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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石老黄

2023-07-21鄢元平

当代 2023年4期
关键词:老黄厂长

作者简介:鄢元平,1963年出生,湖南常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诗刊》《中国作家》《当代》等刊发表作品。出版诗集《女人与风景》《赤色诗屋》、散文集《船》。

其实,老黄那些破事都过去十几年了,若不是罗小遥今天提到老黄这家伙可能要与我“掰手腕”,我才不会又如鲠在喉,浑身不自在。那些年,报纸刊物可谓“风景这边独好”,想来,如果说我们报社那时也算有“风景”的话,老黄就是风景中奇丑的怪石,执着地破坏着“风景”。

那时,老黄部队转业到报社没多久,做人做事像根棍子。这棍子喜欢到处乱打,但时不时就落在了自己头上,弄得自己头破血流。

老黄与老婆的关系处得像敌人,时不时有遭遇战、阵地战。他做两件大事,一是努力让自己的棍子变得更粗、更有分量,另一件就是离婚。

我与老黄是金州老乡,从金州文联到《江城晚报》,五年不到,我由总编室主任上到了副社长。明面上被议论得最多的是,这人干事能力特强,协调关系更强。老黄对我十分看不上眼,那双本来就有些斜的眼睛看我,基本上只剩下余光。老黄正团转业,也是副社长,排我后面。

社长老宗,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在报社混了许多年,用他自己的话说,混废了,一天几包烟,把自己熏得烟火气十足。他原在上级大报做副总编,无奈,不要求上进,十年一弹指,带的编辑部主任万冲成了上级大报一把手,而他,下到了大报下面的子报《江城晚报》当头。老宗手指黄黄,在烟雾中眯着眼看人,既麻木又清醒。

等我被老宗带起来后,老宗一直说要把他兼的主编名头给我,我始终不同意,其实,哪里是不同意,这老狐狸不够正式,不够诚心,我自然也就哈哈对哈哈了。其实主编的活老宗也没干,是副主编罗小遥在帮他干。

罗小遥是个大美人。我一直寻思,上帝在造罗小遥时,一定是花了心思的。上帝造人,时间也就那么多,在坯子上时间花多了,内容肯定没时间搞,内容即使也花了时间,性格肯定有缺失,偏偏这罗小遥却样样不缺,完美得让你怀疑人生。

我与罗小遥第一次见面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那时罗小遥还是一编室主任,第一天报到,她正在老宗的办公室汇报事。老宗介绍我,我与她握手,有一种受惊吓的感觉,心里想的是,震撼级的美女,还靠舞文弄墨谋生?

罗小遥汇报完,走时居然又与我握了握手,定定地看着我,说:“王總以前做过话剧演员?怎么声音这么有磁性?”

我当时脸就红了。

老宗说:“长得帅的人,哪一个声音不好听?哪像我们,长得歪瓜裂枣,声音还嘶哑。罗美人再不会觉得我们管理层都像恐怖剧演员了吧?”

就老宗提主编的事,我也曾话赶话试探过不如让罗美人直接转正?老宗说:“这事可开不得玩笑,那罗小遥,提个副主编就风吹草动,把个破报社摇得直晃,提主编?那不得掀瓦?”

我不明白,看着老宗,说:“我怎么没见有风吹草动?难不成风传你借提拔潜规则她?”

我是玩笑说的,我与老宗之间常有这种玩笑。老宗却不跟我玩笑,说:“你懂个屁,来报社也有几年了,连个行情都摸不准,我是怕大风吹翻了大领导的后花园。”

其实这事,我也略知一二。罗小遥刚来报社实习时,万冲带过她,带出了感觉,但不知为何,带丢了,而万冲的现任老婆又恰恰是罗小遥的大学同学。万冲的老婆在大学时就因为罗小遥而喘不过气,现在,差不多得哮喘了。

早晨十点不到,我与罗小遥被老宗叫去了他的办公室。老宗黑着脸半天不说话,我以为开社委会,等老黄,起身要去叫,老宗说:“干什么去?事没说!”

我迟疑了一下,坐下来:“不叫老黄?”

老宗没好气地瞪我一眼,没回话,顾自点一根烟,发泄般抽了一口,又丢给我一根,我没接住,掉在地上。罗小遥从地上捡起烟,吹了一下,递给我。

“昨晚上,老黄值班?”老宗问,看着罗小遥。

“是呀,周四,他做值班主编。”罗小遥说。周二周三是我,周六周日周一是罗小遥。原来周六周日是我,几次与老宗打麻将中途退出去值班,老宗烦,给我调了。

“我说不让老黄搞终审,你们偏让他试,这大半年,闹出多少屁事!”老宗说完,把今天的晚报递给我与罗小遥。

我们翻了半天,老宗烦了,说:“二版,左下方。”

“这篇稿子上周送上来就毙了呀,怎么还上了二版?”罗小遥一边看一边皱着眉头说。

“二审王小青说,老黄居然是撤了一篇稿,换上的这篇。这都什么事?万冲一大早电话就打过来了,那口气,隔着电话都有泡沫星子!他现在当大老总,人前人后说尊重,活脱脱是把脸当屁股尊重。”

那是一篇花果区为创文明街区,拆除路边报亭而引起纠纷的报道。最后的两句点评让我吃惊不小——“报亭乃市民寻求文化的窗口,文明创建的面子工程不能自毁文明的内核。”

老宗说:“最后那两句,一看就是老黄自以为是的润色,这不点明了是报社的立场吗?创建文明城市,这一两年都是我们市的中心工作,他老黄这一笔墨,我们要对着干?他老黄调查了整个事件过程没?乱弹琴!我看让他做终审,还会坏更大的事!”

之前,3·15打假,老黄派专人在报纸上弄了个“追踪打假系列”,最后还树了职业打假人,弄得管理部门大为恼火,中途叫停。这次又整了这一出,让老宗把一肚子暗火明着烧到了脸上。

老宗的意见是重新调整社委成员分工,必须把老黄这根乱搅屎的棍子边缘化。商量来商量去,最后的决定是把我分管的印务和工会给老黄。

我说,那印务,每年陈厂长都帮忙报点虚账,解决社里年末的请客送礼问题,这事交给老黄,以后送礼的钱让他搞?

老宗说,这核心机密的事还是少让那二杆子知道好,又说,那点小账,你不会从广告上去想办法?

正商量着,一编室主任王小青忽然慌慌张张敲门进来了,说:“来了个胖婶,点名要找罗主编,我说在开会,她不信,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我怕……”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门被推开了。

胖婶小眼大方脸,倒不急着进来,很有气场地站在门口,用一双小眼轻蔑地扫视房里几个有点慌乱的人。眼光落到罗小遥身上时,停住,聚了光。

我连忙站了起來,迎上去,说:“这位大姐是有急事?”

胖婶盯着罗小遥头也不侧地说:“我没事,我闲,我来看看你们报社的狐狸精是副么样子。”

罗小遥白皙的脸当时就红了,有点糊涂地看着胖婶,但眼光只几秒就被逼回来了。她的窘态很快恢复成了平淡,冷冷地说:“我是罗小遥,找我有事?”

胖婶凶光闪了一下,变得黯淡了些,说:“我只想来告诉你,离我们家老黄远一点,莫让你那狐狸气熏得我家老黄也犯骚!”

罗小遥刚恢复的脸色又涨得通红,说:“你哪来的恶婆!哪个老黄,你莫疯狗咬错了人!”罗小遥情急之下口音变成了江城腔。一向淑女恬淡的罗小遥,终于让我看到了她的另一面。

“黄一忠,你们的黄社长你不认识?他那纸上写什么‘西施媚千朝,转世罗小遥,还骗我罗小遥是明代才女,屁!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了,你这红颜祸水敢漫我家一寸墙角,老娘对你不客气!”胖婶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转身扬长而去。

再看罗小遥,脸红一阵白一阵,气得身子都有些发抖。我有些可怜她,又不知如何劝,只得笑着打诨:“错错错,都是漂亮惹的祸!”

“老黄就他妈一坨狗屎。”老宗咬着牙说。

老黄推开罗小遥办公室的门时,我正坐在罗小遥对面与她谈事。看见我在,老黄眼神顿了一下。

罗小遥站起来问:“黄社有事?”

我惊讶地发现老黄方正的黑脸膛上有两道被抓出的血印,额头上还有块青紫。老黄正眼看罗小遥时,余光也在往我这边瞟,似乎犹豫了一下,说:“没事。”说完,转身走了。

“老黄的脸怎么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意味深长地看罗小遥一眼,忍不住露出一丝窃笑。

罗小遥用她那双大眼睛带点夸张地瞪了我一眼。她忽然站起来,把老黄推开的门虚掩上,然后坐下来,看着我说:“上午在宗总那儿捡了一耳朵,好像是市妇联打来电话,说老黄的老婆去妇联告他家暴。老宗懒得去,让王小青去处理的。”王小青是一编室主任,又兼着社办主任。

“我看是那恶婆家暴老黄吧,恶人先告状!”我说。

我与罗小遥谈的是一篇有关金州考试中心经济师考级作弊的稿子。昨晚上,考试中心主任深夜把我堵在了家里,求爷爷告奶奶,让我一定想办法撤稿,说若不撤稿,他那一年上百万的考级的业务肯定挪地,若这事挪地,全中心人员恐怕都得喝西北风。我老婆仍在金州,单位就是考试中心。在金州时,我住老婆分的房,一直以来与主任是酒友加牌友。

稿子已过二审,到了罗小遥的手上,题目是《考场作弊,千奇百怪——金州经济师考级乱象》。了解到这篇稿是通讯员的自由稿,而非有关部门的指定稿,我松了口气,但事仍麻烦,因为此稿是社里派了记者去核实并对稿子做了修改

的,撤稿不好对记者交代。

罗小遥也有些为难,这些年,我与她级别虽有差别,但在一起处得像朋友,而且帮她的忙多,求她的事少。所以,知道事出我夫人的单位,她铁了心要帮忙,只是犹豫如何帮。

罗小遥说:“要不,我们不撤稿,换一种角度来写?”

我看着她。

“我想想。”罗小遥说,眼光停留在我脸上。我知道,那眼光是空的,她思考时,与我们有些不同,我们进入思考状态时眼睛习惯闭着,她不,她眼睛大而空,附着在你脸上,让你觉得脸上滑滑的。“要不,题目改成《扼住考场作弊,保护公平竞争——金州整治经济师考级乱象》?”罗小遥说着,眼光恢复了灵动,征询地看着我。

她的智慧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伸出大拇指说:“高人!”

