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禽出没
2023-07-23王雪茜
在我们鸭绿江口湿地,猛禽是个尴尬的角色,尽管它们是自然界的顶级掠食者,但与众多的鸻鹬类候鸟相比,数量稀少,又任性妄为,还来无影去无踪,故而明显被观鸟者漠视了。那些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很少捕捉猛禽的身影,即便猛禽偶尔闯入镜头,也像个不和谐的入侵者。你听,它们锋利的翅膀像水果刀划破苍穹,“刺啦,刺啦”,空气仿佛被撕裂了。
游隼
隼是我们湿地标志性的迁徙类猛禽。
小时候,我寄住在山区的姥姥家,那里群山连绵,河清树茂。最高的山峰特征明显,峭壁上有四个工整的大字:艰苦奋斗。困在山窝里的孩子们,只能上山下河,斗殴撒野。春寒尚料峭,便爬上悬崖寻映山红,玩累了,大家就坐在山坡上呆呆地望天。
就是那时候,一只大鸟突然从云层里窜出来,随风盘旋降落在我们身右的一棵老橡树上。
“大鸟,快看,大鸟!”
“鸟鹰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多的是啊!”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在嘲笑我的孤陋寡闻。我扭过头,竟然猝不及防撞上了它的眼神。它圆圆的脑袋被错乱的树枝半遮住,树影深处,一对大而圆的漆黑眼珠,愣愣地凝视着我,我被它呆萌的眼睛里橙黄色的虹膜迷住了,它们与嘴基部的橙黄色构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它黄色的脚爪掐紧了一截树枝的脖颈,小嘴又尖又弯,两颊那两撮垂直向下的黑色髭纹(鬓斑)浓厚粗重,耳耷似的,与眼睛和头顶的黑色连成了一个“头盔”。那么鲜明的黄色与它周身肃穆的黑褐、灰白色构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它显得凌厉又娇憨,凶猛又可爱。
它并不怕人,准确地说,并不怕我,这令我觉得奇怪。这次短暂的对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至我对鸟类产生了强烈的亲近感和好奇心。那之后,我果真见过几次这种鸟儿,只不过它们大多形单影只,从不与鸟群为伍,也很少与同类结伴,是一种很骄傲的独行侠呢!可某个时刻,我又禁不住问自己,我真的曾跟一只神鸟对视过吗?抑或是我的记忆被重置,细节被篡改?无数次,我幻想着自己能像《神雕侠侣》中的杨过那样,与一只雕兄为伴,动如离弦之箭,绝云气,负青天,何其自由,何其逍遥啊!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山区小孩子们口中的鸟鹰,只是一种模糊的统称,鹰啊,隼啊,鹫啊,鹞啊,鸮啊,压根分不清楚,索性一言蔽之。而与我对视的猛禽,学名叫做游隼。
有一本反映孔子生平事迹的连环画,叫《孔子圣迹图》,其中一个故事名为“楛矢贯隼”。说孔子周游至陈国(今河南东部),寄于司城贞子家一年余,无所为。一日,有只中箭的隼落到陈湣公的庭院中死了,所中之箭的箭杆是楛木做的,箭头是尖石做的,箭长一尺八寸,箭身刻着的文字模糊难辨。陈湣公便派人问孔子,孔子曰:“隼来远矣,此肃慎(今东北地区)之矢。”昔武王伐纣,肃慎部族曾把此楛箭进贡给武王,武王又把楛箭分赐给陈侯。陈湣公派人到府库,果然查到这种箭。
孔子的博学多识自不待言,而我要说的是这个故事的言外之意,即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知道隼是迁徙类鸟种。
游隼有很多非正式的名字,比如大脚鹰、壁架鹰、石鹰、岩鹰、子弹鹰、流浪猎鹰……但这些俗名都比不上“游隼”得我心。“游”的象形义是旗下飘带,是浪迹天涯,是纵横四海,而“隼”字在瑞典汉学家林西莉的《汉字王国》里,被释义为一只鹰站在木架上。我想起我的少年和青年时代,绵延着那么多奇妙的憧憬,身體里回荡着同一个声音,离开,离开……去陌生的地方,爬陌生的山,喝陌生的酒。如今人到中年,早没有了冲动和莽撞,成了深陷俗世淤泥的抛锚之人,锈迹斑斑。
是的,我可能永远无法想象一只游隼眼睛里的自由。
从荒漠到北极,从大陆到海岛,从山川到河谷,游隼迎风翱翔,它轻盈地掠过云层,飒爽的身姿可以闪现在任何地方。如同英国作家J.A.贝克在《游隼》一书中所写的那样,它们也许看到了我们所看不到甚至都想象不出的世界。“游隼眼中的大地,仿佛船只驶入港湾时,水手眼中的海岸。航行的尾流在身后逐渐消散,观察天际的地平线从两侧漂流向后。就像一位水手,游隼在一个川流不息、了无牵挂的世界。一个到处都是尾流和倾斜的甲板,沉没的陆地和吞噬一切的海平面的世界。”
