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C班的科学实验
2023-07-26安妮·范恩
安妮·范恩
那天早上,卡特莱特先生分发的面粉娃娃都差不太多,性别不明。但蹲在西蒙腿上的那个可不一般。
她很可爱。她戴一顶镶褶边的粉红色帽子,穿一件粉红色尼龙上衣,还细致地画出了迷人的圆眼睛,睫毛扑闪着。
坐在他旁邊的罗宾·福斯特立刻就嫉妒了。
“你为什么就拿到个有眼睛的呢?我的就是个什么也没有的布口袋。你想换换吗?”
西蒙紧紧地抓住他的面粉娃娃。
“不要,她是我的。你想要有眼睛就自个儿画嘛!”
“你的这个还穿着衣服!”他转身朝着刚刚满教室里扔完一袋袋面粉的卡特莱特先生嚷嚷,“老师,老师!西木(同学们都这么叫西蒙)那个娃娃穿裙子戴帽子,还有眼睛,什么都有。我们的就什么也没有。这不公平!”
“要是每个父母有了个有点儿缺憾的孩子就退货的话,”卡特莱特先生说,“这间教室就差不多要空无一人了。坐下,安静。”
他一屁股坐到桌子上,开始阅读实验规则。
面粉娃娃
1.面粉娃娃必须随时保持清洁和干燥。若有填料的磨损、染色和渗漏将被严肃处理。
2.面粉娃娃将每周两次被放在官方的磅秤上过秤,以检查是否有体重下降的迹象—— 这一迹象表明他们可能受到了偶尔的忽视或虐待;或是否有体重增加的迹象,这一迹象表明他们有可能有损坏或受潮。3.任何时候,不论白天或黑夜,都不能让面粉娃娃无人看管。如果你必须离开你的面粉娃娃,即使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也必须安排一个负责任的保姆。
4.你必须记日记,每天记录。每篇文章不应少于三句完整的句子,也不应超过五页。
5.某些人(在实验结束前不能透露其姓名)将会以检查面粉娃娃是否安好和你们是否遵守上述规则的情况为职。这些人可能是家长,其他学生、教职员工或大众人等。
他抬起头来:“就这么多了。”
他以前从未见过全班陷入沉默。一个有趣的现象,你得把它交给费尔瑟姆博士和那些科研人员去研究,他们有着奇怪的力量。他们中的一些人可能会笨手笨脚地在教工休息室里进进出出,衣衫不整。每次有人问他们茶里是不是放了糖,显然,他们都得翻遍自己的记忆库。但他们可以创造奇迹,他们可以创下不凡之举。他们可以用其神秘的艺术,做不可思议之事。他们可以把整个星球炸成碎片。他们可以让4C 班陷入一片寂静。
“那么,”他有点儿紧张地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西蒙让面粉娃娃坐在双人课桌的钢笔槽上,她的屁股上弄上了黑色的污迹,那是不久前罗宾·福斯特收集的、已经溢出来的橡皮屑。
“瞧瞧,瞧瞧,”他冲罗宾抱怨着,“她已经弄脏了,都怪你,福斯特。往后,你好歹得把课桌弄得干净点儿。”罗宾低头看着那一小堆脏兮兮的、摩擦出来的橡皮屑,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这样他和西蒙随时有原料来做弹丸。然后,他盯着西蒙,想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最后,在各种可能的回应中,罗宾选择了最尖刻的一种:嘲笑。
“老师,老师!”他一边叫着,一边向空气中挥拳,以引起全教室人的注意,“你得给我调个座儿,老师,我不能坐在这儿!太不安全了。西木变身成了我老妈!”那天剩下来的时光,他们一直在打趣、开玩笑。最后一节课铃响的时候,西蒙已经厌倦了,他不得不把他那个面粉娃娃小心地放在书包上,然后去追那个最后叫他“马丁老太太”或“西木妈妈”的人。三点半,当他蹒跚地从后门出来时,他的指关节火辣辣地痛,手腕也严重擦伤。他只是停下脚步,擦拭娃娃裙子上的血迹,因为,他奇迹般地听到他妈妈的叫声,不知从哪里传来,在他耳畔回荡着:“哦,不,西蒙!别弄上血渍!这可糟糕透顶!”他用衬衫擦干净了手。现在,他妈妈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给他提供了更多免费的建议。
“你该把她放进塑料袋里。保持干净!”
