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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去彭家桥

2023-07-23涂夏

芳草·文学杂志 2023年4期
关键词:绿皮村主任房东

一列火车贴着神经呼啸而过。

“刘幸福就是坐这列绿火车跟狐狸精跑的,刘幸福不管我了哟,我的娘哎。”

小巷深处的一栋三层楼的楼面上伸出了一个乌黑的脑袋,直至火车跑远了,她还傻傻地盯着铁路。

我离开医院的时候,里面的病人也是这副模样。他们趴在坚固的防盗窗上朝外面喊要回家。我上了北京西路,那些汽车的嘈杂声,仿佛就是那些病人的叫声。

我租房子的时候,老太太并不存在,只有无穷无尽的火车不停地经过。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一个星期之后,当时正好有一列绿皮火车经过。这种火车已经很少了,它发出了巨大的声响,仿佛在向人们宣告着什么。我并不讨厌绿皮火车发出的巨响,它跟静谧的高铁一样,有属于自己特质。但是,我讨厌绿皮火车来时,老太太的撕心的喊叫和她狰狞的面孔。当时我受了惊吓,生怕老太太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来,比如针对我,或者她自己爬过屋面的女儿墙跳下去。我慌张地打开铁门逃到了小巷的地面上,对屋里打麻将的房东说,出事了。

这时候,老太太已经走出了铁门,正蹒跚着往下走。房东不耐烦地搁下麻将,站在麻将馆门口把头斜着仰面不耐烦地喊几句,烦死了,烦死了,马上送你去彭家桥。我坚信她根本没有看见老太太,只是骗鬼似的完成任务。但作用明显起到了。我看见老太太像老鼠见到了猫一样,乖乖地逃回了楼上,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让我想起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租房的时候,我怀疑过三楼楼面上这扇厚实的铁门存在的意义。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假若防贼的话,楼面上根本无值钱的东西,杂七杂八的废物倒是左一堆右一堆。如果真要防贼,应该在每一层楼的楼梯与楼道相交的位置设一道。但事实并不是这样。当时房东还跟我说,以后进出一定要锁上铁门。她的话加重了我的怀疑,无形中感觉她专门为我设置了一个圈套。

我是后来得知真相的,下面的租户告诉我老太太是个精神病,刚从彭家桥回来。我对精神病恐惧至深,它总像一把利剑直插我脆弱的部位。老子上臭女人的当了。但我又说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让我上这样一个当。有什么目的呢?有什么意义呢?真想不明白,越想圈套越存在,越坚固,越离奇。

没有绿皮火车经过的时候,老太太的面目是痴呆的,甚至慈祥的,她会安安静静地站在高到她颈部的女儿墙边,露出一个脑袋慢慢地盯着下面的铁路。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她只对绿皮火车喊叫。每次绿皮火车的到来,都是她漫长等待的结果。一旦发现了绿皮火车,她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会表现出失态的兴奋,狰狞的面目和撕心的喊叫。

“刘幸福就是坐这列绿火车跟狐狸精跑的,刘幸福不管我了哟,我的娘哎”。这句话不知道被她重复了几万遍,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进退有序,抑扬顿挫,酣畅淋漓。

夜晚,竟然,她也能准确无误地发现绿皮火车。这是最令人讨厌且叫人无法容忍的事。你勉强不在意火车的骚扰好不容易睡着了,她突然给你来这么一下,人都要崩溃。

贪图便宜的后果。左思右想,我还是无法明白中了一个什么样的圈套。

那天带我爬到楼顶看房时,走在后面的我被她霸蛮的身体挤压得接近窒息。一间用木板钉起来的小阁楼,跟老太太的屋子正对着。当时房东站在门里,我站在门外。她说,小伙子,一个人住挺合适的。里面摆了一张单人铁床和一个小木柜,还有一个靠铁路的小窗子和一盏吊在石棉瓦上的节能灯。一列火车经过,灯泡和整栋楼都在跳舞。她肯定地说,小伙子,不要担心,这间屋子不会垮掉,钉得很结实。我们稀里糊涂谈妥了价格,每月只要一百元,而且不需要交押金。她说我捡了一个大便宜。天啦,我真的捡了一个大便宜。她生怕我不相信,继续强调,要不是离铁路近噪声大,价格起码要翻好几倍。她又说,假如你有品位的话,闭上眼睛就可以跟着火车享受沿途的风景。站在窗口,还能看见英雄的八一起义纪念碑。

