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凤子书风嬗变刍论
2023-07-25徐凯蒋纯利
徐凯 蒋纯利
关键词:吕凤子 书风 演变 凤体书
吕凤子书法艺术个人面貌独特,时代性强,其『凤体书』独特的艺术样式,使他在书法史上有着不可忽略的艺术价值和历史地位,其所获得的成就在近现代书法史上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吕凤子书法艺术发展历程可分为四个阶段:自蒙学起至一九二六年进入『国立中央大学』之前,为早期阶段;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七年,他在『国立中央大学』任教期间,为中期阶段;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九年主要生活在重庆璧山,书法艺术趋向成熟进入鼎盛阶段;一九五〇年后,新中国给他晚年带来了欢喜舒畅的生活,个人书风也进入晚期阶段新高度。他的四个阶段书法风格样式虽不断变化,但仍坚守李瑞清『篆分入手』的书学思想,于探索创新中开拓个人书法艺术新境界。
金石筑基:书法早期阶段
这一时期吕凤子的书法作品以隶书为主,兼有金文、诏版、魏碑等形态。在一九二〇年的《节录宋王安石〈生查子·雨打江南树〉》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秦诏版权量字形、笔意的影响,同时还含有浓郁的清道人『求篆于金』艺术特质。一九二一年《节录横渠西铭斯二言》全篇以隶书写就,是其努力学习《张迁碑》《礼器碑》等汉碑的经典作品,用笔上以《张迁碑》的方笔厚实见长,形态塑造上呈现《礼器碑》等汉碑影响,全篇书写娴熟,尽显畅快、流利之势。
一九二五年末至次年初完成的《凤先生人物画册》题跋,以篆、隶相掺,字形于方正中含大小、欹侧变化,笔势贯气,横平竖直中见流动韵味。这些题字书法有草意,但只是用笔流畅和结字略有省便。吕凤子在册页自书后记中说:『写册子得十页,尽拟人相,无明人俗韵,亦无取唐宋笔画,掉籀锋,拟章草,取神而已。』这段话说明他用笔以大小篆笔法为主,加以章草的流动变化,使其线质既保有金石气,又能具有丰富的表现力。通过这种篆、隶相掺的形态塑造,吕凤子在注重用笔所表达的审美意味的同时,还在不断寻找一种适合自己的结体,从而开拓书法艺术表现的新领域。
吕凤子早期书法,在技法和审美上受李瑞清影响,严格按照其师要求广泛取法,从甲骨、大篆、诏版,到汉魏碑版、简牍章草及晋唐楷书,在大量临写各类碑版铭文法帖基础上,熟练掌握书法艺术的基本技巧,尤其是篆隶书写的精髓要领。在这一过程中,他也逐步形成了自己的审美思维倾向,这使他在书法创作上更偏好于古拙、质朴、凝重、雄浑的金石气。张庭汉在《忆凤先生二三事》中记载吕凤子在教导学生时就主张『学习书法应从篆隶入手,先打下刚劲古朴的基础,然后求变求新』。正因有这样的基础,吕凤子书法艺术上的创新发展才会水到渠成。
融通出新:书法中期阶段
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七年,是吕凤子书法的中期阶段。这一时期吕凤子主要在『国立中央大学』和私立金陵大学工作生活。作为『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专修科国画组主任、教授,吕凤子主要负责国画专业的日常管理和专业建设,承担该专业『实象模写』『书法』『篆刻』『国画概论』『国画技术论』『中小学绘画教学法』等课程的教学工作。他在制定专业教学课目安排时,规定『书法篆刻』为国画专业『五大必修课』之一。这对当年两江优级师范学堂的教育模式既是继承,又有补充。[1]吕凤子继承了李瑞清的艺术教育理念,把书法教学贯穿于整个专业四年学习时段,并在课目的内容大纲中提出:篆隶兼习至能自由运用臂力而后散为行草,而后杂以篆隶行草之笔为画。
