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献之的凄苦情殇
2023-07-23汪小年
汪小年
诗人张枣说:“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首现代诗,写的是男女之间的朦胧情愫,弥散着淡淡忧伤与悔恨的气息。天底下的芸芸众生,在俗世里你争我夺,贪多求少。等走到尽头,多少人的心底可以没有任何遗憾?要说放不下的,恐怕只有感情。
这让我们想起古时候的一个人,出身富贵,才华极高,名利双收,他的名字凭艺术成就载入史册,流芳百世。然而还是有遗憾。让他临终前唯一感到后悔的事,就是与妻子离婚。这个人,就是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献之。
“书圣”王羲之的七公子
魏晋时期,坊间流传一种说法:王与马,共天下。说的是琅琊王氏与坐拥天下的司马家族势均力敌。几百年间,王氏家族人才辈出,涉及各个领域。“书圣”王羲之,就是代表人物。
书香门第,家风厚重。王羲之不仅自己在书法上登峰造极,他的子孙也都不乏名士之风。七个儿子当中,若论谁在艺术上最出类拔萃,要数七子王献之。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一则故事:有一天,王献之看见父亲的几个门生玩一种名叫樗蒲的游戏(古代的一种棋类游戏),出于孩童的好奇心,他站在旁边看,还插嘴评论,一会儿说这个人准输,一会儿说那个人会赢。
被猜测会输的人不高兴,瞅了王献之一眼,说道:“这小屁孩,看事情就像从管子里看豹,只见一块花斑,不见全豹。”少年遭到羞辱,扔出一句大家听不懂的狠话:“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然后拂衣而去。成语“管中窥豹”,便由此而来。
王献之,字子敬,小名官奴,天资聪颖,气度不凡,让人一看就觉得非池中之物。七岁开始,王献之跟父亲学书法。小孩天性总是急于求成,苦练了三年,他就跑去让父亲品评。王羲之将他领到院子里,指着墙角一大排水缸,告诉他,你先把这十八口大缸的水写完,才算打下基础呢。
任何一件事的成功都不会出于偶然,除了先天的遗传因素,后天的勤学苦练更为关键。
有一天,王献之在屋内练习书法,父亲悄悄走到他背后,冷不丁伸手去抽儿子手里的毛笔,因为握得太紧,竟然没抽掉。小小年纪,做事就能这样专注,王羲之深感欣慰,忍不住夸道:“此儿后当复有大名!”
绚烂的舞台上,别人只看到眼前的光彩夺目,唯有自己才知背后如何闻鸡起舞。
多年后,王献之悟得父亲书法的真谛,以行书和草书扬名天下,有“小圣”之誉,世人将父子俩并称为“二王”。
与表姐喜结良缘
在年复一年的书法练习中,王献之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按照门当户对的婚配原则,能够嫁进王氏豪门的,自然不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儿。那么将会是谁,有幸与他喜结良缘?故事还得从他父亲的婚姻讲起——
当年,太傅郗鉴家的千金郗璇到了适婚年龄,他想为才貌双全的女儿找个好婆家。太傅将目标范围锁定于实力雄厚的琅琊王氏。双方家长商定后,郗鉴派人来王家挑选女婿。众公子都是青年才俊,器宇轩昂,他们都很重视这次“海选”,因此表现得端庄严肃。但有一位公子,他自个儿躺在东厢房的床上,优哉游哉地吃着胡饼,还袒露出肚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郗鉴眼光老辣,最后偏偏选中这位风流不羁、坦然自若的少年。就这样,十六岁的王羲之成为太傅的东床快婿,将有才有貌的郗璇迎娶过门。
流年似水催人老,现如今,他俩的孩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
郗璇心里其实已有人选——自己的侄女,也就是弟弟郗昙的女儿郗道茂。王献之与郗道茂是表姐弟,从小相识,可以算青梅竹马。郗家也是书法世家,在书香氛围熏陶下长大的郗道茂,与丈夫志趣相投,具有相同的艺术追求。
一个是来自名门望族的富贵公子,一个是来自簪缨世家的大家闺秀。这是门强强联合的婚姻,也是亲上加亲的姻缘,料想二人定是花前月下,举案齐眉,有一份天长地久的绵绵情意。
婚后没多久,郗道茂生下女儿,取名玉润,却不幸夭折。不知道这给王献之带来了何种影响,也许在他眼里,夫妻二人能够情投意合、恩爱相伴,便是最大的幸福。
爱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婚姻有时却是两个家庭的事,在古代封建社会更加如此。这对豪门夫妻后来的婚变,并非哪一方喜新厌旧,而是来自外力的干扰。
休妻另娶,荣升驸马
唐伯虎画过一幅画,名称是《王献之休郗道茂续娶新安公主图》,如今成为收藏于博物馆的文物。画卷上,层层的山重水复、恋恋的杨柳惜别,在观赏者眼里早已风干成历史典故。可在一千六百年前,这却是王献之、郗道茂、新安公主三人之间真实的恩爱情仇。
这位新安公主,用现在的話说,是别人婚姻的插足者,她是东晋简文帝司马昱的女儿,原名司马道福。当初,她嫁给名将桓温的儿子桓济,也算豪门贵族。谁承想,野心勃勃的桓济篡权失败,被流放到荒寒之地。也许本来就是一场政治婚姻,当桓济的人生走到山穷水尽时,司马小姐没有与之患难与共,而是选择离婚,拟欲再嫁。她仰慕王献之的风流才华、洒脱不羁,而且多次听闻王献之的风雅趣事,同时了解到郗道茂至今未生子,女儿玉润也已经夭折。在当时,妇人无子是可以被休弃的。因而她在祖母褚蒜子面前表示,非王献之不嫁。
可王献之已经成家,公主又不可能下嫁做小,怎么办?公主很霸道,她向王献之逼婚,让他休妻,然后娶她。这事换成他人,定会觉得是祖上冒青烟的荣耀。
可搞艺术的王献之是个性情中人,一开始他是拒绝的。据说为了抗拒这门婚事,他用艾草灸足,以便有理由推托说行动不便。可是没有用,那位公主并没有被这种自残行为吓退。
皇权威严,加上家人利诱,王献之最终还是妥协,休掉结发妻子郗道茂,另娶公主司马道福。
东晋宁康元年(公元373年),司马道福终于嫁给了自己朝思暮想、仰慕已久的才子。表面风光的王献之明白,身不由己的负罪感,还有皇帝对自己休妻再娶的憎恶之情,将一点点在自己心里发酵。很多时候王献之扪心自问:这样委曲求全到底值不值得?即使为王、郗家族换来短暂的苟且,对前妻是一种变相的保全,可是为何自己仍然追悔莫及呢?
