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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了第一张古琴的第一个空弦音

2023-07-25胡念邦金翠华

百家评论 2023年3期

胡念邦 金翠华

内容提要:徐怀中先生的《牵风记》,以独特的非逻辑的人物艺术塑造手法,深刻表现了人的内在生命逻辑,将小说的核心人物汪可逾塑造为古今中外小说艺术长廊中一个新的经典人物形象。小说书写战争,却非战争叙事,其艺术视野,越过了战争边界,在人类文化本源的层次上完成了一种更高意义的生命表述。读者先是为一窥真实的战地生活细节而连连惊叹,随着人物的种种奇遇,随着小说旨意的无限度延伸,读者进入到一种形而上的思考。作家试图牵引人类社会的风向,希望现代人能够以无限敬畏的目光,回眸大自然深处,回眸远古时代,回眸人类历史的零公里。《牵风记》堪称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里程碑。

关键词:《牵风记》 非逻辑性 内在生命逻辑 空弦音

读徐怀中先生荣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的《牵风记》,不禁拍案叫绝!好久没有这样的阅读兴奋感了。它与中国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迥然不同,与其他题材的长篇小说也不在一个领域。它是当代文学一次全新突破。这样的突破,由一位九十岁的老作家完成,令人感慨万端!

是张守仁先生给《人民文学》编辑写的关于《牵风记》的通信,引我们读《牵风记》的。未读小说前,感到信中嘉赞之辞,似有过誉之嫌。作为一名资深名编,遍览中国当代名家名篇,为何会对此书做出如此之高的评价?读了小说之后明白了,张守仁先生的评价恰如其分,绝非溢美之词。

当下常用颠覆一词。《牵风记》是大颠覆,历史大颠覆,艺术大颠覆。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堪称长篇小说的里程碑。

颠覆,实际上是复原,复原深刻指向事物本质的那一部分历史真实。九十岁的徐怀中,凭借在这个世界上已活到了无所畏惧的生命,以非凡的勇气和见地及创新探索不畏失败的艺术精神,在文学层面上复原真实的战争,真实的历史,真实的生活,真实的人性,真实的悲剧。

彼时的生活图景、人物心灵,人性的善与恶、美与丑,灵魂深处的挣扎和撕裂……作家将这一切皆置放于战争巨大的“壳”里,细致而生动地将其一一复现。最终,让读者第一次深切体察到了那场战争的根须部分,感受到战争中人们内心活动的原生状态,书中展现的不再是从胜利走向胜利,而是我军失败窘困的战例;读者看到的是怀着英雄情结的一位少女的种种奇遇;战地黄花,在血与火中绽放,随即凄美凋零;坦然面对死亡的支撑力量不再是写在墙上口号式的豪言壮语,而是人性闪耀的灿烂光辉。《牵风记》为人类的真善美谱写了一曲哀婉的挽歌。

读完全书,再回头看扉页上“献给我的妻子于增湘”那一行字,方知其含义之别样。作家开篇即告读者:这是个人化写作,不倾向于宏大叙事,不着眼于这场战争纷繁多变的政治背景。小说的艺术视野,早越过了战争边界,直指特定环境中人的命运和归宿,直指人的心灵世界;在人类文化本源的层次上完成了一种更高意义的生命表述。读者先是为一窥真实的战地生活细节而连连惊叹,随着人物的种种奇遇,随着小说旨意的无限度延伸,我们已经不知不觉地进入到一种形而上的思考。仿佛作家试图牵引人类社会的风向,希望现代人能够超越形而下的生活,以无限敬畏的目光,回眸大自然深处,回眸远古时代,回眸人类历史的零公里。

