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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2023-07-21张燕峰

椰城 2023年7期
关键词:老屋哥哥母亲

张燕峰

老屋建于1990年。

老屋位于村中心,被一片低矮灰暗的土坯房所包围,但并没有鹤立鸡群之感。它高大却并不高耸,华贵却并不高傲。它是柔和的,慈悲的,让人愿意亲近,就像它低调谦卑慈和的主人一样。

父亲是50年代的大学生,做了多年的中学校长。父亲的一生,于公,付诸毕生心血发展全乡的教育事业;于私,就是倾尽多年积蓄盖了这栋房子。

老屋宽敞温暖,粉红色的窗帘,粉色的墙壁,温馨柔和。它就像一座坚固的城堡,保护我们不受外界的风吹雨打。住在老屋,心里安宁踏实,仿若自己仍然是一个倍受宠爱呵护的小公主,幸福感充溢于周身的每一个细胞。厨房里,浅黄色的锅台洁净无尘,饭菜的香味随时从那口大铁锅里袅袅而出,弥漫开来。客厅里,红木家具古色古香,朴素厚重,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庄重大气。书房里,一本本书在架上排列整齐,散发着沉静高雅的气质,在书房里消磨几个小时,神清气爽,好像从头到脚都被清泉洗濯过似的。

老屋建成三五年后,我们就如小鸟,飞离家的枝头,飞离故园,在没有泥土芳香,没有庄稼清香,也没有萤火虫微光和璀璨星空,只用钢筋和水泥构筑的丛林里,安营扎寨,结巢育雏,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才回老屋小住几天。

几年后,父亲退休,与母亲共同生活在老屋里,像衰老落寞的国王和王后,闲看落花,笑迎风雨,日子如水流淌,波澜不惊。

老屋的砖是乡亲们帮着一块一块从汽车上卸下来的。月近中天,辛勤劳作了一天的人们酣然入眠。犬声四起,继而汽车的喇叭声响起,夜的寂静被撕开了一道长而深的口子。乡亲们从甜美的梦境中惊醒,披衣起床,趿拉着鞋,走出家门。

这时,皎洁的月光如一道白练,凌空展开,房屋,树木,街道,都沐浴在明亮的月光中。乡亲们像一条安静的河流,从村子的各个角落流向我家。汽车还没到,他们已像一片沉默的树,静静地长在我家门口。

汽车停稳,司机跳下车来。父亲热情相迎,寒暄,让进屋里,冲一杯热茶,客客气气地把运费奉上。

月光下,门口人影幢幢,穿梭往来,偶尔可见几粒红星闪烁,那是他们嘴里叼着的烟头,明明灭灭。谁也不说话,只有咔嚓咔嚓砖块碰撞的声音。

茶喝完,钱揣好,司机悠然走出屋子。一车的砖已整整齐齐地码在院子一角。父亲母亲双手抱拳,说几句感谢话。乡下人不喜客套,只模糊地应几声,趿拉着鞋,回家继续睡觉,做梦。狗摇着尾巴,跟在主人身后,像忠实的护卫。

多年之后,这一幕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像一个始终无法参破的隐喻。醒来,心彷徨无定,像一只孤鸟,被冷酷的命运无情地抛弃在荒原上。

地基一寸寸高了起来,山墙一寸寸垒了起来。

上梁那天,父亲的同事来了,全村人也来了。青壮年喊着号子奋力把横梁抬上屋顶。女人们在水汽蒸腾的厨房里忙碌,炸油糕,拌菠菜,炒豆芽,烩豆腐,炖肉块。小孩子们嬉笑着在院子里捡没有炸开的鞭炮。老人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咧着牙齿残缺的嘴巴,无声地笑。

房子落成之后,临村的王寡妇逢人就说,我三小子盖了这么多年的房,只有老校长家给的吃食最好,干那么重的体力活,不但没瘦,还胖了五斤。

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母亲想到烈日下包工头老杨和小工们挥汗如雨干活的情景,感恩不已。第二年中秋节的时候,母亲又让父亲给住在镇上的老杨送去十斤月饼和两瓶沙城老窖。

送走父亲,老杨感慨万分,对邻居们说,老校长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房子去年就盖好了,工钱早已结过了,还记得感谢我们这些卖苦力的人。

时代的發展远远超出一个乡村中学校长的预见。几年后,打工潮迅速席卷全国,村里人口渐渐稀落。年轻人南下东莞深圳工厂做工,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播种希望;中年人北上新疆内蒙种地放羊,在辽阔的苍穹下放飞梦想。村里只剩下神情呆滞的垂暮老人和孤僻羞涩的儿童。

姐姐主张把家搬到城里,她说咱爸一辈子知识分子,在村里连个说话交流的人都没有。

搬家前,父亲母亲连着几夜都睡不着。几十年的点点滴滴,酸甜苦辣,欢笑和哀愁,如一条宽阔的大河在他们心头缓缓流过,想着想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搬家那天早上,东西已上了车,城里生活用不着的杂七杂八也在几天前有了新主人。留在村里的人都来送别,他们握着父亲母亲的手久久不放,脸上的沟壑里都汪了泪水,湿漉漉的,亮晶晶的。

他们哽咽着说不出话。

汽车发动了,他们紧紧抓着车箱板不放,以为那样就能挽留住父亲母亲。

汽车终于缓缓开动了,他们追着汽车跑了起来,用力挥手,大声喊着父亲母亲的名字。风吹乱了他们落满霜雪的头发,枯草一般在早晨清凉的风中摇曳。父亲母亲频频回头,直到看不见村口的老槐树,看不见那片手的丛林。

