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创造时代的人类创造危机与教育应对
2023-07-23李永梅谭维智
李永梅 谭维智
摘要:生成式人工智能创造与已经存在之物并不相同的创造之物成为一种突出的教育景观和社会事实。创造发生关系性共在与意识性交互的人机创造主体、具身文明削减与数字文明增加的创造内容、机器将人作为辅助工具与助手的创造模式的系统性革新,我们正在从人类创造时代迈向机器创造时代。机器创造可能引发机器外脑挤压人类内脑的创造之生物学基础危机、机器主体挑战人类主体的创造之人的主体性危机与机器文明冲击人类文明的创造之文化与文明危机。从机器创造反思人类创造,人类创造应实现人类双驱动创造对机器单驱动创造的超越、人类意识流创造对机器数据流创造的超越、人类颠覆式创造对机器模仿式创造的超越。以创造力培养为指向的创造力教育为人类创造危机纾解提供了现实可能,创造力教育基于人类关怀与自我超越、机器他性与人机共生、生命特质与个性发展培养人的创造力。
关键词:机器创造;人类创造;创造力培养;生成式人工智能;ChatGPT
中图分类号:G434 文献标识码:A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2018年度教育学青年课题“大学排行对‘双一流建设的影响研究”(课题编号:CIA180275)研究成果。
“人的本质就是不竭的创造力”[1],长期以来,“创造力”被视作“人类特有的能够成功完成某种独创性活动的能力”[2],“创造”则被视为“人类物种独特且具有决定性的特征”[3]。随着新一代人工智能的颠覆性发展,生成式人工智能正在通过对既有数据、信息、知识的概括与归纳,生产与已经存在之物并不相同的包括文字、图片、音频、视频等多类型的创造之物,这已经成为一种突出的现实图景和社会事实,并且智能机器“未来很有可能摆脱人类干预,实现独立发明创造”[4]。人类在人机竞争中历来所高举的创造盾牌和标榜的创造力正在面临着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冲击,我们正在从人类创造时代迈向机器创造时代。与此而来的教育问题是:机器创造时代机器创造为人类带来何种创造危机?当机器可以创造,人应该如何创造?教育何以纾解人类创造危机?目前学界对此尚缺乏系统分析与研判,基于此,文章首先遵循“谁在创造”“创造什么”“如何创造”的逻辑理路对机器创造时代创造发生的系统性革新进行理性分析,在此基础上,探赜机器创造可能引发的人类创造危机,并通过分析机器创造的机理澄清人类如何创造,最后提出人类创造危机纾解的教育應对,以期帮助教育实践主体合理审视机器创造时代人类创造危机,并为“以创造力指向的人才培养改革”[5]、我国创新型人才培养觅求镜鉴。
一、从人类创造时代迈向机器创造时代
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介入创造场域,展现出强大的创造力量,推动创造发生“谁在创造”“创造什么”“如何创造”的系统性革新。创造正在发生从人类创造时代到机器创造时代的历史性转折,“机器创造”成为这一转折的重要标志。
(一)关系性共在与意识性交互的人机创造主体
“谁在创造”关涉创造主体的变化,突出表现为传统创造由人人的交互性客观存在转变为人机的交互性客观存在,由人人的交互性主观存在转变为人机交互性主观存在。在广松涉看来,人与人共同建构起来的关系性“共在”是一种新的交互性客观存在,意识活动的本质则是我与他人意识共同建构起来的交互性主体活动[6]。就创造客观存在层面而言,在传统创造场域中人是唯一的主体,人与人构成关系性共在。创造活动既包括人类创造主体的独立创造,也包括人类创造主体间的合作创造。但无论是独立创造还是合作创造,人人共同存在于“创造”这一场域之中,人人共同构成一种关系性共在。在机器创造时代,智能机器进入原属于人类特定的创造场域,成为新的创造主体。据悉,清华大学首个原创虚拟学生华智冰能够进行绘画、诗歌、剧本、游戏等创作;现象级应用ChatGPT以及文心一言展现出强大的内容生成能力与潜力;由AI制图工具Midjourney生成的《太空歌剧院》画作获得数字艺术类别冠军。机器创造时代智能机器正在作为他者,与传统创造场域之中的人类创造主体共同构成一种关系性共在。