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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麦子淹没的父亲(短篇小说)

2023-07-21岳贤龙

椰城 2023年7期
关键词:草帽麦子爷爷

岳贤龙

都八点了,你还不起床呀?

母亲说话向来喜欢夸张,我看了一眼手机,不过才七点一刻而已,她硬是将时间的指针拨快了四十五分钟。

打电话咋啦?我似乎还没有真的醒过来,语气沉沉的。

你爸,你爸他疯了!我睁了睁眼皮,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母亲会继续说的。

他咋这么能磨人呢,你猜他现在在干啥?

干啥?为了配合母亲,我回了一句。

挖墓地!

他在地里给自己挖墓地!

母亲接下来又说了什么,其实我没有注意。无非就是对父亲的唠叨,从早到晚的,这么些年过去,父亲早已习惯,我也见怪不怪了。

我还在床上睡觉,睡眼朦胧的,然后下意识地挂掉了电话,觉得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作为一个早起困难户,母亲早上七点打来的电话,在我看来实在是太不友好。不知从何时起,我每天的起床都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每一次黎明降临的时刻,日复一日地对抗自己。直到多年后的一天夜里我才明白,父亲与自己的对抗也是在那个不眠之夜的黎明时分,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当我听到父亲在挖墓地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多么震惊,但是已经困意全无了。

我的思绪好像一下子穿回到了那片承载无数生命的土地上,地头上生长着一颗孤独的槐树,树上似乎住着有种叫做鸟的生命,也或许是其它的。老槐树日夜守望着麦田,也守望着生命。有些还未来得及成熟就已经苍老的生命就像麦子一样,割过一茬又长出一茬,随着节律的更替,反复轮回。

在即将结束的这一年里,父亲做了大大小小的、很多常人不能理解的怪事,给自己挖墓地只不过是其中听起来更为离谱的一件而已。

我有时候不想承认他病了,因为他不用吃药,也不用住院,身体甚至比正常人还健康。但是,从他的一言一行中,总是让人觉得他是有些问题的。这种问题甚至比村里人常说的魔怔了还要严重。我想或许大家都还顾及面子,从未在明面儿上说过父亲是个神经病。但是事实好像就是这样,父亲的精神真的出了问题。

如果顺着时间追溯,父亲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其实是从一场死亡开始。

父亲是个极爱种麦子的人,不论行情如何,每年他都在那十亩左右的整块地里种满麦子。用他的话来说,农民不种粮食,是活不下去的。

虽说那一块地有十亩之多,但是实际可利用的耕地面积不足那么些。在这十亩地的正中央,还高低坐落着几个坟头。那些坟头最前面有一个刚诞生不久的新坟,坟上的泥土还没老去,不知名的杂草也没有爬上来。坟前有一堆燃烧过的灰烬,周边还零散地插着一些五颜六色的纸做的花。当你路过这块土地的时候,似乎依稀能看到掉落在坟前的眼泪,伴随着低沉的抽泣,在麦浪里回旋。也总能看见一个不算高大但皮肤黝黑还戴着草帽的男人,在这里耕种,浇灌,周而复始地劳作。

其实,那座新诞生的坟墓也是一位父亲的,是父亲的父亲。

爷爷是父亲这辈子最敬重的人,也是爷爷一个人将他拉扯大的。在他小的时候,奶奶没怎么管过他的事情。刚生下他的时候,奶奶就出去了,爷爷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索性就任她去了。就这样,一直到父亲六岁之前,都是和爷爷相依为命的。很多人劝爷爷再娶一个,但在那个年代,后妈一直是个反面人物,当父亲的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受委屈,于是爷爷就一个人带着父亲,勉勉强强地过了大半辈子。

可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在离开了六年后的一个冬天,奶奶再次回到了她曾经离开了的家。然而,年幼的父亲并不认识自己的母亲,以为这是爷爷新娶回来的媳妇。奶奶一回家就忙里忙外,把家收拾得十分利落,还亲自给爷爷和父亲做了饭。那是父亲第一次吃到女人做的饭,也是第一次吃到母亲做的饭,但父亲觉得奶奶做的饭,始终没有爷爷做的好吃。

