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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圈(短篇小说)

2023-07-21李加福

椰城 2023年7期
关键词:王飞陈亮

李加福

得从五年前的那一次聚会说起。

因为那次聚会,许多似乎早已过去的往事又被拉回眼前,就像风筝一样,有一条线拴着。

当时王飞从国外回来,许多同学互相打电话,说,聚一聚吧,好多年没聚了。恰逢毕业十五周年,于是就有人张罗起来了。不少人从全国各地赶来,开车,坐火车,坐飞机,汇集到了学校附近的新世纪大酒店,打牌,聊天,回忆往事,还吃了一顿饭。王飞是那次聚会的主角,大家都对他在国外的工作和生活充满好奇,围着他问这问那。

他们聊起了美国的大学、科技公司和饮食文化,从东海岸聊到西海岸,从加州、硅谷一直聊到华尔街和好莱坞,顺便还聊到了美国人居住的大别墅,以及那些华人同胞们在美国的幸福生活。

王飞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显得意气风发,他的风采依然令人羡慕,就跟当初在学校一样,他依然是别人眼里最璀璨的明星。他的目光不时地越过众人头顶,向门口望去。

蔡东坐在一旁闭目养神,偶尔微微睁开双眼,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没人在意他。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儿,全班三十三人,来了十五位。

毫无疑问,陈亮没来,他一毕业就失去了联系,有人说他去了广州,也有人说他去了北京,还有人说他去了厦门,到底去了哪儿,谁也说不清,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何婧怡也没来。她毕业后虽然留在S市,但是平时几乎不跟同学来往,各种聚会她概不参加。同学之间对她的情况知之甚少,以至于时至今日,连她结没结婚都不清楚。可是今天晚上,她应该来一下的,除非没人通知她。似乎有人跟他想到了同样的问题,蔡东听见有人问,何婧怡怎么还没来?没人通知她吗?

通知了,肖雅说,我昨天好不容易联系上她。就在下午你们打牌的时候,我还特意跟她通过电话,她说可能要晚点到。

蔡东注意到王飞的眼睛倏忽掠过一丝亮光。

难得她能来,以前她都是不参加的。一位同学说。

都是因为你的魅力,你的面子可真够大。另一位同学笑着对王飞说。

王飞笑了笑。

打她电话,问问到哪儿了。蔡东对肖雅说。

肖雅拨打何婧怡的手机,连了好几次才接通,电话那头传来了何婧怡低沉温柔的声音,不好意思啊,让你们久等了。

到哪儿了呢?

我还在路边等车呢。

你这人,我可是昨天就通知到你了,人都来齐了,现在就缺你了。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何婧怡说,可我真的打不到车啊,我已经在路边站了一个多小时了。

那好吧,你就慢慢等吧。肖雅对着电话说道,转头又对王飞说,我们也慢慢等吧,她还没打到车呢。

不管她,我们聊我们的。王飞说。

众人继续聊天。灯光仿佛黯淡了一些。久别重逢,都有说不完的话。

不时有人站起来敬酒,他们把这些年来从社会上学到的那一套带进了同学聚会,端着酒杯绕着桌子在房间里转圈,不停地来一个,来一个。

话说了一段又一段,酒喝了一圈又一圈,何婧怡还没来。许多人在抽烟,房间里渐渐烟雾缭绕,王飞的双眼也变得灰暗迷离。

再拨个电话,看看她到哪儿了。蔡东对肖雅说。

于是,肖雅再次拨通了何婧怡的电话,这回她把通话改成了外放模式。现在到哪儿了?她对着电话大声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何婧怡在电话里连连道歉,她说,我一直在想,恐怕你们没等我来就散了呢?

别管我们散没散,告诉我你到哪儿了。

我——

不会还没上车吧?肖雅问道。

很不幸,你猜对了,我真的还没拦到车呢。

咳,怎么说你呢,肖雅說,可真有你的!

可我也没办法呀,真的没有车呀。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些委屈。

没事没事,蔡东伸头对着电话大声说道,你什么时候来都没关系,等到半夜我们都等你。

好吧。人们听见何婧怡在电话里说了两个字,低沉而又清晰。

可是,等不等到半夜也不完全是他们说了算,不久,服务员告知他们,饭店十点关门。蔡东看了一下表,不到二十分钟了,他伸手拿起肖雅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再打个电话问问吧。

就在他正要拨过去时,手机响了,是何婧怡打来的。蔡东一接通电话就听到何婧怡说,真是不好意思啊,我已经回到家了。

我去,真有你的!不是说好我们一直等着你吗?

我想已经太晚了,我到了你们也散了。

好吧。蔡东想了想,也不好说别的了,他只好说,你知道吗?王飞回来了,你跟他说几句吧。

好吧。

蔡东转手把手机递给了王飞。

王飞在接过手机的瞬间身体颤抖了一下。何婧怡,在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又感到了一阵更加猛烈的颤抖,心脏怦怦乱跳,他只好停顿了一下,待凝神静气后才又接着说道,你还好吗?

一般般,他听见她说,没什么好与不好,也就那样吧。

声音也是那样,熟悉,低沉,一如既往的温柔。

哦?那可不应该呀。他的心情复归平静,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说道。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于是他赶紧打了一个补丁,企图用一句平常之语擦掉前面那句留下的痕迹。好久未见。他又说道。

这时,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她都是上个世纪的事了,因此他在心里想,我应该对她说:我们好像都有一个世纪没有见面了。

是啊,她说,仿佛都有一个世纪了。

他心里猛然一惊,真奇妙!从她嘴里竟然说出了他心里正在思索着想说的话。

王飞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他一时却又无从说起,而且他心里总是怦怦乱跳难以安静下来,最后他谦逊地应酬了几句,草草挂了电话。

有人问他,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长时间?