这是一栋三层的老式红砖房。三层楼租满了住户,楼道摆满了煤气炉灶。早上,房客急急忙忙出去。夜晚,房客陆陆续续回来,这时候,楼道里便忙得不亦樂乎,各种饭菜的味道夹杂着油烟,袅袅地上升到了三楼的屋面。

我的睡眠质量越来越不好。当我向房东表达不满时,她却告诉我,只要你吓唬她,说送她去彭家桥,保证无事。

我试了,屡试不爽,每次我说送她去彭家桥,她就会乖乖地缩进自己的房间,好久不敢出来。但是,这种办法只是短效药。老太太习惯了好了伤疤忘了疼,过不了多久,又旧病复发。

我怕崩溃。决定搬走。

早上,我在旺中旺超市买了一箱牛奶和一些水果。我怕医院伙食不好,给母亲补充一点营养。医院的护士不允许我见母亲。她们之前跟我强调过,最多只能一个星期探视一次。我拿进去的东西她们登记了,便催我离开。她们的态度说不上冷漠,但很机械。我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母亲是我的,为什么不让我看她一眼。我据理力争。护士们从道义上占据了下风,她们不得不妥协,厌烦地答应了我的要求,但一再强调,只能看一眼。我也妥协了,就看一眼。我母亲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如泥塑木雕。护士说,可以了,请你离开,你母亲发现了你,就麻烦了。

夜晚,我在师大附近的快餐店吃了饭,然后在南大门的路牙上坐着。在外转了一天,很累很沮丧,密密麻麻的房子,没有一间合适于我,没有一家的租金我接受得了的。

路灯的光像雨丝,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地上。成群结队的大学生从校门口出来,陆陆续续拦走了路上的出租车。我羡慕这样的生活。我曾经的理想是随便考取一所大学,拿着文凭找一份正经的工作。但我上高一的那年,我母亲犯病了。那次是她第一次来彭家桥。我也就是从那次开始,知道南昌城里有个叫彭家桥的地方,还知道南昌人骂人喜欢骂送你去彭家桥。后来,我辍学去了大城市上海打工。那时候我年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彭家桥。我担心我在外面打工,我母亲在家突然发病。以前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他会按住这颗炸弹。

后来,果真下起了雨。毛毛细雨,跟灯光混杂在一起,纷纷扬扬。我想想,还是回那个鬼地方去吧,塞住耳朵,坚持一段时间。

小巷子没有路灯。路面的光是从住户的窗口或者破洞里漏出来的,一块一块的斑,淡黄色或淡白色的。也有灯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它是黑色的。这些可怜的黑色只能夹在淡黄色或淡白色之间。我的脚只敢踩在淡黄色或淡白色的斑块上。我不忍心踩黑色的,担心踩在它们身上,我的心会疼。

小卖部兼麻将馆的门口依然开得野蛮,妖娆的烟雾卷着男人和女人的咒骂声飞到了墙外的铁路上。

嘿,嘿嘿,小伙子,记得把铁门锁上。她对着门外的我粗鲁地喊了好几句。

我真想冲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痛骂她一顿,莫以为我是小伙子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我都三十出头的人了,年纪没你大,走过的路跨过的桥不比你少。

小时候,我是一个很屌的人,村里三十几个少年,只有我敢跟村主任的崽吵架。他老骂我妈是疯婆子。有一次,他改变了策略,不骂我妈了,改骂我爸爸。他说,你爸爸马上会死掉。没过多久,我爸爸真的死掉了。我至今都怀疑我爸爸是被村主任的崽咒死的。失去爸爸的那段时间,我忘记了悲伤,一心想着报仇。我日日对着村主任家的方向咒村长死掉,明天就死掉。但村主任活得越来越新鲜,每日出门干活,经常去大队或者乡里开会,有时候还召集村里人到祠堂开会,端着一个独一无二的茶杯坐在固定的中心位置指点江山。我的咒骂越来越不起作用,越来越脆弱。就在我即将丧失信心的那天,村主任老婆发现了我的秘密。她凶神恶煞地拿着一根瘦竹棍子,追在我屁股后面,把我赶出了村。她站在高高的流湖大堤上,远远地,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低处的我歇斯底里地喊,矮子鬼,以后莫想走进南流湖村半步,永远莫想,捉到了,老娘打断你的狗脚,让你爬出南流湖村。其实我当时想跟村长老婆打一架的。但村主任老婆身体霸蛮,一脸横肉,胳膊比我的腿还粗。我鼓起了好几次勇气,最后我还是怕了她。在外躲了三天后,我拿黑夜打掩护,偷偷潜入了南流湖村。我母亲找了我三天。我回了家,她很高兴。她說她找村主任老婆求了情。还说幸好村长没死,要不然,你这辈子就回不来了。之后,村主任老婆果然没把我怎么样,只是老拿眼睛瞪我,骂我矮子鬼永远长不大,长不高。