奶奶回来的那一晚,爷爷和奶奶说了很久的话。第二天一开始,这个家才完整了起来,有父亲,有母亲,有孩子。但是在父亲的心里,其实并没有觉得和奶奶有多亲近。那时的父亲已经六岁了,在没有母亲陪伴的最初的六年中,父亲俨然长成了大人。同样的,奶奶似乎也没有和父亲显得很近。时间也许能教会一个人如何做母亲,但也能消磨掉一切言语,只留下母亲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奶奶只是会给他洗衣服,给他做饭,虽然这些工作父亲都已经学会了。不久之后,奶奶又生了一个儿子。随着这个孩子的出生,父亲意识到,在这个曾经残缺过又健全后的家里,自己已经不经意间成了一个外人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父亲就已经开始老了。

说实话,关于父亲给自己挖坟墓这件事,我始终是不放心的。虽然我猜想父亲他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但还是决定回去看一看,毕竟自己也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所以和助理简单交代了工作后,我也准备趁着这个机会,回家好好住上几天。

快到家的时候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从母亲那得知,父亲此时正在地里。于是我便没有回家,直接开着车到父亲在的那块地里。

此时已经是十月份了,地里早已经是光秃秃的,树上的叶子也已经落得差不多了。我把车停在了地头上的槐树旁。槐树的叶子也落尽了,最高处的树枝那里能看到一间鸟窝,大小和家里父亲吃饭用的那口瓷碗一样。这棵树是爷爷种的。父亲当时问过爷爷为什么要在地头上种上一棵树,爷爷说为了乘凉,等树长大了,干活累了就在树下凉快凉快,解解乏。可还没等到这棵树完全长大,爷爷就病了。反倒是我在小的时候跟着父亲下地干活,没少在这棵槐树下玩过。正是这棵槐树的阴凉,也吸引了隔壁地里的孩子都跑来找我玩,让我度过了一个颇为有趣的童年。

我下车后点了一根烟,靠在了车上。远处一覽无余的土地上,攒动着一个黑色的背影,不用问,那个背影就是我的父亲。我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忙活自己的事情。我也确信他不需要我的帮忙,如果需要,也只是需要我对他的支持而已。

父亲挥舞着手臂,似乎在扯绳子,又不停地用脚迈着大步来回走动,想必是在丈量墓坑的大小。接着用铁锨铲出了一条轨道,应该就是墓坑的边界了。也许看得太过出神,烟灰落在了我的手上才反应过来。我低头弹去烟灰,当我抬起头时,只见父亲叉着腰,看着他在眼前画好的图纸,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我来的时候,母亲叮嘱我早点带父亲回家,她已经开始做饭了。此时我的烟也抽完了,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随后我摁了下喇叭,听到声音后,父亲回了头。我没有朝他招手,还只是静静看着他。他将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放在了额头前,像是在遮挡刺眼的阳光。此时都已经是深秋了,天灰蒙蒙的,不知道为何他还要戴着那顶已经破了洞的草帽。最后他还是认出了我,挥舞着草帽摆了摆手,随后拿起地上的铁锨一路朝我小跑过来。

嘿,你咋回来啦?看到我后,父亲显得格外兴奋。

想你了,回来看看你。我笑着逗他。

狗屁!八成是你妈又给你打得电话,我都听见了。

那你都听见了还问我为啥回来。我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父亲没说话,佯装要踢我一脚,我躲了过去。

我递给他一盒烟,他不要,说抽着没劲儿。

父亲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愣了一下,随后又关上了门,打开了后排的门坐了进去。

我没说什么,然后开车把他拉了回去,母亲已经在家做好了饭。

老不死的,一天到晚胡作作。

母亲看到父亲后,情不自禁地唠叨起来。父亲用手捂住了耳朵,假装自己听不见。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母亲,母亲这才停止了对父亲的数落。

回到家后,父亲的情绪一下子消沉了。他坐在床上,低着头一言不发,眼看着就睡了过去。

父亲没吃饭,只有我和母亲吃的。母亲说麦种已经买好了,问我在家能待几天,看看能不能趁我在家时,帮忙把家里的麦子给种上,再指望父亲是指望不上了。知道我在家待上好几天后,母亲才放了心,不停给我夹菜,叮嘱我多吃点。