“你以前也这样把我装进塑料袋里吗?”他老妈把他的晚饭放在他面前,大笑起来。晚饭是鸡蛋和豆子。
“要是我有这种先知先觉就好了。”
他猜,她一定是说着玩儿的。但是,这仍然是一个想法。有了他,一定改变了一切。他出生了,一个不能忽视的人,一个真实的人,是真人,而不仅仅是一个像面粉娃娃这样可以塞进塑料袋里以便保持清洁,并且不会因此被指控谋杀的东西。她什么时候意识到他将会引发巨大的麻烦的?有些事总需要一些时间。他还记得自己直到还不算太久之前的那一天,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他和一只火鸡干了一架。西蒙和他妈去度假,旅行车停车场的后面是个农场,有个头挺大的火鸡,其中一只脾气暴躁,咯咯叫着穿过栅栏,向西蒙瞪着一只眼睛……嗯,先是一只,然后是另一只……挡着不让他去上厕所。西蒙用最简单的方法来维护自己。
“圣诞节!”他嘲笑道,“好吃哟!”火鸡咯咯叫着跑了。
但是西蒙不得不在厕所台阶上坐了一会儿。他突然意识到,到了圣诞节那天,这只火鸡真的会死,会出现在一个盘子里,但是(除非他妈妈没完没了地说起的那种愚蠢的意外),他,西蒙,还会活得好好的。不知怎么的,这让他陷入了思考。他把手背上的皮拉起一个小三角,然后松手。皮肤立刻反弹回来,恢复了原样。他的原样。西蒙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在整个宇宙的历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可不是个可以坐的好地方。”
有人从他身上跨过去上厕所。但是西蒙换了一个方向,几乎没听见。就在几年前,西蒙根本……根本就不存在!而且,会有那么一天,就像那只火鸡一样,他也将不复存在!永远不存在了!
“你不能找个更舒服点儿的地方待着吗?”
刚才进去的同一个人,又出来了。西蒙根本没注意他,他的脑子全在别的事儿上。他是不是刚刚发现了自己?他—— 唯一的活着的(不像那只火鸡)西蒙·马丁,而且,他对此事心知肚明。从那一天起,西蒙以一种全新的敬意和更大的兴趣打量着自己。到最后,其他度假者渐渐习惯了看到这个小伙子把自己扭成各种奇怪的形状,不像在浴室附近做瑜伽的那一家人,而仅仅是为了观察他以前从未正确观察过的身体部位:肘部、肚脐,或是大腿内侧。
“天知道他私底下会盯着自己的哪一部分看!”
“你觉不觉得那个可怜的孩子疯了?”
“他妈妈才是真正值得同情的那一个。”
“快别这样了,西蒙!人家还以为你身上长虱子了呢。”
邻居们的窃窃私语和他母亲严厉的命令都没有引起西蒙的注意。他忙着呢。他怀着一种从未有過的好奇心,一种真正的惊奇,忙着探索自己巨大而瘦长的身体。他脑子里想的只有“这就是我”。但他的想法还不止于此,远远不止于此,虽然他永远也解释不清。而且在其后的几年里,也从来没有人问过他。
可是眼下,他倒有个问题想问妈妈。把娃娃身上粘上的一根狗毛拈掉之后,他问道:“我是什么样子的?”
他妈妈把从指尖掉落到地上的一颗豆子捡起吃了。
“你指什么时候?”
“当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
西蒙的妈妈在桌子对面眯着眼看着他。给一个男孩一个洋娃娃,她暗暗叹了口气,想着,几分钟之内他就会感到乏味了。那女孩子们要玩儿什么呢?但这是一个好问题,而且他已经好几年没有问过这个问题了。她的儿子理应得到诚实的回答。
“你很可爱,”她说,“像金子一样好看,圆乎乎的像个圆面包,你还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你那么可爱,陌生人会在街上拦住婴儿车,咕咕哝哝地跟你说话,还告诉我说,我有你这么个孩子是多么幸运。人人都想在你的小肚皮上扑噜噜吹气逗你开心。毫无疑问,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娃娃。”他知道她不想让他说出那句话来破坏气氛,但是他忍不住。
“那为什么我爸那么快就离家出走了?”
他母亲故技重施,拿这件事开玩笑。
“公平点儿吧,西蒙。他的的确确是待了足足六个星期才走的!”
不过,从他的表情中,她可以看出,这个回答不像以往那样起作用。所以她以一种老太太的口吻说道:“也有人说他能预见未来……”可西蒙依然没个笑脸。马丁太太放弃了,又吃了一口晚饭,仔细地看着他,想弄清楚他到底有多不安。西蒙将面粉娃娃立起来放在眼前,盯着她那漂亮的圆眼睛。他忽然感到无比心酸,假设他爸真的能预见未来,这能弥补西蒙无法看到过往的遗憾吗?任何一个见过亲生父亲的人都可以把他过去的样子拼凑出来。减掉点儿中年肥,擦掉些皱纹褶子,添上点儿头发。可如果你连见也没有见过他的话……
“为什么连照片也没有?我知道你没有个像样的婚礼,可为什么连照片都没有?”
“西蒙!照片有的,有好多!”
