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画
2023-07-20岳勇
岳勇
世仇子女相爱,被阻私奔;画界同行宿敌,势不两立;
临摹做旧,诬陷抄袭;自证清白,反戈一击;
身负重托,潜伏搜情报;前嫌尽释,齐心共抗日!
台山县地处广东西南边陲,濒临南海,毗邻港澳,因地利之便,出洋谋生者众,因此成为全国著名的侨乡。
民国年间,台山县城台山南门直街有一间其然堂画室,临街占着三大间门面,甚是气派。
画室主人姓赵,名其然,台山县汶村乡人。汶村历来便是远近闻名的书画之乡,涉墨者众多。赵其然少时跟随父亲学习丹青,后进入广州美术馆习画,师从岭南画派大师高奇峰。他三十岁回乡,在台山开了这间其然堂画室,一面开课授艺,一面开店卖画。他擅长山水花鸟,注重师法造化,笔下的花鸟草虫灵活生动,山水风光气势雄健,已有大师气象,被推举为台山国画家协会会长,其作品价格也是一路水涨船高。
赵其然面容清瘦,身形颀长,一袭青布长衫罩在身上,显得儒雅持重,气度不凡。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面的两只眼睛炯炯有神,看人的时候,似乎要把人脸上的每根毫毛都看清楚。他虽然年过四十,却仍然心思细密,有着过目不忘的记忆力。
距离南门直街不远的小巷口有一家早茶店,店主是一个新会女人,名叫咏春,待人热情,做出的点心味道纯正,加上店面干净,价格公道,赵其然经常去饮早茶。一天早上,他去店里,却发现早茶店的大门是关着的,找旁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咏春的儿子丢了,她找儿子去了。
赵其然往回走的时候,正好在街口碰见咏春,她站在一个丁字路口,一脸焦灼地向路人打听儿子的下落。她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这么高、这么胖的细佬仔?”边问还边用手比画着。被问到的路人不得要领,摇头走开。咏春不由得绝望地蹲在地上抽泣起来。
赵其然生出恻隐之心,走过去说:“你拿张孩子的相片来,这样大家才认得出来啊!”
咏春哭道:“我还没有给孩子拍过相片呢……呜呜……”
赵其然“哦”了一声,说:“你先别哭,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说罢一路小跑回到其然堂画室,提笔匆匆画了一张孩子的像,拿来交给咏春。咏春接过一看,一下子呆住了,问:“画得太像了,您什么时候见过我儿子?”
赵其然说:“三四个月前,有次我去你店里饮早茶,看到他在玩耍。先别说了,赶紧找人吧!”
咏春一路拿着儿子的画像沿街打听,终于在路人的指引下,在一个吹糖人的小贩摊前找到了儿子。咏春拖过孩子,又喜又气地在他屁股上拍了几巴掌。
咏春没有想到赵其然居然能凭几个月前的一面之缘,把儿子画得这么传神,心里很是感激。赵其然第二天来饮早茶,她说什么也不肯收他的钱。赵其然呵呵一笑,就在她店里吃了一回免费的早茶。这事在小城一时传为佳话,有人羡慕咏春用一顿早餐换了一张赵其然的画,也有人赞叹赵其然察人细致入微,果然是大画家的风范!
赵其然的儿子叫赵翔,从越华中学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赵其然就让他回家一面跟自己学习画画,一面帮忙打理画室杂务。但是赵翔三天两头往外跑,赵其然不由暗自叹气,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一日午间,全家人正坐在桌前吃饭,赵翔忽然说:“阿爸阿妈,我有女朋友了!”