饭后,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那两颗柿子树已经结满了柿子,一颗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柿子,另一棵树上却寥寥无几。母亲说柿子树都这样,果子稠一年,稀一年的。母亲问我要不要吃,可甜了,屋子里有熟透的。虽然很想吃一个,但是毕竟好久没有吃过家里的饭了,刚刚吃饭吃多了,所以还是忍住了。

回到屋子后,我看了一眼父亲,只见他在床上蜷缩着,熟睡得像个婴儿。

几年前的一个五月,麦子尚未成熟,刚刚进入灌浆期,还没开始抽穗。那个时候爷爷已经病了好久了,一个人在床上躺着,只能喂点稀饭。父亲的弟弟并不在家,父亲只见过他出生时的模样,之后便再也没见过。甚至于爷爷从生病到死去,他都没回来过。爷爷去世之前最后的几天,正是麦子最需要水的时候。父亲几乎每天都在爷爷的身边守着,可是他又放心不下地里的麦子,如果水分供应不及时,等收割的时候肯定要减产的。爷爷对父亲的需要并没有像对麦子一样表现得那么强烈,最后的那几天一如过去十几年的平静,没有人能想到几天后爷爷就走了,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河里已经没水了,人们都在着急慌忙地等着水井浇地。白天已经排队排得满满的了,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父亲便再也坐不住了,他决定利用晚上的时间把那十亩地的麦子先浇上一遍水。

不知为何,父亲总喜欢浇地,而且总是一个人,不需要别人帮忙。母亲有时候会给他送个饭,或者帮忙铺一铺,卷一卷浇地用的水袋子,其余的都是父亲一个人完成。

那天晚上,父亲开着三轮车拉着机器,独自一人前去浇麦子了。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这样做,在他还算年轻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了这项沉重的工作。小的时候,父亲早早就会干了地里的农活。每次爷爷在地里浇水的时候,他总是跟在爷爷的身后,做一些如今母亲会帮他做的事情。父亲总说自己是在爷爷的背后长大的,又慢慢坐在了爷爷的肩头,最后又看着这面为他遮风挡雨的墙轰然倒下。准确来说,父亲并没有看到爷爷去世前的最后一眼,当然,我也未曾看到。

我很难想象父亲怎样度过了那一晚,十亩地的麦子,不停地被井水浇灌着。父亲光着脚,在麦地里穿梭,一脚深,一脚浅,仿佛一个垂危之人最后的心跳。父亲守望着那些麦子,也凝视着麦田中央那些古老的坟茔。但是他并不知道,甚至也不曾想到,在不久的将来,这里又多出一座新坟,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第二天的清晨,太阳还未升起,父亲为麦田浇灌完最后一垄水,他也在即将要出现的新坟的地基上,等来了爷爷去世的消息。

据说等母亲发现爷爷去世的时候,爷爷的身体已经凉了,但好在还未僵硬,身体还是软的。乡亲们安慰道这是爷爷的福气,至少咽气的时候没有遭罪。在众人的帮助下,一场葬礼该有的规模已经具备了。

父亲回到家的时候,还光着脚,脚上和裤子上沾着将干未干的泥巴。他跪在了存放爷爷遗体的床前,不停地抽打自己。眼泪,鼻涕,还有血,已经弄得满脸都是了。族里的几个长辈将他拉了起来,可他的身体已经软了,不听使唤,徒留一地的悔恨,随着流向一垄垄麦子的井水,一同灌进了埋在地下的须根。

人死了都是要埋进祖坟的,我们家的祖坟,就在那十亩地里。

而如今,这地里全是正在不断茁壮的麦子。

为了埋葬爷爷,父亲亲手割掉了一垄麦子,也亲手割出来了一座坟墓要占用的地方。在麦子即将开始露芒的时节,如果从上空俯瞰这块麦田,那么父亲亲手割掉的那些麦子,像极了一把镰刀的形状。那一垄出殡要走的路就是镰柄,那几座苍老的和年轻的坟墓,就是镰刀的头。麦子虽然还没有成熟,但是生命就已经被收割了。植物的生长有着四季的节律,生和死似乎都有定数。而人不一样,虽然也在秋冬春夏中度过,可是人类的境遇要远比植物复杂得多。

爷爷被埋进地里的时候,父親已经哭不出来了,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众人将墓坑填满了土,又堆成了一个坟丘,然后将爷爷生前用的东西全都烧了。亲戚们哭了一会后,随着火堆的熄灭,也都停止了哭泣,一个生命就这样彻底结束了。