刚入二月,鸭绿江湿地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野鸭们已早早归来,游隼追随而至,它们可能来自长江以南或更远的南方。数千公里之遥对平均时速70公里到120公里的游隼来说,不足挂齿。我不知道,一只游隼一生越过了多少座重叠的山峦,多少片雨后的田野,它飞过宽广的河谷、海洋,在高空中俯瞰大地时,有没有生出曲高和寡的孤独之感?作为鸟类食物链的最顶端,它无需在群体中寻找安全感。它离群索居,沉默寡言,有足够的资本傲视群鸟。全球一万多种鸟,超过五分之一是它的菜。无论是从解剖学结构上,还是从对环境的驾驭度上来讲,它都已进化成了鸟类中的“独孤求败”。
在滨海路,我沿着海岸线西行,寻找游隼的身影。避开熟悉的道路,绕过一片稀稀疏疏的芦苇塘,在我面前出现了一方水泽地,开阔而润泽。几片羽毛被风吹得飘在半空,十几只野鸭蹲在岸边休息。薄雾氤氲,湿气被风裹着,轻轻拍在我的脸上,偶尔有几声野鸭扑腾翅膀的声音,安宁,静谧。我好像迷路了,与这片水泽陷入了同样的深深的寂静。这短暂的迷失是愉悦的,它使我忘记了厚重的钢筋水泥,忘记了纵横的街道,也忘记了同类的声音。从城市和人群的桎梏中逃离片刻,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做个临时的“追隼之人”,是一种多么难得的清闲和享受啊。
海煞气渐渐飘散,水塘里亮起来了。一上午的追寻一无所获。野鸭们挪动着小短腿,争先恐后地向池塘奔去,只有一只绿头鸭不愿起身,磨磨蹭蹭地蹲在那里。从众是鸟类进化出来的保命之智,这只鸭怎么也没想到,与众不同会让它付出生命的代价。我决定顺着水塘继续前行。这时候,一道黑色的鸟影突然从左侧的天空进入我的视线,我凝神望去,没错,那的确是一只游隼,看它翱翔时翅膀的形状就能判断出来。它就像一颗猛烈跳动的鲜活心脏,一下子就给天空输入了蓬勃的生气。我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它先是冲入云霄,身体倾斜,与地面形成约45度斜角,速度平滑,不疾不慢,感受在高空与阳光和风融为一体的自由,然后缓缓地下坠。我甚至看到它在空中悬停了一会儿,大概在确定精准目标,尽管猎物就在眼前,但它仍保持了内敛的冷静和优雅的克制,有条不紊地继续着俯冲前的准备动作,它的翅膀继续向一侧倾斜,再倾斜,强劲的脚爪张开,闪烁着冷冽的金光。下坠,再下坠,狭长的双翅开始收拢,越收越拢,脚爪也越收越紧,它慢慢地调整、翻转,头部收缩,渐渐朝向广袤的大地,继续旋转、下坠,身体微微后仰,与地面近乎垂直。
终于,那辉煌而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它猛然加快了速度,翅膀像一把利刃,咆哮着劈开空气,它彻底释放,化身为一颗出了膛的“空中子弹”,笔直地俯冲下来。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最后的一击迅雷不及掩耳,它俯冲时的速度一秒钟超过一百米。这是什么概念呢?以时速来计算的话,赶得上世界一级方程式锦标赛赛车的速度,比每小时360公里的高铁还快。这么说吧,俯冲时的游隼就是一道闪电,是鸟界的“斯图卡”(JU-87俯冲轰炸机),当之无愧的速度之王。而事实上,正如J.A.贝克所言,目睹一只游隼俯冲的那份激动,是无法用数据准确描述的。
蹲着的绿头鸭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浑然不觉,它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游隼匕首般锋利的脚爪(堪称“空中手术刀”)击中了脑袋,刹那间身首分离。对这只不幸的绿头鸭来说,飞来横祸从天而降,自己成了一个大型“空难现场”唯一的受害者,天空一下子被漆黑的大幕遮蔽,风声骤停,涌出的热血模糊了它的眼睛,所有的物体都静止了,所有的声音也都消失了。在这严酷而快速的消失中,它看不见自己的尸身就在几米远的地方,忍着巨大的痛苦倒翻过来,脚爪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挠了几下,翅膀扑棱着耷拉下来;它也看不见向它逼近的凶狠的眼神、冷酷的利爪。它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感觉不到燃烧的火焰在它的体内游走,感觉不到被切割的脖颈的痉挛,也感觉不到黑色的光穿透了它紧绷的皮肤,那痛苦颤栗的灵魂连同最后的恐惧,一起消散了。它,解脱了。
一切归于寂灭。天空了无痕迹,它抹去了一对坚定的翅膀掠过的痕迹。
此时,游隼潇洒落地,大摇大摆地走到它的猎物面前。大多数猛禽进食时并不咀嚼猎物,而是将猎物连皮带毛囫囵吞下,然后将骨骼、羽毛等不易消化的残渣结成的食团吐出。对这只游隼来说,它保持了猛禽中的贵族风范,进食同样按部就班、优雅不苟,就餐仪式丝毫也不潦草。它按住野鸭的双脚,踩在仍然柔软的残骸上,先用嘴一根根拔掉猎物的羽毛,接着将肉撕成小块,头、翅膀、骨架,都被丢弃在一边。这只空中超级杀手胸腔中的愤怒火焰渐渐熄灭,狂热的心跳正在平息,它英雄般冷漠四顾,怀着顶级猎手深不可测的孤独。