我是出差路过,下周就要回去。王飞说。

拉个微信群吧。又有人提议道。

于是,班级微信群就建起来了。那时正是微信兴起不久风头最盛的时候,许多人有事没事就拉个微信群。

蔡东可能是最了解王飞的。想当初,他跟王飞睡上下铺。

上个世纪的大学生都很单纯,他们腼腆而又真诚,特别是那些来自农村或者小地方的。王飞来自农村。陈亮来自一个小县城。蔡东来自一个南方的大城市。

何婧怡来自一个北方的大城市,身上天生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气质。她皮肤白皙,身材纤柔,站在那里亭亭玉立,顾盼生辉,走起路来摇曳多姿,如风中的杨柳。有许多男生对她着迷,尽管每个人都深藏不露,但是能感觉出来。

何婧怡热情开朗,积极主动,她对王飞和陈亮都不错,这两人学习都好,她经常向他们请教问题。上课或自习时她经常挨着他们中的一位坐,有时是王飞,有时是陈亮。没见到他们时,她就替他们占座,等到看到他们时,就招手让他们坐到她身边。王飞心里暗暗高兴,他觉得何婧怡对他有意思。陈亮心里也这么想。

大一很快就过完了,全班男生没人向何婧怡表达什么,或者说没人敢于向她跨出实质性的一步。外班男生可不客气,特别是那些胆大皮厚高年级的师兄,他们在暗处觊觎着这位美丽迷人的小师妹。有人看到何婧怡在舞会上被人搂在怀里翩翩起舞。还有人看到她被人挽着胳膊走进电影院的那道拱形门廊。从女生那边传来的消息更是連绵不断,今天又有人给何婧怡送花了。

我得行动起来,有一天晚上,王飞回寝室后向舍友们宣布,他说,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原来那天晚上,王飞和何婧怡在图书馆里并肩坐着上自习,过了九点,一位男生来找何婧怡,她就收拾书本文具,背上书包走了。那时是冬天,天上正飘着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王飞站在图书馆的窗前,看到外面雪花飞舞,看到路灯发出橘黄色的光,看到那个男生搂着何婧怡的腰肢慢慢地走在图书馆外落满初雪的小路上,慢慢地消失在雪花飞舞的夜色中。亲眼所见的一幕对王飞的心里冲击很大。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舍友们一致鼓动他立即行动,迎接挑战,他们说,王飞,就看你的了,为了全班男生的荣誉,你要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勇敢地站出来。

是的,我得站出来。王飞说。

王飞能想到的就是给她写一封情书。他有这个才华。

那的确是一封才华横溢动人心弦的书信。他偷偷写了有一个多月,修改了上百遍,为此他几乎把图书馆里的参考书籍都翻遍了。最终定稿后,他又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最后,连他自己都深深被感动了。

他把情书装进信封,偷偷交到陈亮手上,托他转交何婧怡。选择陈亮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因为除他自己以外,陈亮跟何婧怡走得最近,托他递交是理所当然的,另外,就像动物世界里的雄性动物宣示地盘一样,他也想通过这种方式向陈亮传达一条明确不过的信息,何婧怡已经是他的人了。

陈亮接到信后,没有立即转交何婧怡,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他偷偷拆开了信封。随后,他又被书信里透露出来的才华和情感深深地折服了,他觉得如果自己是一位女生,肯定会被那封情书打动,于是,他作出了一个非常愚蠢的决定,他把那封信稍作修改后从头到尾誊抄了一遍,签上自己的名字,装进了另一个信封。在黄昏的图书馆门前,他慌慌张张地把那封信塞给了何婧怡。那时夕阳挂在天边,把他的脸映得很红。

果然,何婧怡被打动了,她跟“信的主人”亲密起来。他们成双成对地出现在人们眼前,频繁地进出于教室、食堂、图书馆。到了周末,他们一起去逛街,晚上则一起看电影。

与此同时,何婧怡离王飞则越来越远,不再挨着他坐,也不再为他占座。这让王飞感到意外,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走到了这个地步。也许是那封信冒犯了她,他想,让她对他产生了远离之心。本来他和陈亮平分着与她在一起的机会,现在,属于他的那一份也被陈亮拿走了,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甘,每当看到他们在一起,他心里感到嫉妒、酸楚,总是没有好滋味。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所有精心隐藏的秘密总有一天会被公之于众。事情就源于那封被蔡东偶然看到的信。

有一天唐爱萍生病了,蔡东去她宿舍看望她。唐爱萍周末出游时在景区的小摊上买了烧鸡吃了,回校后不停地拉稀,躺在床上脸都绿了。彼时宿舍里只有他们两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就从床上爬起来往厕所跑,留下蔡东一人在宿舍里。蔡东看到某床铺上放着一本琼瑶小说,伸手拿过来翻了翻,一个信封掉了出来。蔡东的眼睛亮了,是陈亮写的。他取出信来扫了一眼,他妈的,写得真好,可惜有十几页,一时半会儿看不完,他就悄悄拿走了那封信,到楼下复印社里复印了一份。等他回到宿舍时,唐爱萍还没回来,他把信封夹进书里放回原处,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蔡东偷偷看完了那封信,但他终究憋不住,想在王飞面前说点什么,他说,王飞,你还是嫩点儿啊,我们都劝你赶快行动,你也说过要立即行动,我们都眼睁睁地等着呢,可你光打雷不下雨,这下没机会了吧?

蔡东说得莫名其妙,王飞听得一头雾水。

蔡东当然知道王飞不明白,他故意兜着圈子说,会叫的狗不咬人,会咬人的狗不叫,你看人家陈亮就不一样,嘴上不说,一封情书,手到擒来!