后来我还在想,父亲是什么时候将爷爷生前用的草帽留下来的,是在去世之前,还是在即将被烧掉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去留下一个死人的物品,为什么没有人阻拦父亲呢。毕竟老一辈的人都说,家里不要留着死人的东西,这样不吉利。所以当出殡的时候,逝者的遗物都会在坟前全部烧掉。面对这好像传承了很久的殡葬习俗,我一时之间分不清这是对的还是错的,只是恍惚间觉得有些残忍。我想,父亲也许同样觉得残忍,于是才偷偷留下了爷爷的草帽。

或许,在很久之前,爷爷就戴着这顶草帽,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烈日炎夏,父亲就跟在爷爷的身后,那时候的地头还没有如今这般粗壮的槐树,四下望去没有一点阴凉,于是爷爷就将草帽戴在了父亲的头上,似乎能帮他抵挡一些生活的苦。

后来,父亲再也没有摘下那顶草帽,无论冬天还是夏天,他都戴着它。

如今,失去父亲的父亲,戴着父亲的草帽,在那块古老的土地上为自己掘取了一块坟墓。不知父亲是否会觉得,当他一个人再次在麦地里劳作的时候,会感到孤独或害怕?那一座座坟茔,住着的都是他的父辈,他也许想到了未来的一天,他也会被埋到父亲的那座坟茔之前,似乎正是想到了这里,他才会那么着急,亲手为自己挖上一座墓地。

爷爷去世后,父亲便生病了,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理的。

在爷爷去世的当晚,那座新生的坟突然烧起了大火,轰轰烈烈的,没有人知道因为什么。

农村有着自己的叙事系统,就这样一人一语的,事情开始变得邪乎起来。

有人说爷爷走得不甘心,还留有怨念。

有人说爷爷在怪父亲,为了那几亩麦子,临终的时候也没在老人的身边。

还有人说,爷爷本不是什么急病,如果照顾得好,兴许还能活上几年。

也许真的有人这样说过,恰巧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也许这些说辞只是父亲臆想出来的,是他无法接受父亲突然离世的事实,从而对自己的极度苛责。

如果说这些中伤父亲的言语说过之后就不存在了,似乎并不会真的伤到父亲。真正伤到父亲的,应该是十亩地里的麦子,似乎合起伙儿来一起佐证父亲犯下的错,证明那些萦绕在父亲心头的言语,并不是空穴来风。

葬礼结束后没多久,北方的麦田里迎来了这个季节本不该有的雨季。绵延不断地雨下了好几天,风也在雨中逢场作戏,盘旋着,呼啸着,肆无忌惮地朝着麦子席卷而去。

几个日夜过后,雨停了,风止了,麦子倒了,父亲也病了。

父亲相信那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是人祸引来的天灾。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去浇麦子,而是陪在爷爷身边,他就能发现爷爷的异常,也许能及时抢救过来。如果他没有连夜给麦子浇那一次水,麦子的须根还算坚挺,也不至于倒伏这么严重。现在十亩麦地一眼望过去,那些麦子倒得七零八落,大型收割机根本收割不了,只能人工去割。父亲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他也没有找人帮忙,就那么几个昼夜,他戴着那顶破旧的草帽,弓着腰,换了两把镰刀,割完了十亩地的麦子。当最后一把麦子被父亲的镰刀割过,他像是完成了对自己的惩罚,但是却没能让父亲赎了罪。

从那以后,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暗示父亲杀过人的心魔就在那个夏天住进了父亲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开过。

父亲睡醒了,正在餐桌上吃着母亲给他留在锅里的饭。看到我从屋里走出来后,父亲已经没有了刚刚在地里看到我时的喜悦,只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吃着母亲自己蒸的馒头,那是父亲亲手种的麦子磨成的面。那些被父亲亲手孕育出来的生命,最终以这种形式进入到父亲的生命体内。我想,这也许就是生命的伟大之处,生命之所以成为生命,就因为它们总在喂养另一个生命,不计任何的回报。

我坐在了父亲的面前,看著他一口一口地嚼着馒头。

吃饱了还去不去地里?

去地里干啥?

他似乎忘了自己在地里给自己挖坟的事。

没啥,你的活干完啦?