《牵风记》书写战争,却非战争叙说。作者对战争情节和细节的种种叙述,只为烘托一个人;所有人物、事物的刻画,故事情节的演进,皆为刻画一个典型:汪可逾。

解读了汪可逾,即解读了全书;汪可逾,作家唯一的艺术目的;汪可逾,《牵风记》的主旨。她是《牵风记》的始,也是《牵风记》的终。

汪可逾不只是一个文学典型形象,更是一个意象,一个象征,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符号。这一符号所含有的能指和所指之间充满了张力。汪可逾如天外来客般冰清玉洁超凡脱俗,她的思维方式生活方式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不只是个性上特立独行,是生命形态完全无法与人融合。貌似融合的不过是表面现实,她最终离开部队,势不可免;她的死,同样势不可免。汪可逾这一崭新、典型的文学形象,给研究现当代文学的评论家们和博士生硕士生们提供了一个广阔的驰骋之地。只是能够切中肯綮准确评论《牵风记》的时候或许还没有到来。

《牵风记》可归于何种流派,现实主义?浪漫主义?魔幻主义?超验主义?似乎都不像。用这一类文学概念去论《牵风记》,怕都难以套得上。

《牵风记》最突出的艺术创新手法之一,是以独特的非逻辑的人物艺术塑造手法,契合人物内在的生命逻辑。不加藻饰地揭示了战争之中变异的人的本质。小说似乎是现实主义风格叙事再涂抹上一层浪漫主义的虚幻色彩。人物、环境、故事发展脉络,叙述描写等等皆具体、逼真,极富生活气息,让人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可当我们仔细品读,会发现,文本表层叙事之中,总伴随着一种陌生的不合小说叙事逻辑的感觉出现。比如:小说伊始,齐竞和汪可逾第一次见面,二人谈论古琴的情节,看起来顺理成章,其实完全脱离了战争的环境,游离于现实场景人物之外,明显违背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准则。对话并未表现人物性格特征,亦与推动情节发展无关。作者是在讲授古琴艺术的知识吗?是在展示知识分子的文化素养吗?读至这一段,令人不禁失声笑道:太不真实了!可读完全书之后,回头再读,才深感作家独有的艺术匠心。小说形而上的核心题旨,决定了徐怀中先生需极力摆脱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窠臼,开拓一种新的叙事方式。纵观全篇,它开首必须要这样写。《牵风记》原本就是要挣脱小说对人对事对物的传统写法。古琴一开始即出现,是小说不可或缺的重要铺垫,更是开宗明义,借二人之口,以富于文化内涵的一件古老乐器助小说确立主题。

有人评论说,这部长篇写了三个人一匹马,却漏掉了一个重要“人物”:古琴。自童年學琴的汪可逾相信,她终于会听到古来第一张古琴的第一个单音。令她抱憾终生的是,我们现代人的听觉处于深度休眠状态,无法听到最初始的古琴空弦音。古琴是《牵风记》的魂,没有古琴,就无法支撑女主人公汪可逾这个艺术形象,她就失去了生命之根,最终将不知魂归何处。第一张古琴;第一个空弦音,链接起汪可逾与齐竞、曹水儿及军马“滩枣”之间的生命。古琴,是承载小说主题的重要艺术符号。

再如齐竞与汪可逾的爱情。两人之间爱的萌发,爱的过程,爱的表现,爱的终结,与我们读过的所有小说里描写的爱情迥然有别。无论是爱情发展的情节还是细节,以及两个人表达情感的对话,表面看,似乎与诸多小说表现爱情的写法类似——相识、相知、相通,相爱,却分明有着巨大不同,自始至终呈现出一种爱情的非逻辑性。两人第一次接吻后,汪可逾一副再也无法忍受的样子,说:“每一次都需要耗费这么长的时间吗?”只有如此冷静的一句话,莫知所云,匪夷所思。作者是在写汪可逾的情感认知呢,还是写她对爱的懵懂,抑或是对爱情的漠然,淡然,超然?在《牵风记》里,读者见不到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作品里常见的那种表现爱情的情节、细节和心理描述,所呈现的是一些有违常情逻辑的场景和对话。恰恰是这种另类叙事,点化了汪可逾清纯无瑕和超凡脱俗的生命。