新的创造场域既包含人的独立创造、人人合作创造,又囊括机器独立创造、机机合作创造、人机合作创造。从创造的交互性主观层面来看,创造从人人意识共同建构活动转变为人机意识共同建构的交互性活动。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不是作为无意识的工具以传统主客二分图式存在于创造活动之中,而是作为有意识的他者存在于此。机器具有他性,机器的意识与人的意识共同建构创造活动本身。人机意识交互是空间维度下共场域的交互,而未必是时间维度下共时性的交互。人机意识交互可能涉及人-人、人-机、机-机等交互,人与机器的意识均可能以单数或者复数的形式存在。
(二)具身文明削减与数字文明增加的创造内容
“创造什么”即创造内容的变化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从创造内容的类型来看,机器创造以做减法的方式削减机器具身文明创造。人类创造世界的过程集中表现为创造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与具身文明的过程[7]。马克思主义哲学对此具有深刻的见解:“人类的创造性活动,不但创造了客体,也创造了主体自身”[8]。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同属于客体范畴,具身文明则指向主体自身。机器创造相较于人类创造是做减法的,机器创造减去与自身直接相关的具身文明,将自身的进化与发展隔离在外。机器所创造的仅仅是关涉客体范畴的物质与精神文明,并且这种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均是有待检验的,这种检验是由人类创造主体按照人类标准来完成的。尽管机器在创造之中按照机器的逻辑实现了自身的进化,这种进化速度远远超出人类生命成长与发展速度,但是机器本身并不具有推动自身进化发展的意向性,其意向性指向人的生命成长与发展。当未来智能机器具有与人类相当的自主性与创造性,机器或许能够成为与人类地位相仿的创造主体,并根据自身的进化发展需要创造指向机器主体的具身文明。但就目前而言,机器创造之物充其量是一种人类“具身文明”,即镶嵌于机器内部的创造意图仍是促进人的发展。人类的“具身文明”之于机器而言恰恰是“离身文明”。另一方面,从创造内容的形态来看,机器创造以做加法的方式增加数字文明创造。如果将创造简单视为创造主体“输入-加工-输出”的过程,得益于数字化发展,人类一部分已有的知识、经验、文化可以以数字化的形式被输入到机器之中,机器以数字化的方式对其进行加工,进而输出数字化形态的创造之物。其创造之物只能以数字化形态出现,经由“人类之脑”与“人类之手”可能完成其他形态的转化。可以说,机器创造所输入、加工与输出的内容均为数字形态,机器创造集中于数字文明创造。在数字创造之中,机器生成了不同于人类的机器风格,打破了人类创造风格的窠臼,带来“转基因”的数字创造之物,“效率至上”技术逻辑支配下的机器创造使得数字形态的创造物得以暴增。
(三)机器将人作为辅助工具与助手的创造模式
“如何创造”主要是关于创造模式的变化。通常意义上创造模式特指人的创造模式,机器作为人的工具,帮助人提升创造效率和质量。智能技术的发展使得机器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一定的自主性与创造性,智能机器开始被视作是人类创造的智能助手与伙伴。机器创造视域下创造模式中人与机器的角色定位发生翻转,人充当机器的辅助工具与助手。目前对人类创造最具冲击式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其创造力主要体现在内容生成层面,智能技术的发展推动内容生产模式发生由PGC(专业生产内容)到UGC(用户生产内容)再到AIGC(人工智能生产内容)的变革。如果将UGC模式视作是智能技术支持下的人类创造,那么,在一定程度上,AIGC可以被视为是人类支持下的机器创造。机器根据人的需求,通过人机对话在不断向人学习的过程中生成内容,完成机器创造。抛却人类中心主义思维,从机器的视角出发,人在某种程度上充当机器创造的工具与助手,人类在协同机器创造。当下知识生产模式变革的事例可以对此作进一步阐释。