我也假装不知道,没再提及那件事。

干完了,今年不种麦了,所以没活了。

当听到父亲说不种麦的时候,带给我的震撼远比母亲告诉我他要给自己挖坟更为猛烈。因为我始终觉得,父亲和麦子是一体的,父亲就是麦子,麦子就是父亲。我是父亲的孩子,也是麦子的孩子。

我忽然想起前年种的麦子,带给父亲的伤害一点也不比爷爷那次小。

同样是在麦子即将进入灌浆期的时候,附近的几个村子里,来了一些收青储的商人。所谓青储,就是在小麦成熟之前,就将麦子收割掉,当做饲料储存起来。能够留作青储的小麦,一亩地要比麦子成熟后再收割能多挣两百元左右。还有另外的一个好处是,提前收割了麦子,土地还能被收拾出来,继续种上一轮经济作物,从而能增加一亩地的年收入。

或许父亲看到了这其中一来二去的,就能让一亩地的经济价值翻一番的好处,也或许是因为那时我的事业刚刚起步,父亲想为我减轻一下贷款的压力。总之,父亲被能让收青储的商人将麦子收走带来的效益深深吸引住了。于是,他开始四处寻找收青储的人,经过四处打听,父亲在离家四十多里的村子里找到了那些商人。

我想父亲那个时候是无比欣喜的,因为他成为了我们村第一个将麦子卖成青储的人。一亩地能卖一千二,十亩地就是一万二。何况我们家那块地除去那些坟墓,压根就不够十亩地,但是人家直接按十亩地给钱。父亲还感叹,人家做生意的人就是大气,于是父亲又是买烟又是买酒,还请人家吃了顿饭。最后人家在饭桌上直接付给了父亲两千块钱定金,拿到定金后的父亲第二天一早,就将收割机领到了自己的那片麦地,不一会的功夫,那片还没成熟的麦子,就被当作青储饲料全给收割完了,只剩下一堆光秃秃的坟头,在那里孤零零地生长着。

村民们见到父亲已经拿到钱后,纷纷让收青储的人将自家的麦子也收走。可是人家说已经收得差不多了,今天不再收了。农民辛苦地种地,无非就是想多卖几个钱。父亲理解这些人的苦衷,虽然他们没理解过父亲。于是父亲上去说了几句情,商人热情地一口一个大哥叫着父亲。最后那人说要不是看在大哥是个实在人,大老远把我们找过来,我们说啥也是不收了,这次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就把大家的都收了吧。

那是父亲自爷爷去世后难得开心的几天,他觉得竟然有人也会看他的面子做事,他觉得自己开始受到了那些曾用言语中伤过他的人的尊重。开始有人给他递烟,开始有人主动和他搭话,无非都是想让那个喊着父亲大哥的人,尽快把自己的麦子给收了。

天还没黑的时候,收青储的两个大卡车已经满了,但是还有几家没有收割完。那人自称来的时候以为只收我们一家的,所以带的现金并不多,于是父亲答应将自己剩下的那一万块钱,当做定金先支付给其他几户人家,等明天一早再来收剩下这几家的麦子时,再把尾款付清。

看在父亲的面子上,大家都没意见,收青储的人就这样拉着满满两车还未成熟的麦子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父亲成了众人口诛笔伐的对象。父亲就像瘟疫一样,所有人见到都绕着走,尤其是被收了麦子的那几户人家,更是如此。

关于父亲的谣言再次甚嚣尘上,呼啸而来。

有人说这是父亲的报应,不光自己过不好,还祸害别人。

也有人说,这是父亲和收青储的人设计好的圈套,麦子卖了钱父亲和他们平分了。

还有人说收青储是外国人在中国搞破坏,是国家禁止的,好好的粮食都给糟蹋了。

从那以后,父亲似乎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再也没有出过门。

我始终心疼不已,于是给了母亲一些钱,让母亲按照每亩地一千二百块钱的标准,赔给了那些被收了青储的人家。钱给完之后,关于父亲的言论似乎也就停止了,但是父親低下的头,却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时间转眼就已经来到了又要种麦子的时节了,见父亲还是如此地消沉,母亲只好自己先买了种子,凑着我回家的时候播种,她指望不上父亲了。