能使这高傲的鸟儿低下头颅的,只有人类。在迁徙之路上,盗猎者布下了天罗地网。我见过一只游隼被悬挂在两棵树之间的大网缠住的照片,摄影师抓拍了它眼睛的特写,那完全不是我记忆中波澜不惊的眼神。我在它黑色的眼珠里,看见了我小时候驱赶麻雀时,麻雀眼睛里那同样膨胀的恐惧。我也更深刻地理解了J.A.贝克对死亡和恐惧的感悟:“只有在死亡来临的恐惧面前,人类才真正和自然万物融为一体。我说的是身体上的恐惧,为保命吓出一身冷汗的恐惧。”是的。“学会害怕。理解和分担恐惧,是这世上最强大的纽带。”
躲过盗猎者的捕杀,游隼也并非就能高枕无忧。如果误食中了鼠药的小鸟,游隼也会中毒而死或失去飞翔能力。最令人痛心的是,二战时,英国空军为了保证信鸽的安全,在六年间,大约猎杀了六百只游隼。网上有一篇刷屏的文章说,美国的游隼曾一度灭绝,直接原因是农药DDT的使用。这是一种有机氯类杀虫剂,猛禽的猎物吃了带有农药的种子或昆虫,这种有毒的化学物质就会在猛禽的脂肪粒中不断累积,影响了蛋壳中钙质层的形成,导致猛禽的蛋壳变薄,受害者中就有白头海雕和游隼。游隼的蛋壳厚度变得只有原来的五分之一,无法正常调控温度、湿度和氧气,且超薄的蛋壳根本无法承受亲鸟的体重,繁殖无法完成,游隼的数量断崖式下降。发现这一现象后,世界各地限制了DDT的使用。
我再次见到游隼,已是几年之后。三月中旬,我与摄影师朋友一同去海角路(原来的宝华东路)拍鸻鹬鸟浪。那天,我们见到的是成千上万只黑腹滨鹬,它们黑压压地站在滩涂上休息,远看像一大群假鸟,一动不动。猛然间,群鹬惊起,恐惧像瘟疫一样在海岸边急速扩散,鸟群像一股黑烟冲上半空,转瞬如一条黑色的游龙起伏向前。在双筒望远镜的镜头里,我们发现原来是一只雄性游隼,惊动了黑腹滨鹬群。它从左侧气势汹汹地杀入,急速俯冲至左下角的黑腹滨鹬群中,只两三秒钟的工夫,它已如离弦之箭,刺穿我們右上角的空气。
猎杀成功。这只游隼,双翅完全打开,像一柄长刀,腹部的细横纹,是它成年的标志(幼隼腹部是深色的细纵纹),它的脚爪就是一副金色的手铐,牢牢钳住一只黑腹滨鹬,这可怜的猎物早已晕死过去。此时,极为有趣的一幕出现了,这只勇闯鹬群的游隼开始不停地呼唤情侣,它的叫声短促、急切、尖锐又有点沙哑,仿佛在说:“快来,快来。”在高空盘旋的雌隼应声而至,两只最佳隼友忽上忽下,互相追逐。毫无征兆地,雄隼将爪下的猎物凌空抛给雌隼,雌隼轻松接住,又将猎物抛回去,黑腹滨鹬像一只沙袋,在高空中被丢来丢去。反复几次后,雌隼抓着猎物向远方飞去,它坦然接受了雄隼的殷勤。雄隼则降落到岩石上,边啄食着脚爪上残存的猎物血迹,边依恋地望向情侣飞去的方向,等着饱餐后的雌隼归来。这只游隼的恋爱方式太实在了,它既不像白鹭那样靠繁殖羽吸引对方,也不像野鸭那样为对方梳理羽毛以博取欢心。它用食物来建立和巩固爱情。爱它,就把好吃的给它,就这么简单。动物专家说,空中抛物行为,通常是游隼为了训练幼隼的捕食能力而采取的训练方式。游隼情侣之间在空中交接猎物,我还是第一次见。
不过,这倒符合游隼的个性,它的确是一种随性而为的鸟儿,在哪儿越冬,在哪儿繁殖,在哪儿栖息,有时完全看心情。有的游隼选择在我们鸭绿江口湿地繁殖,毕竟这里气候温和,湿地环境还不错,三四月份又是鸻鹬类候鸟归来的高峰期,野鸭也不少,不用为食物发愁。有的游隼在四五月份北半球春季时,会义无反顾地返回西伯利亚的繁殖地。游隼拥有超长记忆能力,同一只游隼在不同的年份,会沿着同一路径返回。
可在选择伴侣上,游隼却坚守原则,绝不暧昧。它的铁血柔情只给予自己的伴侣。除非一方不幸罹难,否则,老死不相弃,一隼永相随。它那双巨大的眼睛,在它的意中隼面前,彻底卸去了野蛮和凶残。黑亮的眸子平和、摇曳、羞涩、悠远,像一颗星子嵌在冰凉如水的夜里。
白尾海雕
如果你在天空中看到一只猛禽,“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那一定不是隼,大概率是鹰或雕。有个主流的分辨方式是看指叉。大部分隼的指叉并拢,双翅又直又尖,像两把长匕首。鹰、鹞、雕的指叉明显张开,雕的翅膀和尾羽长而宽阔。
《逍遥游》中的鲲鹏最切近我脑海中雕的形象。“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入水为鲲,出水为鹏。2018年,我们鸭绿江某段流域罕见地出现了迁徙而来的白尾海雕,想象中的鲲鹏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有了形象化的参照物,怎不令人兴奋?白尾海雕又被称为灰海鹰(与灰鹰不是一种鸟,灰鹰是白尾鹞的别名),是湿地依赖性鸟类,喜欢单飞,迁徙路径随意性较大。它们的越冬区域,南至东南沿海,北到辽东半岛。每年十月到十一月,它们会从西伯利亚等北极地区飞回到南方沿海地区,来年三月到四月,飞回辽东半岛。三四月是它们最可能出现在我们这里的时段。五六月份,它们也许会迁往北极苔原地带,那里杳无人迹,繁殖安全。
