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子弹飞
2023-07-21少一
少一
一
政委敲门进来时,脸色很不好看,劈头盖脸问:“怎么不接电话?”我从沙发上挺起来:“没听到呀,我睡觉前调成了静音。”
我迷迷糊糊地瞄一眼手机,刚好中午一点过三分,通话记录显示,政委的号码被标注成红色,后面括号里还躺着个数字“5”。“公安机关从来就没有安静的时候。”政委鼻子里哼一声,“你记住,我们的工作性质是二十四小时待命。”
“随强局长出警。”政委对我的工作一直不太满意,主要原因是我没有抓拍到“鲜活”的东西。我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出发?”“强局长的车早就等在楼下了,你看着办。”
说起来,我是政委的人。入警后,我那些同事都被“赶”下乡去接受基层锻炼——这是规矩。新兵必须在山区干满五年,拿出点像样的成绩后方可申请调动。政委认为我基础好,文笔不错,读警校期间就发表文章,适合留在局里搞宣传。他觉得这是“照顾性安排”,是年轻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他错了!我认为自己应该到一线去,待机关,天天写写画画,围着领导转,多没劲!
政委对我的态度表示理解,但他说:“公安机关从来不缺冲冲杀杀的枪杆子,只差为人民警察树碑立传的笔杆子。政工室是属于你的特殊战场,你要用另一支‘枪成就自己的警察人生。”
想法归想法,工作归工作。半年来,从熟悉情况到进入角色,我吃过许多哑巴亏。就拿给领导照相来说,强局长就一直对我耿耿于怀。
局里每次有重要活动,都要在内网上宣传。这项工作有固定套路,拍几张照片,再配上一段解说性文字。但领导出镜的照片不宜太多,否则会冲淡主题。谁出镜,谁不出镜,一开始我不懂,逮着谁拍谁。头儿便教给我一个原则:会议报道,局长必须有,政委也该有,如果凑不够,常务可以有。我理解头儿的话,归纳起来就两个意思:除了三巨头,其他不必有。这样,排名第四位的强局长每次都只能靠边站。好几次,我去强局长办公室汇报工作,都发现他正盯着电脑页面“欣赏”我的报道。他提醒我说:“小孙啊,镜头很贵吧?”
我傻乎乎地回答:“装备那边负责采购,我不知道价格,应该不便宜。”见我有点“二”,强局长干脆明说:“几时我给你配一个镜头。”
我马上反应过来。体制里有潜规则,头儿的“原则”到常务副局长那儿就打止了。在班子成员中,强局长只差那么一点点,他自己不“进步”,怎能怪我呢?
后来,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只要强局长坐在主席台上发言,我就勾腰撅屁股给他抓拍,可惜没一次成功。作为领导,他讲话时喜欢偏脑袋,眨眼睛。这两个动作交替着来,配合默契具有连贯性。所以,抓拍强局长是件很费劲的事情。
拍出来的强局长要么闭着眼,要么是偏脑壳,从来就没个“正相”,还不如不拍,我甚至连照片都不敢拿出来示人。这样的“失误”还不能对别人言说,只能暗自懊悔。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这次一定给他多来几下,到时候百里挑一、千里挑一总可以吧?我就不信抓拍不到他的精彩瞬间和正面形象。
二
强局长大名傅强,公安局副局长兼刑警大队大队长。按惯例,我们应该叫他傅局长。可平时称呼领导,谁带“副”字?
我听说“强局长”的来历,最出彩的版本是他刚当上副局长,有个年轻警察报出差发票时敲门,连喊三声“傅局长”。傅强没应他,年轻人只好讪讪而退。隔日,那小子得某高人指点,找“强局长”报账。傅强唰唰签完字,丁点不含糊。
当然,这或许只是传说,真假没法考证,但强局长办事公道,执法严明,能力超强,遇到困难不绕道,碰到危险敢拼命。每次民意测评,他的满意票都是最多的。
上车后,强局长对我说:“小孙啊,这次请你出马,一是要抓拍我们刑警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如何英勇无畏、不怕流血牺牲的精彩画面,为后期宣传工作掌握第一手资料;二是准确记录犯罪嫌疑人的反侦查行为,防止他们为了逃避惩罚扔弃赃款赃物,为锁定犯罪留下视频证据。”最后,他还感叹一句:“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呢。”
原来刑警大队前不久办了一起持枪抢劫案,两名主犯已经抓獲,但还有一把枪没收缴到位。经过调查,发现这把枪在H市鼎城区一个叫“兔子”的人手里。说着,强局长把一张A4纸递给我:“你先‘认识一下‘兔子。”
尽管打印出来的身份证照片不甚清晰,但我只瞧一眼,就刻进了脑海里。“刚才我们的人已经摸清‘兔子的底细,只等着收网。”强局长问我:“怕不怕?”