“可没有跟他合照的,甚至连单人照也没有。”
“那是因为通常他是那个拍照片的人啊。”
“你应该给他拍张好点儿的照片的。”
她把茶勺塞回糖碗里,用力太猛,糖飞溅出来,撒得到处都是。“我怎么能知道他会抛弃我呢?你知道,没人会提前一个星期通知女人的!你知道吧!”西蒙伸出舌头,傲慢地停了一小会儿,开始舔溅到手腕上的糖粒。然后,他将注意力转向面粉娃娃。
“你可别舔她,西蒙!”他妈妈并没有说“她刚才一直在狗窝里”,而是警告他,“你可能会把细菌传染给她。”这并非一个好笑话,事实上,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憋出了这么个笑话,这让西蒙感觉好多了。他明白,尽管她在谈到他父亲的事时总是满不在乎,但她确实明白,他对这件事的敏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他把最后一叉子豆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第一次意识到我是个真正的人的?”他不知道自己期盼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许是“当你八岁的时候”(当他拒绝参加海辛斯·斯派塞的派对时),甚至“你还只有四岁大时”(当时他在一家鞋店大发脾气,女经理亲自走过去扇了他一巴掌)。可她的回答真的让他震惊了。
“哦,在你出生几个星期之前!我觉得,我们一定是处在不同的时区。当我起床走动时,你是那么安静,就像根本没你这个人似的。可等我的头一挨上枕头,你就醒了,开始踢我。”
“我那是练习足球呢,懂吧?”他骄傲地说。而且,这话还提醒了他。他瞟了一眼时钟,本学期的头次训练可不能迟到了。
“我得走了。”他的母亲拿起刀叉,把他的盘子摞到她的盘子上。
“可别把小姑娘弄脏了,”她警告说,冲着面粉娃娃点点头,“要确保把她放在安全的地方。”
西蒙吓坏了。“我可不能带这玩意儿去踢球。”
“不是这玩意儿,西蒙,这是个女娃娃。”
他烦躁不已,对这种嘲弄置之不理。
“我怎么能带着娃娃去踢球呢?”
“你必须带上她,你带回家的规则里写着的。”
西蒙绝望地四处张望,想找个理由不带她去:“我做不到,你知道,踢球又不是只有我们班的人,我们班只有我和韦恩在球队里。别的人会看到的。他们会笑翻的。我们会被钉在耻辱柱上的。”
“别让人看见她就行了。”
“妈——!”这位大妈是不是从来没进过更衣室?难不成她不晓得你的运动袋不只属于你自己?在整个赛季中,如果你没有被某个小丑从你的运动袋里拽出你的内裤,或者夸张地把内裤挑出来,甩来甩去,或者只是借用你的除臭剂,或是偷你的公交卡,只要有一回没发生这种事,那你就算很走运了。要是他把面粉娃娃放在更衣室,那她的小命只能维持几分钟。
几分钟都没有。
“你得照顾她一下,妈妈。”
“我?”
“就我不在家的时候。”
她给了西蒙一个“你别指望了”的表情。“你别指望了,西蒙。我要出门,九点才能回,要是你以为我会把你的家庭作业带在身上……”西蒙下定了决心。
“她可以就待在这儿,她不会有事的,绝对安全。我会把狗狗关在客厅里,他就不会把她嚼了或是什么的。她会没事的。”西蒙母亲的眼睛里闪过一线光。被逗乐了?觉得有趣?恶作剧?他说不准。
“那规则第五条呢?”
规则第五条?有专门检查的人!
西蒙一把夺过规则表,挣扎着把第五条规则又看了一遍——
某些人(在实验结束前不能透露其姓名)将会以检查面粉娃娃是否安好和你们是否遵守上述规则的情况为职。这些人可能是家长,其他学生、教职员工或大众人等。
“教职员工!”
“高头大马”肯定知道踢球的事。
今天早上他把面粉娃娃扔过来的时候说了什么来着?
“你不是学校的体育健将吗?”
也许他会尽职守责,偷偷地溜进更衣室,在里面翻来翻去,寻找他和韦恩的娃娃。还有“其他学生”。也许他会命令某人去检查他们两个人。也许就是吉米·霍德克罗夫特,秘密签约当上探子。他是个油腔滑调的家伙,当一个卧底正称他那块料。还有“大众人等”。
隔壁邻居总是把窗帘揭起一角。她是个天生的间谍。她肯定喜欢与敌人结盟。对于斯派塞太太来说,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不,事情到了这关头,没有人是安全的,连你的亲妈都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第五条上。
“这些人可能是家长……”他慢慢地、漫不经心地转过身来看着她。她眼中的那一线光亮还在!哦,当然不会的,当然不可能是他的妈妈!这个念头整个儿就是荒唐的。除非……要是这些当爹妈的,觉得这是为了你好,为了你的教育好,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在这方面,她是一点儿自尊也不顾的。难道他的那些痛苦经历没有告诉过他,她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吗?过去数年以来,为了提高他的成绩,她无所不用其极!威胁,贿赂,甚至是惩罚。
她会停了他的零花钱!她会让他禁足!她会大喊大叫!她会苦苦央求,有时候她甚至会痛哭流涕。(这是最糟糕的)
监视他是小事一桩,对她这样的一位当妈的来说,这都不算个事儿。她能从容应对的。他不能信任她。不,他无法信任她!西蒙叹了口气,把他的面粉娃娃从桌上拿下来,小心地用托特纳姆热刺队的毛巾包起来,只把眼睛露在外面。“好吧,”他说,“出发了!头一次的足球训练,我希望不用再提醒你怎么表现吧。我想,在路上,我会把所有的规则解释给你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