“不过你得让那考试中心的主任实实在在花大力气,把那考场作弊的事整治一下,另外还得赶快整一个狠抓考场作弊措施的红头文件出来,在稿子发出来之前,报他们上级部门。”

“那是当然,我马上给他打电话。除抓乱象、做文件,还得让他想办法,给我们报纸上半个版的广告,忙是得帮,但不能白帮。”

“都说王社是红脸好官,我看心却是蛮黑的,一点小事,还是自己老婆的单位,仍下黑手。”罗小遥笑着说。

“这忙帮得,让我怎么谢你?”

“肯定得谢。这稿子,那记者哪里改得好?我还得挤时间亲自操刀。”

“香格里拉新出了个西式经典套餐,要不,请你去指点一下?”

罗小遥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是带有喜色的,但似乎在我脸上没找到她要的东西,所以,喜色又不见了。她说:“这叫谢?本美人挪步,对哪个男人不是奖赏?帮你忙还给奖赏,不划算,再说了,红颜惹祸,错错错。我怕你老婆也来个错上加错。”

罗小遥有过一段婚姻,现在单着。看我发怔,她又说:“把你爱喝的那金州富硒茶带两盒给我当谢礼吧。”我赶紧点头:“这个必须有!”

下午刚下班时,我接到金州新华印刷厂雷厂长的电话,说晚上请吃饭,一副老朋友的架势,讲话仍是那种让人不舒服的做派,说是专程来省城看我,还带了土特产,又说,你上高枝了,我们这些乡里的朋友总得攀攀,不然以后更够不着了。

我以前在金州文联负责刊物时,与雷厂长打过交道,那时刊物印刷的小业务,雷厂长根本不拿正眼瞧,我到江城做了报社副社长,又分管印刷,他一心想把报纸分一批到他厂子印,找了几次,我没松口,一来二去,他觉得熟了,是老朋友了,但我心里因觉得气味不相投,仍生着。

我说:“也是没缘分喝你那酒,我这野鸟,昨儿就被别的林子订去了!”

雷厂长打哈哈,把电话挂了。但没过几分钟,电话又来了。我实在有点烦,不想接,但电话响个不停,只得压住火气再接。电话那头却是老黄的声音。

老黄说:“雷厂长远道来,还拿了不少桂花酒桂花蜜什么的,来也是正经事,你没事,就给个面子来一下吧。”

没想到老黄与雷厂长在一起,老黄平时对我不冷不热,这几句话,算是给足我面子了。

我说:“晚上真有事,前几天几个大学同学就约好今天聚的,而且我做东!要不……”我话没说完,老黄便不礼貌地把电话给挂了。

我晚上确实没事,老婆在金州,晚饭经常是随便混,但雷厂长那局,我压根不想去。

约莫九点多,我正看电视,老黄来了电话,一听便是喝多了,说:“架子蛮大呀,老乡来了,正经事,也不陪。知道金州人怎么说你?说你……势利,怕惹他们的……穷事。他们说的。不陪,我们照样喝得……畅快。你这人,我看就是势利……”

虽说他喝多了,但这话仍让我直喘粗气,我把电话挂了,气得咬牙。忽然想到老黄接手了我分管印刷的事,那雷厂长找他喝酒,莫不要整出幺蛾子?

有些事,你一猜,它就准。

这天下午,我刚把金州两家民营厂的广告款办妥,又让广告经理将提成的大头划到罗小遥的记者部,两头受谢,心里正爽着,不想接到报社印厂陈厂长的电话,劈头盖脸连骂带训。他说:“王社长,自家的业务你也敢拉你那乡下小厂印,你这赤裸裸利益输送,就不怕别人告你?”

我与陈厂长几年的交情,相处还行,但大厂的风格与大社的腔调总让人讨厌。我说:“你个板板把事情搞清楚再张嘴行不行?满嘴喷粪!那印刷的事,我早不管了,你嘴里的臭气莫乱熏人。”

陈厂长哽了一下,“哦”了一声,但声音仍然

蛮横,问:“哪个孙子管印刷?”

我没好气,说:“不知道。”

没过十几分钟,电话又来了,陈厂长说:“到总社来一趟,万头有请。”

我说:“是我刚才没说明白,还是你耳聋?我不管印刷,你莫把我拽进这破事。万头要找,找老宗去。”

“老宗在出版局开会,点名要你管,万头召见,也敢不来?”

我暗暗叫苦。自己总社有印厂,却要把报纸拉到外面去印,老黄这做的什么事!

到了万冲社长的办公室,我才发觉八成是被陈厂长给忽悠了。几茬人在找万冲,陈厂长黑着脸在接待室抽烟。

“那黄一忠什么破人,走哪哪冒烟,你们老宗也是瞎了眼,这重要的印刷的事,让一二杆子管。万头知道这事不拍桌子才怪。之前……”

陈厂长话没说完,办公室的人通知陈厂长和我进万冲的办公室。

万冲做省报一把手已好几年了,原来的那种文雅早被官场上的练达和深沉给遮盖住了,残存一副书卷气的黑框眼镜,让人觉得镜片后的眼睛高深莫测。我和陈厂长在万社长对面椅子上坐下时,万冲没抬头,正认真批改文件,边上站着社办主任,等签批件。

签批件拿走了,万冲才把头抬起来,看着陈厂长。陈厂长把事情说了,夹带着把印厂资金短缺,无法进德国新版装订线的事也说了,最后说:“总社下四家小报,还有一本刊物,自己的报纸,擅自拿到外面印,钱让外面印厂赚,这不是釜底抽薪吗?我觉得《晚报》黄一忠这事做得也太离谱了。”

万冲认真听完陈厂长讲的事,问:“说完了?”

陈厂长点头。

“你觉得离谱吗?”万冲又问,看着陈厂长。

我一惊,抬起头看着万冲。

万冲拿出两张纸,说:“按黄一忠签的那合同,每张报纸可以便宜五分钱,金州的物流比省城也便宜,算下来,一年差不多节约两三百万。依我看,这报纸不拿出去印才叫离谱。我们印厂的质量一般,印制费却高出市场百分之二十左右,那下面的报刊你按得住?别人有理有据,我能搞强制手段?”

连我也没想到万冲会说这样一番话。陈厂长一口气憋住了,涨得脸通红。

从万冲办公室出来,陈厂长整个人都怏怏的。陈厂长是老厂长,万冲做记者时,陈厂长有一次还整过万冲的酒,万冲一路高升,陈厂长在调整自己角色方面始终不到位,那身上的江湖气,还想用在他与万冲的关系上,事实证明,彻底地不好使。其实,我也很郁闷,在万冲面前我完全成了空气,都没被正眼瞧,傻乎乎陪陈厂长一起挨一通训。

把换印厂的事搞定,老黄在报社俨然成了人物。堂堂正正把大报社印厂的业务拉到自己老乡的厂子印,没一般的后台,谁敢想?于是,有人开始传老黄与大社长万冲的关系。有传老黄在部队的上级师长与万冲的父亲是莫逆之交,也有传,万冲的老婆与老黄沾亲。其实,我与老宗心里最清楚,有毛关系!当时老黄转业安置,万冲硬是拖了几个月不想要,后来直管领导拍了桌子,才无奈将其安排到我们报社。当时放的话是,“你们先用着,实在不行,我把他安排到下面记者站去。”

除了管印刷,老黄还管工会。工会对于报社,其实就一摆设,连正式人员都没配备,工会组织活动都由社办代劳。老黄分管工会后,却硬是把这摆设放进了正堂。他首先起草了工会的职责和全年工作规划,然后指定各部门任命一名工会委员,再以工会的名义书面下发通知,召开报社成立以来的第一次职工代表会,当然,代表就是他指定的工会委員。老黄邀请老宗和我参会,会议议程上还有老宗讲话。老宗不假思索地以有事给推了,我当然同样有事。

老黄做这一切时,我与老宗,包括罗小遥,都用一种忍俊不禁的眼神看他。老宗说,这人搞事有瘾!

工会的会开了一下午,据王小青说,黄社长讲话一套套的,把工会的职能说得比社委会还厉害,核心就一句话:“报社谁大?职工大!”

工会会议第二天,老黄便要求开社委会,解决职工三大问题。这次社委会,老宗在外忙活,晚到了半小时,罗小遥有事,晚到了十分钟,会议原定在小会议室开,老宗说,几句话的事,就在我办公室开。

老黄抱了一堆材料:《工会条例》《全省工会指导意见》《江城晚报社工会委员任命通知》《职工反映问题的情况分析》等。打印了四套,每人一套。我象征性地翻了下材料。老宗回来,老黄递给他的材料他看也没看,丢在了桌上。老宗

说:“搞快点,还有事。”

老黄却快不了,他把全国全省对工会的各类指导精神说了一通,又把工会代表职工利益的重要性说了一通,弄得老宗坐立不安,不断看手表。我一直在看手机,罗小遥头都没抬,在平板上修改稿子。

老黄终于还是忍不住,动了气,对我说:“王社,能不能尊重一下人,你们开会讲事时,我从来都是一边听一边记笔记,你们这,算什么事?”

我说:“我在听着呀,再说你也没说到事呀,你说的,那材料上不都有吗?”

老黄被我戗一下,翻了个白眼,说:“好,我最后来说一下职工要求解决的几个问题,希望莫再看手机什么的了。”

职工反映的第一个问题是年假的问题。全国都在推行职工年假,但报社从来不执行。

这话一出,罗小遥马上急了,说:“现在报社本来就人手不齐,每天加班,事都搞不完,这年假一推行,报纸还要不要出?”

老宗用手把罗小遥的话压一压,说:“这事再考虑,听老黄说第二条。”

老黄第二条说的是职工出差补助的事。职工反映出差住宿、交通、饮食补助是几年前定的,低得可怜,现在物价涨得离谱,出差住好一点宾馆都得自己加钱,另外,北上广深的住宿也应该与其他城市有不同价格。

这话讲完,老宗冷笑说:“他们记者出去采访,我不清楚?他们会掏钱吃住?还在这七七八八。”

老黄说的第三件事是职工加班补助的事。话没说完,老宗烦了,说:“那加班,要么写稿要么编稿,写稿有稿费,编稿有编辑费,我们凭什么还加一道加班费?有些事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老黄还要就职工提出的这三个问题进行分析,被老宗给叫停了。按老宗的意思,三件事全放着,等年底再考虑,但老黄不同意,他认为既然员工提出问题就应该立即解决。

老宗烦了,说:“老黄,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报社大还是员工大?”