强局长这么一问,我突然感觉这次行动非同小可。子弹可不长眼睛,但我千万不能让他看扁,鼓起勇气说:“强局长,你不怕,我也不怕。”
强局长哈哈笑,接了个电话,只听他命令道:“先不要打草惊蛇,我不到不准动手。”挂掉电话,他对司机说:“开快点!”车身抖了一下,道路两边的行道树往后跑得更快了。
“小孙,没事扯个闲谈。我记得在会上你给我拍过几次照片,后来网上怎么一张都没?”强局长又问到抓拍的事了。“是不是遇到什么阻力了?”因为我听说他和政委脾气不对付,彼此不相容。我担心自己出言不慎,只能自我检讨,说:“强局长,我水平臭,技术差,对这款相机一直没摸清门道,几次抓拍的效果都不理想。我怕影响您的形象……”理由很牵强,因为“三巨头”的照片都是用同一部相机拍出来的,他们那么端庄威武,怎么轮到强局长就屡屡失手?这瞒得过一位长期搞侦查的刑警?
“过去了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强局长说话很有艺术。他话里有话,我听出来的是:这次可就要看你的了……
三
眼下,“兔子”正在鼎城区烟花办上班,主要负责押运。他今天下午随车去一个叫蒿子港的镇子送货。蒿子港与汉寿县接壤,是距鼎城市区最远的乡镇,“兔子”办完事回城里,最早也要到下午五点钟左右。强局长闷了一下,冬天的五点钟天都快黑了,对抓捕来说,时机不是很理想。
我们先和前方警员碰头。强局长详细问完“兔子”的情况,让他们暂时不要露面,待在车上听他指挥。他带上我直接去鼎城区公安局见刘政委。刘政委曾在我们局任过副局长,与强局长共事期间很对脾气。后来,刘副局长得以提拔重用,交流到鼎城区公安局当政委。
听完情况,刘政委开门见山:“需要我怎么配合,你吩咐就是。”“你给我派个可靠的人。”强局长说,“老兄,‘兔子能在烟花办谋一份肥差,可谓神通广大。这其中肯定盘根错节,稍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请理解。”
刘政委抓起电话要打给谁,想了想又停下来,说:“我还真不放心,万一出现什么差池,没法向兄弟们交代。”说完,他整理完大班台,拎包就走。
我们直奔烟花办。烟花鞭炮属特种行业,那里的头儿自然认识刘政委。寒暄过后,刘政委以工作为名,要求检查烟花办的销售台账,而且要面见相关人员。烟花办的头儿着人抱来一堆账簿,我和强局长煞有介事地“检查”。刘政委边抽烟边和人家聊。他问:“今天下去送货的人回来没有?我们要抽查当天的出货情况。”
“还没回,”那头儿问,“我打电话让他把数字报过来行不行?”“如果这样,我还用得着上门?”那头儿明白,刘政委这回在较真,“兔子”不回“窝”是不行了。
烟花办的头儿无奈,只好打电话让“兔子”抓紧赶回单位。“兔子”可能做贼心虚,电话里七弯八拐想探听点什么虚实,搞得头儿很恼火:“让你回就回,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头儿担心公安查出什么漏洞,于自己不利,便诚恳地对刘政委说:“等领导检查完,差不多就到了饭点。我们在楼下简单安排一个工作餐。”
“满堂红”餐馆就在烟花办旁边,下楼往东走十五米就到。包间定在二楼,木楼梯是唯一通道。如果计划成功,包间将是抓捕行动的第三战场。
趁人不备,我悄悄凑近强局长,低语道:“要不要把兄弟们叫过来一起吃饭?”强局长知道我怎么想的,说:“这里人手足够。你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
强局长站在餐馆门外抽烟的工夫就把活儿干利索了:四名侦察员,两边路口各一个,烟花办门口安排两人蹲守,各路人马相互呼应,确保抓捕行动万无一失。
传来的消息有些不妙。“兔子”打电话给烟花办头儿,说前方发生交通事故,送货的车被堵在回城的路上,他赶回来恐怕得稍微迟点儿。
计划赶不上变化。强局长下楼去了。
四
“兔子”的出现非常突然。