对于有着多年阅读经验和人生阅历的读者,读一部新小说时,常不自觉地带着一种阅读期待。读现实主义小说,这种期待一般会得以满足。可在《牵风记》的阅读过程中,阅读期待常常出乎意外地被打碎。然而,阅读期待落空,不仅没有令人感到失望,反而获得一种久违了的阅读新奇感,折服于作家对事物本质的深层发现和举重若轻的独特叙事。当读到小说的后半部分,尤其是自二十章开始,情节发展,人物命运超乎读者阅读经验,令人不禁击节赞叹。齐竞与汪可逾肯定会相爱,但不是如此爱法;有情人各走陌路,怎能这样分手?汪可逾这样的人很难在战争中活下来,谁想得到竟因此而死,且是这种死法!人物语言、行动,情节、细节的非逻辑性,可说比比皆是。

曹水儿,简直是无厘头,具有非逻辑甚至反逻辑性格。他新婚之夜不谙风情,参军后竟情窦大开,且泛滥成灾,终因被自家人以此为由绑上祭坛。而在汪可逾面前,他堪比圣徒,不但行为圣洁,且心中没有一丝欲念。比柳下惠还柳下惠,堪称完美遵守了“凡看见妇女动淫念的,就是犯奸淫了”的诫命。同汪可逾在山洞里生活数十天,直至汪可逾离世。汪因伤病不得不全身赤裸,他用泉水擦她的全身,始终心纯如水,以手足之情关爱着汪可逾。

曹水儿,绝非典型环境里的典型人物,用浪漫主义中的理想人物对其评价亦嫌轻巧。他和汪可逾一样,是作家钟爱的一个意象。两人相互映照,相得益彰,作为汪可逾的崇拜者,他衬托出汪可逾圣女般的感召力;作为齐竞的对照人物,他成了汪可逾生命的唯一安慰。汪可逾临终前一声“我的好兄弟”,说出了人与人之间最纯粹最美好的一种亲情,可谓对曹水儿的至高评价。曹水儿,虽然显得那样不合逻辑,却又是如此真实,丰满,令人动容。

汪可逾远远离开了她所有的战友们,只有曹水儿始终不渝,与她同生死。书中写道:“曹水儿本可以去找军分区领导解决棉衣的,他知道汪参谋铁了心,永远不再与一号见面,绝对不同意他和部队取得联系,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曹水儿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曹水儿了,他随同汪可逾,不再把独立第九旅当作自己可依靠的家,而只和汪可逾相濡以沫,生死与共。当两人在溶洞里处于绝境时,曾朝夕相处的战友近在咫尺,曹水儿丝毫没有去求援的想法,其决绝之心可见一斑。曹水儿两次进军分区,如入敌人阵营般偷偷摸摸,读至此处心中不禁升起悲凉之感,又觉其叙述之非逻辑性,令人一时无法接受。曹水儿第一次回军营偷棉衣,看到齐竞连忙躲开逃离,尚可勉强理解;第二次,汪可逾已死,他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去向首长汇报,由组织出面,安葬汪可逾,他却又一次偷进军分区,为汪可逾找寻裹尸白布,被战友抓获。战友的态度明显也不合逻辑,不仅不把曹水儿视为自己人,而是像抓敌人一样将其抓起来,在这里,我们的閱读期待又一次落空。种种人物关系的非逻辑性非现实性,至曹水儿被押至齐竞处达到极致。齐竞不但对汪可逾的死毫无兴趣,反而霍然变脸,抛出控告信,他明知曹水儿与保长女儿的问题并不能定罪为强奸,却不敢作证,任其被绑赴刑场处决。

在曹水儿的眼里,汪可逾一开始就与其他女性完全不一样,“他以九十五度角仰视”她,如同仰视一颗明亮的小行星,在他心里,汪可逾就是一个“尚未正式命名的自由天体”。后来,他与汪可逾同命运共呼吸,为汪所感,心灵发生了极大改变,生命价值指向也随之而变。保护好汪可逾,不再是他的一项军事任务,而是他生命的归宿。看似非逻辑情节,实则完全合乎人性,合乎曹水儿这个心灵觉醒的艺术形象的内在生命逻辑。因此,当他被押解到齐竞面前时,曹水儿已非原先那个憨头憨脑忠心耿耿的警卫员,两种不同人格激烈冲撞,火花四溅!在行军作战中,曹水儿多次演绎他的“艳遇”一幕,自是为革命部队铁的纪律所不容。而在有限的生命期间,这个年轻人快意跳脱,超越有限与无限的对立,活出了自己。