赵其然与坐在旁边的妻子刘氏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一絲喜色,心想儿子如此吊儿郎当不上正道,早点儿找个女人成家,兴许能安定下来,这可是一件好事啊!赵其然点头道:“是哪家的姑娘?阿爸请媒人上门给你提亲去。”
赵翔犹豫了一下,道:“她叫陈钰,是我高中同学。她爸爸叫陈知画,在台西路开了一家画馆,叫知画艺术社。”
赵其然一听“陈知画”这三个字,脸色就阴沉了下来。这个陈知画年纪与他相仿,大学毕业后曾去美国留学,专门学习西洋画,回国后在台山县立中学当美术教员,几年前辞职,在台西路开了一家知画艺术社,以卖画为生。
“不行,你不能娶陈知画的女儿!”赵其然放下饭碗,果断摇头。
赵翔一怔,问:“为什么?”
“休要多问,总之你娶谁家的姑娘都行,就是不能娶陈知画的女儿!”
“这是为什么?”赵翔一脸莫名其妙,“难道就因为她爸是您的同行,咱们两家画室之间有竞争关系,所以您就……”
“住口!”赵其然两眼一瞪,“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死了这条心,从今往后不准你再跟那个什么陈钰来往!”
赵翔拧着脖子犟道:“我还就看上了陈钰,别人家的女儿就是貌比天仙,也入不了我的眼!”
“混账,你敢连阿爸的话也不听?”赵其然见说服不了儿子,一时气恼,就拿出老子的威风来压他。赵翔也不怕他,据理力争道:“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就算您是阿爸,说得对我就听,没有道理的话,我有权不听!”
刘氏是一个没有主见的小脚女人,一边拉扯儿子的衣角,让他少说两句,一边劝解丈夫不要动怒。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家庭太封建,我实在呆不下去了!”赵翔一推碗筷,起身就走。刘氏急忙上前拉他。赵其然挥手道:“别拉他,让他滚!”
赵翔甩开母亲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赵其然骂了一声“衰仔”,拿起饭碗重重地摔在地上。
本以为儿子在同学家借住两天就会溜回来,毕竟他身无分文,不可能走多远,谁知三天时间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赵其然心头火气渐消,开始有些担心起来,可又不好明说。妻子刘氏显然看出了他的心思,就悄悄跑去台西路打听,这才知道陈知画的女儿陈钰也在三天前离家出走了。她觉出有些不妙,回家跟丈夫说了,赵其然不由得重重地往椅子上一坐,叹了口气道:“衰仔,翅膀硬了,由他去吧,就当咱们没有生过这个仔!”
刘氏不敢说话,只是坐在一旁抹眼泪。
没过多久,就到了台山国画家协会的月会。往常每个月的此日,会长赵其然、两位副会长及六名理事会聚在南湖酒店二楼一个包间,一边品一盅“两件叹”早茶,一边商议和处理会务,聊聊近期的画坛轶事。但是这一次,赵其然走进茶楼包房时,却发现席间多了一个人,平头,西装,身形略胖,嘴唇上留着一字胡,正是知画艺术社社长陈知画。
“赵会长,这位是知画艺术社的陈知画陈先生。”见会长驾到,旁边的马副会长起身介绍,“都是画坛同道,想必大家都是熟识的了。”
陈知画急忙起身,抱拳作揖道:“难得与众位老师一聚,今日的早茶在下请了!”
赵其然耷拉着眼皮,没有接他的话。
马副会长显然是受了陈知画的请托,接着道:“知画兄早已是咱们协会的会员,这次咱们六位理事中的宋老师准备出国了,理事名额有一个空缺,知画兄想来补这个缺,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这是在下的一幅新作,还请各位方家指正!”陈知画起身拿起一幅立轴,缓缓展开在大家面前,有点儿纳投名状的意思。那是一幅《侨村牧归图》,画的是两个牧童骑牛回家的场景,近处是斜伸出来的古柳,远处是一幢渐渐隐没在黄昏暮色里的碉楼。马副会长掏出老花镜,往画纸上仔细瞧了瞧,拍手赞道:“牧童骑牛,眼神、手势和细节都极传神,远处村落隐约,风貌古朴,匠心独运,好画好画!”其他几位理事也都点头附和,赞赏陈知画画功了得,到底是出国留学喝过洋墨水的人。
赵其然抬起眼皮,往画纸上瞥了一眼,冷声道:“恕赵某眼拙,实在没有瞧出此画好在哪里!”