吕凤子作于一九二九年的《为中大艺术科国画第一辑作序》书法堪称杰作。这件作品以篆书形态呈现出浓厚的金石气,但运笔流畅,在古拙坚硬中体现出力量和生动。一九三三年的扇面作品《陆游词一首》,以隶书为主,夹杂着部分篆书字体;用笔多以方笔,笔画字形呈现方正样式,既有汉隶《张迁碑》笔意,又含《秦诏版》的方正遒劲,直中带曲,行中有留;布局上则沿袭了权量诏版的错杂多姿,给人以古拙、凝重、质朴的金石气息。
相较于正式作品、题画和书名题签等作品,在个人『调和体』书法样式探索上,最为放松且生动活泼的是他的信札。一九三〇年《致徐养秋先生信札》,就没有其他作品中布势、字态等方面的谨慎,而显得挥洒自如,其中篆隶行草四体高度融通,用笔流畅潇洒。由于是日常生活内容,吕凤子在书写中没有任何拘束,于融通各体中更充分地表达出他驾驭不同字体、用笔、节奏等方面的自然练达,书法意境表现为清峻、奇肆,艺术感染力很强。客观上讲,能够将四种书体融合于一体而挥洒自如,这种创新精神难能可贵。
这一阶段,吕凤子书法作品出现较大变化,主要原因是他对传承李瑞清书法思想所做的自觉思考—如何从书法创新实践角度,探索符合自身审美意趣且更富有表现力的书法样式。这种主观能动的结果,便是他在广泛融会以求变通的创新路径上,朝着篆隶相掺、杂以行草,方正中含大小、欹侧变化的方向迈进,并仍然于字里行间弥漫着浓厚的上古彝器款识与两汉碑碣气息。他的这种创新探索,使作品在古拙、凝重、质朴的底子上,具有了劲健、清峻、奇肆的审美意味,从而更具特色和生命活力。『国立中央大学』毕业的顾莲邨在《吕凤子先生书法》中评价道:『(凤先生)中年以后,一跃而出师囿,独立门户,自成一家。为了探书之源,立书之本,于是上追秦篆,驰骋于权量、诏版之间,兼攻汉隶,明《张迁》《石门颂》之长,谨而不拘,严而能纵,纳篆隶于行草,错杂多姿。』
『凤体』大成:书法盛期阶段
吕凤子西迁后主要生活在重庆,他的书法在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九年间进入了鼎盛时期,个人面貌越发突显。这个时期,他的书法在原有四种书体混合相掺的基础上,进行了更契合个人书法艺术表现的探索,无论从字形还是笔势意趣上,都能看到他逐渐将过去以篆隶为主杂以行草,演变为以行草书为主、篆隶书为辅的混合体。
这个时期较为典型的作品,如一九四二年赠送宋步云的《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一九四三年书《凤先生韵语卷》,这些作品字形构造上逐步由篆隶向行草过渡,加强笔画之间的相互连带,弱化方正转折而为弧形构造意态;结体多大胆怪象,布局似散漫而以气势相衔聚;用笔上则更强调篆隶笔法的使用,线条大多如老藤屈曲,涩拙中见流动,也兼有出锋凌厉之痕,贯气于曲折用力之间,笔力强悍,表现出一股沉雄苍劲的精神气息。这些艺术特點的呈现,是吕凤子在重庆璧山避寇期间个人情感得以宣泄的结果。其字形塑造的扭曲变化、线条的涩拙屈曲、笔力的沉雄苍劲,正是他精神意志中所蕴含的顽强抗争力的充分展现。
一九四六年后,他的书法作品虽体势、笔法未变,但行气渐趋沉静,字形大小欹正变化反差渐小,布局亦趋整齐。如一九四六年书《悼黄齐生词轴》《题〈亦尽心焉〉诗塘》以及一九四八年的《致祝嘉先生信札》,即是这一变化的代表性作品。这些作品中字体杂糅,由篆隶而来的线条金石气重且强悍涩拙,运笔曲折用力而苍劲老辣;但由于是行草书,书写过程尚觉自然,多有意外之趣、神来之笔,以至于整个作品看似意味深沉,每笔每字皆十分用心,强悍处沉雄顿挫,但又有自然天成之趣,布局散漫中见精神。一九四六年为李文信《江山帆影》画所题诗作,书写尤为流畅,趣味十足,精彩纷呈,线条质量极高,单字结体及整幅布局变化丰富,节奏感亦十分动人。过去那种理性安排、每笔每字皆用心求得变化的趣味,已趋向于自然流露的状态。
吕凤子早年熟练掌握篆隶书的表现形式,在『国立中央大学』时期开始有意识地尝试将篆隶与行草融合,形成四体杂糅的书写样式;抗战避寇来重庆后,他将篆隶行草书体调和样式进一步深化,不仅提高了线条的质量和表现力,而且更加贴合他的个人意趣,生动地表达着个人情感,与此同时也提升了作品的审美价值和品味。正是他多年来积极思考书法艺术的内在发展规律,自觉地将个人文化修养、艺术审美理想外化于书法艺术实践中,才完成了具有浓郁个性特征、饱含浑雄古拙、涩拙苍劲艺术特色的『凤体书』风貌样式。