三月初的一个清晨,我们早早来到虎山长城鸭绿江下游一段。刚下过一场小雪,夜晚的寒气还未消散,晨光像涂了油彩的面具,神秘而鲜艳。远处的江水浸染了红色的光,像遥远而缥缈的沙滩,近处的江水晃动着细碎的光影。一些冰排还未来得及消融,守着各不相同的棱角,在寒风中默契地保持着冷酷的姿势。六七只野鸭一只接一只,慢悠悠地向东游去。
运气实在太好了,我们一下子拍到了七只白尾海雕。猛禽在野外是十分警觉的,即便离人百米,它们也会觉得不安全。我们虽然离得很远,也不敢轻举妄动。相比我们这里的鸻鹬类候鸟大军,猛禽十分罕见,又很难捕捉,野保专家想给它们做环志几乎不可能。不知是天气变暖的缘故还是猛禽们的耐寒能力有了增强,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专家们也搞不准突然出现在鸭绿江边的白尾海雕是从西伯利亚迁徙而来的冬候鸟还是从长江中下游的两湖(洞庭湖、鄱阳湖)迁徙而来的夏候鸟。
先定格一下它们的姿态:最左边的一对蹲在一处窃窃私语,也许是在讨论天气吧!中间的五只,三前两后,后面那对扑拉着翅膀,不知道是站得不舒服还是想用肢体语言表达什么,它们并没有想飞的意思。前面的三只应该是一家三口,雄雕(雄雕的体型明显小于雌雕)已半拉开翅膀飞离冰面,却悬停在低空,低头瞅着面前的伴侣,而伴侣仰着头,不知跟它交代着什么,大概告诉它今天想吃什么之类的吧!小白尾海雕——我确定它还是一只亚成鸟——站在离父母几尺远的冰排的冰尖上,它的体羽偏黑褐色(成年白尾海雕的体羽多为黄褐色),嘴前部还是黑色(成年白尾海雕的嘴前部是黄色的),楔形尾也还不是纯白色。它背对着那几只成年白尾海雕,一动不动地望着江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一家三口中的雄性白尾海雕准备率先一展身手了。它先是贴着江面低翔了一小圈,算是侦察情况。白尾海雕飞起来真是太帅了,它的头羽舒展,不羁不驯,一双大翅膀甫一伸展开,天空就像有了骨骼和筋脉,立时站起来了,而江水,近水楼台先得月,只管用猎物诱惑着白尾海雕就好了。我凝视着白尾海雕那楔形的短尾羽,扇子一样打开,像一片白光,追随着那对大翅膀,忽明忽暗,忽上忽下。看着它,谁能抑制住想飞的冲动呢?这只白尾海雕转回到起飞的冰棱边,似乎是呼唤同伴。野鸭们终于警觉了,海鸥和大雁也惊惧不已,空气中满是躁动的因子。如果说游隼是天空之王,那么,此时的白尾海雕,就是鸭绿江上的王,是众水之王。
站在冰排上观望它捕食的另外几只白尾海雕,纷纷起身,它们拥有同样宽大的翅膀,同样是楔子形的纯白短尾,同样锋利的嘴巴和同样尖利的脚爪。尤值得一提的是它们的两条大毛腿,就像是穿了两条黑色的阔腿裤,远远望去,就像长了翅膀的人。细碎的雪粉被它们宽大的翅膀扇起,在低空中转了一圈复又落在它们黑色的翅羽上,给雕们的外貌增加了一点可爱的因素。不管怎么说,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又压迫的气氛还是逐渐弥漫开来。左边窃窃私语的那对白尾海雕好像话不投机,它俩在离开地面不到一米的距离一正一背对峙起来,它们“怒发冲冠”,脖颈前倾,伸展开的宽大翅膀相交,形成了一个直径两三米的圆形闭环,翅羽根根挺直,蓄势待发。温情不见了,两只雕紧盯着对方,互不相让。另外四只雕对這种剑拔弩张的内讧场面视而不见,各自离去。挪动了几下位置后,正对着我的那只雄雕仿佛有些委屈,可能觉得“好雄不跟雌斗”,它率先扭过头去,收敛了一下翅膀,转身向江心飞去。
我的目光重新追随到最先飞起的那只白尾海雕。此时的它仍然绕着江心旋飞,身体一会儿向这边倾斜,一会儿向另一边倾斜,像飞机飞行时那样。当然,它的翅膀和尾巴远比飞机的机翼灵活,它虽然不像游隼那样,经常做高难度的倒立动作,但它转动的角度还是可以做到随心所欲。你见过翼装飞行吗?有时候,我恍惚觉得它就是一个翼飞人,拥有人类所无法比拟的意志和眼界,而翼飞人则是把自己伪装成大鸟,体会短暂而虚假的自由。飞了一阵后,它悬停在半空中,翅膀停止了扇动,观望了几秒钟,我猜它可能选中了猎物。白尾海雕能在半空中看到水底的鱼类,视力肯定非人类可比。紧接着,它发力向江面扑去,扑闪开的翅膀约有两三米长,阔大无比,近乎贴着江面,大脚爪铁钩子一样迅疾探进江里,复又抬起,翅膀飞离江面,显然,它扑了个空。它没有停歇,继续绕江心旋飞,不一会儿又贴近了江面,再一次探出脚爪。猛禽的脚爪与它们的捕食能力息息相关。白尾海雕的两只巨大脚爪,提供了可靠的握力,可以长时间掐住树枝,站在树上,也可以长时间紧紧地抓住猎物,带着猎物翱翔。
这次它的双翅几乎完全扑拉在江水里,我听到了江水被拍疼的呻吟声。我盯着它的脚爪,空无一物,依旧没有捕食成功。这只白尾海雕对自己的屡次失手丝毫不在意,既不急躁,也不愤怒,它在江水表面大幅度拍打着翅膀,水花吓得四散逃命。它完全不在乎江水打湿翅膀,也许它的翅膀具备防水功能吧,不然,它拖着沾了水的翅膀,怎么可能飞得动呢?这时的它,双翅半张,翅骨隆起,呈一个V字形,一双脚爪在江面像松鼠一样跳跃着快速向前,渐渐地脚爪离开江面,它又飞了起来。这种起飞过程像极了飞机起飞前的滑翔。不,应该说,飞机在机翼制造等方面都借鉴了白尾海雕吧!飞了一会儿后,它在冰凌上停了下来,也许是需要调整一下心情。