陈亮?情书?王飞还是没明白蔡东的意思。

蔡东干脆把那封信往王飞床上一扔,自己看去吧!

王飞一看,傻眼了,也气坏了,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一时间,情感挣脱了理智的驾驭,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作出了一个同样愚蠢的决定:他要和陈亮决斗!

王飞去市场买了两把刀,两把明晃晃的不锈钢长刀,一把交给陈亮,一把留给自己。他说看在同班同学的面子上,他要跟陈亮来一场公平公开的决斗,地点就选在南门外的小树林里。他说如果陈亮想选别的地方,也可以,他得先提出来。

陈亮吓坏了。其他人都还蒙在鼓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是陈亮主动坦白的,他找到蔡东,把事情的原委从头到尾说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蔡东看过并复印了他的信,他只是觉得蔡东跟王飞关系最好,希望蔡东能帮他劝劝王飞。

王飞就在南门外的小树林里,他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陈亮,身边放着两把明晃晃的长刀。从上午等到下午,陈亮不敢来应约,后来却等来了蔡东。

蔡东来见王飞,不光是受陈亮之托,也是为他自己。他心里很明白,如果事情闹大了,他也逃不了干系,尽管那封信已经被他烧掉了。所以,他一定要劝住王飞。

可是王飞根本不听劝,他铁了心要跟陈亮决斗。他说决斗是最公平的方式。他说对于这种问题,普希金和伽罗华那样的绅士已经作出了表率,都是这么解决的。

蔡东后来被逼急了,他狠狠地扇了王飞一耳光。还普希金、伽罗华呢,你拿什么跟普希金比?你又拿什么跟伽罗华比?他们都是富二代,你不过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而已,你一无所有啊,大哥。

蔡东的嘴比他的手更毒,“农民”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王飞。王飞想了又想,后来就丢下了那两把刀,走了。

不是回学校,是消失了。

王飞失踪了半个月,不知去了哪里。

半个月后,他又回来了。

蔡东向王飞道歉,他说,对不起,我那天的话伤害了你。

王飞说,不,你没有伤害我,你不需要向我道歉,而我却应该感谢你,是你一语点醒梦中人,你说得一点没错,人都是现实的,不能活在梦中,我没资格学普希金、伽罗华。我回了老家一趟,看见我奶奶躺在床上咯血,而我却无能为力。我父亲牵着老牛耕地,我母亲挑着粪桶施肥,我的弟弟妹妹,他们都穿得破破烂烂,拖着瘦弱不堪的身子上山砍柴,下地锄草。只有我,在大城市里厚颜无耻地享着清福。我是我们村出的第一名大学生,是我们家的希望,就是为了我们那个家,我也得发誓,要认真学习,好好活着,我是我们家漫长黑夜里唯一的光……

在王飞说这些话的时候,蔡东感觉到横亘在自己心坎上的一块巨石轰然落地,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他知道,王飞的书本已经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就跟他曾经发誓的一样,王飞后来果真一门心思好好学习,别无他想。他与陈亮则形同陌路,彼此遇见了对方都视若无睹。

而何婧怡则同时远离了他俩,她不再理王飞,也不再理陈亮,因为有关她的那件事在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弄得尽人皆知了。何婧怡对此耿耿于怀,她曾经不无自嘲地说过这样的话:一看见他俩,我就感到害怕,他俩看起来就像两条狗,而我则像一根骨头。

事情为何会闹得满城风雨,蔡东想不明白,信是他亲手烧掉的,他也确信王飞绝对不会把那事宣扬出去,按他的性格,只会把事烂在心底。

很快就有人发现,何婧怡跟一名新的男生成双入对了。那人四肢发达,身材强壮,看起来有两百多斤,是篮球队的。谁也不敢再打何婧怡的主意了,都断了念头。

大学一毕业陈亮就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王飞则要去美国,他拿到了藤校提供的一大笔奖学金。离开的那天,许多人去机场为他送行,他们在机场大厅里高谈阔论,羡慕之情溢于言表,而王飞的脸上几无笑容。

那天在机场大厅里,蔡东问肖雅,何婧怡到底来不来?肖雅说,她说过要来送送的。蔡东开着玩笑对王飞说,这回你可得抓住机会呀,过了这个村可就真没有这个店了。其他人都跟着起哄,玫瑰买好了没有?过会等她来了,你就在这大厅里当众跪下,向她求婚,她要是不答应,你就不上飞机。

笑话!王飞回击了他们,接下来,他接连说了好几句有关草的名言,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好马不吃回头草,天涯何处无芳草……

那时的王飞显得意气风发,志得意满。透过大厅的玻璃幕墙向外看去,他看到机场上停满了飞机。那天的天空蔚蓝,阳光明媚,他看到前方一片光明。

一群人在大厅里聊了又聊。何婧怡却迟迟没有出现。后来时间所剩无几,不能再聊了。蔡东拿起相机召集大家合影。他们把王飞簇拥在中间,纷纷对准镜头比划出OK或者V字形的手势。一位陌生人帮他们按下了快门。随后,王飞就背上了他的大包走向安检通道。

在过安检时,王飞又磨蹭了挺长时间,送行的人看到他不停地回头张望,他们都认为那是王飞在离别之前的恋恋不舍,毕竟在当时,一登上通往美利坚的飞机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了,因此,他们都对他不停地挥手,挥了又挥。

新建的微信群非常热闹,很多之前杳无音信的同学都被拉进来了,在群里聊得热火朝天。

何婧怡被人拉进来的时候,她那百合花的头像令王飞眼睛一亮,从此,那个头像就在他心里占据了位置。有人在群里喊:何婧怡发照片。未久,她就发了一张照片,是一群人的合影。又有人喊:发现在的。她再也没有回应,仿佛消失了一样。到了晚上,蔡东也跟后发了一张合影。