老黄抬起头,直视老宗,硬硬地说:“员工大。”

老宗的眼镜片后面透出有些刺眼的光。他点根烟缓了一下,说:“报社是国家机关,你认为国家机关大还是职工大?”

“国家是人民的,员工就是人民,人民大!”

许是觉得这对话有点滑稽,罗小遥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但没笑完便在老宗严肃的眼光下收回去了。

气氛有点僵,我连忙打圆场,说:“这事讨论得有点空,有点大。我建议具体一点。”

“王社长,你觉得这事空吗?那你觉得什么事才实呢?昨天开会,员工代表反映了十来个问题,这三件最集中,我今天让社委会商量讨论,你们有一丝一毫的重视吗?你们这种搪塞让我心寒,让员工心寒。”

“黄一忠,你到底站什么立场,你是报社副社长,还是普通员工?你有没有一点大局意识?有没有一点报社利益大于一切的意识?”老宗被老黄的话激怒了。

“既然让我分管工会,我就必须代表职工说话,职工的利益,我认為也是大局,报社利益和职工利益本来就是一致的。所以莫用什么维护报社利益来吓唬人。”老黄从来都是直通通硬邦邦,虽然平时尊重老宗,但他认定的事,从不退让妥协。所以尊重也只是在面子上。

老宗气得脸都有些发白。他将烟头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摁熄,然后烦躁地把老黄送的那些材料推开。沉默了一下,他又点上一根烟,一边吐着烟,一边说:“可以呀,代表职工与社委会谈判,你这觉悟,也就够得上一个工会主席,当个副社长难为你了。”

“我这副社长是总社任命的,宗大社长听不进民意,打击报复,恐怕鞭子短了点,够不着我这儿。”

针尖对麦芒了,我与罗小遥对视一眼,我想帮老宗说话,被罗小遥用眼光阻止了。老宗冷笑一声,懒得再答老黄的话。

又沉默了一会儿,老黄没完,继续说:“其实说到报社利益,大家都明眼人,有些事谁不清楚?那广告版面上的事,猫腻多了去了。记者正面报道企业,私下收钱,差不多是公开的秘密,这不是典型的拿报社利益肥自己吗?该给的利益不给,不该给的,又不整治。这在一堂堂的省级报社,正常吗?”

老黄的话锋越来越锋利。罗小遥被说得脸通红。我听不下去了,说:“就事论事,老黄,你那打人的棍子莫伸太长,有实锤证据再上报,纪检的事,在我这儿管,不劳你费心。”

“你管纪检,你觉得你屁股干净?前些时,我还听说,你老婆单位被揭发考场黑幕的事,生生被你这管纪检的大社长运作成了表扬宣传稿。听说还是罗大主编亲自执笔!”

“黄一忠,你疯狗呀,乱咬人!懒得欣赏你胡扯乱咬。散会!”老宗差不多是拍着桌子喊的散会。

老宗对老黄恨得咬牙,却拿不出多少办法治他,于是想一怪招,来与我商量。怪招就是,把我和罗小遥提半级,杀杀老黄的心气。提拔我做常务副社长,提拔罗小遥任执行主编,让罗小遥在报社的排名超过老黄,让我成为老黄的上级。对老宗的怪招,我笑而不语,既未支持,也不反对。说实话,老宗在报社当头也有许多年了,但我始终认为,他干事缺手段,表面上老到的江湖味掩盖不住骨子里的书生气。

那天的社委会刚结束,罗小遥便给我发了一条短信:这人到处乱咬,就是条疯狗!

我回:与狗不要太计较!

过了几分钟,罗小遥又发一条:想着郁闷,好想喝酒。

我的心猛跳了一下,回:我也是!

脸热心动地等了半小时,终于等来罗小遥的短信:那……就各自喝!

我知道,发乎情,止乎礼,已婚男人是被“礼”捆绑着的。我给金州印厂的雷厂长打了个电话,听说为报纸印刷质量问题,老黄与雷厂长大吵了几次。

接到我约酒的电话,雷厂长表现得受宠若惊,他说他正好在省城谈事。我约他一个半小时后见,在湖边的“闲云阁”,我请。

雷厂长晚到了十几分钟,进门便解释,说是从金州赶过来的,刚才说在省城是怕我取消了酒局。见酒局就我与他两人,雷厂长多少有点诧异,但诧异很快便被猜测后的理解和被拉拢的窃喜所替代。他当然知道我与老黄不和,估计老黄在他面前没少骂过我。

酒是我从家里拿的茅台,酒桌上我只说想喝酒,一个人喝没意思,所以想到雷厂长。雷厂长当然能猜到我想与他谈什么,所以,酒过三巡,便开始骂老黄不是东西,并且说了许多老黄不是东西的事例。

我没太搭他的话,只闷闷喝酒,说实话,对雷厂长这种唯利是图的商人嘴脸,我是十分反感的,他那种巴结和讨好太过外露,既缺机智又缺幽默。其实,商人也是分档次的,有些商人内敛、职业化,即使找你要利益,也含而不露,在平等的交谈中,偶尔在细节中体现出对你的尊重和亲近。

雷厂长似乎也感觉出了我的冷淡,半斤酒下去,他忽然直直地看着我,问:“兄弟,给句实话,老黄在你们报社到底还能待多久?我听说你们的头早想把他扫地出门了。”

我说:“没那么严重吧,不过我们宗社长对他管印刷好像不太满意,今天还说让他当工会主席来着。”

我的话让雷厂长的神情瞬间发生了变化,他似乎迅速在揣测后面可能出现的状况。他喝口酒,掩饰一下自己,说:“这老黄,管什么事都会一团糟。我前后对比过我们印你们报纸的质量,我们比你们总社印厂的质量不差,这老黄偏要鸡蛋里挑骨头,非说我们纸张不达标,要罚款,这不是有意制造矛盾吗?这破人,早该让他滚蛋。”

酒喝好了,我去买了单。看雷厂长自己开车来没带司机,我连忙让社里开一台车带两名司机来,其中一名开雷厂长的车,把人和车都送回金州。雷厂长对我细致而周全的安排千恩万谢。等司机的时候,我从自己车的后备厢拿出两条礼品烟,送给雷厂长。雷厂长本来就喝红了的脸,因为感激,更红了。推让了半天,我终于把烟丢进了雷厂长车子的后座。

雷厂长忽然自己坐进车子的后座,让我也坐进去。

车子里,雷厂长满口的酒气,熏得我直想吐。我知道,火候到了,这雷厂长终于忍不住要给重量级的回报了。

在车里坐了一两分钟,我给他递上根烟。雷厂长抽了几口烟,说:“你把我当兄弟,有件绝密的事,兄弟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害我。”

我看着他,说:“兄弟放心!”

“你们那报纸的业务搞成后,我给老黄的老婆送了六万块钱。”

“这事,老黄知道?”

“这……我还真不清楚!”

总社除一家党报外,下面还有四家小报、一本刊物。各报纸刊物有被总社管得紧的,也有管得松的,看人。被总社管得紧的,大部分是万冲上任后重新调整了领导班子的,管得松的其实也就两家,一家是刊物,刊物的头原来是党报的总编室主任,另一家就是我们《江城晚报》了,老宗当党报文艺部主任时,万冲还是个小记者。也不是这俩人不服管,而是万冲管时有心理障碍,他虽是上级,但对这俩下级总还是先把尊重放在前面的。资历虽不是什么拿得出手的功劳,但总也

是能够说道说道的背景。中国受尊师文化影响千年,这资历无形中会沾一点尊师之类的边,拿资历说事,倒成了一种能站住腳的悖论。

上级对下级若留有尊重,那必然会少了亲密,老宗与万冲的关系,在我看来,处得没一点技术含量,两人中间有堵不高不矮的墙,说话做事显得不通透。

我与老宗的关系过于亲密,所以想亲近亲近大领导万冲就显得极不方便,像是翻墙做偷儿一样。老宗快退休了,抵达万冲的通道总得撬开。我曾通过同学的硬关系约万冲吃过一次饭,万冲开始答应了,后来知道是我约的局,临时推说有要事,爽了约。后来他给我打一电话,说:“小王,你有能力,工作也不错,有事可以到我办公室谈哈。”

有一次,我在老宗面前吐露与万冲关系的疏远,我说:“若你退休了,我靠山没了,只有滚蛋的命了。”老宗有点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你莫以为你与万冲处不好关系是因为与我处得近,实话告诉你,万头不喜欢你,是因为你与罗小遥关系太近!那吃不到葡萄的,肯定怨恨或提防老围着葡萄转悠的人,若像老黄那老土掉渣的癞蛤蟆,他倒不会在意,关键是你风流倜傥,只怕那葡萄都愿意掉下来被你吃。”

老黄的话先是让我愣了一下,醒过闷儿来,知道他在耍滑头,于是也用滑嘴对他,说:“那葡萄不总是让人吃的吗,反正也没铁栏子围住,哪天,我索性就把葡萄吃了,让那些眼巴巴望葡萄的人流口水。”

我这话一出,却让老宗严肃起来,说:“小王这事可千万做不得,凡事可要忍着点,可不能吃了葡萄,毁了前程。”

我笑了起来,说:“老宗,你也太小瞧我了吧,我是那种滥情误前程的人?”

老宗把我和罗小遥叫到他的办公室,商量我们竞聘常务副社长和执行主编的事。罗小遥一进门便说:“你说老黄这人,怎么脸面是纸糊的?前几天还揭短,说我操刀写黑稿,这一转眼,没事人一样,居然找我借钱。”

“借了?”老宗问。

“说家里有急事,赖着不走,又说他老婆天杀的,把他工资卡藏到了娘家,自己乡里的老父亲快死了,都不愿拿钱出来治。他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哪里忍心不借。”

“真是编好了剧本来演,那台词与在我这里说的一模一样。”老宗说。

“你也借了?借了多少?”

“两万!”