粗鲁的房东就像村主任的老婆。

这一夜,我拿卫生纸塞住耳朵睡着的,直至早上八点才被一泡尿憋醒了。我开门出去上卫生间,看见老太太正在楼面上转着圈。我退回来,把门关了。地上有几个矿泉水瓶子,我捡起两个,拧开盖子,对着里面窸窸窣窣地尿了个痛快,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我回到床上,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哐当哐当,震得天和地拼命地摇晃。

然后,我听见了老太太的叫喊。

又是一列绿皮火车。

睡到中午,下楼去吃饭,我把两个瓶子顺手丢进了房东家的垃圾桶。当时房东正在打麻将。一列火车嚯地开过来了,带来了一股飓风。我被风刮得转了一下头。我转头看见房东出来了,她从垃圾桶里捡出我丢掉的两个瓶子,逐一打开瓶盖送到鼻子下面,然后皱起眉头丢进了垃圾桶。我看见她的嘴巴朝我张合着。我终于痛快地笑了。

从彭家桥精神病医院出来,我沿着北京西路往西走。

北京西路的西端是闻名全国的八一广场,那里耸立着英雄的八一起义纪念碑。来南昌的游人都喜欢到纪念碑下照相。我也照过,但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事。八一广场的西边端坐着庄严的万岁馆,中间隔着号称南昌长安街的八一大道。西边是万达双子楼。我记起了,我在纪念碑下面照相的那年,双子楼还不存在。但万岁馆旁边的新华书店一直是存在的,以前我经常买夜里的火车票,白天就在书店里消磨时间。

我在八一广场看了一会儿别人放风筝,瞻仰了一会儿八一起义英雄纪念碑,然后跨过八一大道上的人行天桥,去了万岁宫旁边的新华书店。

我在书店发现了一本叫《百年孤独》的书,好奇地坐在干净的地上看了起来。我其实只是被书名吸引了,然后才想一探究竟,看看一百年是如何孤独的。勉强看了不到十分之一,我竟然打起了瞌睡。后来我靠着书架睡着了。醒来后,外面的路灯亮了。我尴尬地掏钱买下了这本书。虽然书里的人名地名重重叠叠啰里啰嗦,我还是下决心买它。

我夹着百年的孤独在皇殿侧路吃了一盘炒粉,然后穿过八一广场,上了北京西路。

今非昔比,夜晚的南昌,马路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我没有直接回去。而是顺着笔直的北京西路和北京东路,走到了青山湖。这是我第二次来青山湖。第一次是我接母亲出院,当时走反了方向,我们走到了青山湖。当时走到了一个不太起眼位置,我母亲起了疑心,问我是不是想把她推下湖去。

青山湖荡漾着城市的夜晚。我原本打算绕湖走一圈的,突然走到了那次我母亲起疑心的不起眼的位置,我竟然也起了疑心。这个位置确实容易让人起疑心。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跑步上了回去的路。

半夜,我做了一个梦。其实我每夜都会做好几个梦。我梦见母亲在医院吵着要出去,她撕开了窗口闪闪发光的不锈钢防护,半个身体已经伸出去了。但她被一群医生拽回来了。愤怒的医生用手臂粗的麻绳把她捆住了,并拿着一把雪白的匕首在她面前晃动,恐吓她。房东中断了我的梦。她使劲地敲门,并粗鲁地喊着“嘿嘿、嘿嘿”。我起身去开了门。这时候我想屋子里多一个人。她穿着睡衣进来的。当时我穿着裤衩,不知所措,连忙钻进了被窝里。

她说,说才打完麻将,洗了澡,准备去睡觉的,突然记起了你,顺便上来看看。住我家,我都当自己人看待的。不好意思,整日打麻将,照应老太太,也没时间跟你聊聊。我其实不是一个好凶的女人,只是跟一伙赌博鬼混在一起才变成这样的。今天,我输了好多钱,我输多赢少,我怀疑,我被这伙人联合算计了。