王飞把两张照片都存了下来,他看出那两张合影差不多,都是当初他离开那天在机场大厅里照的,最大的区别在于,何婧怡发的那张里没有他,而蔡东发的那张里没有何婧怡,这让他感到困惑。他盯着照片里的何婧怡发呆,她還是那样迷人。

就在这时,有人申请加为好友,点进去一看,是何婧怡,他心里猛然跳动了一下,立即批准通过了。

打完招呼后,王飞对何婧怡说:发一张最近的照片呗。

没有。何婧怡回复道。

你可以现在自拍一张。

我老了。完全没法看了。

王飞说:在我心中,你永远年轻。

对方发了一个尴尬的表情。接着又发了一个感谢的表情。

谢谢你写给我的信。她随后说道。

王飞没领悟她的意思,但他很快就看到她贴上来一张图片,他点开放大一看,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句子,往下是他的签名,正是当初他写给她的情书的最后一页。

你的文采很赞,她说,后面跟了一个竖起大拇指点赞的表情。

你收到了我的信?王飞惊讶地问道。

当然,你专门写给我的,我又怎么会收不到呢?她反问道,后面有一个捂脸的表情。

可你对我真够狠的呀,临别你都不愿见我一面,等我上了飞机,你才露面。

你别误会,她说,是这样的,陈亮在离开前交给我一封信,他说那封才是原件,之前给我的那一封是他开玩笑的。他请我转告你,让我们原谅他。我在去机场的路上遇到了一点问题,当我到达时,你已经登机了。无论如何,谢天谢地,现在我终于转告到你了。

不提了,王飞说,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是的,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她在微信那头重复道。

你这次回来准备待多长时间?她问。

我也说不好,其实我是绕道经过这里的,就为见你一面,谁知还没见到你。

微信那头沉默下来。

等了一会儿,王飞又说:我还是想见你一面,不知道你给不给机会。

想见我,何婧怡说,那你可得慢慢等啊,我最近身体不好,没法出门,你要想见我,就不知道你等不等得起了。

没有什么等不起的,王飞说,只要你同意见我,等多久都没问题。

微信那头又沉默了。

过了很久,王飞又回了一句:等一辈子都行。后面跟着一个微笑的表情。

这天晚上,王飞躺在酒店的床上辗转反侧,如烟的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特别是那封信,她主动提到了那封迟到的信,那实际上是一封交心书,信封里装了一颗赤诚的心。在过去的岁月里,他想,她肯定一遍一遍地阅读着他的心扉,感受到了他的深情。她在给他发信息时提到了“我们”,仿佛就是一种暗示,他想象着她在网络的另一头手捧手机输入时的表情。他一遍一遍地翻阅着他们交流过的信息,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面对屏幕上的那些文字,他心里怦怦直跳,以前的那种预感又回来了,他想:总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会走到一起。

可是事情往后的发展并非如王飞所愿。

刚一开始,何婧怡的出现令他感到异常兴奋,血脉偾张,接连很多天,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在群里疯狂地发言,贴图片,转鸡汤文,一遍一遍地发红包,就像雄性动物宣示地盘一样,目的是不言而喻的,他想引起别人的注意,确切地说,是她的注意。他还时不时地在群里谈到投资、创业,什么VC,PE,企业管理,金融市场,国外某朋友的公司要上市了……在同学群里引起一阵阵骚动,他俨然是一位成功人士。

但是她一直不在群里露头。满腔热情得不到回应,他的激情也就慢慢冷淡下来。这时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之前的行为,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他干脆直接给她发信息。她回得很慢。他头天发过去的信息,她要到第二天才回。有时干脆不回。

他向她发起视频通话,她拒接了。他又换成了语音通话,这回她接了。他问:为什么不回我的信息?她说:不好意思啊,我的手机丢了,没看到你的信息。然后,她就挂断了。

往后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回得很慢,或者干脆不回。他这才明白,她压根就不想跟他聊天。他也就不再给她发信息了。人都是要脸的,如果这样他还觍着脸给她发信息,那他不就真的成了一条狗了吗?

王飞此时已经明白,自己之前的判断都错了,何婧怡对他一点情意都没有,他不过是个花痴,一厢情愿而已。

可是,他总是跨不过心里的那道坎,总想见她一面。不过就是见一面而已,他想,这种要求无论如何也不算高。

他在国外也谈过几个朋友,因为她的缘故,他对她们总是没有感觉,宛若沧海。这些年来,她的生日一直被他铭记在心,每年他都提前多日在网上精挑细选,地址填的是她的单位。他不清楚她能不能收到,但他一直在心里惦记着她。

他是一个线性思维的人,多年以来,他一直在纠结当初的决策,有些问题总是困扰着他。如果当初不出去,现在会怎样?她有没有可能看上我?她究竟对我有没有过一点意思?明知没有答案,他还忍不住要去想。

经过几天的思想挣扎后,有一天晚上,他鼓起勇气拨通了她的电话。

嘘——

电话接通后她先在电话里嘘了一声,然后像蚊子一样小声地说:说话不方便。

他赶紧挂断了电话。

接个电话会有什么不方便的?他想不明白。

是因为她先生在身边吗?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种可能性,由此他想到,她不回信息,拒绝语音和视频通话,也许都是因为她先生,也许她先生盯得紧,平时可能还会翻看她的手机。想到这里,他感到沮丧,躺在床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颓废地摆弄着手里的手机。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

当他心不在焉地点进朋友圈时,眼睛突然一亮,他看到了一张照片,是她刚发的,照片里搁在写字台上的活页纸上写着七个字:人生若只如初见。正是她的字迹。时间显示是“5分钟前”。他立即点了一个赞。一句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诗句,引得他浮想联翩。想了想,他又在下面評论了一句:归来仍是少年。

往前翻了翻她的朋友圈,只看到了寥寥几帖,都是很久以前的。出乎意料的是,他看到了一束鲜花,顿时心血上涌,他对那束鲜花印象深刻。那是一束鲜红的康乃馨,是三年前她生日那天他在网上买的,原来她收到了。还配有一行文字:感谢你送我鲜花,我能猜到你是谁。

你能猜到我是谁?他情不自禁地笑了。那你说说我是谁?