我转头搜寻另外几只白尾海雕,发现有一对在鸭群的头上来回盘旋,有两只落在江心岛的树枝上,静静地观望着江面。而那只白尾海雕亚成鸟和它的母亲则飞到了对岸,与我一样观望它们家的顶梁柱抓捕猎物。同伴是鸟类专家,他说白尾海雕捕猎非常有耐性,有时会静静观望一个小时以上,目的是让猎物完全忘记它的存在。让猎物忘记自己的存在,这对于时时需要以存在感来宣示优势的人类来说,实在是个智慧的提醒。
收回目光,我看到这只白尾海雕已第三次冲向江面,这次,它的大脚爪更加果断凶狠,一击即中。须臾之间,一条大鱼像一块皮肤,被白尾海雕的利爪从江水中撕了下来,随着白尾海雕的双翅一同飞了起来。这条大鱼怎么也没有想到,它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空中飞行,是如此绝望和恐慌。它在白尾海雕的利爪下不住地颤抖,徒劳地挣扎,渐渐流光了最后一滴血。
一雕扼着一鱼向着朝鲜江岸边飞去,这只白尾海雕要去岸边和家人享受美食。大约半小时后,那对闹别扭的情侣也双双飞向了对岸,雄雕的眼神清澈又坚定,饱含自信。它的爪下是一只野鸭,食物足以表达歉意,两只雕显然已经和好如初,准备一起饱餐一顿。野鸭的脖子几乎全被扭断了,流出的血已经凝固,它闭着眼,被钳在半空中,耷拉成两截,看似柔软的身体早已经没了气息。
前几日,朋友给我发他在吉林龙山湖拍到的三只白尾海雕的视频。视频中,一只白尾海雕亚成鸟正在撕咬一块肉,一对成年白尾海雕站在一边守护。猝不及防,一只虎头海雕俯冲下来,抢走了亚成鸟爪下的肉。虎头海雕在猛禽中最好认,羽毛颜色黑白分明。它与白尾海雕一样,有着黄色的大厚嘴和纯白色的楔形尾羽,但它的纯白部分很多,大毛腿是白色的,腰部、翼缘、尾下覆羽也都是纯白色,其余体羽为黑色。白尾海雕亚成鸟可能没见过这阵仗,后退两步,呆立着。两只成年白尾海雕追上来,刚扑腾两下翅膀,准备自卫还击,不料,三只虎头海雕从不同方向俯冲下来,白尾海雕果断放弃了搏斗。白尾海雕也有認怂的时候!虽然这几只白尾海雕很像我见过的那几只,但猛禽经过几次换羽后,羽毛、嘴部、脚爪的颜色都会有一些变化,很难确认。
小时候,我看瑞典女作家塞尔玛·拉格洛夫的童话《尼尔斯骑鹅旅行记》,一个叫尼尔斯的小男孩骑在家鹅马丁的脖子上,和一群大雁一起,在斯堪的纳维亚上空飞翔,遍览了气象万千的地理地貌、文化古迹、动植物以及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读到这些,我心里别提多羡慕了。最近在看法国纪录片《地中海》,正巧有一集拍摄的主角之一是白尾海雕。专家希望观众能像白尾海雕一样翱翔于天际。在训练员的协助下,一台全景摄像机被巧妙地固定在白尾海雕的背上。全景摄像机是一种革命性的工具,它让大多数人曾有过的“坐在鸟背上飞行”的梦想成为可能。就像儿时的梦想变成了现实,观众与白尾海雕一起飞翔在圣托里尼上空。可打动我的并不是如仙境般的神秘山谷,也不是天空一般辽阔的大海,而是一只白尾海雕的孤独。
伴侣对白尾海雕来说十分重要。与游隼一样,如果没有意外,它们一生只有一只伴侣。白尾海雕的寿命很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通常可以活到二三十岁。片中的两只白尾海雕二十年前相识于爱琴海,它们结为伴侣,一起面对生活的挑战,从来没有分离过。正当它们准备繁育后代时,一个意外的不幸将它俩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雌性白尾海雕又长又大的双翼撞上了高压线,两只翅膀触碰了两条电缆,当场殒命。高压线对大型猛禽来说是致命的威胁。它们引以为傲的翼展在遇到高压线时变成了致命的弱点。
我的朋友小黄曾在猛禽救助中心做过志愿者,他主要是帮助专家给猛禽做康复性野化训练。几年前他们救助过一只被高压线电伤的白尾海雕,后被起名为“巍鹏8号”。当时它胸脯的皮已磨没了,露出了鲜红的血肉,翅膀也伤痕累累,脚爪已磨得失去了捕食能力。专家为它做了伤口缝合手术,但它野性太强了,缝合的伤口屡次被撕开。为避免白尾海雕产生应激反应,他们决定尽快放飞它。机缘巧合,有一只白尾海雕误食中了毒的野鸭,二次中毒而死。专家将死去的雕的利爪嫁接给了“巍鹏8号”,并在放飞前给它绑上了太阳能微型跟踪器,用以监测它在大自然中的生存状态,进行科学研究。“巍鹏8号”变成了一只环志鸟。志愿者们可以在手机上追踪它的位置、体温以及它所在位置的环境温度等信息。可三年后,被放飞的“巍鹏8号”在飞往它的越冬地时却失踪了,原来它遇到了猎捕者,背部受伤,跟踪器破碎了。好在它得到了及时救助,重新获得了自由。