最后,我才接了她的话。她问我,那两个瓶子里到底是什么?我说,是尿。她说,我也怀疑是尿。

她走后,我毫无睡意,才记起买了一本《百年孤独》。这次,我跟在书店看的结果完全不一样。天还没亮,我就一口气把这本书看完了,而且理顺了那些奇怪的人物的名字以及人物之间的关系。但我发现上当了,书里展现的其实是一个非常热闹的世界,马孔多小镇生存着许许多多的形色各异的人物。我花了几十块钱买了一位哥伦比亚老头制造的谎言。马尔克斯,他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老头,一位制造圈套的伟大的高手。

我喜欢这个圈套,它并非一潭死水。

而我自己,如果按照既定的路线走下去,这辈子将彻底完蛋,在孤独中老去。这样糟糕的状况并非我一无是处,没有本事。比如,我以前谈过几个女朋友,并且轻轻松松就哄她们上了床。但一旦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见了我母亲,她们都像长了八条腿的兔子,有多远她们就能够跑多远。

早上,房东上楼送饭给老太太吃。她敲开了我的门。竟然有我一份。她说,肉丝炒粉,味道不比餐馆里的差。我被她感动了一下。她说,你尝尝,不好吃就不吃。我说,现在不想吃,没刷牙,不习惯。她说,那就等下吃,冷了我给你拿去热。我反倒开始吃起来了。她说,不用那么讲究,吃了再刷牙也不是不可以。其实,我经常不刷牙就吃东西的。

我坐在床上吃的时候,她靠在门框上看得入神。她跟我谈起了她炒粉的手艺,绝不比一般餐馆的厨师的技术差。小时候,她家在南昌老火车站开炒粉店的。他爸爸炒粉的技术一流,瓦罐汤煨得绝杀,曾参加全市美食大比武,获得过冠军。她家这栋三层楼房就是他爸爸当年开粉店挣的钱盖的。

她炒的粉好吃,圆滚透明,软硬适宜,油少微辣,地道的南昌味道。但我无半点溢美之辞。

她说,我的手艺,唉,比我爸爸差了一大截。

其实我不太想和她聊天,一道坎横在心里,有话想说也会不由自主地咽回去。再说,我跟她只不过是租客与房东的关系。再说,我也没打算长住,没有必要跟一位年长我好多岁数的女人搞好关系。但,她偏偏要跟我说话。我吃完炒粉,她从我手里接过碗,没有出去的意思。

她问我年纪多大了?为什么不出去工作?我说我有工作。她不太相信,有工作怎么不去上班。我说我在上海打工,请假回南昌有事。我确实是在上海打工,请了一个月的假回来的。谈到请这一个月的假,又是一件难过的事,我敢肯定,到了一个月,我也回不了上海。现在,我母亲是一枚货真價实的不定时炸弹,没人敢保证我走了她不会再次启动爆炸程序。我母亲是间接性精神分裂症,以前好多年才发生一次。现在,医生告诉我,相对于以前,情况不太乐观,需要人长期照顾。她既然继续追问。我竟然不好意思了,不知道是她强大的嘴上功夫打败了我还是因为一碗可口的炒粉,我沦陷了,告诉她我母亲在彭家桥。她当时就连叹了好几下气,说我和她都是被连累了。我讨厌她说我被我母亲连累了。然而,我并没有发脾气。此时的她像蔫了的茄子。她说,你倒是被自己亲生母亲连累了,而我,却是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时,我倒想她继续说下去。

她却话锋一转,告诉我,近期政府针对麻将馆开展专项整治行动,像她这样无证经营的麻将馆查到了要被重罚,所以她提前关门停业了,省得惹上麻烦。我问,以后还开不开。她说,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指望开麻将馆挣钱,纯粹是为了消磨时间。她说,其实我守着房租就可以不愁吃穿,但钱大部分都输在了麻将桌上。

凭良心说,她其实一点都不像村主任的老婆。村主任老婆五短身材,身上的肉是横着长的。她身形高大,身上的肉是顺着长的,白白嫩嫩,有点好看。

她出去的时候,门被塞得满满的,背脊很厚实。

夕阳如血,铁轨的金光闪耀着两边的杂草,向南或向北奔驰的火车不时经过,披着霞衣的老鼠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蹦跳于碎石与杂草之间。

