”。德庆欧珠自儿时便不惧传说中的飓风，他先后5次登顶珠峰，且“抓住了那只金鸟”。

从年轻的高山向导到2022“巅峰使命”珠峰科考登顶工作小组组长，成长的标尺记录了德庆欧珠16年间与世界屋脊的5次对话。

一

“除上升器、下降器、冰爪、头灯等传统登山装备外，每次登顶必须带的东西都不一样。”德庆欧珠向记者回忆。自18岁首次登顶珠峰后，他先后用摄像机记录过北京奥运会火炬在世界之巅传递，用仪器采集过冰川样本，肩扛背驮地将自动气象站架设至珠峰海拔8830米处，每次突破都是中国登山运动外延拓展的佐证。

2022年5月4日，13名珠峰科考队员成功登顶珠穆朗玛峰，一套自动气象观测站在珠峰北坡8830米处架设成功，实时数据传回正常，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自动气象观测站，也是登山运动和极高海拔科考一次深度融合的结果。

“这个自动气象站，约50公斤重，被拆分成7份，由科考队员运送和安装。”作为登顶工作小组组长，德庆欧珠感受到空前压力，虽然队员几乎都有登顶珠峰的经历，但在海拔8000米左右、零下二三十摄氏度的环境工作两三个小时，无时无刻不在挑战队员极限，“我们最大的困难在于安装耗时要比在山底高出一倍的时间”。此前，队伍在拉萨搭建同样一个自动气象站需要27分钟，但到了海拔7790米就变成了42分钟，到了8300米变成了70多分钟。

更棘手的是，登顶前，两天一夜的大雪让经验丰富的德庆欧珠遇到了一些“以前没遇到的问题”。熟悉的碎石坡被雪覆盖，引导绳埋在雪里结冰变硬，开路队员要挖开积雪才能找到被深埋的路绳，攀登过程变得异常艰巨，平常四五个小时能完成的路程最终耗费了近9个小时，但科考队最终仍在指定位置成功架设了气象站，且在顶峰完成了雷达测量雪深、采集冰雪样品等科研工作。繁忙间隙，德庆欧珠匆匆留下一张照片，他用手比出“五”，定格了第5次登顶的瞬间。

二

“太阳出来前是最冷的时候。”德庆欧珠仍记得极寒天气下摘掉手套连接线路时手指发麻的感觉，唯独右手中指指尖感知“迟钝”，这是2008年北京奥运火炬珠峰传递给他留下的痕迹。

2006年，作为西藏登山学校的高山向导，18岁的德庆欧珠第一次登顶珠峰，成为当时国内登顶珠峰最年轻的运动员，“圆梦后空落落的感觉”很快被填满。同年底，他得以加入北京奥运火炬珠峰登顶测试队伍，在2007年第二次登顶珠峰，协助完成重要时刻的测试和预演。按计划，北京奥运火炬将于2008年5月8日登上珠峰，可能否成为历史时刻的见证者，谜底直到5月6日上午才最终公布。

德庆欧珠从一两百人中脱颖而出，成为将奥运圣火送上珠峰的19名火炬手之一，“那是我登山生涯中最荣耀的时刻”。虽然在登山装备之余还扛了摄像机，但在他看来，那也是5次登顶中最轻松的一次，“前期训练充分，心理状态非常兴奋”。当日珠峰的天气不算理想，风大、低温，为了保证拍摄顺利，他把摄像机电池放在防寒服中保暖，自己却将防冻手套换成轻便手套，以便更灵活地操控设备，可不一会儿，德庆欧珠发现右手中指已经没了知觉，一半已经变白，他使劲用它敲打岩壁，指甲也已敲破，“希望保持血流通畅”，队友则时不时帮他搓手，最终，因急救措施及时才避免了更严重的伤害，“非常后怕，如果因为这次的疏忽让我不能再从事自己喜欢的登山运动，我会遗憾一辈子的。这次事件也让我在以后的登山过程中学会保护自己”。