“刺啦”的触电声和雌性白尾海雕的尖叫声将我的思绪拉回到纪录片中,异样的声音同时传到了不远处的雄性白尾海雕耳中。它吃惊地转过头,飞速地赶到已坠地的伴侣面前,起初,它不理解发生了什么,或许,它以为同伴只是睡着了。它寸步不离地守在伴侣身边,直到傍晚来临。夕阳西下,疲惫至极的白尾海雕回到山谷,它呆站在海边,周身被一层又一层虚假迷乱的艳色包围着。它的眼神迷茫又绝望,无助又惊惶。鸟生的不确定性和对未来的焦虑,几乎吞噬了这位雕兄。相伴二十年后,它突然意识到从此它将是孤单一雕,失去伴侣的巨大痛苦瞬间淹没了它。望着空无一鸟的大海,它落寞的身影像一个迟暮之人。它无法承受这种孤独,生活进入了失控状态,开始在海洋上空飞翔,不吃不喝,凄厉地鸣叫。它必须寻找新的伴侣,然而,失望伴随着它,它连同类的叫声都听不见。它只好飞向更远的地方,一刻不停。
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对白尾海雕和游隼类猛禽来说,所谓“愿得一鸟心,白首不相离”的愿望,与人类编织的忠贞和爱情毫无关系,成双成对地生活,只是一种本能驱使,可这只白尾海雕眼神中的巨大孤独,还是像针一样刺痛了我。在它的眼睛中,我分明看到了人类自己。
长耳鸮
如果你发现带耳羽的猛禽,就要先考虑是不是耳鸮。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长耳鸮的情景。那是四月的一天下午,我们在鸭绿江口湿地看“鸟浪”,海风有点不耐烦,呼来喝去,并裹挟着寒气直钻到每一个缝隙。拍鸟的人疲惫了,扛着“长枪短炮”散去,隼和白尾鹞也不见影踪,众鸟终于得到了安宁。海滩隐匿在渐渐浓郁的暮霭之中,远处的灯火一点点淹没了夕阳微弱的瞳孔,绚烂的紫红色岛屿逐渐褪色,黑色像一张大网,逐渐收拢,似有敌意。鸟鸣声寸寸生长。
一只长耳鸮突然从岸边的草丛中蹿出,影子一样,一点声音也没有。它飞跑到海滩边的岩石上,停下,看着我,圆圆的大脸盘仿佛是用圆规画上去的,眼圈橙红,像是哭了一整个白天,长睫毛扑闪着,如同无辜的婴儿,长长的耳簇像兔子的耳朵,随着风抖来抖去。它愁容满面,却又眼神凶狠。它就站在岩石上,长时间一动不动,可真是配得上“长耳木兔”的俗名啊!天空出现几颗冷冽而寂寥的星子,陪着长耳鸮,聆听着这压倒一切的寂静,我们一起深深地凝望着这片被夜幕笼罩着的海滩。
有一处湿地只有我知道,那里就像俄国作家米哈伊尔·普里什文笔下的“鸟儿不惊的地方”。顺着东港开发区西海岸一直向东走,再拐向某个不便告知的方向,有一片乱草丛生的空旷荒地,枣树、梧桐、银杏、柏树以及叫不上名字的杂树胡乱地生长,那里正是长耳鸮、短耳鸮的领地,有几只白尾鹞也常在那里出没。迁徙的记忆已被它们从脑海里彻底删除,它们全都忘记了自己候鸟的身份,一年四季留在我们这边,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留鸟。
依赖这块荒地的耳鸮,沉默寡言,就像隐者一样,活在一个与世无争、了无欲望的世界里,如同这片荒地本身。它们吃些什么呢?它们是如何捕食的?它们的幼雏是什么样子的?好多疑问一股脑儿向我涌来。有一阵,每到周末,我都会溜达到这里来观察一番,仔细搜寻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不放过空寂的半空中的每一道弧度,后来才发现,这不过是在做无用功。白天的耳鸮几乎跟树长在了一块,差不多成了树的一部分凸起。它们大部分时间一动不动,干什么呢?消食,睡觉!观察一只长时间睡觉的猫头鹰,那可真够无聊的。实际上,这样的情境之下,有另一种意味,朦胧而怀旧的伤感意味,落叶有熟悉的老味道,树木像远方的亲人,令我反反复复地回忆那些晦暗又明亮的旧时光。
老辈人把耳鸮叫做夜猫子、猫头鹰。有很多关于它的俗语,如“不怕夜猫子叫,就怕夜猫子笑”“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等。猫头鹰被描绘得巫性十足,邪气熏天,充满了神秘。我八九岁的时候,跟表兄弟们一起去山上捋树种喂猪,因为贪玩,天黑了才想起来下山,走到半山腰时,就听到了几只猫头鹰的叫声,啊,那真是应了小说中的描写,“风高忽闻怪鸱号,月黑不见杀人刀”,除了急促的三音节叫声“咕咕咕”“喵喵喵”,还有一种声音好像叫魂一般不停唤着某人的名字。最令人寒毛直竖的,是一种带着颤音的鸣叫,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若干年后看《射雕英雄传》,我一听到梅超风的笑声,就条件反射般想起那个声音。只记得我越听越怕,后来就哭起来了。我表哥虽只比我大两岁,但觉悟高,小小年纪已显露出当领导的潜质,他对我说,哭有什么用,我们得想办法对付它。太爷告诉我,夜猫子要勾人魂魄的话,肯定要先数清楚你的眉毛有多少根,如果数错了就勾不走魂魄,人也就没事了。对于表哥的话,我们当然深信不疑啊。说做就做,表哥带着我跟表弟,每人手里抓一把土,往土里不断吐口水,然后将土涂抹在眉毛上,这样眉毛就乱七八糟粘在一起了。你们能想象吗?我们就那样一路吐着口水,不断在眉毛上抹着土,口干舌燥,满手污秽,却个个笃定,夜猫子一定是数不清楚眉毛了,不然我们怎么能安然无恙地回到家里呢?