老太太拄着拐杖在楼面上不停地转着圆圈。她的脸上爬满了褐色的蚯蚓,嘴角上吊着晚餐的残渣。那些蚯蚓不停地朝她的嘴角蠕动,似乎目的明确。她任由它们如何,只顾焦急地转自己的圈子,竟然没有靠近楼边守候她的绿皮火车。我突然发现,是我影响了她。当时我站在她每天的固定位置。就在我准备让出位置的时候,她哭丧着脸颠簸着碎步过来了。她把拐棍丢下,双手朝我作揖,吐着含糊不清的细语。我明白,她是求我打开铁门,放她下去。我连连摇头,拼命摆手。她失魂落魄地抓住了我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一根即将脱手的救命稻草,手和嘴巴上下使劲颤抖着,竟然不会说话了。

“送你到彭家桥去”。我终于凭一句话把她打发了。

她摇晃着身子艰难地躲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终于夜了,远处的高楼璀璨无限。楼下迫不及待地响起来了嘈杂的麻将声。一列绿皮火车经过,重重地压在冰冷的铁轨上。

一个星期后,出事了。

我母亲的情况好了很多。我看见她在病区的操场上随众散步。医生警告我们这些家属,最好躲在远处。母亲的眼睛非常敏锐,她发现了护栏外的我。她朝我跑过来。我也赶紧凑上前去。医生警告我,少跟病人提家里的事。母亲把手从护栏里面伸出来。我紧紧地抓牢了母亲的手。母亲瘦了,面色苍白了,我心疼得想哭。幸好,情况比意料的要好,我母亲很听话,医生朝她竖起了大拇指。我母亲很高兴,像受到了嘉奖的士兵,规规矩矩地回到了她的队伍。

从彭家桥回来,房东告诉我,老太太不见了。老太太不见了。我一口气跑上了三楼的楼面。每个角落我都翻了一遍,老太太确实不见了。

房东说,我真不该把房子租给你。你出去应该锁上铁门。我开始就交代过你的。她变脸了,冷酷无情,彪悍和霸道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我无力地向她摊开手,说,都是我的错,我该死,我会负责把老太太找回来,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的。

就这样,倒霉的事又摊到了我头上。

我们报了警,又满大街去找人,贴寻人启事。只用了三天的时间,我们就把南昌城翻了个底朝天。警方那边也没有消息。房东说,这次彻底完了,老太太回不来了。

第四天,我们准备继续出去找。一个男人拦住了我们。他要求房东开门打麻将,几天没摸麻将,手痒死了。房东说你手痒去别处打,麻将馆多得很。男人说,爷老子就喜欢跟你打。房东边走边说,老娘没时间跟你打,你要是想跟老娘打,就把老太太找回来,老娘天天陪你们这帮乌龟王八蛋打。男人说,你不是巴不得老太太走丢的吗?假装积极给谁看呢?找回来了还不是拖累你这个鬼啊。男人说这话时,故意看着我。我根本没心情听他胡说八道,只想赶紧把老太太找回来。哪晓得房东兵贵神速,以闪电的速度从墙边捡起了一块石头,扑的一声响,石头被她直接搬到了男人的头上。只听见男人哎哟一声,捂住头跑了,血从他手指缝里蹦了出来。房东喊我走,说不怕他,砸死了都不怕。

夜里回来,我们坐在阁楼里商量下一步寻人的方案。不一会儿的工夫,房东就喊累了,变得有气无力。我想,她的锐气应该是被消耗殆尽了,态度才会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她说,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人会拖垮的,明天休工一天,缓口气。我说,你歇着,我去找,早一天找到,老太太少在外面吃一天的苦。她不同意,坚持一起歇,还说,也许明天警察那边就会有好消息。

这时候,一声呜鸣,一列火车开过来了。又一声呜鸣,又有一列火车开过来了。房屋颤抖得厉害。我们的身体也颤抖得厉害。这是两列火车相加才有的力量。我们毫无准备地被这突来的力量撼动了。她喊头晕,瞬间抱紧了我,把我重重地压倒在那张单薄的单人床上。我当时大脑一片空白。一座山压着我,惶恐和窒息使我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们语无伦次,无颜面对。

我爬起来穿衣裳。她羞涩地看着我,一副可怜的样子,跟先前霸蛮,敢拿石头往男人头上砸的女人比,简直是天差地别。衣裳穿到一半,趁我毫无准备,她又把我按倒了。我跟她继续并排躺着,挨得很紧。她的身体温暖了我。她用她的体温包裹着我。我冰冷得接近冰冻的血液被她传递给过来的温度融化了。

