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介时代的“心学”
2023-07-23赵思运
最近一些年,学者王珂和诗人李少君不约而同地都关注到同一个现象:那就是古代诗人的生活和情感相对统一,极少出现分裂型人格和自毁型悲剧,即使陶潜、苏轼等人也有忧患和矛盾,但是他们的精神世界是相对统一的整体。而在现代新诗史上,自杀、沉沦、精神分裂等现象却频频出现。王珂給出的答案是:诗疗。或通过优秀诗歌的阅读与欣赏,对读者进行诗疗;或通过写诗来发现自我、确认自我、疗救自我。李少君给出的答案则是:诗教。他在其名篇《在自然的庙堂里修身养性》里说:“中国古代依靠诗歌建立意义。因为在没有宗教信仰的儒家文明中,唯有诗歌提供超越性的意义解释与渠道。诗歌教导了中国人如何看待生死、世界、时间、爱与美、他人与永恒这样一些宏天叙事;诗歌使中国人生出种种高远奇妙的情怀,缓解了他们日常生活的紧张与焦虑;诗歌使他们得以寻找到现实与梦想之间的平衡并最终到达自我内心的和谐。”李少君近年孜孜不倦的诗歌创作和学术文章,概括起来,核心要义也是诗教。
我们这个时代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转型。借用黑格尔的话说,就是轰轰烈烈的英雄史诗时代已经落幕,一个更加日常化的“散文时代”开启。李泽厚说:“所谓散文时代,就是平平淡淡过日子,平凡而琐碎地解决日常生活中的现实问题。没有英雄的壮举,没有浪漫的豪情,这是深刻的历史观。”在日常生活中发掘生命的诗意和人性的丰富性,大概是现阶段诗歌的最重要的意义。随着时代车轮的飞速旋转,每个人都产生一种失重的感觉,唯有艺术和诗歌,能够安抚心灵。诗歌是直指心灵的艺术,人们越来越需要诗歌来拯救自己的灵魂!李泽厚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确立的实践论美学转型为“情本体”美学;王德威倡导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挖掘抒情传统,倡导“有情的诗学”;西方当代文艺理论在经过语言学转向和图像学转向以后,开始聚焦于情感研究,亦清晰地彰显出整个人文学界日益关注人文价值的趋势。
诗歌是非常独特的文体,它最富有情感性、想象性、象征性,诗歌的艺术世界与我们生活的物理世界有着巨大的异质性,或者说它是一个超现实的艺术空间。因此,我们倡导最有效的阅读方式——诗性阅读。所谓“诗性阅读”,就是尊重诗歌特质的阅读,尊重诗歌的情感性、情绪性、想象性、象征性、超现实性。这些特质都具有弥散性,非直接言说性。可能具有“诗性”的阅读方式,大概是诗人余怒所阐述的“体会”。它是读者在面对一部文学作品时忘我的浸入,是不带“思想预设”和“解释企图”的浸没,“体会”即浸没、交融、重合。“解释”显然不是这种阅读方式的手段,更不是目的。体会往往具有瞬间性的特征,它发生在读者阅读作品的第一时间,读者暂时忘记了对历史—现实的价值提问,全身心的参与使读者的本能感受在瞬间复苏。“体会”的后果是读者接触文本时产生的“快感”。读者阅读诗歌时会产生心理和生理方面的微妙变化,这些变化常常是莫名的、不可言传的:可以像被击了一拳、被摸了一下或被惊了一颤那样直接、突发;可以是狂喜、惊诧、恐怖、反胃、痛苦、虚脱等强烈的反应;也可以是心动、愉悦、熨帖、迷茫、苦涩、忧伤等微弱的反应;可以是其中一种,也可以是多种“快感”的混合。引起这些快感的,可能是诗歌意象蕴涵的“思想”“本质”,也可能是意象本身的鲜明质感,还可能是语言本身的质地。
必须指出的是,诗歌的风格是丰富多样的,不同风格的作品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效应,来“抚慰”心灵。面对优美的诗,我们的心情获得愉悦;面对悲伤的诗,我们的心灵经受洗涤;面对荒诞的诗,我们会在对非理性的勘探中获得理性精神的韧性……这就有必要破除关于“诗意”的“唯美化”定义——“语句优美、诗情画意、意象鲜明、主题明确”,而应该专注于各种风格所营造的深邃而绵邈的艺术境界,去激活自己的生命感受。有些并没有直接呈现“思想性”的作品,依然可以唤起积极的情感体验。比如泰德·休斯的《马群》。我们不必匆忙地去寻求《马群》里“马群”象征的是什么“思想”。事实上,意象自身的意味足以令人无法忘怀。面对“马群”意象,我们犹如面对一组冷酷、犷悍的青灰色铜雕,它紧紧攫住了我们的灵魂,使我们无法转移视线,使我们屏住呼吸,仿佛听到冻僵的大气中矗立在天地之间的镇静而顽韧的马群,发出了突破现实限制的巨大的坼裂声!我们在设身处地的阅读与体味中,灵魂获得一种有效的击打!这是生命力的一种有效的治愈与激活。