只听到木楼梯被踩踏得“咚咚咚”乱响,一个年轻人径直走进包间。我一眼认出他就是我们守株以待的“兔子”。刚好五点半,离他打电话说塞车才过去一刻钟。我怀疑“交通事故”是他临时瞎编出来的理由,他想打乱警察的节奏。
这家伙还是打车赶过来的,怪不得我们的人在路口没发现他。他也没去办公室,知道“满堂红”是烟花办定点消费的餐馆,就直接找来了。
“兔子”见包间坐着我和司机两个生人,声称自己在乡下刚吃过,起身要走。刘政委挽留说:“等会儿,我们吃完饭,再向你了解点情况。”“兔子”还是要走,他说:“不要紧,领导慢用,我去楼下等。”刘政委给我使眼色。
我站在楼梯口,发现他正在点烟,他走近吧台,和服务员聊起来。看来,他对门外的情况有所忌惮。我趁机下楼,看似散漫地穿过大厅往外走。我要抢在他前面堵住门,不能让他逃出去。
我掏出手机给强局长发微信,问他:在哪里?人被我堵在一楼大厅,请求指示。强局长很快回复我:马上来。我请示:他如果逃跑怎么办?强局长态度明确:放他走。
我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我知道强局长是因为担心我的安全才不得已做出的决定。我并非这次行动的主力,而且手里没有武器,他不能让我去冒险。我更知道“兔子”这一出去,收网的难度和危险系数就增加许多。
我还没想出一个行动方案,“兔子”就大摇大摆过来了。与此同时,我发现强局长也出现在“兔子”身后。强局长生怕我蛮干,隔老远朝我直摇头,示意我放“兔子”出去。擦肩而过的同时,我们的目光有过一秒钟的短兵相接。
“兔子”直接横过马路,快步朝对面走去。强局长到我身后,轻声嘀咕:“注意隐蔽,不要让他发现你。”然后,他朝东努努嘴,自己却向西头走去。我领会他的意图,是要我和他从两头包抄夹击“兔子”。
走到对面人行道上,狡猾的“兔子”突然一个急转身,回头朝餐馆这边张望了两秒钟,就直接走进一家店买烟。我抢在强局长前面几步跟进去。当时,我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一心只想抓住“兔子”。我像一只兴奋的警犬,嗅到了猎物芬芳的气味。
我冲进店的时候,“兔子”正在掏钱结账,一只手刚刚插进裤袋。我猛扑上去,抱住他的身体,试图将他掀翻。悲催的是不明真相的店老板竟然使劲掰开我的双手,她以为我们是混混打架,担心把店砸了。在她看来,我是惹是生非的一方,正义在“兔子”一边。到后来,她干脆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痛得我直龇牙。
在女老板的“帮助”下,“兔子”奋力挣扎,终于腾出手来,拔枪指向我。我只感觉有一坨黑色的铁在眼前一晃,意识顿然消失,脑海里一片空白。同时,我的身体受到一股力量的猛烈撞击。轰然倒地的同时,我听到了那声绝望的爆响。
我清晰地感到一具富有弹性的身体重重倒下来,直接压在我身上,令我几近窒息。同時,我听到了一连串熟悉的声音——从东西两头包抄过来的同事们吼叫着将“兔子”制伏。等我意识清醒时,发现躺在我身上的是强局长。他左大腿中弹,正流血不止……
在“兔子”扣动扳机的刹那,强局长不顾一切地冲进来将我撞倒,同时把“兔子”持枪的手往下摁,没让子弹飞起来,结果……
匆匆赶来的刘政委上前攥住强局长一只手,说:“强子,少说话,尽量保持体力,救护车马上就到。”“兔子”被押出去。急救车赶到现场。强局长被抬上担架,送往医院紧急救治。
“等等!”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紧从羽绒服衣袋内掏出相机。我要给强局长抓拍一张照片。
躺在担架上的强局长见我俯拍他,咬牙强撑起身体,从担架上坐起来。他动作缓慢,样子十分吃力,但面对镜头还是强装笑颜。或许是疼痛的缘故,这次他不仅没眨眼睛,没偏过脑袋,眼睛也瞪得大大的,目光炯炯,透出的正义之气与额头闪光的汗珠交相辉映。
(原文刊载于《湖南文学》2023年第6期,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