对不起。我说。我扯上被子蒙住眼睛。泪水已无法控制。从前我也哭过许多次,但从不是因为对别人做错了什么。这是第一次。

我不应该把责任推到你一个人身上。她说,这几天,你受苦了,受委屈了。她在被窝里拍打我的身体,然后扯下蒙住我的脸的被子,开始抚摸我的脸。我闭上眼睛。我开始暗暗地等待火车。我需要火车的声音打掩护。我渴望等来一列绿皮火车,听见它与铁轨碰撞出的巨响,还有那个我讨厌又熟悉的喊叫。只有这样,我才可以心安理得。

但火车没有来。

早晨的阳光格外干净,它从狭小的窗口照进来,从阁楼的缝隙里挤进来。它照射着我们,也照射着我们的心思。在我的心思里,世界第一次这么安静。我听到了自己的不安的心跳,听到了自己紧张的喘息。也听到了她的心跳和她的喘息。还有我们身体接触所产生的一种言语形成不了的暗语。我听到的这些声音像来自深山里的山泉,它们在拼命地往大山的身体之外蹦跳着。

她终于忍不住似的,吞咽了好几口痰。她说,其实,老太太是我继母。我父亲是个好厨师,是个好父亲,但不是一个好老公,他拈花惹草。我母亲忍无可忍,一包老鼠药解决了自己。之后,我父亲娶了老太太。她是大众商场的营业员,每天早上都要光顾我家的炒粉店,她喜欢吃我父亲炒的粉,喜欢喝我父亲煨的瓦罐汤。她为了我父亲,跟老公离了婚,還丢了商场的工作,每日躲在我家不敢出门,一心一意打理家务事,照顾我和父亲的饮食起居。有一天,我父亲给我们留下了一张纸条,说他把早餐店转让了,南昌太落后了,他去广州发展。那时候,我才十二岁。某天夜里,继母告诉我,那天她站在楼上看见一列绿皮火车经过,从车窗里,她看见父亲搂着一个烫着卷发,皮肤白皙的女人坐在窗边打情骂俏。老太太搂着我哭了一夜。三十几年了,她每次看见绿皮火车都会像现在这样喊叫。

后来,就你们两个人过吗?她的经历让人好奇,我实在想弄个清楚明白。

对,就我们两个人过。她说。一直这样过的。

真不容易。我把压在喉咙里回转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为什么?我们的命会是这样的?

谁不想好呢?可惜命不由人。她说话的声音本来就小,竟然比我还小。现在更加小了。

这时候,一列还是几列火车终于奔跑着过来了。我的血压也跟着活跃起来了。我蹦跳到了身边的大山之上。我身下的大山也活跃起来了。春天一样的活力。我们跟火车保持着一致的节奏,向前奔跑着,极速奔跑。

完事后,她下楼去了,说给我准备早餐。

医院打来电话,说账面上钱不多了,今天必须把钱交上。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门口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脏兮兮的老人。他们说老人是清洁工从垃圾桶里发现的。老人竟然蜷缩在垃圾桶里,真是不可思议。医生查了各个病区,没有病人丢失,证明这是一个外来者。我挤进人群看了一下,老人面目模糊,看不出真实的样子。在场的人提议报警。我说等下报警,我找人来认,她家走丢了一个老人。众人“哦哦”,他们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我打电话给房东,说彭家桥精神病医院发现了一个老人。房东说,不可能的,老太太怕死了精神病医院,借她一百个胆子她都不敢去。我说,你还是来看一下。她拗不过我,答应来认一下。

房东马不停蹄地跑到了医院,只看了一眼,就使劲摇头,说老人不是她家的,然后要离开。我们起了争执。我说,你太草率了,只看了一眼就敢下决定?她说,你有精神病吧?我自己家的人,能不认识?我说,老太太在外吃了三天苦,又脏又瘦,完全有可能变了样子。她骂我,你果然有精神病,遗传了你妈的精神病。我打了她一记耳光。她哭着跑远了。

她走后,我把老人背了回去。

我当着房东的面喂老人吃东西,给老人洗脸。

她对着我使劲地笑了。不停地笑。她是在嘲笑我。

老人是个老头,的确不是她家走失的老太太。老太太到底去了哪里呢?我无地自容,自言自语。难道真的爬上一列绿皮火车跑了吗?

(责任编辑:李娟)

涂夏本名涂春奎,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创作评谭》《少年文艺》《绿洲》《当代人》《牡丹》等刊物。二〇一五年在《雨花·中国作家研究》发表长篇小说《锦江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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