智能技术“正在从根本上打破工业化和学科化条件下形成的知识分立及割裂格局,促进知识形态的范式变革”[9]。在两种传统知识生产模式的基础上,有研究者提出模式Ⅲ智能知识生产模式,即“以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为特征的知识生产”[10]。在此基础上,机器利用人生成知识,可以被视为模式Ⅳ,如ChatGPT利用人的提问与人机互动生成知识,尽管这种知识的真实性、新颖性与实用性是有待于检验的,但是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将其视为与模式Ⅲ人利用智能机器生产知识截然不同的机器利用人生产知识的模式Ⅳ。未来,机器可能成为不依赖于人的独立创造主体,出现以机器可以进行独立知识生产为表征的知识生产模式Ⅴ。
二、机器创造引发人类创造危机
机器创造时代智能机器正在生产创造未来和未来创造的可能性,与此同时,机器创造可能引发人类创造的生物学基础危机、人的主体性危机、文化与文明危机。
(一)创造的生物学基础危机:机器外脑挤压人类内脑
机器创造可能引发机器外脑挤压人类内脑、人的外脑拓展与内脑萎缩的创造的生物学基础危机。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作为个体的外脑,并与内脑构成复合脑”[11]。外脑存在的原初之义是为人的内脑提供便捷,减轻内脑的运转压力与能耗,却导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在此过程中由于机器外脑对人类内脑的挤压,创造的生物学基础受到挑战。法国生物学家拉马克的“用进废退”思想为之提供生物学理论解释,当人工智能作为人的外脑代替人类内脑工作,人类内脑会因为不经常被使用而逐渐退化。认知科学为其进一步佐证,提出大脑能耗极高,具有节能的特征,其特征之一是爱偷懒。内脑的懒惰特性与节能特性都决定了内脑会自发地尽可能地将能够推诿于外脑的工作都交由外脑,内脑由此面临着退化的危险。
知识外包代替人的知识存储导致大脑退化。“人类进入了一个知识外包的全新的教育生态”[12],知识外包意味着人将知识存储的权利转移给技术,根据自身需要依靠ChatGPT等机器强大的知识存储、信息检索能力获取信息。问题是,人的知识是否可以外包?在何种程度上可以外包?知识是创造的基础和必要条件,知识外包意味着创造可能成为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从知识的存储来看,知识的存储是极为个性化的过程,存储于人脑的知识与外包于机器的知识,其深刻程度截然不同,而知识的深刻程度是影响创造的关键因素。常言道,熟能生巧,对知识的熟悉程度制约着能够生成创造的“巧思”。从知识的获取来看,传统教学过程中学习者所获取的知识呈现树状结构形态,知识特点为内容完整、结构系统,而通过机器所获取的知识呈现碎片状或者网状结构形态,需要经过大脑的进一步链接和处理才能达到最终的树状形态。将碎片化与网络结构的知识进一步炼制,内化到自身已有的树状结构之中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学习者难以直接运用碎片化与网络结构的知识实现创造。通过知识外包的方式试图减轻大脑记忆负担的做法,可能恰恰使得自身的知识存储能力、知识理解能力、知识建构能力等受到损害,并失去了转识成智的可能性。
思考外包代替人的思维加工导致大脑退化。ChatGPT不同于以往搜索引擎的特点在于它可以对知识进一步提炼和加工,相对精准地回答应用者提出的问题。“ChatGPT的思考力体现了‘联结主义,类似于神经元之间的链接,在不断读取材料数据中完成庞大复杂的学习任务,训练深度学习能力”[13]。对于人类而言,神经元具有可塑性,知识提炼的过程是选择与探索的过程,是神经元强化和神经元之间形成新链接的过程,是创造的过程。ChatGPT的思考外包代替人的思维加工,学习者由主动加工信息转变为被动接受机器加工后的信息,长此以往可能满足于这种被动接收,这加剧了人的思维惰性,使学习者缺乏深度思考,削减了学习者创造行为发生的可能性。
(二)创造的人的主体性危机:机器主体挑战人类主体