自打毕业以后,他们就再也没联系过,直到上周加上好友,才算联系上了,他不相信之前她能想到是他。他以前送她什么都是通过电商,匿名的,没有留下自己的信息,他不相信她能猜出来。

翻完朋友圈后,他看到她在他的评论下面跟了一句:时光一去永不回,往事不能回味。

他在后面跟了一句: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等了一会儿,他看到她在下面回道: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他立即回道:紅楼隔雨相望冷。

他看到她秒回:一向年光有限身。

他亦秒回:相思迢递隔重城。

她回:身无彩凤双飞翼。

他回:心有灵犀一点通。

就这样,二人你一行我一行地回复,把评论区当成了聊天室,玩得不亦乐乎。

一直玩到凌晨一点,考虑到之前她说过身体不好,他依依不舍地主动提出终结,回复说:不聊了,你的身体要紧!她回了一组OK和感谢的表情。他回了她一个晚安的表情。她也回了他一个晚安的表情。他又回了两个晚安的表情。她跟着也回了两个晚安的表情。他接着回了三个晚安的表情。她也如此。就跟赌博下注一样,双方不停地追加筹码或者跟随,谁也不想做那个杀死游戏的人。一直玩到深夜,评论刷了有十几屏长。

往后的日子里,她每天晚上都要在朋友圈里发一条新帖。他守在朋友圈里,一看到新帖就立即评论。然后她回复过来,他回复过去。他们就这样孜孜不倦地在朋友圈里交谈着,互动着,刷上十几屏。每晚都要刷到凌晨以后,有时甚至过了两点才互相道别,互相祝福对方睡个好觉,做个好梦,还不停地互发那个星星月亮的表情,谁也不愿做游戏的终结者。王飞在内心深处无限感激那个发明了朋友圈的人,真是一个好东西。

当蔡东某天突然来访的时候,王飞已经在酒店住了一个多月了。

不准备回去了吗?蔡东问他。

还没待够呢。他说。

你的工作怎么办?蔡东又问。

工作?他笑笑说,我现在几乎是一个自由职业者。

他告诉蔡东,他跟人合伙开了一家公司,他完全放权,有合伙人经营就够了,如果有什么要他做的,通过网络远程办公也一样。他还投资了两家小公司,偶尔远程打理打理,平时就更不用他操心了。

他说:我现在很自由,想待多长时间就待多长时间。

蔡东似乎从王飞的语言里听出了某种弦外之音,他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不是想见何婧怡?一直没见到她,你是不是不甘心?

这让王飞难以回答,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想蔡东肯定是看过他们朋友圈里的信息才这么问的。

蔡东转身进了厕所。王飞一眼瞅见了蔡东放在桌子上的手机,他拿起手机翻了翻,划进朋友圈时,里面没有何婧怡的帖子,这令他诧异,他以为他俩不是好友,当他点进通讯录时,她的百合花头像赫然在目。他又点进何婧怡的朋友圈,看到最近一条记录显示的还是去年的一张图片。

王飞恍然大悟,她的朋友圈只对他可见。

怪不得她发的帖子里只有他俩在评论,怪不得她在评论时显得无拘无束,自由奔放。原来如此。想通了这一点,王飞感到欣喜若狂。

当蔡东从厕所里出来时,王飞已经把手机放回桌子上了。

我已经替你打听好了,蔡东说,她住在平山路,和平佳园23号,你如果想见她,就直接去找她。

我不想去找她,王飞说,他走向窗边,拉开了窗帘,他的目光投向窗外很远的地方,这里的天气很好,我现在只想长期待在这里,也许我要在这里创业。

那好,蔡东说,以后我就跟你混了。

他们每天都在朋友圈里聊天,关系好得不得了,经常聊到深夜,然后互道晚安,抱着美梦入睡。他喜欢那种感觉。

也不是每次都聊很长时间,尽管他希望如此,但他心里也明白,不要奢求太多。

有时聊到深处,当他感觉与她情深意切近在咫尺时,就有意无意地扔出一句情意绵绵的心里话。她回一个表情,把话题岔开了,让他感到意犹未尽。

寂寞的时候,他就翻阅她的朋友圈,查看之前的聊天记录,回味无穷。她的朋友圈里如今充斥着各种美丽的图片,高山,大海,蓝天,白云,蓊郁的森林,广阔的草原……就是没有她自己。她从来不发自己的照片,可他更想看到她。有一次,他在评论时说:别总是发风景照了,发一张你自己的吧。

她说:我发的图片不漂亮吗?

他说:漂亮倒是漂亮,看多了就千篇一律,只有你是独一无二的。

发这句话时,他心头浮现的是当初她款款走进教室挨着他坐下来的情景。那时是夏天,她穿着一袭鹅黄色的连衣裙,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又像一朵明媚的迎春花,那个迷人的形象在他心里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一笔。

于是他又回复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呀。

她说:只怕见到我后你更失望啊。

他说:怎么会呢?