他与司马道福的感情如何,史书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许,这对半路夫妻,和天底下很多夫妻一样,平淡苟且,时生嫌隙。他成为驸马的那一年三十岁,直到他四十一岁那年,司马道福才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神爱。神爱没有像自己芳名那样,获得神灵眷爱,虽然嫁给皇帝,却年纪轻轻就在宫廷争斗中惨淡离世。
另一边,被休的郗道茂后来没有重新嫁人。郗道茂的双亲都已经离世多年,无家可归的她只好去投奔叔父郗愔。没有父母,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寄住在叔父家中,郗道茂可谓是孤家寡人。某日,寄人篱下的郗道茂收到一封来自建康(今南京)的信笺后,留下了绝笔诗:“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当晚,郗道茂含笑病逝在床榻之上。
这信笺正是在建康的王献之邮递过来的,里面是王献之在夜里书写的曹植的《洛神赋》,每一字都是王献之思念着前妻所写。他回忆里有两个人儿时的初次相识,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兰亭之畔的玩耍,有两人在新婚之夜的羞涩,有两人日夜守在女儿玉润身旁看着女儿日渐憔悴的脸,有两人为王羲之守丧的清淡日子,有飞来横祸般的圣旨,有他用艾灸自毁双足的决断,有妻子流不尽的泪水,有他难以决断的不舍,有即使多年过去也忘不了的她离去的背影,有夜里他无数个触碰妻子却怎么也碰不到的残梦……
得知前妻郗道茂病逝的消息,王献之沉默不语。在漫天星光的夜里,他孤身一人来到建康渡口,一边为前妻烧纸钱,一边默默无声地流泪。郗道茂用死亡解脱了,王献之却还处在无尽的情感监狱中,被自己判处无期监禁。
唯一后悔的事
王献之的后半生,看起来繁华荣耀,谁又能洞见他内心深处难以恢复的伤痕?与郗道茂分手后,他先后写下《思恋帖》《奉对帖》《姊性缠绵帖》,纸短情长,字里行间饱含对前妻深切的牵挂。
“思恋,无往不至。省告,对之悲塞!未知何日复得奉见。何以喻此心!惟愿尽珍重理。迟此信反,复知动静。”
撇开艺术魅力,且看他在《思恋帖》中诉说衷肠:“我对你的思念,没有一刻停止过。自我反省,感觉自己的人生很悲催。什么时候才能与你相见呢?但愿我们各自珍重。望给我回信,让我知道你的消息。”被弃、被伤的郗道茂,是否给他回信,世人就不得而知了。
《思恋帖》之外,又有《奉对帖》:“虽奉对积年,可以为尽日之欢,常苦不尽触类之畅。方欲与姊极当年之足,以之偕老,岂谓乖别至此。诸怀怅塞实深,当复何由日夕见姊耶?俯仰悲咽,实无已已,惟当绝气耳。”
献之本欲与郗氏“偕老”,却又不得不“乖别”,每念及此“俯仰悲咽”,这种痛苦“惟当绝气”才能“无已”。
王献之病逝时,年仅四十三岁。到了病重卧床的阶段,道士登门做法事,为其消灾去祸。问及可有什么感到后悔的事时,他想了想,坦诚相告:想不起别的事,只记得当年与郗家离婚。关于这一节,《世说新语》中的原话是:“不觉有余事,唯忆与郗家离婚。”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往往临到最后一刻,才能看清心里最珍重的人、最在意的事。也许,他后悔自己当初的放弃造成今生无法弥补的悔恨。命运有时就爱捉弄人,那种情况下,不放弃,又能如何?当尘埃落定,当他想起与郗家离婚这件事,梅花便落满了山头。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于情深緣浅,只能像电影《一代宗师》中宫若梅那样自我安慰道:“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
(源自《恋爱婚姻家庭》,张甫卿荐稿,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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