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性”的培养

何怀宏

如果在一个小家里，有一个儿子呱呱坠地，父亲就不再是这家里唯一的“雄性”了，他要从父亲的角度来考虑对这个男孩最重要的事，他会把什么放到前头呢？会按照什么次序来教育这个孩子呢？

以下只是我的一点考虑，作为一个生活在城里的父亲的考虑。

我会将接触和亲近大自然放到第一位。我会尽可能早地让他在户外活动，尽早地让他见识一下外面的空气、太阳、月亮，感触一下流动的水和新鲜的空气。再大一点就背着他去爬山、远足，在农舍吃饭，看那里的小狗、小猫。等他会走路之后就更多地带他出去，也走得更远了，并鼓励他自己走路，走各种各样的土路、山路、弯弯曲曲的路，直到他喜欢走这样的路胜过走平坦的柏油马路，直到他喜欢自己发现新路胜过走老路。要让他知道田里的庄稼是什么样的，知道挑水的井是什么样的，知道屋瓦和草棚，分别苍鹰与雨燕，见识司马光救人的那种盛水大缸，知道在饥渴时像孔融一般让梨并不容易。要让他经受突如其来的山雨，在电闪雷鸣中躲避，看雨后斜阳中出现的彩虹。要让他细细观察来回垒巢的小鸟、逆水而上的小鱼，要让他不害怕在草丛里爬过的蛇、树叶上蠕动的毛虫。让他结结实实，经得起摔打。要让他对首先是一天、然后是四季的循环敏感，被随时随地的美感动。

中国的父母容易过分呵护孩子。有个故事说，一些中国游客严冬到西伯利亚的一个城市旅行，他们自然被包裹得很好，但竟看到一些老太太把婴儿车放在户外，让孩子静静地在寒冷但清新的空气中安睡，这让他们不禁有的震惊，有的大惭。的确，正如梭罗所说，现代人可能都被过于时髦地烘烤了。

其次，我还要让他喜欢书，努力培养他保持终身阅读的习惯。书是另一个世界，是一个安静的世界，是处处有“人的痕迹”的世界，是一个文化和精神的世界。书能使一个孩子遨游古今、走到天边外；书能使一个孩子和古今中外最好的人交往，和最高的智慧接触。书带来想象，带来虚构，带来自身感知之外的世界。有什么能使一个孩子最快地安静下来，难道不是在一个角落里手执一本书？有什么画面更令人感动，难道不是一个孩子手执一本书陷入憧憬？他要通过阅读来学会选择，养成鉴赏的趣味，培养格调和品位。当然，养成阅读的习惯很难，不过一旦养成就不容易丢掉。读书也要有选择，我这里只说一点：还需要多看一些洋溢着野外甚至荒野气氛的书。

有了这两方面，对一个男孩子来说其实差不多够了。他应当可以相当自足，他也应当首先学会自足。但他并不可能独自生活，他也不应该独自生活。所以，他还要有伙伴。爸爸妈妈自然也是他的伙伴，但他还要有和他差不多大的伙伴。他要学会合作，学会妥协，也学会斗争，学会竞争，但不是那种下三烂的乱斗，不是那种暗地使绊子，也不宽恕失败者的竞争。他要学会集体的游戏和游戏的规则。他要有自己的朋友，也有自己的对手。但即便是敌手，他也能欣赏对方的优点。的确，如果他有点内向的话，他的伙伴并不一定要很多，但一定要有。要有几个最好的朋友。要告诉他结交新知，更懂得保持旧友。要有基本的同情和诚实，这是两条与人交往需要最早把握并坚持终身的原则。我们要教会男孩子忍受自己的痛苦，但对别人的痛苦却不要麻木不仁；教会他们承担自己的责任并努力争取成就，但对失败者却能够理解并宽容：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结出成果，你的成功除了努力之外，还可能是因为比别人更幸运。要敢于展现自己，更要学会自己默默用力。要不怕失败，并由衷地为朋友的成就感到快乐，这样就无形中使自己快乐的源泉扩大了许多倍。

或问：你怎么没说到学习那些现代化的、先进的技术和知识？比如学会使用电脑学习软件、观看电视教育节目等等。的确，我把它们放在较后面的位置。我知道我抵擋不住男孩子们喜欢新鲜技术的兴趣和潮流，但我不必在这方面做过多的鼓励，更不会迷信这些手段。在这样一个时代的氛围里，他们是容易学会这些的，但我其实希望他们不要太早接触，而且，我希望他们对电子、机械的兴趣不要超过对自然和书籍的兴趣，或者说，后者将是永远的底色，永远不变的陆地。也不要相信所谓“知识爆炸”“信息爆炸”的说法，许多“知识”和“信息”其实只是重复、泡沫，甚至是垃圾。

我在这里并不是要谈对一个男孩子的全面培养，而是特别强调对他们在阳刚之气方面的培养，或者说男孩个性中“雄性”的培养，而且以上所说有些是对男孩女孩都适用的。但无论如何，男孩还是应当有一些和女孩不同的天性和培养方式，男孩子就应当像男孩子，女孩子就应当像女孩子。当然，在男孩中间也还会有许多细微的不同。我们得努力去认识每个男孩的独特世界，根据他们的特殊情况，有时更重视“扬长”，有时则更注意“补短”。我们还要让男孩子知道尊重和爱护女孩子，努力培养他们的绅士风度，告诉他们欺凌女孩子是可耻的。我们希望他们在刚强中藏有一分温柔。男孩子应该蛮一点，应该经得起摔打。从前，男孩子若老是哼哼唧唧、哭哭啼啼，是会让人瞧不起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应该对人野蛮，尤其不能对弱者使蛮，不能对老人、女孩使蛮。他的勇敢也应当是一种内敛而非张扬的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