“那看样子对我还仁慈,没下黑手,在我这儿就讨去了一万,听说找王小青也借了五千,敢情他借钱也讲规矩分级别呀。”

两人说完,都看我。我说:“我在他眼里级别不够,没找我。”

商量竞聘的事时,我问老宗:“这事,你是不是提前给万头打声招呼?包括总社人事部。”

老宗说:“万冲去国外考察了。我们自己提拔干部,何况幅度也不大,半级,这主要是社里都做不了,我还在这里管个毛的事!”他又说,“老黄来借钱,我倒把这事给他说了,让他也报名参加竞聘,他听到这事,那表情,真可以用万般无奈来形容。开始是眼睛放光,接着,那光就熄了,过了好长时间才挤出一句话,说最近被事缠着,竞聘就不参加了。那六神无主的沮丧,感觉连命都保不住了似的。”老宗说完这话,得意地点了根烟,说,“找我借钱呀,我要他的命!”

竞聘在中层以上层面进行,很顺利,罗小遥的竞聘从抓报纸的时效性、亲民化、特色感三方面入手,提出将《晚报》打造成市民的文化快餐、新闻快餐、信息快餐,在强调以内容质量拓宽报纸影响力、增加市场占有率的同时,又强调了如何抓报纸的社会效应,提出了用报纸的正能量倾向引导市民健康阅读的理念。

我在竞聘前向老宗讨要了一个政策,关于提高出差补助的。我谈的是经营的规范性和管理的精细化。谈经营规范化方面,我提出了将隐性收入合法化、公开化的问题,提出将商业软文纳入广告,将软文的稿费和提成提高到让人没必要隐性拿钱的程度。在谈管理的精细化时,我将老黄收集的有关员工要求调整出差补助的事提出来了,并承诺将尽快提交社委会给予解决。说实话,我没罗小遥讲得好,但我竞聘后的掌声比罗小遥的热烈。

二十人参加投票,我与罗小遥各得十九张赞成票,各有一张弃权票。据看了原始票的老宗说,那弃权票也说不上是弃权,那票在赞成的方格上写了这么几个字:说+做=!“至于笔迹,”老宗说,“那就不说了。”

万冲回来后,我明显能感觉到老宗的焦虑,他主持提拔干部,中层竞聘已过,到最后一步,他忽然没了信心,似乎才想到前面的程序不够扎实。他与我商量,是不是以接风的名义请万冲喝顿酒,酒桌上,非正式,但可以把前面的程序打个

补丁。他的情绪影响了我,我心里是对他前面操作太不严谨的失望,但口里却是:“可以呀,怎么都行。”

第二天,老宗说:“算了,酒不请了,我今天直接去他办公室向他汇报。”估计是请酒的事被万冲推了。他虽没好意思说出来,但从他愠怒的表情和慌乱的作态,能够看得出来。他出门的背影,让我既觉得凄凉,又有些莫名的紧张。

提拔我和罗小遥的方案果然被万冲给否了,当然,也没完全否,完全否是老宗做的决定。

万冲看任命请示时,估计之前已有零碎的消息进了他的耳朵。他说:“让罗小遥尽快进入角色,加更重的担子,我同意,她这些年帮你把报纸办得不错,也该压压责任了。但把王颂提拔做常务,我觉得这事是不是可以先缓缓。”

老宗终于知道这些天因预感而产生的焦虑是有缘由的了,但他哪里会放弃,说:“这事,万社长一定要给我一个面子,我拍着胸脯给他们保证了,说这事我能做主,而且在中层干部中也搞了竞聘,这事若黄了,我老脸往哪里搁?”

万冲没想到平时有点拔高自己的老宗一出口便降低身段,拿话锋把自己往墙角顶。但万冲哪里是把面子和情感排在原则前面的人?他站起来亲自给老宗续了点水,问:“竞聘,我们人事部去了人吗?”

“你没回,所以,我也就没叫总社人事部的人,上次提拔罗小遥做副主编不也是这么操作的吗?”

“你不记得,之后又补了不少程序?”

两人斗法,老宗虽年长,但哪里是对手。

僵了一阵,老宗说:“王颂这人真的不错,人品没话说,做事也有章法有能力,这样的年轻干部,早应该提拔。”

老宗把这话丢出来,万冲没接。万冲忽然问:“老黄,黄一忠那人怎么样?他这次没参加竞聘?”

“黄一忠?这人你是没与他一起共事,生生就一搅屎棍,管印刷,矛盾不断,现在管工会,又闹出些麻烦来,还有家事,老婆居然跑到报社来找罗小遥无端闹事。这次,他哪里好意思参加竞聘?”

万冲用异样的眼神看了老宗一眼,老宗一点也猜不出那眼神的含义。

万冲说:“宗社长,看人,要用辩证的眼光哈。”

“用辩证的眼光,那老黄也不是好鸟。”

“那你觉得王颂是好鸟,甚至不是鸟,是凤凰?”

“王颂,各方面都高老黄一层楼。”

老宗句句不离靶心,这让万冲不得不放弃迂回手段了。

万冲说:“王颂这人,说到人品,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我感觉还是不错的。协调能力、做事的严谨和层次感都不错,但有一点,他实在是太缺少了。”

“什么?”

“霸气和做事的刚性。年纪轻轻,却满身世故,在原则性上玩模棱两可,找平衡寻通融。当然,我也不是说他没原则性,只是觉得他的原则性与不少人一樣,是塑料做的,而不是钢板做的。说句心里话,宗老师业务上是全报社公认的头牌,但管理,却太缺力度和狠劲,也缺强烈的责任感,《江城晚报》堂堂省报,政府的喉舌,那些记者,个个像社会人,油嘴滑舌,没一点正义感。现在您又把与您习性太相近的王颂提起来做常务,以后再接您的班,这实在是打乱了我以后准备对《晚报》大刀阔斧整改的方案。所以,我肯定不能同意。”万冲语速有点快,话也不够柔和,说完,他多少有点歉意地看一眼老宗,补了一句:“我话有些直,请宗老师原谅我的放肆。”

话说到这份上了,老宗知道再坚持也是枉然。但他的心气当然不能就这么被狠压一番,他说:“万社长对我的评价,我照单全收,但对王颂的定论,我可以把话放这儿,肯定错误,王颂当副职,有些东西,当然只能是塑料,若真让他做一把手,他肯定刚,我太了解他了,柔里藏刚,比我不知强到哪去了。其实万社长,你的轨迹,就是一种参照。”

老宗走时,把所有材料都拿走了。万冲问还要不要考虑提拔罗小遥的事,老宗强硬地说:“要提拔就一起提,否定了,那就都缓缓。”

老宗回来给我讲这些时,我一句话没说,不到半小时,我们两人抽了一整包烟。

总社否了提拔我和罗小遥的申请的消息,很快在《晚报》内部传开了。第一天传的是提拔前老宗没走总社的程序,所以,一切泡汤!当然,也有说万冲本来就对老宗诸多不满,对他提拔亲信拉山头更有想法。第二天,消息便传得有些跑偏了,说王社长和罗主编之间有点郎情妾意,万冲的否决掺杂有醋意。这消息传得隐蔽,但还是有

几滴水星溅到了我的耳朵里。这消息着实让我有些恼,更恼的是老宗对这消息的态度,他没去驳斥这说法的荒唐,反倒跟着一起说万冲大领导没一点气度!这滑泥鳅,不去说道自己干事缺章法,反倒用这上不了台面的八卦给自己开脱,我甚至怀疑这八卦就是他的手工活儿。第三天,消息便在歪道和正道上两边晃了,说万冲同意提拔罗小遥,但不同意提拔王社长,说是黄社长在里面捣的鬼,说黄社长之所以不参加竞聘,其实早留有后手,说黄社长一直爱慕罗小遥,而对王社长恨之入骨,又说,联系之前换印厂的事,这次可以肯定,他与万冲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

这事传出来后,我给罗小遥发了个短信,问:信吗?提你不提我!

回:屁!

我:好好说话!

回:不相信!

我:我相信!

回:你去死!

看样子,这次,老宗倒把漏风的嘴有意关紧了些,没把核心机密告诉罗小遥。

老黄对竞聘和竞聘提拔被否的事好像并不太关心,他最近有些反常,之前脸上的血印未好,脖子上又增加了几道血印,估计与老婆又有肢体冲突,他眼圈黑黑,张张皇皇,整日烟不断,把本来就粗糙的脸熏得像一坨腊肉。他每天进了办公室便关上门发短信打电话,也许他父亲的身体状况真的让他很难办。但是,他真的差钱吗?他老婆手里那钱……

财务告诉我,黄社长上周通知财务,与金州印厂结本月印刷款时,要扣掉对他们的二十六万罚款,结果,本周又来说,罚款暂时不扣。如此搞得财务很头疼,账都不好做。我说,按黄社长的要求去做,账不好做就按不好做的做法去做。

老黄这“暂时不扣”几乎能让我肯定,雷厂长给他老婆送钱的事,他知道了。

有关老黄在对我和罗小遥提拔上捣鬼的传言,我毛都不信,但不知为何,老宗却相信了,当然,他也是有选择地信——堂堂一社之长,连提拔干部的事都搞不定,这实在让他脸上无光,所以,有关外力影响提拔的传言,他都选择信。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这次万冲否了对你们的提拔,我敢肯定,老黄绝对捣了鬼。我觉得我们必须要长后眼了,凡事要往深层次想。我仔细想了那次与万冲的对话,我还真想明白了,万冲对我一直有芥蒂,而你与小罗又对我死忠,班子铁板一块,让他无法插手,所以,他必须培养起一个异己,这个异己就是老黄,他让老黄这搅屎棍来破我們的门和窗,难怪在商量提你时,他会把老黄提出来,难怪上次老黄换印刷厂,他居然会找理由支持,这么连贯地一想,是不是狐狸的尾巴浮出水面了?”

老宗在失败中,终于能比较全面地思考问题了。我承认老宗的分析有些道理,虽然出发点可能有偏差,但串起来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少有地露出一丝阴笑,肯定地说:“老黄这人,漏洞太多,成不了气候!”

我说这话,老宗有些惊讶,不是惊讶我说的话,而是惊讶我有些阴险的表情。

晚上,我一个人在家喝闷酒时,忽然有短信进来,一看,是罗小遥:遇一事,烦死人!

回:什么事?

昨晚上,家门口坐一大嫂,到十二点多才走,今晩上,那大嫂又来了。下班进门时,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刚才,我忽然记起来,那人肯定就是老黄的老婆!

她没敲门,也没与你说话?