不得不说,这片荒地真是耳鸮的桃花源。因为这里杂树成林,白天易藏身。虽说长耳鸮也是猛禽,但几乎所有的猛禽都不把它放在眼里。长耳鸮的爪子只能威胁它们的猎物。再加上这里地处远郊,几无人迹,适合繁殖,且这里有耳鸮爱吃的鼠类和鸟类。
有一次,我看到五只长耳鸮蹲在同一棵老柏树的不同侧枝上。最右边的那只,睁只眼闭只眼,仿佛是个不尽职的值班鸮。白天的长耳鸮,简直就是个憨憨,看起来又懒又怂。至于战斗力,那更是渣得“爆表”。临近黄昏时,我远远听到荒地的另一侧传来一阵异样的喜鹊叫声,急促、混乱而亢奋,走过去一看,一群喜鹊,大约二三十只,正在围攻一只长耳鸮,尽管长耳鸮瞪着双眼,毛发和耳簇都竖起来,做出一副很猛很凶恶的样子,但没有过硬的本事,难敌群鹊,它扑拉着翅膀,跌跌撞撞,飞飞停停。混战中,长耳鸮羽毛被啄掉了好几根,枯叶一样散落在四周。我赶紧找了一根木棍,轰走了喜鹊。鸮兄,你咋忘了,你不是凡鸟啊!你这也太不把自己当猛禽了。
说起来,这只长耳鸮算是咎由自取。很快我就发现,喜鹊攻击它的理由很充分。长耳鸮懒啊,好好的树洞不去找,趁喜鹊不在家,直接钻到人家的巢里,树可忍,鹊不可忍,回巢的喜鹊即便怒不可遏,势单力薄的它也打不过长耳鸮,只能放弃自己的家,另找一棵树筑巢。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遇到喜鹊群的长耳鸮,被群殴也算是它夺占喜鹊家园遭到的报应了。
三月末的一天,按照相同的路径,我再次进入这片荒野。记住,永远不要鬼鬼祟祟、试图隐藏,也不要张牙舞爪。忘记自己作为人类的所有优越感,用惯常的沉稳步伐,穿过树木和荒草,把自己当做一块移动的石头、一棵树木或者随便什么鸟类,让住在这里的一切生物看清你、接纳你。
在天黑之前的半个小时左右,我终于看到了一对长耳鸮从睡梦中醒来。从体型和羽色看,这是一对伴侣。世界上的猛禽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昼行性猛禽,比如我们前文提到的隼和鹰;另一类是夜行性猛禽,比如长耳鸮、短耳鸮。没错,耳鸮与其他的猫头鹰一样,昼伏夜出。
长日将尽,黄昏来临。这对长耳鸮并排蹲在一棵高大的杨树的侧枝上,见到我,视若无睹,将大脸盘转来转去,我第一次见到一只鸟可以将头轻松旋转360度(也许是270度),长耳鸮有事没事喜欢做扭脖子运动,可能是为了促进血液循环吧!在飞出去觅食之前,长耳鸮要先做一些准备活动,比如做做伸展运动、排便、吐食丸……轻装上阵,才能更快成功捕食。
长耳鸮不仅能做到眼观六路,更神奇的是,它还能耳听八方,专家说长耳鸮真正的耳朵,并不是那两只竖起来的长耳簇,而是在耳羽基部。它们的两只耳朵不对称,使得它们拥有敏锐的听力,能更准确地定位声音来源,那独具立体感的大圆脸盘,呈现放射状,能聚拢声波,还能在一定范围内放大声音,帮助长耳鸮更准地定位猎物。真令人难以置信啊。
這是一对进入恋爱期的长耳鸮。我没有看到求偶过程,也错过了它们的繁殖期,不知道雄性长耳鸮是如何获得对方的芳心的,是展示自己的美翅,还是给雌鸟梳理羽毛?不过,四月末,我见到了它们的两只宝宝。
两只幼鸟站在一棵柳树的侧干上,乳毛灰白色,细茸茸的,没有耳簇,圆圆的眼睛像小猎犬一样湿漉漉、毛嘟嘟的,一只成年长耳鸮(应该是妈妈)在距离它们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守护着它们。五月中旬,这两只幼鸟褪去了白色的乳毛,羽色变深,翅羽变得有力,还长出了两只小耳簇,像小女孩扎起来的发髻,它们换到了一棵梧桐树上,父母带着它们不断练习飞行。为了适合夜间捕食,长耳鸮进化出了独特的翼形和翅膀,飞行时羽毛自带“消音器”,无论是展翼还是低空滑翔,几乎都悄无声息。幼鸟成长很快,飞行能力渐渐增强,六月份的时候,耳簇变长,它们又换了新的巢穴。七月,兩只小长耳鸮外表已跟成鸟无异,它们已经可以熟练地扑翼,一对翅膀扑扇起来,组成一个心形。
时间久了,我发现了快速找到长耳鸮的方法。你只要在哪棵树下发现长耳鸮的粪便和食丸,就会在哪棵树上发现长耳鸮。它们对栖息的树,甚至是某一根侧枝,怀着故土般的深情,不管它们在漆黑的夜晚飞出去多远捕食,太阳升起时,你都会在同一棵树的同一个位置上找到它们。
如果你见过风雪中的长耳鸮,你就再也舍不得忘记它们。