可是,父亲却说不种麦了。

我们自然是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愿,毕竟母亲已经将种子都买好了。于是,在我回家后的第二天,便急忙在上午找人犁了地,下午用大型播种机就把麦子种完了。没怎么做过农活的我,开始感叹科技的进步真的改变了农民的生活,不仅提高了耕作的效率,还提高了工作的精细度,似乎种地已经不再是那么辛苦的事情了。

种完麦子的那天晚上,我本想早早睡了,虽然种植已经机械化了,但这也让脱离土地多年的我,感到疲惫不堪。回家时母亲还在做饭,父亲已经拿好了酒,他坐在桌子前,似乎在等着要犒劳我一样。

说了不种了,还是种了。

像是责怪,像是埋怨,像是难过,父亲倒了一杯酒后说道。

嘿,老头,活儿都干完了,你还说人家。

我笑着调侃父亲,然后扭了扭腰,似乎碰到了痛处,表情狰狞了一下。

来,喝了就好了。

父亲看了看我,然后将酒杯推到我面前。

我顺势坐了下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精融进我的血液中,然后流遍我的身体,我感到浑身热了起来,像是麦子经过一个干涸的春天,终于等来了一垄甘甜的井水,瞬间活了过来。

那天父亲很高兴,喝了很多的酒,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如今被酒精泡得通红。

你比爹强,熬出来了,终于不用在地里刨吃的了。

父亲又喝了一杯酒,感慨着。

种地没啥不好的,我还挺愿意种地的。

像是无心,像是自负,像是宿命,我似乎已经忘了刚开始的疲惫,竟然开始觉得种地也不过如此。

狗屁!找机器种了几亩麦子,瞧把你能的。

父亲瞪了瞪眼睛,似乎在教训一个骄傲的儿子。

我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妥,坐在旁边看电视的母亲,也给我使了个眼色。

来来来,敬您敬您,您才是伟大的劳动人民。

我双手举起酒杯去敬父亲酒,父亲低着头,沉默着。

我干了,您老人家随意哈!

我一口干了之后,父亲白了我一眼,然后端起酒杯朝我伸了一下,随后也一饮而尽。

就这样,父子间的恩情全进了酒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自己挖墓地吗?

我正准备给父亲倒酒,听到父亲的问题后,愣了一下。母亲也看了看父亲,似乎是没有想到父亲会主动提及这件事情。

嗐,老头你想干就干嘛。

我继续给父亲倒完了酒,也给自己满上了。这时母亲也将电视机的声音调小了,也在等着父亲要说什么。

因为我爱你。

听到父亲说出他爱我这几个字的时候,我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然后捂着肚子大笑起来。我想不到向来不善言辞的父亲会说出如此肉麻的话。

我比你妈还爱你。

我已经笑得喘不上气来,前仰后合的。母亲听到父亲认为他比她更爱我时,原本也笑着的她白了父亲一眼,然后看向我捏了捏自己脸,示意父亲脸皮真厚。

行啊老头,这话没给俺妈说,倒是给我说了,你放心,我肯定也比我妈更爱你!

我还想着打趣父亲一下,才发现父亲十分安静,好像刚才的欢乐都与他无关,他也无关着身边的一切。

我自己挖好坟,自己把自己埋了,这样就不用你动手了。

我被父亲的话震惊住了,刚刚的快乐还僵在脸上。

你还太小,爹不想让你承受亲手把我埋掉的这种苦,真的苦啊!

父亲猛喝了一口酒,低着头,没再说话。我还在那僵硬着,嗓子哽咽着,只有眼泪不停地打转,最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后来,我记得父亲说了很多,又觉得父亲什么也没说,唯一确定的就是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都没起来,昏睡了整整一天。

原本准备在家多住几天的,但是助理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是有要紧事让我回去一趟。既然麦子已经种完了,于是我便准备返程了。我走的时候父亲到村口送我,我让他坐上车,可他坚持要在地上走着。所以我只好慢慢开着,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那是父亲为数不多的抬着头走路。因为父辈被压下来的头,又因为后辈抬了起来。路过的人上来和父亲打招呼,我只觉得面熟不陌生,但已经不清楚该怎么称呼了。父亲指着车,示意别人儿子回来看他了,如今又要走了。几次寒暄过后,父亲和我都来到了村口。