没,就坐在我家门口的台阶上,还拎一瓶与她体形蛮相似的大瓶矿泉水。有点像上访或讨债的,静坐!现在想,那眼光,杀人样,有点吓人。

我看了下手机,九点多了。这事有点硌人。我想回短信让她找小区保安来处理,又觉得有点推事的嫌疑。我想让单位的行政人员去一趟,又觉不妥,那人毕竟是黄社长的老婆。大晚上,罗小遥遇到事想到的是我,想想,这里面的意味就深了。

我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决定自己去。

老黄的老婆姓马,她虽然与老黄一样,对我没什么好感,但见过一面,她倒还能认出我是谁。在不太亮的过道的灯光下,我与马大姐谈了十几分钟,句句让她觉得在理。她站起来,丢掉手中的空矿泉水瓶,同时丢下一句话:“你这人虽然一张油嘴,但我信了你。”

她说完,下楼走了。

我这人喝酒,有时越喝越清醒,调动思维和组织语言的能力超过平常,让我自己都佩服。下了电梯,我在小区的长木椅上坐下,看罗小遥五楼的窗子流淌出来的灯光,我给她发了个短信:人被我说走了哈。

罗小遥马上回了短信:你现在在哪里?

我回:刚下楼。

过了约两三分钟,罗小遥发:没走远吧,上楼

来喝杯茶……

这短信比酒更厉害,马上就上了我的头,让我脑门都有些发麻。那省略号一下子就蹿进我的身体,扰得我全身的细胞几乎都要张开了。我要回短信,但手有点不听使唤,抖得厉害。我干脆收了手机,站起来,快步进了楼道。

罗小遥也确实细心,她将门半开着,估计是怕我敲门被邻居听到。到门口时,我忽然被脚下的一个矿泉水瓶子绊了一下,那空瓶子发出“啪”的一声响。这响声像是忽然把我推了一下,让我身子一下僵硬了。我停下了冒进的脚步。估计罗小遥在屋里也听见了响声。响声过后,一切忽然寂静下来,寂静得让感应灯也熄灭了。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寂静中的犹豫,同时也能感觉到门里罗小遥在寂静中的犹豫……片刻之后,我以最轻的动作把门从外面缓缓推上。门发出“咔嗒”一声,让我发热的头脑顿时降温了,同时心里的失落感也隐隐地爬上来,我在想,刚才,如果罗小遥能从门里出来……

快步走出小区的大门时,我的后背凉凉的,我知道那汗开始肯定是烫的,现在变凉了。平静下来,我给罗小遥回了短信:茶香惹人醉,怕醉了失去控制。一样的茶,回家喝。

到家时,我才看见罗小遥回的短信:明白。一样的茶,那就……各自喝。

那晚,我没喝茶,却像喝了浓茶一般失眠了。

第二天,下午刚下班时,老黄忽然出现在我办公室,问我晚上有没有应酬。他神态有点猥琐,眼神带着央求。我说没有,他马上说,订了一家小酒馆“滋味轩”,请我喝酒,就我们两人。不等我应允,他马上转身说先去点菜了,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从口袋里摸出揉皱了的烟盒,挖出一根歪杆的烟,递给我,然后嘿嘿一笑,说:“等王社长。”

烟是廉价的石林,四五块钱一包。这些天,我也确实想喝酒,一个人喝没意思,但摊上这老黄,喝酒的兴致却像是被泼了一盆子冷水。我想到罗小遥一句话:这人脸面是纸糊的。但我心里却又生出了另一句话:这人不按常理出牌。不管怎么说,在我面前一向硬气傲慢的老黄,今天在我面前一副孙子样,多少让我心里舒坦。

老黄上的是“白云边九年”,我说不喜欢低度酒,去自己车上拿了瓶“酒鬼”,心里想的是,这一瓶酒,压你几桌子低价菜。他没喝过这高价酒,一口下去连称过瘾!与老黄在一起喝酒实在是乏味透顶。他一直谈他分管的工作,像总结,又像汇报,几个亮点,几个不足,还有改进。酒喝了半瓶,我硬是没法进入喝酒的感觉。

看我兴味索然,到最后连他说的话都懒得接了,他有些泄气,开始自己闷头喝。

我憋不住了,问:“说吧,请我喝酒,几个意思?”

他抬起头,嘴唇发白,眼神迟疑中带着惊惶,他说:“没事呀。”说完这话,他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补了一句:“哦,之前没说,请你喝酒,是为了感谢你。”

“感谢我什么?”

“昨晚上,你把我婆娘说得服服帖帖,早晨居然给我准备了早餐,不闹了。”

我明白过来了,脱口而出:“就这事呀,我还以为你要找我借钱。”

老黄看了我半分钟,嘿嘿一笑说:“主要是感谢,但钱还是想借点,还差一万五。”

这人,什么材料做的!橡皮?能屈能伸,能紧能松!我与他什么关系?往前迈半步,仇人,往后退十步,也成不了朋友。

“敢情你借钱也分等级呀,老宗两万,我一万五,罗小遥一万。”我的语气是带着讥讽的。

但他对我这种讥讽根本就不在意,或者说带有宽仁的蔑视。他说:“人都会有个急,我不穷,救急不救穷,是一种品德,宗社长和罗主编都有这基本的品德,我相信你也会有。说到分等级借钱,这既是原则也是情理,若我找你也借两万,老宗知道了,他心里会怎么想?”

老黄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站起来递给我。是一张一年期借条,利率比银行一年期高出零点二,后面有他的银行卡户名、卡號。

我第一次被人如此规范且又理直气壮地借钱,收了借条。在他的逼视中我有点不知所措,答应他吧,心里有股火烧不出来,不答应吧,他前戏做得足,一桌廉价菜,让我放不下面子。

我把借条放进口袋,端起酒,自己喝了一口。他眼神没离开我,那眼神里带着征询。

我要尽快挣脱他的目光,说:“借钱的事好说,好说。”

“好说是怎么说?”老黄盯着我,不依不饶。

“借条都放进口袋了,你还要怎么说,让我现在丢了碗筷去给你汇钱?”我烦了,声音一下子提得很高,把旁边桌的人都吓了一跳。这人太一根筋,借个钱也非要一筷子插出个明白。

我生气,老黄却不生气,满斟了一杯,移步到

我面前,说:“这一满杯酒,老兄感谢你。”他喝完,我只是舔了舔杯。

老黄喝完酒,却不走,手搭在我肩膀上说:“其实我最烦的是老弟说话做事含含糊糊,不清不楚。搞平衡谁不会?但不鲜明、没原则,事肯定做不透,你想,老宗那油滑的习性,哪里搞得好一个单位!你不同,你年轻,有能力,而且人品没的说,你可不能被老宗带坏了!”

显然,老黄的酒已喝出了状态,喝得口无遮拦了。我挪开他的手,让他回位。

我顾自喝一口酒,说:“你不是说我势利吗?我有什么人品!”

“这话我说错了,我向你道歉,那天说你势利是喝多了。你严谨小心,得罪了些势利小人,他们反咬你,这很正常,比如那雷厂长,这人实在是为商不正。”

说到雷厂长,我顿时警觉了,仔细看他的面部表情。老黄酒量不错,估计这点酒还没到让他露破绽的地步。老黄又倒一杯,摇摇酒瓶,发现酒不多了,看着我,问:“要不再来一瓶?”

我哪里愿意再拿一瓶高价酒过来,就说:“剩的酒留着我喝,你要喝,开你那瓶白云边。”

说实话,我刚喝出了点兴致,也不愿把酒搞完,散了席。老黄开了他的白云边,倒了一满杯,然后把那瓶“酒鬼”移到我手边。

“说实话,我蛮想知道,你昨天怎么就把我老婆劝得服服帖帖?她一天到晚去找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罗小遥,让我老脸没处搁。”

“你不是有个金句,叫什么‘西施媚千朝,转世罗小遥吗?你这不是有意让她把火往罗主编身上烧吗?”

“这才是天大的冤枉!那桂花酒厂搞宣传,征广告词,搞来七八十条让我帮他们选,其中有一条是‘西施一笑媚千朝,桂花十酿竞风骚,我觉得有点意思,正想着,罗小遥来了电话,事说完,我就心血来潮,在那纸上写了这句。我也是手贱脑残!”

“编得挺像,老司机。”

“我算什么狗屁老司机,哪像你,驭人无数。说说,么样搞定我老婆的?”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别扭?”

“我那老婆年轻时倒不丑,现在变成了两个人的重量,估计你正眼都不会瞧,说吧,我不介意。”说话间,老黄一杯酒又喝去了一半。

“其实,我也就给你老婆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我告诉她,提拔罗小遥做执行主编,全社,也就你们家老黄投的反对票,说明老黄不仅不喜欢罗小遥,而且,关系敌对。”

这话一出,我看见老黄眼睛睁大了,这话像针,扎出了他的强反应。

“第二件事,我说我有一朋友,他老婆天天怀疑他与他一个下级有事,后来,他真与那下级有事了。朋友告诉我,之前没事,老婆说多了,觉得不弄出事亏得慌。”

老黄说:“这事说得好,估计没亲身体验,编不出来。”

我瞪他一眼,继续说:“这第三件,彻底说服了你老婆。我说,我们总社明年集资建房,政策规定,单职工不考虑,所以,老黄为了房子,暂时肯定不会与你离婚。”

“你这不是骗她吗?我怎么不知道建房的事?老弟,我把话丢这儿,婚是肯定要离的,只是一直没找到一大招治她。我这老婆就一个害人精,她最近把我害惨了,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不离,我去死。”

老黄一直要离婚,这我是知道的,但话说得如此惊天动地,我还是有点吃惊。

我说:“现在离婚率高,社会对离婚也宽容,像我们这些与老婆混了十几年的男人,换点新花样的心都有,但想想要用各方面的成本来冲抵这花心的开销……”

“打住,打住!”我话没说完,老黄早已挥着手打断我,他说,“别人离婚,各种问题各种理由,男人大多离不开一个‘色字。但我老黄离婚,真没有其他花花理由,离婚就一目的,从老婆那儿实实在在、完完整整拿回工资卡。为这,我可以不计成本。”

“要工资卡很容易呀,让财务废了前面的卡,重新给你开一张。”

“这叫完整?这叫实在?这叫治标不治本。相当于战场上,敌人没打死,跑另一山头上继续搏命。”

“哦,明白了,杀死婚姻,让你老婆彻底失去工资卡的享有权。”

“是呀,老弟精辟。别人哪知道,为争这工资卡,我他妈奋斗了十几年。”老黄说着,把面前的半杯酒一口干了。他深深叹了口气,接着说,“这婆娘不知为何,把钱看得像命一样。我老父亲,胃癌,我像狗一样舔她,下跪求她,拿了两万,治疗几个月,之后,一分钱不愿拿了。我在家是独子,母亲死得早,父亲可怜巴巴,在乡下一个人等死。你说,人怎么会这么歹毒!”老黄说到伤心

处,眼泪沁出来了,他用干枯的手擦了擦。

我说:“难怪你四处借钱呀。”

“我借钱哪里是为这事,借钱的事,说出来,要把人气疯。”老黄这话一出,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

我连忙抽张餐巾纸,递给他。他这话,让我在惊讶中预感到了什么。

老黄擦了眼泪,看我一眼,说:“这事,别人不知道,但你可能知道一二。雷厂长那人,为罚款,现在把我当仇人,他那臭嘴,迟早喷粪!”