机器创造可能引发机器主体挑战人类主体、机器上位与人类退位的创造的人的主体性危机。机器创造体现了“效率至上”的机器逻辑,其在当下“绩效社会”中更具有时间与速度优势。传统技术工具对人的威胁大致可以分为对人的体力劳动的代替与对人的机械性、重复性脑力劳动的代替,而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技术上的重大突破使得它可以替代一部分人的创造性劳动。在创造场域的人机竞争中,一部分人对此具有沦为新的“无用阶级”的深刻担忧。ChatGPT作为一种强大的自然语言处理系统,可以对文本进行自然语言生成,根据应用者输入的语言提示不断生成新的内容,可以说,ChatGPT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对创造过程之中人的主体性造成一定的冲击。
在虚拟数字空间中,机器可能比人类更适应数字规则,相较于人更具创造力,对人的创造的主体性提出重要挑战。如机器可以发现、掌握和生产暗知识,这“意味着它在处理信息的数量、速度、准确性以及客观性等方面都大大超出人类的能力范围”[14]。如ChatGPT不仅限于分析已经存在的东西,在某些情况下,较人类更具创造力,且创造得更好[15]。人在虚拟数字空间中,较之于智能机器,在数据、信息等接收与加工处理层面具有天然的劣势,人的创造主体性受到机器的威胁。并且当人类沉浸于数字创造,会引发新的创造问题,即数字创造可能遮蔽真实情境中基于真实问题的身体参与的创造,导致人的创造主体性进一步削弱。ChatGPT未来发展可能与元宇宙技术形成巨大合力,在生产场景上形成新的突破,当人类通过虚拟在场代替真实的身体感知,身体从实践场域中脱离、离去,将可能丧失创造的起点。尽管虚拟场景能够复制真实场景,并且能够实现对真实场景的超越,人在真实场景中无法实现的活动能够依赖虚拟场景得以完成,但是虚拟场景中的数字身体参与、单一的感知调动与真实场景中真实身体在场、全感知参与具有根本性的不同。人“只有通过身体的感知与外界建立真正的、有深度的联系,才能在获得生命意义感的同时,实現创造性发展”[16],才能真正实现人类创造。
(三)创造的文化与文明危机:机器文明冲击人类文明
机器创造可能引发机器文明冲击人类文明的创造的文化与文明危机。“人是作为文化的存在而存在的”[17]。机器所创造的机器文化、文明对人类文化与文明形成了一定的挑战,可能引发创造的文化与文明危机。“人工智能正在将人类文明推向技术奇点。人类主义框架受到了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技术对象的严峻挑战,被尖锐地撕开了一道缺口”[18]。从人类中心主义视角透视,人类劳动方式的转型推动人类文明形态发生从“手工文明”“机器文明”到“数字文明”的变革[19]。当我们“将科幻作为一种教育研究范式”[20],并从机器视角出发进行前瞻性研判,机器可能创造一种不同于人类文化的机器文化和不同于人类文明的机器文明,并且可能引发人类创造的文化与文明危机。当下,经由“机器之手”的创造之物已经对经由“人类之手”的创造之物形成了严峻挑战。机器以拟人化、类人化的高明手法创造着看似符合人类创造逻辑的创造之物,并且这种创造之物已经可以骗过普通人类,即人类已经很难区分何种创造之物出于人类之手,何种创造之物出于机器之手。并且机器创造以机器的逻辑创造着超出人类思维边界的创造物,拓展了人类创造的边界,为创造提供了更多的可能,这种创造之物可能是按照人的逻辑理路难以理解和解释的,机器目前也无法对自身的创造提供任何有力且合理的解释。进一步地,随着未来智能机器的发展、进化,机器创造可能引发更深层次的人类文化与文明危机。近期,Open AI首席执行官山姆·阿尔特曼(Sam Altman)表示GPT系列涌现了人类无法理解的推理能力。机器具有完全不同于人类的创造逻辑,就像智能机器向着拟人化的方向发展始终无法与人类完全一致一样,人与机器也无法完全一致,由此,智能机器无法按照人的逻辑理解人,人也无法按照机器的逻辑理解机器,二者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人与机器很难去跨越鸿沟理解对于对方而言是黑箱的内容。当未来机器可以按照机器的逻辑创造完全意义上属于机器的文化与文明,我们需要思考的是:人类是否允许机器创造机器文化与文明?人类是否仍有能力按下机器创造的暂停键?人类何以应对机器文化向人类文化、机器文明向人类文明提出的种种挑战?