我没有下车,但是给父亲递了一根烟。以前父亲都不抽我给他买的烟,总说没劲儿。这次他接了过去,我给他点着,一根烟的功夫过后,我发动了车子。

爸,我走了。

父亲将手里的烟头扔在了地上,用鞋底碾了碾。

臭小子,下次再想你爹了,记得早点回来。

我冲着他笑了笑,然后踩动油门离开。

从村口到大路是一条长长的直道,以前是泥泞的土路,坑坑洼洼的,下雨后更是难走。如今已经修成了柏油路了,一马平川的,开车一两分钟就能走完。

我没有开得很快,心里总是有些不舍得。我从镜子里看着父亲还站在村口,戴着那顶破洞的草帽,本就不高大的父亲,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黑点。随后的一个转向,我开进了一个新的轨道,父亲从此消失在了我的背后。

在行驶的途中,我看着窗外熟悉的景象已经剩得零星了,模仿城市文明的建筑正在被拙劣地不断复制,那些古老的村庄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这次离开家后,我陷入了久违的忙碌之中,甚至过年的时候都没能回家。

等到父亲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五月份了。

喂,咋啦老头,是不是想我了?

我虽然手头上处理着文件,但是也不忘调侃父亲一下。

父亲没有回答我,我又问了一句。

爸?你在哪干嘛呢?

咳……在地里澆地呢。

父亲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嘶哑。

这时候我才想到,我已经快一年没有回家了。中途给母亲打过几次电话,母亲说父亲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当我要和他说几句话时,他都借故离开了。

当年亲自种的麦子已经被收割,如今新的麦子又要进入灌浆期了,那块土地也迎来了又一场生命的轮回。

当我想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了抽泣声,又停了一会,我已经确定是电话那头的父亲在哭泣,我想着和他打个视频,看看他,可是又想到他曾拒绝用我给他买的智能手机,如今他用的还是老年机,根本打不了视频电话。

你奶奶快不行了,医生说剩不了多少天了。

父亲抽泣着,说出了令他悲痛的原因。

他说,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一直一个人过,身上有不得劲儿的时候,只是从村里的药铺拿点药对付着,也是因为怕花钱,不舍得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直到村里的药再也管不住身上的疼痛后,无奈之下才去大医院做了检查,也知道了此时已经到了晚期,生命只能依靠药物维持了。

那一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父亲,似乎说什么都是苍白的。我突然感到语言是如此地无力,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听父亲在电话那头哭泣。我能想象出那天晚上父亲的样子,站着或蹲着,在那片充满生命力的麦地里,从内到外都被死亡笼罩着。他也许还戴着那顶草帽,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来的,企图从中获得一点安慰,好支撑着他挺过那个被井水浸泡的黑夜。

父亲活在自己的故事中,再也走不出来了。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可怜的父亲,永远迷失了。

挂掉电话之后,我沉默了许久,我想,我是时候回家了。

奶奶的确在走了六年后又回来了,不久后又生了一个儿子,等到这个孩子刚满一岁的时候,奶奶带着他再次离开了家,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爷爷就病了,临床诊断为突发性脑梗塞。就这样,爷爷像个植物人一样,在床上躺了十好几年,如果不是父亲细致地照顾,爷爷活不了那么久的。那么多年过去,父亲都在爷爷身边寸步不离的,可偏偏最后就在父亲前去浇麦子的那个晚上,仅仅是父亲离开的几个小时后,爷爷便永远离开了人世。

我第一次感到回家的路是这么艰难和漫长,似乎走了好几年。

等到我再次开着车来到那块十亩之大的土地上时,不知不觉中,那群坟茔之前又多了一座,从此我的心头便升起了一座山,重重的,再也没有移开过。

我顺着父亲曾割过现在又长出麦子的那条垄往前走,走到那座新的坟茔前,似乎还能感受到一点生命的余温。

我在坟前坐下了下来,掏出来装在口袋里的酒,然后在地上放了两个酒杯,我倒满了酒,端起了我眼前的那杯。

老头,你不是让我想你了就早点来看你的吗?

我朝着坟头伸了伸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你说你这老头咋说话不算数呢,你人跑哪去了呀?