现代汉诗的境界越来越追求更大的审美张力,越来越趋向于更多复杂性与含混性的表达。因此,我们不必刻意去提纯“诗意”,以削弱诗歌的表现力和诗思的丰富性。现在的诗歌教育,尤其是基础教育中,往往将“诗意”理解为“唯美”,将诗意提纯为积极情感的直接表达,而摒弃了“复杂性”。骆玉明教授说过:“文学里面表现的东西太漂亮了,这句子太迷人了,很有欺骗性,不要上文学的当。文学仅仅是文学。”他说的当然有点绝对了,甚至有点儿开玩笑的性质,但是也说明了一个道理:文学所表现的世界不应该只有“唯美”,越是复杂世界的表达,越是能够加深读者的认知,就能够形成更加健全的文化心理结构。广义的“诗意”是文学作品中呈现的独特而丰富的感性生命形态,而不是唯美的、抽象化的认知。它是整体性的生命观照,既呈现美好的一面,也出现并不美好的一面。我想谈一下二十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我还在山东教书。一位大一新生刚入学的第一天就有强烈的退学念头。坚持到第一周的星期五,那天是我的文学概论课。当我讲到海子的诗歌的时候,他像受到电击一样,灵魂一下子苏醒过来,感到有一道锋锐的光芒照彻了他的幽暗的灵魂。于是,他彻底打消了退学的念头。他从我那里借走了一本漆黑封面的上海三联书店版《海子诗全编》,读得如痴如醉。当时,学院书记还嘱咐我:“海子是一个自杀的诗人,会不会影响这个学生的精神状态?你可要多关心他,多关注他啊!”二十多年过去了,书记的叮嘱我记忆犹新。后来的事实证明,领导真的是多虑了。那位同学在海子的感召下,一步步成长为优秀诗人,还读了硕士,成为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人民教师。我在想,究竟是什么魔力把他从精神的泥淖里超拔出来?答案是:诗歌的力量!他面对海子那漆黑的灵魂世界时,获得了一种知音般的安慰,也获得了出离黑暗的力量。海子无论面对多么荒谬的现实,总是在自足的艺术王国里葆守着一份本真与纯粹,宁肯自毁也不愿被玷污。这种清洁的乌托邦精神,唤起的是积极的价值观念。正如殷国明所说,对于诗人来说,“死亡不仅具有个体生命的意义,而且拥有群体生命的意义;个体生命能够从死亡中得到解脱,但是群体生命却能够从死亡中获得警示:更深刻地认识和理解自己的生命,尽量避免再次堕入深渊”。
这种在悲剧中获得精神升华的功效,就是文学的卡塔西斯效应。鲁迅先生曾说,悲剧就是“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正是在这个“看”的过程中,读者的郁结的心灵获得了宣泄、净化和升华。我们要勇敢地面对悲剧,在悲剧中汲取精神的力量,而不是回避悲剧。前一段时间,我给一个青少年公益组织做了一次现代诗歌写作内容的讲座。其中一个环节,我本来是打算跟大家交流一首我自己创作的诗作《遗言》:“他们一个劲地让我吃/让我吃各种各样的粮食/有荞麦黄豆绿豆红豆/有各种配方/他们让我快快地长/长很多很多肉/他们明天就要把我送到/屠宰场了/我从来都没有见到过大草原/我不知道什么叫辽阔与苍茫/作为一头牛/我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一棵草。”这首诗的旨意是通过一头牛关于自己一生的自况,隐喻现代人的生存困境。一头牛本来应该在辽阔苍茫的大草原上自由自在地成长,但是,它却“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一棵草”,吃的是各种各样的“配方”,而饲养它的目的是充满功利主义的“快快地长/长很多很多肉”。主办方委婉地提醒我:诗中出现的“屠宰场”之类的描绘,会不会对孩子心灵造成不良反應?我想,其实呢,关键是如何讲授的问题,如何挖掘诗中的“意义”。阅读《遗言》这首诗,读者很容易地就可以从“牛”的一生中感悟到作为“人”的生存的意义,也更加懂得珍爱生命、珍惜自由。这无疑是非常积极的阅读认知。另外还有一首关于纳粹集中营里一位小女孩的诗:“小女孩对挥楸动土的德国士兵说/刽子手叔叔/请把我埋得浅一点/你埋得太深了/明天我妈妈就找不到我了。”这首诗并未刻意渲染战争的残酷,而是着力于唤起人性的尊严和力量。在一个纯真的孩子面前,任何一个刽子手都会感到不寒而栗!这首诗是在控诉战争,但又不仅仅止于控诉。它的价值更在于唤醒,唤醒我们的人性,唤醒我们对生命的尊重,对人类的尊重,对美好世界的尊重。那个美好世界不仅仅属于孩子的乌托邦,它应该属于我们现实中的每个人,属于全人类。诗歌之于人类,既有美好情境的“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亦有撞击心灵的“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更有在绝望中感受“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的伟大力量。