齐竞,哪里还是书中刚登场时那个温文尔雅的儒将形象!被作家冠以“人民解放军这个革命武装集团中的大知识分子”头衔的一号首长,按其性格逻辑导演出的非逻辑情节和细节,同样合乎事物的内在逻辑,直至尾声那样一个诡异、荒诞的结局,却显得真实可信。齐竞服用被医生将安眠药偷换成的维生素C自杀,不料,“促进生命生血机能的维C片,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夺去了戎马一生的一位老人的性命,世界史上哪有这样的事?”

非逻辑性的人物个性;合乎逻辑性的人物结局。《牵风记》中三个主要人物的艺术塑造,恰恰体现了一种深刻的艺术反合性。作家以这种独特的艺术手法,将小说主旨引至更高一层的生命逻辑,产生了巨大的艺术魅力。

《牵风记》正是凭借一种见所未见的美妙的全新艺术特色,超越了之前中国任何一部战争题材的长篇小说,成为现当代小说艺术的一座高峰。

相信《牵风记》当能与时间持久抗衡,存世久远,何为更高一层的生命逻辑?让我们回到汪可逾。统观这个古今中外小说典型人物长廊中独有的典型人物,若只用一个词概括,可称其为“非人类”。她一生的展示,离去的过程,纯属“异类”,纯属反逻辑。然而,她那光彩夺目的高贵形象,不仅让曹水儿变得无比圣洁,为她肝胆涂地万死不辞。亦让齐竞俯伏在地,跪爬至其遗体旁,仰天大叫,不敢近前。虽至垂垂老矣,仍无法解脱,不得不以死谢罪。凡此种种,无不昭示了汪可逾这个美少女,属于世人心目中所期许最为纯净透明的生命形态。她作为一个成年女性,依然如牙牙学语的幼婴一般,保持着内外感觉协调一致,诚可谓从始至终持守着人类尊严的一种大境界。汪可逾焕发出的艺术魅力,鲜活体现了更高层次的生命逻辑。

汪可逾,单纯、真诚、善良、毫无心机。她至善至纯,以至于到了缺少羞耻意识的地步。

这里说的羞耻意识,特指性的羞耻感。作家在书中多处着意描写汪可逾在这方面的严重缺失。无论是曹水儿给她讲众人背后讥讽她的黄色流言,还是她睡醒后发现齐竞正对着她的裸体拍照,汪可逾竟然既不害羞,也没有恼怒,完全异于常人。最惊世骇俗的事情发生在小说第十二章“黄河七月桃花汛”里:部队接到命令,即日渡至黄河北岸。汪可逾率领百号女民工第一船先过。为避免一旦落水,被卷入水底,她要求女民工们脱去衣服,当即遭到妇女们的反对。汪可逾在众目睽睽之下,身先士卒,率先脱掉衣服,只穿内衣内裤,泰然自若地站在船头。女民工们随之纷纷脱去衣服,将赤裸的胴体直接暴露于“部队、民工锋利的目光之下”,引起一片哗然。接下来,在这一章的第四节,作家描述了汪可逾与女民工们之间有关穿衣服的对话,此时女同胞们已完全与她站在同一立场。人物之间的对话极富个性,活泼有趣,看似闲笔,却是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它暗暗指向了汪可逾的灵魂和小说的题旨。汪可逾告诉大家,远古人集体打猎为生,从不知道穿衣服,男女相处,习以为常。衣服本是人类因保暖而穿,却给人带来了羞耻意识。人因害羞而穿衣服,把自己包裹了起来,“傻看傻看”。与直立人行走几百万年的历程相比,人类穿衣服的经历很短,不过是剥一根葱的时间。汪可逾最终要表达的是:既然时间如此之短,“我们现代人,很容易找回不用包裹、无拘无束的那种初始记忆。”