母亲压抑的情感终于由克制的啜泣爆发为失声痛哭,双手用力捶打父亲的肩头,我是不想搬的,都怨你这没有主见的人哪!父亲身体绷得僵直,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那愧疚难过的表情像做了错事甘愿领受责罚的孩子。

年轻的司机大概没有经见过这样盛大感伤的送别场面,也被浓浓的离别情绪感染,脸上挂着愁容,默默转动方向盘。

父亲病重期间,我和哥哥回过一次老屋。老屋虽无坍塌,但衰败已无可挽回,从锈迹斑斑的大门和屋顶每一块瓦片中都可以窥得衰朽之相。父亲亲手砌就的花坛围墙已成一堆碎砖,散落在地。曾经的花团锦簇已渺无踪迹,荒草成了花坛新贵,招摇地,肆意生长。

院子里长满了齐腰高的蒿草,蚂蚱蝈蝈蟋蟀们在这里谈情说爱,纵情嬉戏。晾台上落满了白色的鸟粪,斑斑点点,还长了几棵一米多高的小榆树,发达的根系把水泥地面拉扯得龇牙咧嘴,像丑陋的怪物。

想到这一瓦一砖,一椽一檩,都是父亲和母亲从牙缝里省下买来的。从购买材料开始,挖地基,砌墙,上屋梁,装修,父亲付出了多少心血,度过多少不眠之夜……

而今,他缠绵病榻,虚弱不堪。无法抑制的悲伤在我胸中泛滥,眼泪紧跟着汹涌起来,鼻涕成了名副其实的奴仆,逢迎着泪水,也咸咸涩涩地流出来,爬满了我的双唇。一张张纸巾湿透了,我只好用袖子擦,可怎么擦也擦不完。

哥哥脸色铁青,这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像跟谁在怄气,机械地把蒙在器物上的积尘擦去,再一一搬到车上。偶尔抬头,满怀同情地望望他泪流不止的小妹。

进得屋里,我含着泪,深情地抚摸木门、瓷砖、炕席、灶台、饭桌、书桌……许多幸福的过往扑面而来,像夕阳下的海浪,温柔地舔舐着我的心,无比甜蜜,无比酸涩,无限怅惘。我完全被这种情绪裹挟其中,心甘情愿做了它的俘虏,沦陷,沦陷……

离别时,我一次次回望老屋,悲伤再次涌上心头,像一只只凶猛的大鸟,张开尖利的喙,猛烈地啄我的心,一下,一下,无休无止。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孱弱。一天吃过早饭,父亲对哥哥说,回老家看看吧!哥哥赶紧把轮椅搬到楼下,我给父亲换上了干净舒适的夹克,和母亲一道搀着父亲下楼。

车拐过村口,父亲兴奋起来,脸上焕发出光彩,嘴角上扬,目光也越发有神采,眼睛明亮如黎明前穿云破雾的启明星。

父亲转着头,东张西望。

车停在了老屋门口。哥哥下了车,一摸口袋,猛然想起忘记拿院门的钥匙。他急吼吼地给姐夫打电话,粗暴地命令姐夫火速把钥匙送过来。

父亲听到后,摆摆手。哥哥闭了嘴,神情愧疚地搀扶着父亲下了车,向大门走去。

父亲站在铁门前,手抓着栏杆往里看。看看老屋,看看曾经种满黄瓜茄子豆角西红柿的院子,看看曾经开满格桑花太阳花雏菊鸡冠花的花坛,看看放农具和粮食的西房,看看狗窝鸡窝和猪圈。最后,父亲的目光久久地落在老屋的门上,窗户上,屋檐上,墙壁上。

父亲的目光是那样柔情,那样慈祥,汩汩地流淌着深情和爱意,像凝视着他的另一个孩子。

起风了。我把一条厚厚的红围巾系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转过身来,低声说,走吧!

上车前,父亲回头,瞪大眼睛,凝神细视,好像要把一切都装到他的眼里,刻在腦子里。我和哥哥知道,这是父亲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回来了,父亲是在最后一次重温往事,也是在与老屋做最后的告别。

哥哥摇下车窗。车开得极慢,绕着大街小巷转了一圈,每一个院落父亲都看得极认真,像在透过岁月浓重的迷雾仔细辨认久未谋面一身风霜的老邻居。

哥哥开着车又到村子边上的池塘,父亲过去经常在那里钓鱼,又开到能看到祖父祖母坟墓的大路上。父亲贪婪地看着,生怕遗漏了哪一处。

回吧!父亲无力地说。

汽车疾驰了起来。

父亲缓缓地闭上眼睛,两颗豆大的泪珠从他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滚落下来。母亲的脸上也蜿蜒着两条丰沛的小溪。

肝肠寸断。

我努力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父亲的左手,似乎唯有这样才能把生命的力量重新注入父亲体内。

当天晚上,父亲陷入昏迷。

两天后,父亲安详离世。

父亲走了。

他的生命落幕了。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

后来,每次回乡扫墓,我都伫立老屋门前,忧伤弥漫心间,像散不开的浓雾。我默默地望着老屋,它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我心上,不忍直视,不能触摸。

我再没有流一滴眼泪。

我的眼泪流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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