我知道老黄要说什么了,但我强装什么都不知道,神情惊讶地看他,说:“你和雷厂长什么事,我不知道呀。”

老黄半眯着眼,瞥了我一下,低下头时,我发现他唇角露出一丝轻蔑。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一口,再直视我时,轻蔑没有了,他似乎已理解了我的虚伪。老黄说:“把印刷业务给雷厂长做,他给了我老婆六万块钱。这事,我上周才知道。为逼她退钱,打了几次架,这是什么人,为了钱,连坐牢都不怕。我哪里还有其他什么办法,只得四处借钱,先退了钱再说。”

这话从老黄嘴里平缓地吐出来,在我心里却翻起巨大波澜,说实话,对面前这个之前十分讨厌的人,我忽然生出些敬重。

“是因为这事借钱呀!”

“这事,这么龌龊,我哪有脸说呀。”老黄说着,把头埋下去,一副懊丧和萎靡的样子。

我端起杯,跟他碰了碰,然后一口喝了。他把头埋了会儿,然后直起身,也把面前的酒一口喝了。

“真要罚老雷那么多钱?”

“不罚,要出大事。你们以为看到的报纸就是市场上的?屁!那样报是他另做的,欺骗我们的。幸亏我留了心,开始就发现退回仓库的报纸不对头,为这事,我專门跑到几个市级以下的摊点买了报纸,那些报纸纸张的克数不对,少几克,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少克数,那油墨稍微重一点,两面透,还有封面,一嗅那油墨便知道不是我们合同上规定的进口油墨。这不是典型的偷工减料吗!他说最近新闻纸涨了价,和我谈用涨价的钱冲抵罚款。市场价是涨了点,但我去金州他的印厂仓库摸了底,一年前,他便囤了几百吨纸,涨价与他印厂毛关系!你说,这奸商不给他罚款,哪里还有天理?”

说到分管的印务,老黄滔滔不绝。说实话,他这番话,让之前分管印务的我浑身不自在,他是铁砣,我是浮在水上的浮萍。

酒喝得有点多,我与老黄刚出“滋味轩”的门,他便被一个坎子绊倒在地。我去拉他,拉了半天,起不来。我反被他拉过去,他喷着一口酒气对我说:“兄弟,你说,不离婚,借你们的钱,么样还?”

我打电话叫了社里的司机,然后与一直等我的代驾上了自己的车。上车时,我看见仍坐在地上的老黄,很客套地向我挥手道别。

老黄忽然被举报受贿,这是我没想到的,而且就在我与他一起喝酒后的第二天。知道这消息,我脑袋一麻,心里涌出的话是:这是个错误,是个误会,在这方面,他是个干净人,比所有人都干净。

说实话,头天与老黄喝酒,我已对他生出一些敬重,当然,也有许多同情——我心里不愿这么一个混得有点栽的人变得更栽。但社里的人不这样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我提拔被否后,下的一招狠棋。甚至有人认为,这反戈一击,伤的是老黄,疼痛肯定波及老黄背后的人物。这些说法让我叫苦不迭。老黄受贿,如此绝密的事,谁能知道?我与老黄是老乡,与行贿者雷厂长也关系不一般,有人甚至传出,我最近请雷厂长喝过酒。天地良心,我这些年苦心经营起来的人品,难道真的是易碎的花瓶,局势一摇晃,便破碎一地?

中午,在报社食堂吃饭,我发现一些目光变得小心翼翼,复杂而疏远。我向来是上上下下关系处理得最好的,一日之间,人缘尽失。大家对玩手段的智慧其实都是很敬佩的,但手段过于阴狠,那些敬佩必然就会变成畏惧。许多人玩不了阴招,最大的障碍是扭曲不了自己的人格。平心而论,我是能扭曲人格的人吗?老黄这次被冤,我比他更冤!

终于等回了在总社待了一上午的老宗,老宗中午又被印厂的陈厂长拉去喝了酒,脸红红的,像一摊泥巴,斜在躺椅上。看见我走进办公室,老宗一下子从躺椅上坐了起来,有点巴结意味地给我倒茶递烟。

“听说老黄被总社的纪检约去谈话了?”我哪里还顾及老宗那藏不住的得意嘴脸,直奔主题。

“是呀,受贿,他自己都承认了,六万。这次估计万冲想保他都保不住了。”

从老宗口里,传闻变成了现实,多少还是让

我有点惊讶。

“老黄这次真是太冤枉了呀!”我一边抽烟一边自言自语,声音有点小。

“你说什么?”显然,老宗听清了我的话,只是不愿我这么说。

“我说,老黄这次有点冤!”

“冤什么冤,他这是咎由自取!什么钱都敢拿!”老宗说完这话,看着我,恼火的眼神在观察我之后,慢慢地熄灭了。他嘴角甚至现出一丝理解的笑,潜台词似乎是:狠插人一刀,心不忍,在这儿虚伪地装好人。

老宗认为我与他同一阵营,关键时刻,我下一狠刀,是他需要的。老宗这么看我,而且露出那种神态,着实让我要爆发。

“受贿是他老婆受的,老黄最近到处借钱,就是要还他老婆受贿的钱,这事,你们不知道,但我知道呀。是的,老黄到处搅事,我也烦他,但就这事,我敢肯定,冤枉了他,我觉得我们应该帮他说清楚。”

我这话一出,老宗不大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他不解地盯着我,盯了近一分钟。他说:“你,怎么个意思?我们替他说清楚,说清楚什么?他借钱,是为他父亲治病,谁说是为了退赃?他要有心,直接把钱退了不就得了,还借?”

“钱是雷厂长给他老婆的,他老婆不愿退,他没办法,所以四处借钱。”

“你是傻子吧,这荒唐的事,你也信?这事拿到天底下,谁会信?”

“他老婆还真就是这么个人,所以他要离婚。这事,别人不信,我信!”

“你信个鬼!谁跟你说他借钱是为了还赃款?我怎么不知道?罗小遥怎么不知道?我告诉你,大家都不知道!”

“我知道!昨晚上,我们在一起喝酒,他亲口对我说的。”

老宗终于知道问题的复杂性和严重性了。事情正顺着他的意愿往前走,忽然有人扳了道岔,火车换了轨。

我们两人话都有些硬,碰出了金属声。老宗递我一根烟,说:“坐下来,我们慢慢梳理下头绪。”

老宗把烟衔在嘴里,不抽也不放下。他考虑了几分钟,口气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说:“王颂呀,这个时候,我们真的需要冷静,不能意气用事。老黄这次翻船肯定波及万冲,你也知道,换厂是万冲积极支持的,这背后的事,我也不想往深处说。中午,陈厂长喝酒时说了一句话,我觉得蛮对,万冲这人,为了树威,把情义当狗屎,绕道走。他如何对你对我,就不用说了。我承认,你做事有章法,每招棋都下得又准又狠。我们走出的好棋,就不能让别人毁棋,自己更不能因为招有点狠而生同情心,走出昏招。”

“宗社长,不管你们相不相信,你说的这招棋,我真的没下。是的,我有怨气,平时做事也有手段,但任何手段都有一个底线,突破底线玩手段,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这意思,告老黄受贿,另有其人?”

“在这里,我可以发毒誓,我真的没有告他!”

老宗糊涂了,看着我。“好好,即使不是你告的,我们来分析一下你刚才说的话,你说,你们昨晚上在一起喝酒?”

“是呀,他请我,找我借钱。”

“然后酒桌上说了,借钱是为了退那笔……赃款?”

“就是雷厂长给他老婆的六万块钱,凑得差不多了,还差一万五。我昨晚就从自助银行给他汇过去了。”

“那问题来了,他昨晚上告訴你借钱是为了退钱,今天就被纪检带走了,这不明摆着吗?他提前得知了被举报的消息,马上跟你改了说法,这低级的套路,你也会信?”

老宗这么一分析,还真把我噎住了。但我马上就否定了这说法,老黄其实没有那么多职场的城府,而且我认为,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是演不出来的。

“起码昨晚他肯定不知道被人举报了。说实话,他昨晚说了一些事,让我对他改变了些看法,甚至觉得这人,有些方面,值得尊敬。”我说。

“你就是个傻子,关键时候,智商情商都为零。他值得尊敬,那狗屎都可以上供台!我一直认为你道行不低,没想到有些职场的道你都没悟清楚。在职场的高层,讲究什么?讲究一个硬度和强度,谁强谁当头,谁硬谁成事。我也不跟你多说什么了,今天纪检找我谈话,后来万冲也找我谈了,都重点问到他借钱的事,万冲还说什么‘有事决不姑息,但也不冤枉好人。板上钉钉的事,他居然说什么冤枉,我就一句话,他借钱是为他父亲治病。这话有错有假吗?估计他们也会把你和小罗叫去问话,你们必须顺我这话走,至于其他话,给我咽回去,当一个屁,放了,当一坨屎,拉了。”

老宗强硬起来,像个暴君。我把“我做不到”

的话吞了进去,我不想再顶撞他。我勉强地笑了笑。估计这笑,被他理解成了同意。

我灰溜溜地从老宗办公室出来,心空空的,有一种悲凉从后背慢慢向全身散开。

下午在办公室,我一直等着总社的电话,等到下班,电话没来。往日,我的办公室总是人来不断,这一下午,居然没一个人来。老黄的事一下让整个报社都安静下来了,像一群羊,忽然被叼走一只,其他的羊都处在一种警觉和恐惧的状态。我忽然想到罗小遥。平时无事,一天起码要走动三五次,即使不走动也会有短信联系,今天就好像拉了电闸,人和手机都处在停电状态。

老宗走时,拍了拍我的门。我出来,他没事,只是看着我。他那眼神里有内容,但说实话,那内容,我不愿阅读。我们好像第一次站在一起无话可说。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才拿了钥匙出门,路过罗小遥办公室时,发现她的门虚掩着,人没走。

我推门进去,看见她正伏在桌上改稿。见是我,她连忙站起来,找了个纸杯要去给我倒茶。我说:“没说要在你这儿坐下来喝茶呀。”以前来她的办公室,还真没有请我喝茶的先例。

罗小遥“哦”了一声,拿杯子的手僵了一下,然后小心地把杯子放在桌上。我明显能感觉到她的眼光躲着我。

我说:“你这神态,猜我想到什么?”