衣服,在汪可逾的意识里显然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对人的包裹,包裹住人的羞耻感,也裹住了人类初始的无拘无束的自由天性。汪可逾追叙古人类赤身裸体的生活,实则是向往像远古时代那样一种纯真无邪的生活。当她听到一个女孩说:“这才多一会儿,不过是剥一根大葱的时间,就反转过来,恨不能从今往后再也不穿衣服才好。”作家用了一个成语来形容汪可逾听到这句话的心情:“惊喜不已”。

残酷无情流人血的人类战争正在身边发生,汪可逾英勇而坚定地实践着她的信念:去掉羞耻感,抛弃遮盖,找回人类的初始记忆,回归始初人类的生命逻辑。她带领着姊妹们,向世人展示史上罕见的“极端化的人体景观”,昭示着人类原本单纯无瑕的精神。犹如七月的黄河,出现了桃花汛。

由此延读至小说最后,汪可逾赤身与曹水儿日日夜夜生活溶洞里,毫无欲念和羞耻之心,就完全可以理解了。其接续的正是汪可逾对人类最初生命状态的向往,与小说的重要意象“空弦音”“零公里”一脉相通。

欧美文学的源头之一《圣经》记载了人类羞耻意识的由来:亚当夏娃犯罪之后,眼目明亮,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有了羞耻感,赶快用树叶遮挡。犯罪之后,人才对自己赤裸的身体感到羞耻。按传统说法,对性的羞耻感,体现的是人的颜面和尊严,说是犯罪造成的结果。岂不是一个悖论?事实是,人自有了这种羞耻意识之后,便失去了原本的天真无邪。

借女主人公羞耻意识缺失,作家仿佛在向我们表明,汪可逾的灵魂并不属于现代人,她应该来自几十万年前的远古人类,似乎仍沉浸在史前时期的生命状态,一不小心踏入了这场压根儿就不属于她的战争。她不忍心踩着敌人的尸体过河;对曹水儿为保护她杀死敌人后身上沾染的血腥气味极为厌恶,以至于要与救了她的曹水儿决裂!小说用了大量细节,表现汪可逾很难适应现代战争的种种窘况。她的言语行为,不合众人;她的爱情心理,更是模糊不清晰。她雖然对齐竞心有情愫,但总给人一种疏离感。她视灵魂的纯净和自由高于一切,面对齐竞近于人格侮辱的强烈猜疑,她只是说了一句话:“我从心里瞧不起你!”抬手一挥,再无藕断丝连的任何情感牵扯。

汪可逾在做所有事情的时候,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我们不得而知。翻遍整部小说,汪可逾的心理活动基本阙如。作家为何省略了她全部的心理描写?是为了更好隐蔽自己的观点,让读者各自去感受吗?人物内心活动,是灵魂的独白。关于汪可逾的心灵,她的心理轨迹,拥有全知视角的作家一言不发,这在以往的长篇小说里极为罕见,巨大的留白,无疑是这部小说一大显著艺术特色。

作家默然地引领读者跟随着汪可逾,进到她出入的所有场景,分享她经历的喜怒哀乐。她坦荡磊落的胸襟在她出现的每一处都能清晰地看到,她像和煦的春风,自己并不知道:凡吹拂之处,人心苏醒。最后,我们又和她一起从战争故事里走出来;从人群纠葛中走出来;从凡人俗世里走出来。随其进入了数万年前的一个水溶洞,进入一个亦真亦幻的空间。在这里。小说陡然变身:战争硝烟蓦然消散,一切都沉静下来。汪可逾的所思所言所行与战争没有了丝毫干系,是她根本没有经历过这场战争,还是她将这一段生命记忆全部删除?人物关系变得简单明了纯净,原先的故事、氛围皆消失得无影无踪。

汪可逾一进入这个水溶洞,便感觉似曾相识,如重归故里,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不!不是感觉,而是她记忆中确曾到过这里:这是当初原始人从树上下来时的穴居溶洞;又似乎是某氏族部落的窑洞式住宅。她记起当初这个岩洞比现在所见的还应该要大得多,曹水儿据此去探察了一番,果真如此,他找到了面积更为阔大的“后洞”。在徐怀中先生笔下,这不只是单纯的一个水溶洞。作家让曹水儿依据洞内行进的方向,仔细计算走过的距离,标定他此地的位置,正处于大别山的顶端。以此表明,战火纷飞时,能够有栖身之地,便是平静安定的生活。并以此突显汪可逾的纯真。她热情地称道这位骑兵通讯员:“不是别的什么人,偏偏是你曹水儿,第一个发现了大别山脚下存在这样庞大的一个水溶洞。你朝着社会发展的回返方向,一口气走出去了至少五百年,这是你一生最大荣幸了。”