对登山的痴迷是德庆欧珠童年的一部分，在家乡扎西宗乡的街道上，经常能找到穿着彩色登山服的国内外登山者，有时，他们还会走进校园，解答孩子们对山的疑惑。德庆欧珠在心里问自己：“我什么时候能跟他们一样？”种子很快开花，2004年，他凭借良好的身体素质和学习成绩被西藏登山学校录取。入校不久，他便得到前往珠峰的机会，虽然只能抵达海拔6500米处，但这次体验足以让他“怀疑自己的选择”。负重大、环境差，现实和理想的差距让德庆欧珠对正在放牦牛的老乡心生羡慕，“他们只要跟着牦牛走，不用负重，感觉很轻松，我要不来登山，也能在家放牛”。不过，下山后，被疲倦激发的怨怼很快消散，山里常年保持冬季状态，返程路上的点点绿意乘风而来，重新唤醒了德庆欧珠登山的热情。

凭借训练练到“腿打颤”、凌晨4点起床背英语的劲头，德庆欧珠入校约两年便得到登顶珠峰的机会，在他打小就抬头仰望的地方，他真正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山上有30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登山者，登山是一个全球性的运动，想当好高山向导，光会说汉语和藏语远远不够”。他萌生了上大学的想法。

三

北京奥运会结束后，中国地质大学（武汉）招收高水平登山运动员，几年间，德庆欧珠先后取得了学士学位和硕士学位，其间，他还随校登山队，历时4年7个月，成功完成攀登世界七大洲最高峰以及徒步南北极点的极限探险活动和科考任务，其中就有他第4次登上世界之巅。2012年5月19日，德庆欧珠与董范、陈晨和次仁旦达成功登顶珠峰，这是国内高校独立组织的在校大学生登山队首次登顶珠峰。

可德庆欧珠2012年最深刻的登山记忆并不属于珠峰。2012年尼泊尔玛纳斯鲁峰雪崩事故造成9人死亡、6人失踪，灾难发生时，德庆欧珠就在山上，“雪崩发生地离我们营地直线距离大约300米，头一天刚打过交道的国外登山者，瞬间在我眼前被雪‘吞没”。中国登山队放弃了冲顶，尊重和安全让这群攀登者停下了脚步。

“登山首先要学会放弃。”2017年后，德庆欧珠一直在珠峰大本营担任联络官，见证着珠峰登山从国家任务向社会化、产业化活动转型，参与了珠峰垃圾分类等环保措施落地的全过程，最近还忙于參与《西藏自治区登山条例》的修订工作。在他看来，回答“为什么登山”，最好的答案就是英国探险家乔治·马里洛的那句“因为山在那里”，“这句话激励登山者挑战极限，也提醒我们要理性登山，如果遇到风险或攀登条件不合适，一定要主动选择放弃，未来继续挑战，否则一旦冒进，结果可能就是永远登不了山”。从实现个人梦想到帮助更多人参与登山，德庆欧珠不断明晰着“坚定”和“执拗”的界限。

在一次次攀登珠峰的过程中，德庆欧珠见识过珠峰印在群山上的倒影，也曾被“开天辟地”般的闪电惊艳，但更加令他触动的是，这样一座山承载着自然与人类的交融、世界文化的交流、历史与未来的交汇，他意识到自己的登山技能可以为科技等更多领域服务，“例如全球气候变暖等很多问题都可以从珠峰的变化入手，探索人类的未来”。德庆欧珠的下一个目标是“攻读博士学位，研究冰川”。

一个囿于深山的孩子，因为一次次站到珠峰的“肩膀”上，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走出了不被定义的人生，这就是德庆欧珠眼中“抓到的金鸟”，“我该看的都看了，该去的也去了，现在希望用我的经历帮助更多人抓到自己的金鸟”。

（摘自《中国青年报》梁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