顺时变法:书法晚期阶段
新中国成立后,吕凤子主要在苏州的江苏师范学院度过了晚年时光。对吕凤子来说,新中国的建立给他带来了新生命,他以满腔热情投身到新中国的建设中:『有力今唯图建国,当仁老子也阗阗。要教增产我居前。』[2]他一改过去沉闷忧郁的心情,而以积极明快、乐观向上的精神风貌投入工作、生活和艺术创作中。在新中国新思想影响下,吕凤子创作态度和艺术价值取向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创作理念由原来的『为人生而艺术』转变为『为人民而艺术』,提出自己今后的艺术创作要『便于群众欣赏』。正是有了这样的艺术价值取向,吕凤子开始了他晚年书法样式的演变,其个人风格也有了较大调整。
一九五〇年的《送学生四十八人赴军事干部学校致辞》,标志着吕凤子的书法进入晚期阶段。新中国的建立让吕凤子真切地感受到『而今复有生之乐』,在欣喜欢快、『心安意自得』[3]的心境中,他的书法在用笔、结体上呈现出平正舒展、体势开张的特点,朴实平和的意境情态跃然纸上。一九五四年的《致吕去病、统华家书》较之前的作品,更多表现出其早年得自李瑞清的魏碑字形用笔与宋人黄山谷体势笔法相融合的新风格。同年的题顾坤伯《云山幽谷》诗作则是吕凤子晚年书法代表作,很好地展现了他晚期书法的风格样式,运笔含波荡之势,布局上势态横向开张,体形舒展。一九五七年的《凤先生自作诗词》更体现了这种特征,横向取势越发明显,平正稳健中借由笔画的长短穿插来变化字形姿态;用笔、结构看似秀妍而内藏生涩,虽多有黄山谷痕迹,但更隐隐流露出吕凤子一贯的碑石意味。
吕凤子晚年在他的艺术创作上呈现出欢喜舒畅、朴实平和的风格特征。对于『凤体书』,他也毫不犹豫地加以调整,在满足个人新艺术创作思想变化的同时,顺应时代发展需要,一改过去篆隶杂糅、强悍涩拙且曲折用力、老辣怪异的书法样式,变为体勢开张、平正舒展而更容易让老百姓辨识的行楷字体。这是吕凤子书法艺术在新时代的进步,在改变艺术观念的同时,也在改变他的艺术实践,而这种改变又一次促使他向新的高度探索迈进。
纵观吕凤子一生书法艺术实践的四个阶段,可清晰地看到,每个发展阶段有着不同的面貌和特点。早期遵循李瑞清『求篆于金,求分于石』『纳碑入帖』的教导,以临古为主,打下坚实基础,作品呈现古拙质朴的金石气。在『国立中央大学』时期,吕凤子便开始主动探索、勇于创新,把篆隶写得错杂多姿、生动自在,逐步进入艺术的自觉创新状态,书风呈现出劲健清峻的气象。重庆避寇时期,其书法趋于成熟,形成自己的『凤体书』样式,在四体杂糅的变化中显出浑雄涩拙的艺术特色。晚年则顺应社会变化,回归行楷,书风朴实平和。这四个不同阶段之间关联紧密、相互承袭,各阶段内又不断变化调整,使其书法艺术逐步提升并渐入佳境。
吕凤子书法艺术的发展变化是一个必然过程。这个必然首先来自于吕凤子书法厚实的基础。李瑞清的教导让他建构起基本的书法审美理想,也促使他在上古碑版铭石上认真踏实地下了苦功,特别是对汉碑的学习入骨入髓。『凤体书』中的金石气息、篆隶碑铭痕迹,正是基于他勤奋踏实的艺术实践。其次是他富有探索创新思变的精神,这主要得益于他融通中外的丰厚学养。吕凤子是学者型艺术家、教育家,对书法艺术的内在规律及审美要求有着极为理性的认知。他没有因为传统经典、李瑞清教导而不越雷池半步,相反他一直在突破创新。在《中国画法研究》一书中他写道:『在造型过程中,作者的感情就一直和笔力融合在一起活动着;笔所到处,无论是长线短线,是短到极短的点和由点扩大的块,都成为感情活动的痕迹。』[4]『凡属表示不愉快感情的线条,就一往停顿,呈现一种艰涩状态,停顿过甚的就显示焦灼和忧郁感。有时纵笔如「风趋电疾」,如「兔起鹘落」,纵横挥斫,锋芒毕露,就构成表示某种激情或热爱,或绝忿的线条。』[5]他很清楚艺术本体的内在要求。正是宽博、深厚的学养和对艺术高层境界认知的自信,指导着他的艺术实践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