她说:那我们就见一面吧,只是,我一天都还没有梳洗呢。

她决定跟他见一面,这让他心里万分激动。他们都约好地方了。

可就在这时,他心里又动摇了。他在洗脸时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状态不好,而且那时天都快黑了,他无法想象在光线昏暗的夜晚与她约会。他想不如换一天,他想跟她约在白天,最好是阳光灿烂的中午,光线最明媚的时候,那样他们可以一起去逛公园。他在朋友圈里委婉地请求她换一个日子。她说好的。

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主动放弃让他后来无限后悔。之后,他多次尝试约她,她总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往后推延。

他们依旧在朋友圈里交流,这是最廉价的方式。不去想那么多了,他想,只要每天都能看到她的信息就好。一看到那朵小小的百合花出现在他的朋友圈里,他就感到兴奋,愉悦,心情舒畅,有时他心神恍惚地想,也许他爱上的不是她,而是那朵小巧美丽的百合花。

时间过得飞快,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他像是在隐居。未来不知道会怎样,但他总不能在酒店里一直隐居下去,他决定做点什么。刚好有一个创业团队邀请他加入。

加入团队后,他就想租一个房子。他在网上找房,最后选在和平佳园。搬去后的第二天,他跟她说,他刚好经过她家附近,希望見她一面。

她说:不好意思啊,我在医院里呢。

他说:身体不好吗?在哪家医院?我现在就过来。

她说:千万不要啊。

面对“千万”两个字,他感到无可奈何,只好说:好吧,你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呀。

她回了一组OK加感谢的表情。

他说:等你身体好了,我们一起去旅游吧?

她又回了一个OK的表情,问道:你准备一直待在国内不走了吗?

他说:我一到国外就睡不好觉,总是做梦。

她说:做梦没什么的,我也经常做梦。

他说:可我的梦里总是出现你,让我不得不回来。

她沉默了,也许这样的话题让她不好往下接。等了很长时间,他等到了一个发呆的表情。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在心里琢磨着。他去找蔡东,想跟他聊聊何婧怡,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后来只说了一些无用的废话。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始终没有答案,他很迷惑,不知道上帝是怎么打算的,在谜底没有揭晓之前,他想,只有混一天算一天了。他们依旧在朋友圈里不温不火地聊着。

他看到她发了一张绽放的花卉的照片,上面配了一行文字:花静静地绽放。

他回复说: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

她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说:人生就像这美丽的昙花。

他回了一个点赞的表情,说:你真牛,昙花一现都让你拍到了。

她说:贵在坚持,坚守就有收获,我守了一晚上,终于见到了。

他说:是吗?可我已经守了两年了……

她回了一组尴尬和捂脸的表情。

他趁机说:让我去你家看看吧,看看你的昙花。

她说: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

不是和平佳园吗?他问。

那个房子早卖了,她说,我现在住在姨妈家。

怪不得一直没有遇见她!他感到非常沮丧。他在这里都待了这么久,有事没事就在周围转悠,希望能有个邂逅。这能邂逅到个鬼呀!他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房子卖了。他还琢磨着要在这里买房呢,她却搬走了。真是捉摸不透。难道她在躲着自己吗?他在心里猜测着。还是好好干吧,干出点名堂再说,以免让人瞧不起。

就当什么都未发生一样,他一如往常。对于她发在朋友圈里的那些唯美图片,他都及时评论。他尽量让自己保持一颗平常心,没有过多的期望也就意味着没有过多的失望。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有一天早晨,他醒来看到窗外白茫茫一片,外面下雪了,于是便想:她肯定非常喜欢今天的世界。

果然,他看到她在朋友圈里发了银装素裹的雪景,还配了诗: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秋。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他心里一热,那诗美妙极了,意境幽远,意味深长,他越看越喜欢。

窗外雪花飞舞,这让他想起了那年寒假的冬夜,天上下着雪,他陪她去火车站排队。深夜刺骨的寒风像刀锋划在脸上,人都快被冻死了,但是心里美美的,再冷的天气也阻止不了暖流从心间流过。一想起那样美好的夜晚,与眼下的境况相比,不由得悲从中来,从心底涌起无限的凄凉,把他的胸腔灌得满满的。于是,他在她的帖子下评论说:我都快冷死了。

她回复说: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他心里一惊,说:怎么说话的呢?这么不吉利!

她回了一个笑脸,说:何必那么认真呢?世界是虚无的,你所感受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幻相。

他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可我心里在意你。

她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在互联网上,没人能分辨出坐在网络另一头的究竟是人还是一条狗。

他也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说:你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总是想见你一面。

她回了三个龇牙咧嘴大笑的表情。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回复说:你真的特别想见我吗?

他说:这还用问?!

她说:好吧,那我们就见一面吧,希望不要吓到你。

他们约了一个居中的地点,离双方都不到十公里。

他立即下楼去打车,这回他再也不会变了。

可最终他们还是没有见成。他从上午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黄昏,她一直没有现身,也无消息。

这回他可真生气了,他觉得她是在戏弄他,不把他当回事。她根本就不在乎他!

往后的日子里,面对她在朋友圈里发的新帖,他憋着一口气,假装没看见。

但没坚持多长时间,他就放弃了。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在她的帖子下点了赞。点赞的时候,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又被你涮了一次,我怎么就这么贱呢?!

她在评论区里向他解释:真不好意思啊,那天我洗完澡后头晕,上床躺了一会儿,没想到就睡着了,睡了整整一天!