汪可逾年轻的生命即告终了,这是最独特最感人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死亡,它呈现出宁静回归的死亡之美。伴随这位女军人回程的是:栖居亘古既存的水溶洞;千百万年来形成的石钟乳的滴水声。清冽洁净的泉水净身;第四纪冰川运动后遗留下来的孑遗植物——银杏相陪相伴;宋代的古琴古曲余韵袅袅。更奇异的是她死了多日之后,躯干四肢恢复原状,面容如初,自然安详,遗体呈晶莹透明状。

从枪口下侥幸逃生的一匹老军马——“滩枣”突然归来,来给汪可逾送葬。“滩枣”仅仅是一匹马么?不,它是汪可逾心有灵犀的知音;是她坚贞不渝的守护者;是她灵魂的安慰者。“滩枣”应当是远古时代人与动物曾经和谐相处的记忆符号。小说两次写到汪可逾特为“滩枣”弹奏古曲《关山月》。两次演奏,曲子相同,情景不同,演奏者的意图不同,弹奏方式也完全不同。

第一次,十七岁的汪可逾刚刚入伍,青春洋溢,活力无限,美好生命充满了希望。为表达对“滩枣”的谢意,她练习演奏《关山月》,准备作为礼物送给“滩枣”。远在村外的“滩枣”竟然听到了,听懂了,它飞驰而至,撞开农家小屋的后窗,拱开两扇窗户,鼻孔喷出薄雾一般的白沫。徐怀中深情地写道:“她何曾有过这样的梦想,人民解放军的一匹战马,竟也成为她的一位无言的知音”。

第二次,汪可逾身受重伤,严重脑震荡,肋骨、小腿骨骨折,已无法行走,与曹水儿栖居在大别山的一个溶洞里。她拒绝进食,多日粒米不沾,身体极为虚弱,生命进入倒计时。曹水儿把为了坚壁清野埋在地下的古琴给找了回来。琴已损坏,琴弦散落,汪可逾强撑起身子,净手端坐,在光光净净的琴面上,开始一首又一首无声地“弹奏”她挚爱的古曲。她的左手已被粗糙的琴面劃破、流血。当一曲“关山月”响起时,曹水儿猛然听到了远方传来“滩枣”的嘶鸣声。

汪可逾用无声的琴声再一次将“滩枣”召唤回来!空弦音,分明已化为她与“滩枣”的心理感应。此时的“滩枣”,不再是军马,同汪可逾曹水儿一样,它早已远离战场。此前,部队为了在千里跃进途中轻装上阵,决定遗弃全部近二百匹战马。为了不让战马落入敌人手中,上级命令,必须将它们全部“嘟嘟”掉!军马真正成了战争的牺牲。徐怀中先生不愧于文学大家,他以其独有的洗练、含蓄、平实的语言,仅用不足千字,便将近二百匹军马瞬间回归古代野马的生命形态淋漓尽致地描摹出来:卸掉了加在它们身上的一切器具,摆脱了千百年来人类对它们的奴役和驱使。“它们重新感受到了草原古马群来群往狂野无羁的那种热切振奋,感受到了不受任何羁绊而随意放飞自我的那种轻快欢愉。”群马知道,枪口正在对向它们,扳机轻轻一扣,死亡即刻临到。可它们并不畏惧;它们珍惜生命最后时刻获得的自由。即使时间短暂,它们也要以自由的奔跑,“以超高速,跑完自己一生本应该达到的全数奔跑里程。”当自由和屠杀同时降临,它们宁愿为抵达上天赋予它们生命力的极致主动赴死,亦不愿成为人类战争的祭品。然而,它们没有时间了。一群现代野马奔跑起来啦!在堰塞湖底,群马的死亡之地,它们井然有序,绕圈疾跑,风驰电掣,激情四射,速度有增无减,直至一匹又一匹马在奔跑中口喷鲜血,死亡倒地!它们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如愿以偿地跑完属于自己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它们死而无憾!