三、从机器创造反思人类创造
从技术发展史来看,机器作为人类反思自身的一面透镜,在某种程度上,机器帮助人类更好地认识和理解自身,使人类重新成为人类,实现从“人是机器”“机器是人”的人机异化到人与机器各自“是其所是”的转向与回归。机器创造时代,机器创造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人类创造,引导我们反思人类应该如何创造。
(一)人类双驱动创造对机器单驱动创造的超越
机器创造与人类创造的不同在于机器创造是外部单驱动的结果,而人类创造具有内外双驱动机制,人类创造应实现人类双驱动创造对于机器单驱动创造的超越。目前学界大部分学者认为人工智能仍处于弱人工智能发展阶段,在弱人工智能阶段,智能机器目前并不具备真正意义上的自主性、意向性。生成式人工智能的种种创造其创造意图并非机器本身的创造意图,而是其背后设计者内嵌于机器的价值判断和应用者赋予机器的创造意图。如ChatGPT的内容创作并非是出自内部的直接驱动,ChatGPT并非是不同于人类的直接内容生产者,相反,ChatGPT需要根据人的命令和指示完成内容生产。ChatGPT所进行的各种文字、图像、代码、音视频等创造都是一种“命题作文式”的创造。ChatGPT已经涌现出一定的创造能力,但就其本质而言,它是人类的创造之物,ChatGPT的创造物可以称之为“人类创造之物的创造物”。与此相对的人类创造是一种双驱动创造,既有来源于内部意向的直接驱动,又有来源于外部现实问题的间接驱动。在荣可看来,个体创造力的发展有同化、判断力以及意图和动机三个重要机制[21]。人类创造作为人的一种主动性劳动,是人发挥主动性作用于客观世界的过程,内部的创造意图与动机在人类创造中发挥着不可代替的重要作用。客观世界的现实问题激发人类改造客观世界的主动性,人类发挥主动性得以改造客观世界。在客观世界的改造之中,人类一面创造着无形的新思想,一面创造着有形的创造之物。“我们向内心追寻创造力的根源,不断向人类共有思想的最深处挺进;我们向外界探索创造力的延展,不断想象宇宙万物间的真实情境”[22]。人文与科学为人类创造提供了双重路径,前者在于人类思想的不断延伸,后者在于外部世界的不断拓展,二者之间紧密联系、相互作用。
(二)人类意识流创造对机器数据流创造的超越
机器创造与人类创造的不同在于机器创造的智能原理是基于数据流的概率与反馈,人类创造原理是基于意识流(自主性、意向性、情感、价值观)根据已知并超越已知生成未知之物,人类创造应实现人类意识流创造对机器数据流创造的超越。首先,人的创造活动是复杂和玄妙的,需要一定的契机,这种契机通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而机器创造机理是清晰的,尚未脱离概率与反馈的范畴,如ChatGPT“通过概率和反馈,从海量文本中分析人类语言实践中的概率,选择最可能的搭配内容作为答案高效地提供给人类提问者”[23]。“ChatGPT是通过广义的统计过程来完成归纳从而生成内容,是一个按部就班的理性计算过程。而人类的知识生成则充满了灵感、顿悟等非理性过程”[24]。二是人类创造始终是生成性的过程,人的意向性绵延于时间之中,人类创造是伴随着人对事情的理解、思维在时间性中不断绵延与流淌的过程。创造是一种“我思”的活动,也成为“我在”的方式。“我思”绝非固化的、静默的,而是流动的、不断生成与发展的过程,创造伴随着“我思”由其原初状态不断向最终状态演变。而机器创造缺乏对事情过程的关注,仅仅是一种最终输出,这种最终输出往往是一蹴而就的。三是存在于第二世界的意识流对于人的创造至关重要,意识流使得人类创造联通三个世界,而机器创造只能作用于第一世界与第三世界。波普尔提出:“第一世界是物理世界或物理状态的世界;第二世界是精神世界或精神状态的世界;第三世界是概念东西的世界”[25]。第二世界可以被视为是意识流,意识流使得人类对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进行连接,人的创造关涉三个世界。而目前智能机器并不具有第二世界,其本质存在表征为人类与机器的思想与知识库,并能够通过传感器与接收器与第一世界相互作用。但是,创造最需要的、最关键的可能就是第二世界的意識流,这也是机器所匮乏的。
(三)人类颠覆式创造对机器模仿式创造的超越