“什么?”

“来了个陌生的领导,或者强盗!”

“你本来就是领导呀。”

若之前,罗小遥早迎着我的话锋摆好阵势,准备唇枪舌剑了,今天,她没有。无话地坐了几分钟。我烦了,说:“估计你也像其他人一样,认为老黄是我告发的吧?”

我这话一出,罗小遥脸当时就红了。直到这时,她才抬头,轻轻地看了我一眼,说:“我没有呀。再说了,老黄这事,谁知道了都会告发,到底是违法呀。”

“我真没有,我也犯不着!”我大声说。罗小遥的话和神情让我十分失望,几乎想哭。

罗小遥直起身,开始观察我。

“若你也不相信我,那我真的觉得太悲哀了。”

“没有呀,今天太忙,走不开身,所以没太关心这事。”

我感觉到罗小遥没一点诚意,而且根本没要深谈这事的意思,我心凉了。我叹口气,说:“算了,懶得纠结这事,走了。”

我刚走到门边,罗小遥忽然把我叫住,从背后递给我一条礼品烟,说:“客户送的。”

我说:“自己留着,我不要。”

“不要,我丢门外了。”罗小遥的声音变脆了。

“你丢吧!”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刚走几步,“啪”的一声,一条烟扔到了我脚边。我停下,回头,罗小遥的门早关上了。

我犹豫了一下,把烟捡起来,吹了吹灰,夹起来走了。

第二天,老黄来上班了,黑着脸,凡人不理。我去老黄紧闭的办公室门口转悠了两次,始终没有勇气敲门。其实敲门进去,能说什么呢?估计老黄最深信不疑告发他的就是我。

昨晚一夜失眠,大脑像塞进一团糨糊,人是蒙的。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来。我仔细回忆与老黄喝过酒后有没有乱打电话、乱发短信。想了半天,查了半天,心安了。

但是告发老黄的人到底是谁呢?据老宗说,检举信一式两份,一份送到总社纪检组,另一份直接到了省纪委。时间、地点、行贿人、受贿人、金额等详详细细。这人对案情也太清楚了,莫非就是雷厂长自己?这个想法一生出,我便马上否定了。行贿同样违法,雷厂长再浑,不可能一点法律常识都不懂。老宗分析说,总社之所以主动作为,迅速查办,是怕省纪委成立专班,到时来一个由点到面的彻查,拔出萝卜带出泥,也许黄泥巴里面还有更大的萝卜。

这事憋得我团团转,报社的纪检是我分管的,我们社出了纪检问题,居然不第一时间找我,这实在不正常!都不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这不是作弄人吗?

正当我下定决心要主动去总社说清楚时,传我去谈话的电话终于来了。

谈话地点在万冲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我去时,纪检组正找罗小遥谈。万冲办公室外面有两个单人沙发,我坐那儿等。不一会儿,万冲出电梯,往他的办公室走。我连忙站起来,迎面跟他点头打招呼。万冲面无表情,对我视而不见,连一点点客套都没有,我只感到,他眼镜片的光一闪,人便进了办公室,门也紧紧地关上了。我想起昨天老宗说他的话,“他把人情当狗屎,绕道走。”想想,又不对,我能与他有什么情义?现在我在人们的猜疑中,没准就是搅事的狗屎,让人绕道。

我走进小会议室,里面坐着老范和陶主任。老范是总社的纪检组组长,但大家习惯叫他范社长,因为他管着总社的行政和内勤,而纪检这一块,感觉像分管。陶主任是唯一专职做纪检的人员。这两人,虽谈不上交情,但都熟。

“王社长分管的就是纪检,所以,谈话之前那些纪律和原则什么的,我们就不多说了。关于黄一忠的事,我们直接进入主题。”

接着,老范便将私营业主金州印务有限公司雷飞行贿《江城晚报》副社长黄一忠的爱人孙大艳的事,细细地说了一通。这是根据举报信和雷厂长的供述整理而形成的文字材料。这些话,其实老宗都跟我说过,但我仍然听得很仔细。

正式开始问话前,老范说:“我得声明一下,黄一忠疑似受贿案还没有最后定性,所以叫疑似,整件事情有点复杂。我们既不能放过犯法之人,也不能冤枉好人。你们同为副社长,关系怎么样,我不清楚,我的意思是,无论关系好坏,千万不能让事实出现偏离,甚至虚假。”

老范这一事先声明,又一次让我内心五味杂陈。老范到底不是专业纪检出身,不懂得纪检人员问询的含而不露。

我说:“放心,真事假不了,假事说不圆。”

“好,其实要问你的就一件事。”老范说,“黄一忠找你借过钱吗?”

“借了。”

“多少?”

“一万五。”

“他跟你说过为什么借钱没有?”

“说过。”

“为什么?”

“为了退还雷飞给他老婆的六万块钱!”这是我早想好要说的话,也是我急于希望有人问我,好让我能尽快说出来的话。

我这话一出,老范和正低头做记录的陶主任都惊讶地看着我。我嘴角终于扬起了解气的笑。

过了半天,老范说:“等等,我再问一次。老黄说过为什么找你借钱没有?”

“他说是为了还雷飞给他老婆的那六万块钱。”

“陶主任,把这一句记准确一点,不能写成老黄,写全名,黄一忠。”

“清楚。”陶主任说,与老范对视了一眼。

“好,很好,王社长能把这事的详细过程说一下吗?”

我当然能说,而且也想说。我把我与老黄前天在一起喝酒,酒后,老黄说雷厂长印刷质量有问题要罚他款的事,老黄的老婆收了钱不愿退,与他打架,把一盆冰水泼在老黄头上的事,以及老黄的父亲病重,他老婆不愿拿钱,老黄一心要离婚,就为拿回工资卡的事,细细地说了。我的描述肯定比老黄那天喝多了酒说出的话要生动,说得陶主任都忘记做笔录了,被老范提醒才“哦”了一声,低下头去补文字。

说完后,老范充满同情地说:“黄一忠还真他妈可怜,摊上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老婆。之前,他说这事,我还不相信,今天,你这么一说,我信了。”老范说完,忽然在包里找起东西来,找了半天,拿出一小纸片,递给我,说:“老黄说他通过邮局汇了四万五千块钱给金州印刷厂,这是他汇款的收据。他说钱没借齐,先退了大头。我们去办汇款查询,邮局非要什么手续,我们准备问完所有借他钱的人,明天再去查。今天你这么一说,这事圆上了,若不是昨天把他带走,你那一万五,他汇过去,就齐了。这事若真是这样,老黄这人还真是不错,不过,也真他妈是个可怜透顶的人。”作为搞纪检的人,老范也确实太没原则了,纪检工作的保密性,在他那里,就像个屁。

收好汇款收据,老范说:“还得麻烦老弟把这事的经过写个材料哈。”说完,他拿了两张纸和一支笔递给我,对陶主任说:“让王社长安心写,我们出去等。”

材料写到一半,陶主任进来给我杯子里续水。我问陶主任:“范社长还在外面等呀?”

陶主任对我挤挤眼说:“他哪是沉得住气的人,在万头那儿呢!”

材料写完,老范仔细看了,说:“王社长文笔厉害,硬是没一个字可以改!”他让我在材料上按了手印。

离开小会议室时,老范使劲捏了捏我的肩膀,说:“好人呀!”

这话说得我简直不知怎么接。等电梯时,我忽然看见万冲在他办公室门口招呼我。我连忙走过去。我与万冲在长条沙发上并排坐下。我看着他,等他吩咐。

万冲眼光和善地看着我,问:“有烟吗?”

我有点糊涂,掏出烟盒,问:“您不是不抽烟吗?”

“刚才在会议室不能抽烟,估计你也憋急了,我陪你抽一根。”

我们不紧不慢地抽着烟,万冲说:“听说你歌唱得不错?”

“哪里,业余水平。”

“年底,全社搞联欢会,工会张主席要你做合唱的领唱,她说她面子小请不动你,让我亲自替她做工作撑面子。”

“这事,万社长一句话!”

烟抽完了,看我还在等吩咐,万冲说:“还不走,我这忙着呢,你闲呀?”只這一句话,江湖味喷了我一脸。进了电梯,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前后众生相,让我摇头自语:“都他妈什么人!”

老黄的事,在社内就了了。据说,总社纪检组将材料,包括退款收据、邮局的汇单复印件以及我的情况说明等报到省纪委,省纪委又派人来核实了一次,便撤了案。报材料时,老黄又添加了一个一万五千元的退款收据,收据的备注栏,用红字写了“退赃”两个字。老范看了收据,皱着眉头说:“汇款如此写,那邮局的人不吓一跳?”

