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堂生命教育课
2023-07-21孟佩佩
孟佩佩
2022年9月,刚进入同济大学的浦荷晶选到了一门“网红课”。
起初她是被课名“生命的省思——如何过好这一生”吸引的,没想到在课堂上,她与“孤独”对话,摆脱了“玩乐焦虑”,还在自己的“墓志铭”作业中认真写下了“埋葬在这里的人曾经很热烈地活过、爱过”。她说:“人生很辽阔,要好好地探索属于自己的生活。”
2023年,新学期还没开学,这门课程的240多个选课名额再次被早早抢空。课程总负责人、同济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教授姚玉红谈到,生命教育课直面困扰学生的生命议题,“虽然没有人能断言自己的人生就是标准的‘好人生,但我们希望能陪伴学生一起去探索对生命的思考、敬畏、珍视和热爱”。
现实的困惑、挫折和问题
“你好,孤独!”“有时候我还挺害怕你的,你的存在让我觉得很难受。”“但有时候我也挺喜欢你的,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有更多时间感受自己。”在一节“生命的孤独”主题课上,两名学生搭档进行角色扮演,一名学生扮演另一名学生的孤独过往,并尝试与其对话。
这是浦荷晶第一次直面孤独。
虽然她很清楚,进入大学后会面临学习环境、生活方式和人际关系等方面的角色转换和重新适应,但对于要经历的孤独,她觉得自己“不耐受”,并习惯将自己的感受隐藏起来。
这一次对话,浦荷晶和同学把内心并未整理过的情绪和思路说了出来。课后作业是体验孤独1~2小时,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好好地看一本书、听一段音乐、看一场电影,都是在与孤独相处,是享受孤独的一种方式。孤独不是成长的代价,学会与孤独共处就是成长本身”。
“如果缺乏适当的引导,面对孤独等矛盾情境往往容易造成其他心理困扰,如抑郁、回避交往等。”姚玉红认为,大学生学习知识和培养能力固然重要,但对生命的真实观照同样不可忽略。在與学生的交流中,老师们发现,不少学生格外关注“如何活得好”,很多关于生命议题的困惑,也直接影响着他们的求学生涯和生活质量。
“我们希望通过开设课程,覆盖更多有心理辅导或心理素质提升需求的学生。”姚玉红希望这门课成为学生成长的“陪伴”,学生可以在课堂上找到面临同样问题的伙伴,然后共同面对。
浙江大学大三学生留榕泽在选课系统上看到“自我探索与心理成长”课时,也被名字吸引了。“选课时并没有考虑自己的问题,但在课程中,我发现内心的疑惑正在不断地被解答”。
留榕泽说,因为高考时发挥稍有失常,他的自尊心“不太稳定”。在课堂上了解到自尊调节策略后,他学会了系统性地分析自己。“学会了坦然面对失败,却觉得谈自己的成功之处是在炫耀。其实成功和失败都不应回避,精准把握自己的优缺点后才能扬长补短,让内心变得强大。”他说。
这门课被浙江大学学生亲切地称为“浙大成长课”。整个学期的课程以虚拟同学“小兰”为故事主角,讲述她在大学校园里遇到的各种困境。“小兰”就像一面镜子,每个同学都可以在“小兰”身上找到和自己类似的困惑。
开课3年多以来,每年都有330余名学生选课。课程负责人、浙江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副主任祝一虹在日常工作中发现,一部分大学生的心智并未完全成熟,她认为:“我们作为咨询师有专业优势,我们想把成长的理念汇聚在这门课中,依托理论,立足实践,多学科、多视角交叉教学,让同学们真正受益。”
更有力量地生活在当下
“当代大学生知识面广、思维活跃,也想通了很多道理,甚至能够讲得头头是道。但在现实生活中遇到问题时,还是缺乏解决‘弯弯绕绕的经验,尤其是那些以前没遇到的问题。”在姚玉红看来,大学生“知行合一”中的“行”,还需要老师进行适当的陪伴、点拨,为他们未来的人生打好基础。
同济大学的生命教育课堂上有一项“生命的消亡”主题实验,学生需要用一张纸代表自己预期的生命长度,通过不断对折、再对折进行假设:如果余下的生命只有40年、20年、10年、5年,甚至1年,你还想做什么?