机器创造与人类创造的迥异之处在于机器创造是一种模仿式创造,而人类创造是一种颠覆式创造,人类创造应实现人类颠覆式创造对机器模仿式创造的超越。机器创造是创造已经存在的事物,并且是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之中,提取一种机器所认为的最优化的组合路径,对已经存在的事物加以组合使之成为出自机器之手的创造之物。这种组合路径是先于创造之物存在的,出自机器之手的创造之物也并非是全新的创造之物。人的创造价值在于以全新的关联方式,将两种或者以上不关联的事物加以组合,以隐喻、类比推理等创造性的方式造就新的创造之物。人的创造是解构、超越、颠覆的过程。德国学者西蒙娜·马恩霍尔茨认为,“创造是脱离旧有逻辑获取更高逻辑的过程,突破完成后模拟处于新的数字规约之下,获得新的属性”[26]。比如,尽管ChatGPT具有强大的语言交互能力,能够基于应用者的提问生成看似具有一定逻辑和条理的回答。但对ChatGPT的生成内容加以分析,就会发现,ChatGPT并不能真正理解人类语言,更不能实现符合人类标准的知识生产和创造。ChatGPT的内容生成是一种“拼凑式内容生成”,并不具备人类内容创造的思想性特征,其内容可能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需要人的核检和勘误。对于人类而言,能够称之为创造的概念、知识与思想必须是新概念、新知识与新思想,出自人类之手的创造之物是人在突破旧有概念、知识与思想的基础上,超越与颠覆性地脱离原有的逻辑基于全新的逻辑生成的全新的创造之物。
四、创造力教育何以纾解人类创造危机
在机器创造时代,人的创造力培养的价值意蕴更加凸显,以人的创造力培养为指向的创造力教育为人类创造危机纾解提供了现实可能。本研究依据人类创造、机器创造的不同情况,从“人类与机器是否可以创造”的现实层面出发,提出“人类-机器创造四象限模型”(如下页图1所示),探讨创造力教育如何培养人之为人的创造力。通过一、二、四象限中人的创造力培养,创造得以向外扩展和延伸,第三象限的范围逐渐缩小。由于第三象限人类与机器均不可创造,此象限反映了人与机器实然存在的创造限度与边界,暂不作讨论。
(一)基于人类关怀与自我超越的创造力培养
第一象限为人类与机器均可以创造。从根本上而言,技术对人类的威胁目前而言更多的是一种人之于人的威胁。未来,“不具备信息素养、不拥有智能化工具、没有基本的信息知识的人会逐渐丧失参与智能社会劳动的机会”[27]。创造力教育从人类关怀与自我超越的高度出发培养人的创造力。首先,当机器能够创造,教育需要引导学生建立对人类创造力价值的合理认识。当机器能够高速、大量创造的时候,人的创造可能变得更加珍贵,就像大工业机器生产工艺品的出现不仅没有导致手工艺品的消失,反而带来了手工艺品的升值。其次,当机器具有与“创造”相关的能力,对于人类而言与创造力相关的基础训练依然重要,并不是机器可以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人类就可以不去做某件事情,人是否需要做一件事情是由人自我超越的需要决定的。比如,脑是人体最为重要的器官,是人与其他碳基生命、硅基生命得以区分的重要依据,正是人脑决定了人能够成为万物之灵,能够成为万物的尺度。当越来越多的记忆设备充当人的外脑,学习者越来越习惯于使用记忆设备的“外脑”获得各种信息、知识与资源。教育需要教给学习者如何正确看待外脑、如何建立外脑与内脑之间的连接、如何让外脑真正服务于内脑、如何促进内脑的发展,需要引导学习者“在学校中通过学习并运用知识来锻炼大脑、提升智力、预防脑神经萎缩”[28]。
(二)基于机器他性与人机共生的创造力培养
第二象限为机器可以创造,人类不可创造。在第二象限内,机器具有不同于人类创造的思维与能力,能夠创造出人类不可创造之物,如“机器学习可以产生某种机器知识”[29],一部分人对此表示高度警惕和恐慌。“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道德经》)《道德经》中的辩证思维为我们对待这一冲击和挑战提供了思考,运用辩证思维,创造力教育从机器他性与人机共生的维度出发,制机器而用之,借鉴机器创造训练之道,为人的创造力培养和人的创造提供新思路、新可能。首先,机器与人类在创造上本就各具短长,人与机器共同出席于创造场成为不争的社会事实,未来创造场域中人与机器可能是共生的。教育应该培养学生人机合作、协同的能力。人是主体,人与机器可以合理分工、协同共生,凝练各自核心优势,人可以有所选择地将一部分工作交由机器完成,使机器充当人类创造的助手,或者,将机器看作是一个创造伙伴,在与机器的交互中实现创意的相互激发,从而拓展创造的边界与可能。