看到她的解释,他宛如看到了她虚弱的身体和哀愁的眼神,内心立马就软了下来,从心底涌出无限温柔,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他想,她的身体不好,我却不能帮上她。这仿佛是自己的错误。那一刻,他已经完全原谅了她。

他回复说:没关系,身体要紧,下次再约吧。

下次,说得容易,就是不知道又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时间总是让一切慢慢淡化,他很快就抛弃了那些不愉快,习惯了在朋友圈里和她保持着藕断丝连的关系。他变得越来越容易满足,一看到她在朋友圈里的新帖就感到兴奋、幸福。有时又不免心意难平。

他暗暗劝告自己,多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他也确实在这样做。只是,心底还有一点火苗未熄,它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燃烧起来。

他心里矛盾重重。有时他想见她想得要命。有时他在心里宽慰自己,就这样保持着联系也挺好,看到了美丽的花朵,不一定非要摘下来。

一眨眼就是一年。一眨眼又是一年。

王飞已经在S市待了五年了,他自己想想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当初他计划待个一周半月,没料到就因为想见她一面,一拖再拖,拖到今天。可他还是一次也没见到她。现在,他倒不想走了。

他们在朋友圈里的交流日趋减少,他说不清这种情况是从何时开始的。他们曾经一天发好几帖,评论起来没完没了。往后慢慢变成一天一帖,两天一帖。后来好几天甚至一周只有一帖,也没有以前那么多的评论和回复了,有时仅仅是点个赞。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能是时间磨去了人的耐性,但也许是,他想,想说的话都已说完了。

不过,他心里还一直藏着一个疑问:不知道她结婚了没有。

按理说她应该早就结婚了,但她从未提起,其他同学也从未谈论过。一想起这个疑问,他心里就会在另一点上纠结:假如当初他和她走到了一起,那么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曾经后悔过,后悔当初没有努力尝试一下,后来他又在心里安慰自己,有些事并非努力就能有什么结果的。

他的事业倒是一帆风顺。合伙的公司顺风顺水,投资的公司收获颇丰。他在S市参与的创业公司更是高速成长,像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人们都说情场失意赌场得意,他想,这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仔细想想可能又不对,也许还算不上什么情场,毕竟除了很久以前的那封信以外,他跟她之间实在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说事的。可能自己想得有点多,他想,但也许她想得更多,否则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见一面呢?见一面能怎么啦?又死不了人。

王飞经常这样胡思乱想。有时候他确实想得有点多。

蔡东有一天路过王飞的公司,就顺便进去看看他。在王飞的办公室里,王飞不断地往蔡东的茶杯里添水,他希望他多喝点,水喝多了就要上洗手间,他希望他上洗手间时把手机落在桌子上。蔡东那天确实喝得挺多的,上洗手间时也确实把手机落在桌子上了。王飞拿起蔡东的手机,手机却设了密码,他只好悻悻地把手机又放回原处。

等到蔡东从洗手间回来,拿起手机看信息时,王飞伸手夺走了他的手机。

你要干什么?蔡东诧异地看着他。

没什么,看看朋友圈。王飞说。

去去去,看你自己的。蔡东说,你干吗要看我的朋友圈?

我看看何婧怡最近都发了些什么,她的帖子越来越少了,我看她是不是把我屏蔽了。王飞实话实说,他觉得在蔡东面前就没必要隐瞒什么了。

她本来就发得很少,蔡东说,一年到头也没几条。

确实如此,王飞从蔡东的手机里看到的少得可怜,一年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条,相比之下,他自己的手机里能看到的就显得很多了,这让他感到欣喜而又有些惆怅。

看着王飞迷离的眼神,蔡东的疑惑油然而生。你究竟在想什么?他问。

她结婚了没有?

谁?话一出口,蔡东又明白过来,不禁哑然失笑,他说,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反正她没邀请我参加过什么婚礼。他一边翻着桌子上的台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她要请我,我就去,她不请我,我也不主动打听,我又不像你,对她心心念念。

王飞对蔡东翻了个白眼,脸上苦笑了一下,眼睛里溢满了哀怨。

别这样看我,蔡东说,你要对她还有什么想法,就直接去找她呗。

王飞说,我怎么找她?她从来就没搭理过我。

那就忘了她吧,蔡东说,我坦白地告诉你,如果她一直不搭理你,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压根就没看上过你,一个女人如果在一个月内看不上你,那她一辈子都不会看上你,所以,你就不要多想了,讓她随风而逝好了。

王飞呆呆地听着蔡东的话,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哪敢指望她看上我呀?他说,我不过就是想见她一面而已,可她从来就不想见我。

蔡东后来暗自决定帮王飞一个小小的忙。

他计划去拜访一下何婧怡,跟她随便聊聊。如果聊得投机的话,他还要跟她约个日期一起出去逛逛,比方说:把她约到某个公园或者景区,然后王飞恰巧也路过那里,两人不期而遇。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蔡东哼着小曲儿出发了,他的车一路顺风。

开门的是一位老太太,头发花白,面貌慈祥,看起来有六七十岁,耳朵不好,交流起来费劲。蔡东说他来找何婧怡。老太太说小伟出去了。蔡东说他是何婧怡的同学。老太太说小伟去艺术中心了,送孩子学琴。要是搁在以往,蔡东就撤了,但是那天不一样,来一趟不容易,他决定等一等。

老太太给他倒了一杯水后就自顾忙活去了。蔡东站在客厅里等待。

墙上挂着一张相片,是何婧怡的,嵌在相框里。看上去有些陌生,蔡东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他看出她瘦了,曾经圆润的脸型在相片里显得瘦长。他还看出她化了妆,皮肤苍白,眼神茫然,缺乏记忆里那种熟悉而又自然的笑容,由此他想,她可能过得并不快乐。

漫长的等待以后,门外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蔡东迎向门口。门开后,一个小女孩走进来,她仰头看着蔡东,有些惊讶。在她身后是一位中年男人。

怎么是你?