我又想调侃一下父亲,可是我再也故作不了高兴了,不争气的眼泪早已经渗进了酒中,在我仰头后又低下头的间隙,全部灌进了胃里。

我看着那座新生的坟墓,脑海里全是那天晚上和父亲喝酒的样子。父亲说亲手埋掉自己父亲的苦,他不舍得让我受,可是父亲啊,你又怎知现在的我不苦呢,你又能否想到此时的苦早就已经是成千上百倍了。

那些此时此刻在风中摇荡的麦子啊,是父亲那次说过不种麦子之后,又亲手种下的。

我从来没觉得父亲离开过,因为在那片父辈们日夜守护的土地上,始终有麦子在野蛮生长着。父亲活成了麦子,麦子便成为了父亲。

后来,我看到父亲留下了从爷爷那里得到的草帽,我知道,那是父亲留给我的。

终于到了该收获的时节,麦子熟得已经低下了头,那种样子像极了当时的父亲。我想,我从未真正地认识过父亲,这未免不是一种遗憾。于是,我不顾母亲的反对,毅然决定今年亲手割掉这十亩麦子。

那天,我戴着父亲留给我的那顶草帽,学着父亲,弓着腰,左手抓住一把麦子,右手挥过镰刀,随着一声干脆的音响,一把麦子就这样被我收割完撂在了身后。

太阳离开的时候,我还在低着头割,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依旧在低着头割。手心里的泡磨破了又长出新的,新的继续破掉再继续生长着。就这样一天下来,我的手掌变成了父亲的手掌,满满地全是茧子。

我直起了腰,由于弯得太久了,疼得站在那里不敢动,像是一个僵硬的稻草人。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割到了坟墓这里了。

我忽然想起来我曾问过母亲一件事,我问母亲知不知道爷爷去世的那天晚上,他的坟头为什么会着了火。母亲沉默了一会,有些无奈。

你爹说想让你爷临走之前,再尝一尝他亲手种的麦子,所以就点了火,把他割掉的那些麦子全烧了。

我竟一时语噎,说不出话来。

白天敬给父亲的那杯酒,我倒在了地上。此时,酒精撒过的地方竟然不断地溅出火星,接着变成一株火苗,随之烧成一团野火。看啊,整个坟茔都燃烧了起来,火光中站着无数的男人,他们手握着镰刀,走向了我,又走过了我。他们朝着那些还在站立的麦子走去,他们挥起火把做的镰刀,熟练地割起了麦子,就像他们还在活着的时候一样劳作。

我努力寻找着父亲的身影,企图想要再和他说句话,想要再和他喝一杯酒,告诉他我真的很想他。可是,我始终没能看到父亲的身影,无奈之时似乎又有些庆幸,也许父亲,真的不在这里。

忽然我只觉得眼前一陣发黑,然后重重地倒进了麦子里。

当我再醒来时,已经在镇里的卫生所了,母亲在旁边守着我。母亲说我累昏迷了,还说让我不要担心,麦子已经割完了。

我实在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句话也不想说,所以没有回答母亲,只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默认了母亲的说法。

当我渐渐从那场自以为是效法父亲的割麦中缓过来的时候,我无法否认那场劳动对我身体和精力的严重透支,那一刻,我更加无比怀念我伟大的父亲。

天已经冷了,土地已经被收拾了出来,我再次来到了那块地里。

我学着父亲,在那座新的坟墓之前,迈着大步来回走着,想必是在丈量墓坑的大小。然后又接着用铁锨铲出了一条轨道,我想,这应该就是墓坑的边界了。我看着眼前被自己圈出来的区域,竟如此地狭小。我在世间那么多的人和事,那么多的美好与幸福,这一个小小的,如此逼仄的墓坑,怎么能完全装得下去。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我的父亲,为什么要亲手给自己挖上一座墓地了。

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农民不种地,是活不下去的。我也更加确信,父亲就是麦子,麦子就是父亲。只要那一块古老的土地一直长有茁壮饱满的麦子,父亲就会永远活着,父亲们也会永远长存。

我们需要父亲,我们需要土地,我们更需要麦子。

时间,比孩子先老去。生命,比父亲还脆弱。往后的日子里,我终将独自前往,越过一道道坍圮的墙,穿过一垄垄低头的麦子。一直到我拥有一个身份,我就会在麦子的身体里长留,父亲的坟茔前会再生出一座新的坟茔,等待着另一个被麦子淹没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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