其次,机器与人类创造存在本质差异,机器以“拟人”“类人”的方式向人类靠近,向人类学习,以推动自身的进化发展。教育应引导学生抛却人类中心主义,尝试将机器作为全然他者,向机器学习,明晰机器的创造机制,以推动自身创造力发展。最后,人工智能训练师对于机器的成功训练可以为教育提供新的启发。人工智能训练师通过大量数据喂养帮助机器训练,与机器训练相关的数据清洗、标注以及模型的结构设计等都需要人工智能训练师来严格把关。事实证明,机器通过训练在创造方面已经取得了惊人的成就。教育应从机器学习中汲取人才培养的经验,从机器学习、创造的成功经验为人的学习与创造寻求镜鉴。在机器创造背景下,教师应该思考机器创造力之训练方法与人类创造力之培养方法有何不同,既不可将人才培养等同于机器训练,也不必毅然决然地走向机器训练的相反面。“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论语·雍也》)。教师应秉承中庸之道在机器训练与人才培养的联系中寻求机器训练之于人才培养的镜鉴之处。
(三)基于生命特质与个性发展的创造力培养
第四象限为人类可以创造,机器不可创造。第四象限是人之独特价值所在,创造力教育从人与机器创造的不同之处出发,基于人的生命特质与自由发展,守护人类创造的独特价值。首先,教育需要培养学生对信息、知识的质疑、批判与反思能力。在机器创造时代,“人将被信息洪流裹挟向前,信息杂乱无章、真伪难辨”[30],教育需要引导学生思考、鉴别和判断“谁的知识最有价值”“什么知识最有价值”。其次,教育需要培养学生提问与“接着说”的能力。ChatGPT的出现和发展促使我们步入一个问题增值、答案贬值的时代,学会提问的重要性更加凸显。教育需要培养学生向ChatGPT提问的能力,引导学生通过给予ChatGPT明确、清晰的指令,以获得符合预期的个性化回答,对其答案进行判断与思考,并进一步追问,通过与ChatGPT的交互获得自身提问能力的发展。进一步地,教育需要培养学生一种更为普遍意义上提问的能力,即向自然、向他人、向思想、向自身发问的能力,在问询与追问中实现与他者、与自身的交互。同时,套路化、模板化的回答变得不再重要,教育需要培养学习者作出有别于机器的高质量、创新性回答的能力。机器回答往往是一种遵循套路的回答。套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一种解决问题的范式,专家与新手在解决问题上速度的不同往往是因为专家掌握了更多的范式,在面临具体的情境问题时,专家能够及时从大脑中已经掌握的众多范式中寻求为解决当下问题最为匹配的范式,能够运用已有的经验迅速解决问题。同样的问题对于新手而言意味着新问题,需要新手通过合乎逻辑的推演寻求原创性的解决问题的方式。最后,教育应该培养人的“具身创造力”。具身创造力是人相较于机器创造的优势所在,具身创造力的三要素分别是身心耦合、问题与情境,人的创造需要来源于实践,聚焦实践中的真问题,寻求新方法,创造性地解决新问题。人的创造需要在身心耦合的状态下得以实现。具身创造力的内在理路体现于自由流畅的具身运动有效扩展发散思维的宽度与广度,整合归一的具身运动显著增进聚合思维的高度与深度,认知主体与物质及心理环境的互动相互影响[31]。
五、结语
当下,机器创造尚未脱离人类的控制,未来技术发展将为机器创造赋予更多的人类想象之外的可能,创造力“一旦被其主体所利用,去从事问题解决时,就从始至终有其道德性质”[32]。未来智能机器的创造可能是以自身进化发展而非人的生命成长为旨归,当机器的创造力可以与人类相媲美甚至超出人类,我们是否可以任由机器创造?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谁来保证、如何保证机器创造的道德性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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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李永梅:在读博士,研究方向为教育学原理。
谭维智: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院长,研究方向为教育学原理、教育哲学。