学生给出的反应各不相同:当生命只剩最后1年时,有的说要退学去做各种各样自己喜欢的事情;有的说不会改变生活节奏,按照自己向往的生活去努力,才不会有遗憾……
姚玉红认为,课堂上出现的各种各样的答案,恰恰可以鼓励学生互相学习,拓宽思路,看到生命中更多的可能性。“我们也希望在有限的课堂时空中,让学生在精心设计的情景模拟中,感悟多样化的生活体验。”
谈起生命,死亡是绕不开的一环,但在传统文化中,往往忌讳很多。2022年,网剧《三悦有了新工作》、电影《人生大事》等影视作品,在年轻人中引发广泛讨论。
《三悦有了新工作》的编剧游晓颖说:“1998年出生的三悦一开始不知死、不畏死,看上去很‘丧,其实是怕失败、怕受伤,用这种‘丧包裹住了内心。进入殡仪馆工作后,从只看到自己的爱与恨,到可以见到众生的遭遇,理解了死亡的分量后,她的世界变得辽阔了。”三悦逐渐明白了生的价值和死的意义,学会勇敢直面生活中的困难,理解生命中的艰辛,进而学会珍惜当下。
这部剧也成了广州大学“生死学”课程的鲜活教材。广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胡宜安开设这门课程20多年了,他曾说:“从出生到死亡,生命一直是一件值得人敬畏的事情。”
作为生命教育的重要一环,死亡教育显得更为小众和神秘。不过,浦荷晶观察到,对于老师布置的“墓志铭”作业,身边的同学都在认真对待:“晚安,世界。”“当我合上我的双眼时,我发现我的一生都是有意义的。”她读了胡宜安的《现代生死学导论》,记下了一句话:“唯有愿意触及死亡的终极限制,才可能从中开拓出生命的尊严和价值。”
一堂生命教育课
“浙大成长课”授课教师李娟在日常工作中发现,多数学生感受到生命的压力和沉重是源于“对自己不满意”“并未得到自己想得到的”“辛苦一生最后还是要消失”等负面情绪。她希望帮助学生看到自己在有限的生命中能够做些什么,学会与自己和解。于是在课堂上,他们毫不避讳地谈论丧失与哀伤、创伤与死亡等话题,以及这些主题中个人如何受到家庭、学校、人际关系等的影响。
在特别设置的匿名群里,“披着马甲”的学生们可以畅所欲言,把平时说不出的话一股脑儿地说出来。“学生之间会产生共鸣:原来并不只是我感到害怕,原来不是我一个人感到无力。”李娟认为,“这样的共鸣产生了力量,他们回过头来看清楚问题后就不再害怕,会更有力量生活在当下”。
“成长不是一道思考题,而是实践题。”在“浙大成长课”授课教师刘艳看来,中学时代“拼学业”阶段很少谈及分离体验甚至死亡话题。“来到大学后,学生的这部分成长出现了空缺,心智上或许并没有成长到与知识层面相对应的高度,这就需要我们提供相应的环境条件,协助他们的人格深度成长,绕过了这个弯,就更有智慧了。”刘艳说。
结课时,每个学生会画一棵属于自己的“生命树”:土地、树根、树干、树枝和果实代表“我怎么来的”“当下拥有什么”“我的个人特质与能力”“我的目标和愿望”“成长过程中拥有的重要关系与资源”等。
“梳理之后,很多同学都说,他们从来没意识到原来自己拥有这么多。”李娟感慨地说。在她的办公室柜子里也贴有自己的“生命树”。“当我们拥有的都实实在在地呈现在眼前时,我们就有力量更好地去生活。”刘艳也谈道,“有负面情绪的学生,多是因为感受到自己与生活的联结越来越少了。但这棵‘生命树,恰恰是生命的引力,是把他们拉回来的引力”。
留榕泽至今还保留着曾经画的“生命树”,他写道:“人生如树,根越深入,树枝越向上伸向天空,生长的意义或许就在此,寻根逐梦,通过与自我、他人、家庭、社会的联系结出丰硕多彩的人生果实。”
种下一颗“种子”
在一次小组实践环节,有学生对刘艳说,“学业太累了,我们小组的目标就是想睡觉。”虽然内心惴惴不安,但刘艳还是让这一组学生实践了他们“躺平”的想法。没想到,在最后的小组分享环节,她为这一“躺平”小组打出了最高分。
“课程最看重学生的感受和心智的提升。”刘艳解释道。他们经历了没有任何目标的“躺”,反馈了自己对“躺平”的新认识:“‘躺平为什么一定是‘不干了‘摆烂了等消极态度?在这样的‘放空状态下,我也可以更近距离地感受自己,认识从前还未发现的自己。我允许自己的生命中有一部分这样的状态,这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一些从未有过的觉察冒了出来,我感觉更能接纳自己了。”
在她看来,“00后”学生尤其需要空间,而不是“一定要做什么”。“在安全的空间内,在包容、理解和信任下,他们依旧可以有序地发现生命的本质,探索到属于自己的生命道路。”刘艳说道。
生命教育就像在学生心中种下的一颗“种子”,当下并不一定能看到明显的收获,但可以静待花开。
让姚玉红高兴的是,在学生的结课作业中,她看到学生对自我的认知越来越清晰,也敢于面对负面情绪和挫折。她举例说,在“生命的传承”环节中,学生需要与家人进行半小时以上的访谈。有同学说:“这是我在青春期之后第一次跟家长谈话这么长时间,我的父母还蛮厉害的。”
也有人和姚玉红探讨,要不要把生命教育课程改为必修课。姚玉红认为选修课更加适合:“不能假想每一个学生一定需要某一门课,如果有学生需要,有想不通的问题,想谈谈人生,想了解心理状况,这门课就是他们的港湾。我更希望结课后,学生能够在未来的生活中慢慢回味,学会思考,学会应对,为他们的未来提前打一剂强心针。”
在一些大学校园里,生命教育仍处于相对缺失的状态。在姚玉红看来,大学生的实际需求一直存在,各所高校都可以以不同形式引导学生对生命进行思考和讨论。“教育也需要多样化,把同学们遇到的看似芝麻绿豆大的、琐碎的苦恼,或不值一提的挫折等,拉長到生命的整个背景线上去看,这对于价值观的引领和信念的确立等,都是很好的契机。”
(摘自2023年2月14日《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