一月,晦日。新雪纷纷扬扬,覆盖着平坦的野地,树下的雪已积寸余,在风中闪着冷冽的微光,而傍晚的空气反倒变得绵软无力,喜鹊和乌鸦不知藏到哪儿去了,小鸟们集体进入梦乡了吗?荒野寂静无声,虚寥而紧绷,像那些为应付考试而熬夜苦学的日子。所有的树都脱光了叶子,是寒冷让它们沉默了吧?我沿着熟悉的小路向荒野的西边走去,雪大起来了,不是那种白絮样轻飘飘的大雪,而是细碎的灰蒙蒙的小雪粒,落了雪的树枝率先进入了迷迷糊糊的梦游状态,这片荒地已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它可能也不再记得我,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靴子踩在新雪上的嘎吱声,像极了友人欢快的敲门声。我不停地走,一直走到白昼,终于被一场雪扑灭了,而荒野失去了边界,隐身于雪雾之中。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只长耳鸮,就在我正前方,孤零零地站在一根摇摇晃晃的弱枝上,看起来跟鸽子一样小,它身后是一片荒草地,草茎空荡荡地在风雪里耷拉着脑袋。这只长耳鸮也许是第一次见到下雪,它转着脖子扭来扭去,东张西望,似乎要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雪花密集地落在它的身体上,它慌慌张张,不停地用嘴去啄翅下和胸前的羽毛。草枝太细了,长耳鸮怎么也站不稳,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它可能一点生存经验都没有,竟不知要选择一根粗壮点的树枝立足。恐惧让这只长耳鸮并未久留,它嘎嘎叫了两声,展翅向远处飞走了。和其他鸟类一样,长耳鸮害怕所有不可预测的事物。当然,人类也是如此。
我的一位旅居国外的朋友,前几天给我发了一个长耳鸮繁殖的视频,她朋友有一天偶然发现,自己家的天台上出现了两只鸟蛋,好奇心让她安装了监控摄像头,想记录一下生命孕育的奇妙过程,却不承想,差点被现实残酷的自然生存法则整抑郁了。夜幕降临,一只长耳鸮出现在镜头里,它小心翼翼地来到两个蛋旁蹲下,开始孵蛋,不出意外的话,在宝宝破壳之前,鸟妈妈是不会离巢的。不久后,长耳鸮爸爸带着食物回来了,它要负责长耳鸮妈妈整个孵化期的营养供给。把捕来的老鼠交给伴侣后,它一刻也不停留,扇动翅膀再次飞进夜幕中。连续几天,它都会及时地把捕到的猎物送到鸟妈妈嘴边。
十三天后,意外发生了,鸟爸爸一天一夜没有回家。第十四天,鸟爸爸仍旧没有回来,而天台上的喜鹊对巢里的鸮蛋虎视眈眈,鸟妈妈不敢移动身体。第十五天,鸟妈妈已经饿得抬不起头了,它只能一遍又一遍绝望地对着空气悲鸣,可它的悲鸣得不到任何回应。第十六天,奄奄一息的鸟妈妈几乎要绝望了,它再也无心孵蛋,站在平台的栏杆上眺望远方。可熟悉的身影始终不曾出现,夜幕降临时,饥肠辘辘的它终于决定自己出去捕猎。夜深了,鸟妈妈带回了一只老鼠,可空荡荡的屋檐下依旧没有鸟爸爸的身影。
第十七天,趁它不在,喜鹊偷袭了它的巢。回到家的鸟妈妈发现其中一只鸟蛋已被吃空了,便叼起破损的鸟蛋从十五楼扔了下去。它缓缓地坐在剩下的那只蛋上,留下了仅存的体温。片刻后,鸟妈妈回头看了一眼孤单的鸟蛋,终于鼓起勇气离开了。不可思议的是,三天后,长耳鸮妈妈竟然回来了,尾随着的,还有多日不见的鸟爸爸。令人惊奇的一幕发生了,鸟妈妈又生下了一只蛋,夫妻俩继续孕育后代。不久后,小长耳鸮破壳而出,毛茸茸的,超级可爱。
这个视频看得我忧心忡忡。每次打开窗,望向对面高楼的阳台,我都在想,会不会有一只长耳鸮,在这些钢筋水泥的某个角落里悄悄地筑巢呢?有时,我也会莫名担心,某一天,那片荒野变成了干净而面貌模糊的公园,树木整齐,鸟语花香。只是,再也看不见长耳鸮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蹲在树枝上了。
据我所知,我们这个地区的猛禽种类不多,我见过的大型猛禽有游隼、红隼、白尾鹞、白尾海雕、长耳鸮、短耳鸮等,小型猛禽有松雀鹰、日本松雀鹰、伯劳等。每当我在晚风中听到鸟儿的鸣叫,就会更加强烈地感受到生命的颤动,并想起《月亮与篝火》里的一句话:“让小动物们活着吧,它们已经为冬天受苦了。”
王雪茜,作家,现居辽宁丹东。主要著作有《折叠世界》《时间的折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