随着新媒介技术的高速发展,元宇宙概念兴起,人的具身化逐渐使人的情感创造功能转移到技术媒介,从而让行动媒介理论主宰了“人”的精神活动,人类社会似乎进入了“后人类时代”。当前的“后人类主义”思潮对诗歌艺术的情感价值构成了一定程度的挑战。但是,我仍然坚持“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并且深信:情感的立场、人性的立场,才是诗歌艺术最终极的立场。继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在2017年出版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冰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以后,四川文艺出版社也在2019年出版了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封的诗集《万物都相爱》,一时间,人工智能写作成为一个时髦话题。“微软小冰”会卖萌,会主持,甚至还与另一个机器人西奥多连续聊天9小时53分钟;她还可以识记曲谱,会唱歌,具有创造声音的能力。“微软小冰”项目试图搭建以EQ为基础的全新人工智能体系,在研发过程中提出了“人工智能创造三原则”:“人工智能的创造主体(如小冰),须是兼具IQ和EQ的综合体,而不仅仅是具有IQ”;“人工智能创造的产物(如小冰的诗歌与歌曲),须能成为具有独立知识产权的作品,而不仅仅是某种技术中间状态的成果”;“人工智能创造的过程(如小冰写诗或唱歌),须对应人类某种富有创造力的行为,而不是对人类劳动的简单替代,如工业机械臂那种所谓的‘人工智能制造”。人工智能机器人小封也于2017年诞生。2017年11月16日,封面传媒自主研发的机器人小封第一次与公众见面。这是一个媒体智能IP,立足于AI+媒体,致力于内容生产、社交活动和活动营销三方面的智能化场景应用,诸如“高考志愿填报助手”“AI相亲”“田园诗会”“小封邀你美丽四川行”等。2019年3月5日,小封在封面新闻《宽窄》频道开设了诗歌专栏“小封写诗”。尽管小冰和小封都声称是IQ和EQ的综合体,但是,究其实质,其创造机制都是基于数据和算法技术。小冰孜孜以求学习了数百位著名现代诗人的作品,小封学习新旧体诗词的总量达到五十万首。在文本层面,语言、结构等要素可以作为数据进行挖掘和AI计算,但是诗歌文本所蕴含的生命情感体验和人生哲思感悟是难以作为“数据”进行计算的。我并不认可杨庆祥所言的“人工智能的写作是一面镜子,可以让人类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写作已经穷途末路”这一说法。算法是以一种“可计算”的信息产制模式将“数据转换成可读的故事”,是一种高智能化的文字组合游戏;而诗歌艺术的情感世界远远超越了AI算法所遵循的“可计算”逻辑及其“数据关系”。无论新媒介技术的发展如何使人具身化,人自身的主体性是无法让渡的。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现实生活的波澜壮阔与丰富多彩,只有经由诗人主体的情感的浸润和灵魂的重构,才能转化为优美的诗篇,触动万千读者的心灵。在高度物质化、技术化的时代,更有必要重提诗歌的人文精神和诗教价值。
高尔基说:“文学即人学。”李少君说:“文学是心学。诗歌是心学中的心学。”诗学是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手艺。在新媒介时代,各种艺术日新月异,而诗歌仍是修复人类心灵的良药。
赵思运,评论家,现居杭州。主要著作有《百年汉诗史案研究》《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木心的文学世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