Human Creation Crisis and Educational Response in the Era of Machine Creation
Li Yongmei, Tan Weizhi
(Faculty of Education, Qufu Normal University, Qufu 273165, Shandong)
Abstract: Generative AI creates something that is not the same as what already exists, becoming a prominent educational landscape and social fact. We are moving from the era of human creation to the era of machine creation by creating a subject of humanmachine creation that has a relational coexistence and consciousness interaction, the creation content that has been reduced by embodied civilization and increased by digital civilization, and the systematic innovation of the creation mode in which machines use humans as auxiliary tools and assistants. Machine creation may cause the biological basis crisis of the creation of the external brain of the machine to squeeze the inner brain of the human brain, the crisis of the subjectivity of the machine subject challenging the creation of the human subject, and the cultural and civilization crisis of the impact of machine civilization on the creation of human civilization. Reflecting on human creation from machine creation, human creation should realize the transcendence of human dualdrive creation over machine single-drive creation, the transcendence of human stream-of-consciousness creation over machine data flow creation, and the transcendence of human subversive creation over machine imitation creation. Creativity education provides a realistic possibility for human creation crisis relief, and creativity education cultivates human creativity based on human care and selftranscendence, machine otherness and human-machine symbiosis, life characteristics and personality development.
Keywords: machine creation; human creation; creativity cultivation;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ChatGPT
責任编辑:李雅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