面对马群的壮烈赴死,战士们不忍目睹,号啕大哭。命令一下,他们一边“发出恐怖又疯狂的呐喊”;一边闭着眼,向着马群射出密集的子弹……

《牵风记》的第十五章“活在二十世纪的古代野马群”堪称当代小说中最惊心动魄的一章。战争的残酷性,只是小说叙事的表层意义。战马回归野马群,回归远古时代,在大自然中自由自在地奔跑,与汪可逾的精神向往相契相合。这才是作家的叙事动机。

“滩枣”是现代野马群里不甘引颈就戮的那一匹;是在战友枪口抬高一寸的恩赐下唯一逃脱的那一匹。它活下来,只为做一件事:给汪可逾送葬。其时,曹水儿已被枪决,他生前恳切要求带人找到停放着汪可逾遗体的溶洞而被拒绝。

这是一场只有上天在俯视的葬礼。没有人知道“滩枣”是如何进到溶洞,把汪可逾放在荆条“褥垫”上,拖着她走过陡峭的山石,安放在白果树的树洞里,让她站立在树洞里!“滩枣”甚至把古琴也从溶洞里运了出来。做完这一切,“滩枣”守在离汪可逾不远的地方,化作一具完整巨大的白色骨骼。

更为神奇的是,“滩枣”相送汪可逾一程,让她同古银杏树融为一体。于是现场当即成为一方净土,各种小虫如蚂蚁、地鳖、黑虫、蜣螂等绕行银杏树庞大的根部,不停地转圈圈,却没有一只小虫超越无形的界限,爬到树干上去。即使齐竞找到汪可逾后,也只能在古银杏树周围打转转,难以再接近一步……

汪可逾终于可以安歇了。“但她不甘心在两亿五千万年处迟滞下来,想必稍事休整,将会沿着她预定的返程路线,向零公里进发。”

零公里在哪里?为什么要回到零公里?读者在一号首长齐竞为汪可逾拟写的《银杏碑》中,或可找到一点可供参考的线索。碑文有云:“人的一生,不外沿着各自设计的一条直线向前延伸,步步为营,极力进取。而汪可逾却是刚刚起步,便已经踏上归途,直至回返零公里。”作家以超越现实的艺术手法,借用恍恍惚惚的大量文字描述,喻示了书中这个非现实的女主人公从哪里来,又怎样踏上返程,找到自己的归宿,为他的女主人公画上了一个圆满而又是永远不会腐朽的句号。

最后,我们来读小说开篇“演奏终了之后的序曲”,一般来说,小说序曲应该是暗藏主旨的重要一章,徐怀中先生在这一章里,写的竟然是看一张照片时难以解释的视觉误区。这张晋冀鲁豫野战军独立第九旅干部们摄于1947年6月30日抢渡黄河之前的集体照,也是汪可逾最后的遗照。垂垂老矣的战争幸存者们,发现一个奇特现象:无论是谁看照片,第一眼看到的必定是汪可逾!大家分析这一现象的诸多原因,似乎都说不通。最后,当年的摄影员做出了合理解释:照片上的人都在笑,但这些笑,像一张张全国通用粮票一样是千人一面的笑,只有汪可逾的笑,是发自心底那一汪清澈见底的清泉。当《牵风记》“演奏终了之后”,再回读序曲,就懂了汪可逾的微笑:汪可逾在用她的笑容,注视着每个曾经的战友过去和现在的灵魂。

黑夜已深,白昼将至。掩卷长息。依稀看到独立第九旅司令部参谋汪可逾迎面走来,十九岁青春面庞上,浮现着标志性的天然微笑。她轻声细语致以友好的问候:“你好!”在《牵风记》里,这是她最喜欢说的话,她向遇到的每一个战友微笑着说:你好。但是,没有人回应,也没有人能听懂。

(作者单位:青岛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