省纪委不仅撤了案,而且传出话,说《江城晚报》内部一封告状信,告出了个廉洁的清官。

万冲在年终总结会上,专门挑这事说了几句:“《江城晚报》的黄一忠是我见过最一根筋、讲原则的人。他分管印刷,为了节约成本,把报纸拿出去印,又为了报纸的质量问题,与那同乡老板闹翻了,毫不留情要罚他几十万,结果被告受贿,后来查他,大家也许都知道结果了,查出个清官,好官。我一直不敢赞同一句话,叫‘水至清则无鱼,其实还有相对应的一个词,叫‘浑水摸鱼,那么,问题来了,这‘鱼,到底代表什么?是一己私利吗?如果真如此,那我认为,水还是清些好,像黄一忠这样的一股清流,我们应该多保护他,他可以让污染了的水流有可能慢慢变得清澈……”

万冲讲这话时,我看见坐在台上的老宗脸色极不自然。

自从没顺着老宗的意思,我与老宗的关系就像中间拉了块布帘,说话做事,多了掀布帘的程序。老宗喜欢搓麻,喜欢酒,这习性与我一拍即合,但这事之后,我被踢出了他的麻将群和酒友群,听说总社印厂的陈厂长替代了我。之前在江城的朋友,大多与老宗亲密,老宗对我疏远,那些朋友,也就自然屏蔽了我。早先在金州文联,我也曾被称为作家、诗人,发表过不少诗文,被老宗边缘化后,应酬陪玩的事少了许多,渐渐让我重拾读书写作的习性,倒也自得其乐。

我替老黄说真话,老黄像忽然找到了个真朋友,三天两头到我办公室转悠,也有下班后赖在我办公室让我请酒或偶有点小钱请我去廉价小馆喝酒的事,但老黄这人无趣,每次都喝得索然无味。所以,一到下班,我经常会先走,躲他。

雷厂长被关了半个月,放出来时,恨得咬牙,给我发一短信:告黑状的人,必有报应!我迟疑了半天,将他的话复制,直接回给了他。据说雷厂长是接受了罚款才出来的,一出来,又被老黄罚了二十六万。知道了老黄的狠,雷厂长不敢再偷工减料了,把老黄当大爷,多了许多尊重和顺从。

在报社,我们几个人的关系微妙起来。老宗忽然有了领导的气质,凡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对我,多了许多客套,对老黄,也能平心静气听他说话了。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对罗小遥,老宗居然也变得疏远了。罗小遥是那种你冷她更冷的人,老宗一变,她变得更快,以前从来都叫“老宗”,现在,毕恭毕敬地叫“宗社长”。之前议事,老宗只听我的,现在开社委会,我与罗小遥一般很少有自己的意见,都听老宗的。经常顶撞老宗的仍是老黄,老黄顶撞的,许多也确实在理,但偶尔也有不在理的,这种时候,我都会站出来,把老黄狠狠地说几句。只要我一发声,老黄便听,从不与我争执,弄得我倒生出些不言自威的气势来。每当这时,罗小遥都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老宗。

让我感到有点不舒服的是罗小遥对我的态度。不但疏远,而且带些恨意,讲话阴阳怪气,每句话都带根不硬不软的刺,让我想把它拔出来。

有一次我烦了,说:“说真话、做正直的人不行,当小人、做阴险的人也不行,你倒说说,我动了你哪根筋,让你一碰到我就全身别扭?”

我声音有点大,把罗小遥眼睛都说圆了。她说:“你嘴巴通了电呀?高音喇叭上面还加扩音器!你不知道你动了哪根筋,我告诉你,你把全社的筋都动了,现在没个好环境,我烦。”

没法再说了。女人的无理就是理。

有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老宗突然醉醺醺地来了办公室。听他那边动静有点大,我怕他喝太多出问题,就倒杯蜂蜜水去了他办公室。他对我挤出些笑,指指边上的椅子。

我坐下,老宗红着眼睛看我。

我说:“您喝得有点多,要不要送您回去?”

老宗说:“没多,清醒着呢。”说着,他丢给我一根烟。说实话,我们有段时间没一起抽烟了。

老宗吐着烟雾,说:“之前我也有感觉,今天,

酒桌上,那陈厂长一分析,我这感觉,坐实了。王社长,我确实小看你了,你还真是个高人,以后前途不可限量。”

我糊涂了,看着他。

“我说你为何一定要为老黄作证呢,救他,现在一想,你这一步,绝顶聪明。我老了,要退了,你不得另攀高枝?你自己也说你与万冲关系处不好,这不是机会来了?老黄这事,敢情是你递的一投名状呀!真是聪明,让我佩服!”

老宗的话,让我睁大眼睛。这职场的林子还真是各种鸟都有,各种叫声,让你既惊恐又无奈。这种说法确实是我没料到的,但分析起来确也说得通,角度不同,终归有不同的道理。

在烟雾中,我冷笑一声,说:“宗社长和陈厂长还真是高看了我,如果说凭着良心说话做事都是高招的话,我无非就是走了一步良心棋。”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感觉全身发麻,压抑得甚至都有些缺氧。气急之中,我忽然想到一事:陈厂长,莫非就是告发老黄的人?把《晚报》挪到外面印刷其实并不会动他陈厂长个人什么奶酪,关键是老黄抓印刷业务的做法,迟早让他的利益链断裂。像雷厂长这种人,连我都能撬开他的嘴,何况善玩野路子的陈厂长!角度不同,总会有不同的道理。

还真被老宗说中了,万冲对我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第二年,江城晚报社的人事变动有点大,我被提拔到总社做总编室主任,官升一级,成了万冲身边的红人。罗小遥被总社直接提拔成了《晚报》的主编,王小青被任命为副社长。老黄被提了个正处,虚职,去宜昌的山里驻队一年。用万冲的话说,把这人赶到乡里去练练拳脚,做事一根筋,不懂变通,让老乡们把他浑身的筋抽几根出来,当绳子用。

老黄也确实筋多,走之前,提出一奇葩要求,希望组织上支持他离婚,不然农村工作肯定搞不好。

萬冲说:“现在离婚自由,既不需要组织盖章,也不需要组织同意。”

老黄说:“不离婚,拿不到工资卡。拿不到工资卡,去奔小康,扶贫,哪有钱?”

万冲说:“扶贫是让你个人拿钱?你个穷鬼,在社里欠一屁股债,恨不得全社为你扶贫。再说了,你那老婆受贿的事,没把她抓进大牢就算不错了,还敢霸着你工资卡?”

万冲无意中教给了老黄一大招!老黄请了一律师找他老婆谈判,要以受贿罪起诉他老婆。他老婆跳楼、上吊、割腕,演了几场大戏,只是无奈,戏演得欠火候缺胆量,最后,两人鼻青脸肿去了民政局。

老黄去驻队的第一个月便挨了顿打。别人驻队,依靠的是村委会、村支书,他却不,去了没几天,便执意要把村委会一锅端,说是村委会不根治,村民苦大仇深。所以,走夜路挨了一闷棍。这事闹得有点大,据说县公安还去抓了人。后来两个月不到,老黄组建了全新的村委会,村干部以年轻人为主。

老黄所在的村盛产橘子,他在村民中集资成立了家村办企业,叫“山雨橘销售有限公司”,据说“山雨橘”取自白居易“卢橘子低山雨重,棕榈叶战水风凉”的诗句。成立公司,老黄左磨右求,找万冲要了十万块钱拿去了乡里。老黄鼓励村民把橘子种好,到八九月份,公司收购各家各户的橘子,统一贴上“山雨橘”的标签。

橘子成熟的季节,江城果真到处都是“山雨橘”。山里的无污染橘子,皮薄肉甜,竞争力特强。总社的几家报刊全在公益广告栏登过“山雨橘”的广告。老黄也不含糊,拖来两卡车橘子,总社员工每人分了四五十斤。上上下下,都念老黄的好,说钱没白给,广告没白登。唯有万冲叫苦不迭,橘子没吃完,老黄的发票开过来了,死皮赖脸地让万冲签字。

万冲说:“橘子不是送的吗?”

老黄说:“是送的呀,我这发票上,就成本价加运费,一分钱没多开。”

临走时,老黄从裤袋里摸出两个橘子,放在万冲桌上,说:“这两个橘子,一分不收。”

万冲气得脸上的筋都冒出来了,说:“你个白眼狼,赶快报了账就滚回去!”

把老黄的奇葩事写成小说时,我在总社唯一的刊物做社长、主编已许多年。老宗退休,老黄便接任了他的位置,成了罗小遥的顶头上司。前年,我和老黄同时被提拔成了总社的副社长,各自手里的报纸和刊物仍管着。

罗小遥也老大不小了,年纪一大,话便多起来。与她一起吃饭,她没有一次不抱怨老黄的,说老黄社长的事主编的事都要管,而且管得细。又说,老黄现在搞了一新媒体公司,钱投进去,没听见响声,整日里急得像鬼,动不动就发火,他这

满头冒火,我们不也得跟着一起冒浓烟?罗小遥说:“你把我收去得了,在你那当一小编辑我都愿意,省得跟着他,戗人!”

自老黄受贿那事之后,我与罗小遥之间,不知怎的,就没了男女之间的那种慌乱,心里没事了,处得反而就大胆多了。我们经常单独在一起吃饭喝酒。

我说:“我们一起喝酒,你能不能别总老黄这老黄那的,感觉像你们那口子似的。”

罗小遥难得地脸红了起来,说:“你说什么屁话!”

我说:“反应蛮强烈呀!你们俩都单着,也都是熟透的瓜,不如弄一个瓜地好施肥。”

话没说完,我肩上被罗小遥重重地打了一拳。她起身便走了,叫都叫不回来。

老宗退休后,去了几趟外地,居然培养起一项新爱好:旅游!后来三天两头去名山大川找新鲜感。他找过我几次,让我把他的旅游开支,在我管的部门里想想办法。我二话不说,全帮他解决了。上个月,老宗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把我骂了一通。他说:“你小兔崽子钱多呀,敢情这些年,我出去旅游的钱,都你个人帮我掏的呀!”我说:“你老满世界野,就那几个退休工资,我不帮你,谁帮你?再说,现在不比从前了,高薪养廉,我也是钱多!”老宗说:“我不是让你在单位想办法吗?这点权力都不敢用?”我说:“老宗,你活在上世纪吧?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权力早关进笼子里了,你借我十个胆也不敢呀!”

老黄这几年找我喝酒的次数不多了,他一心管着他的《晚报》。报纸刊物受网络冲击,效益出现大幅度下滑,老黄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找总社要了笔钱,在晚报社成立了家新媒体公司,他说:“那网络把我们传统媒体的地盘抢光了,我不信夺不回来!新闻,内容为王,我们长期做内容的,难道搞不赢那些玩技术的?我们进入网络平台,玩死他们!”然而,理想丰满,现实残酷,老黄正与他的团队一起恶补新媒体知识,用他的话说,你只有成为专家级领导,才能带好专业团队,才能成功。

早晨,罗小遥给我打电话,约我下班后去东湖边的“闲云阁”,说有要事相告。

其实要事就一句话:“万冲马上要往上走了,总社的新掌门人,会在内部产生。”

罗小遥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看样子,你与老黄又要掰掰手腕了。”

我说:“这新掌门人若真能从内部产生,我第一个举荐老黄。”

罗小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满脸讥嘲地说:“这些年,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一点,每次都能把谎话说得如此真诚。”

责任编辑 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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