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量是小说的真实源头(评论)
2023-07-21远人
作者简介: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千余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上海文化》《随笔》《天涯》《山花》《文艺报》《创世纪》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评论集、诗集、近体词集、传记等个人著作30余部。曾获湖南省十大文艺图书奖、广东省第二届有为文学·奖金奖、深圳市十大佳著奖等数十种奖项,有部分作品被译成英文、日文、匈牙利文译介海外,在多家媒体开有专栏。现居深圳。
作为一万多字的短篇,张满昌《寒日将尽》中的人物不少,围绕长沟村的魏家,出场的人物有父亲魏震雄、母亲王仲英、姐姐魏岚、姐夫张树根和堂哥魏浩然,此外还有作者重点刻画的魏七斤和魏八斤兄弟,另外还有魏八斤的老婆尹娥衣和他们的孩子。
简单说,这是一篇家庭小说。
世界文学史上有不少描写家庭的短篇名作,譬如莫泊桑膾炙人口的短篇《项链》 《我的叔叔于勒》等。尤其后者,莫泊桑的笔力直指人心,将菲利普兄弟间的微妙心理描写得令人过目难忘。张满昌的这个短篇同样描写了一对兄弟,同样描写了扭曲的人心,同样如莫泊桑一样,作者没有对自己笔下人物进行针砭。作者负责的只是描写,对人物的看法则交给了读者。这是这篇小说的第一个成功之处。
第二个成功之处则是,作者以极为经济的笔墨刻画了魏七斤和魏八斤兄弟间的冲突。而且,作者在开篇就有了激烈的冲突——魏七斤已大小便失禁,到了需要“更换肝脏”的生死关头。此刻在医院的只有七斤的姐夫张树根和堂哥魏浩然。作者将冲突交代得明确,面对奄奄一息的患者,作为姐夫的张树根自然想挽救七斤的生命,但他显然做不到,因为“在另外一个城市,那辆全家人赖以为生的电三轮还等着他。在他的身后,有年迈的父亲、全职太太魏岚、待业的儿子儿媳、俩嗷嗷待哺的孙女”。张树根想到了魏七斤的哥哥魏八斤,但他打电话过去,得到的回答是后者“懒洋洋地”表示,“还要一个星期才回”。这就让读者从魏八斤尚未出场前发现,他对命悬一线的弟弟谈不上手足之情。
小说的冲突就这样展开——理所当然的是,病入膏肓的七斤无法和哥哥对话,他们的关系就从姐姐魏岚的回忆视角进入。两兄弟在半年前见过,原因是那时父亲魏震雄患肝癌到了行将就木之时。这是作者极为巧妙的手法——他不动声色地介绍了魏家的三个子女并未和父母同住在长沟村。村人甚至对七斤在外地生活了十年还是二十年都记不清楚,这就表明七斤在外已经太久。他与八斤的情感在父亲临终前有了体现。母亲王仲英希望八斤给父亲洗脚,八斤却将任务转给七斤。七斤拒绝了。兄弟俩对父亲的态度令人感觉他们内心的冷漠。这是整篇小说的基调。作者的娴熟笔力读来令人感到惊讶。
小说的功能的确就是刻画人物,但每一个小说作者从来不需要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刻画这些人物。在读者那里,能体会到真实就是小说的成功标志。而且,这些标志蕴含着吸引读者读下去的力量。力量是小说的真实源头。这篇小说的倒叙只是让读者深入人物的手段。所以读者看到,魏震雄的死,看似肝癌,追根溯源的话,却是“他的肝癌是常年忧虑和怒气郁结而成,这些忧虑和怒气,自然源自八斤那幢新建的两层小洋楼”。这同样是作者的高明之处,总在不经意间,将魏家的深处层层打开。兄弟俩连给临终父亲洗脚都不愿意,父亲却在生前为给八斤建小洋楼而负债累累,当一个家庭继续顺着“负债”的线索打开后,已被吸引的读者能看到一种血脉相连却错综复杂的人性登场。
魏八斤一家早到了广州过生活,作为一家之主,魏八斤不仅“撂下了支撑家庭的责任”,还迷恋上“赌马”,结果竟然遭到自己儿媳的指责,甚至老婆尹娥衣也加入“声讨”,但魏八斤却在习惯后觉得自己的人生惬意。唯一让他愤怒的是,父亲的离世留下那幢小洋楼的债务,更让尹娥衣也“忙不迭地回到了长沟村”的原因是,他们想把七斤从小洋楼的楼上赶到楼下“厨房过道”的“一间堆满锄具和柴火的房”住。其实就是想把七斤赶出自己的小洋楼,但在建房之前,魏八斤和尹娥衣夫妇跟七斤借了钱,并答应七斤“你的钱借我,当是投资,房子建好,有一间房一直是你的”。现在魏震雄死了,八斤夫妇开始翻脸了。小说要求的就是这些微妙,人性总在微妙中才能体现。
为了争口气,七斤开始在小洋楼旁边也开始建楼,但钱不够,于是七斤外出打工,母亲王仲英则像死去的丈夫生前一样到处借钱。小说读到这里,已经让人感到极为复杂的情感翻涌。更使读者明确的是,不会觉得作者在虚构一种荒诞不经的情感,故事恰恰以极为现实的面目出现在每一个读者面前。更重要的是,作为最早的读者之一,我不会期待七斤的打工生涯能有什么起色——小说的开头已经告诉了我,不要在生活中有过多妄想。一代代人总说生活残酷,就因为残酷原本是生活的本色。而且也是到这里,作者笔力干脆地将七斤的房屋建好后,却终于疲惫不堪地走上了父亲死去的老路。他在落成的房子前倒了下去——这半年中,为了盖房,七斤每天只吃一点米糊,却和其他工友“做一样强度的活”,“房子是他活在世上唯一的信念”,如今信念完成了,所有的支撑也就垮了。
作者到这里完成了一半的篇幅,剩下的篇幅就是七斤住院后,魏家人的各种态度。八斤最终的表态是对姐夫张树根吼了一句“张树根,老子没钱给他治病”的话。余下部分令人看到,王仲英已精神崩溃到不愿意自己丈夫的亡灵回来。当八斤终于出现在医院时,做出的竟然是给弟弟“摘氧”的决定。这是将小说一步步推到极致的笔力。小说当然要有极致,这是所有成功小说的特质,这篇也不例外。不过,令人无法想象的是,七斤在临终前对八斤说的话是“下辈子,还做兄弟”,而八斤面对死者,终于发现自己是弟弟的“刽子手”。这个结尾谈不上意外,却仍令人感到小说从真实中迸发的力量再一次扑面而来,它甚至使人忘记,身为姐夫的张树根在小说中闪现的人性亮点——他对七斤的同情和对八斤的愤怒以及对自己的无能为力,都为小说增添了绝望笼罩全篇时的喘息之处。尤其张树根让自己的儿子为七斤当“孝子”守灵,终于使小说透露出一抹亮色,也是生活的一抹亮色——无论多么沉重的命运,有亮色存在,活着的人就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