你怎么来了?

迎面相见,两人都一愣,几乎同时喊出声来。

小女孩十分机灵,她向蔡东说:叔叔好!男人立即纠正了她,乐乐,不叫叔叔,叫舅舅。于是那个名叫乐乐的小女孩又改口说:舅舅好!

蔡东蹲下身子打量她,他觉得她看起来像肖伟,也像何婧怡。

男人就是肖伟,他们早就认识,在校期间共过事,那时,肖伟是学生会副主席,蔡东是体育部部长,不过毕业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肖伟告诉蔡东,家里的老太太是他姨妈。蔡东这才明白过来,老太太嘴里口口声声的小伟,原来就是肖伟。

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肖伟一边跟蔡东寒暄一边开始沏茶,他说,我要让你品尝品尝我的茶叶。

蔡东说,刚好路过,顺便就来看看何婧怡,没想到意外碰见了你。他笑问肖伟,你是怎么跟我们的何婧怡搞到一起的?

我们以前就很熟啊,我是她的入党介绍人。肖伟说。

蔡东恍然大悟,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确实,你是她的入党介绍人,没想到你们志同道合走到了一起,恭喜恭喜,不过,你们怎么不请我喝喜酒呢?

肖伟的神情倏然落寞起来,他一边给蔡东倒茶一边说,我倒是想请你喝酒,可我们没办婚礼。我要张罗婚礼,她不同意。我是尊重她的。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曾经跟我说过,只要她不告诉别人,那么她就没有结婚。

蔡东心里一惊,心想,这种想法有些荒唐。

肖伟似乎看出了蔡东的心思,这没什么的,他说,我们之间无话不说,坦诚相见,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我明白她的想法,毕竟,你也知道,当初追她的人那么多。

是的,追她的人很多。蔡东说。

而她又是一个善良的人,不想伤到那些曾经对她真诚的人。

是的,她很善良。蔡东说,那么她人呢?大周末的,她还在单位加班吗?

肖伟没有回答,他忽然转换了话题,讨论起水和茶叶。

他们说话的时候,小女孩乐乐一直站在旁边聆听。蔡东注意到她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墙上何婧怡的照片。蔡东还注意到肖伟的眼神总是躲躲闪闪的,显得凌乱不堪。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预感,肖伟在企图隐瞒什么,于是他扭头问乐乐,你妈妈呢?乐乐,你来告诉我,你妈妈现在在哪里?

令他大感意外的是,乐乐的眼泪夺眶而出。这可把他吓了一跳,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但他很快就镇静下来,似乎已经猜出了答案。

肖伟,怎么回事?不会是你欺负婧怡了吧?他说,你要是欺负她可不成!

面对质疑,肖伟低着头一言不发。这更印证了蔡东的猜疑。于是他试探着问道,你们离婚了?你把她甩了?他说,那可不成!我今天就要见到她,要是见不到她我就不走了。

肖伟的眼角渗出了泪花,显得很委屈,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是她甩了我呀。

她甩了你?蔡东愈发感到困惑,你们俩究竟怎么回事?

事情得从你们五年前的那次聚会说起……肖伟擤了一下鼻子,开始说道。

多年以来,她身体一直不好,他带她去了很多医院。那些专家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叮嘱她加强锻炼、用心调养,注意这个,注意那个,还开了许多可有可无的药,但她的身体依旧在一天一天地消瘦。她的精神状态很差,平时不愿出门见人。但是那次聚会,她特别想去,心里犹豫不决。他明白她心里的矛盾,她是一个爱美的人,不愿让老同学们看到她那副模样,宁愿他们心里还保存着她当初美丽的身影。在他的一再鼓励下,她才下定决心。他们终于出发了,半路上她还在不停地犹豫、反悔,到底还是半途而返。从那以后,她就更不愿意见人了,只是在网上和一些人保持着联系,直到两年前的那个冬天。那天下着雪,她是非常喜欢雪的,那天她特别兴奋,她说她要去见一位昔日的老友。难得见到她那么高兴,他提出要陪她一起去,但她拒绝了。

根据交警后来调出的监控显示,她在马路中间突然晕倒了,那辆疾驰而来的出租车也及时踩下了刹车,但是由于雪天路滑,车刹不住,导致三车连环相撞,那辆出租车被后车顶得又往前移动了一段距离……

后来他就接到了那个电话。当他紧急赶到医院时,她正躺在那里等待手术。他嚎啕大哭,她却对他微笑,用手拭去了他脸上的泪水,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刚刚还发了一条朋友圈。她让他不要告诉任何人,就当一切尚未发生,她还让他放心,她说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实际上,是他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守护着她。他想留住她,但她还是走了,在那个飘雪的夜里。

她的手机没设密码。他后来一遍一遍仔细地翻阅了她的手机,查看她和朋友们的交往信息。他和她的朋友们继续保持着联系,发朋友圈,点赞,这让他感觉到她依然在他身边。于是,他理解了她以前说过的,那些话饱含深意的话:

如果她的朋友们都感受到她离他们不远、她就在他们身边,那么,她就真的还在他们身边。

蔡东走出肖伟家的时候,夕阳正在缓缓西沉,天边飘荡着一些云彩。

一路上,他心事重重。車开了很久,他都没有想好。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王飞或者其他人说点什么。

他看到夕阳沉落下去,红霞铺满了天空,像正在燃烧着熊熊大火的原野。他从未见过如此灿烂辉煌的天空。他把车停在路边,拿起手机对着天空胡乱拍了一通。那些照片实在是美极了,他就在朋友圈里发了一个九宫格。对他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举动,因为他以前从来不发朋友圈。

为什么非要说点什么呢?后来他想,就假装没有来过,一切尚未发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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