此言一出,举座愕然。赵其然继续道:“此画看似有中国画的水墨写意,实则在构景、取象方面,用的皆是西洋画那一套技法,画面不中不西、不伦不类,既无国画之意象,又无西洋画之色彩与质感,实乃一幅失败之作!”
马副会长替陈知画出言辩解道:“知画兄曾留学西洋,画风中汲取现代西洋画的某些特长,也是可以理解的……”
赵其然道:“话虽如此,可是咱们这里是国画家协会,毕竟不是西洋画家协会。”
有人一见会长如此发话,风向立转,说:“赵会长言之有理,细看此画,虽然画功尚可,但画风不中不洋,确实有点儿四不像的感觉。”
陈知画不由脸色铁青,收起画轴道:“拙作难入众位法眼,在下惭愧,既然诸位觉得我不配与大家为伍,索性连国画家协会的会籍也一并退了吧。告辞!”说罢拂袖而去。大家一时无话,此次月会就此不欢而散。
这次国画家协会的月会风波,不知怎么被小报记者听去了消息,第二天就有一篇题为《台山画坛起内讧,皆因“儿女情长”》的新闻见诸报端,说的是赵其然与陈知画当众反目,皆因两家儿女私奔,赵、陈二人是借题发挥。消息一出,就有人议论说国画家协会会长赵其然挟私报复。
《大同日报》有一位杨姓记者,平时跟赵其然多有交往,觉出赵陈二人交恶,似乎背后另有隐情,经过一番暗中走访调查,终于挖掘出赵陈两家的陈年旧怨,写了一篇题为《侨乡两大画家交恶,只因世仇家恨未解》的长篇报道,发表在《大同日报》社会新闻版的头条。
要把赵陈两家的恩怨说清楚,就得从七八十年前那场无比惨烈的土客大械斗说起。清朝咸丰年间,广东开平、台山一些边远地区地广人稀,清政府就从外地迁移贫民到此开荒种地,这些人被土著称为“客民”,即客家人。客民在开辟山田的过程中与本地土著不时发生摩擦和冲突,矛盾和怨仇积累日久,终于在咸丰五年爆发了历史上著名的“土客大械斗”,持续十数年之久,双方死伤无数,大量客家人流落他乡,也有土人妇女被客民掳去沦为娼妓。直到同治五年二月,清政府采取议和之法,土客械斗才宣告结束。清政府将客家人聚居的赤溪地区分治,成立赤溪厅,隶属广州府。因为这一段世仇旧怨,土著和客家人鲜有来往,双方互不通婚。
这位杨记者了解到,陈知画正是赤溪客家人的后代,在清同治元年的一场土客械斗中,陈氏设伏杀死了土人赵氏三兄弟,就是赵其然的曾祖父及曾叔公。后来虽然土客和解,但赵陈两家之间积怨甚深。赵家先人留下遗言,赵陈两家永世不得和解。赵其然不允许儿子赵翔娶陈知画的女儿陈钰,原因就在此。
世人知晓了这一段陈年旧事,也都唏嘘不已。
陈知画的知画艺术社开在台西路的偏僻位置,生意本就惨淡,闹出月会风波后,画坛内外皆知他的画“不中不洋”“不伦不类”,生意更差了。
陈知画索性改弦易辙,把自己的画作都收起来,改卖名画仿作。他画功不俗,临摹起前人的作品来往往神形皆肖,几可乱真,加上他精通装裱技艺,深谙做旧之道,將临摹出来的名家画作做旧,如果不是行家,很难瞧出真伪来。这些仿作挂在店里售卖,很受一些附庸风雅者的欢迎,店里的生意这才渐渐有了起色。
这年农历四月初五是台山“星期八洋货铺”老板孙八益的六十大寿。孙八益本是徽州人氏,自小生活在黄山脚下,年轻时南下广东做生意,定居下来。他离开安徽老家已经三十多年,思乡心切,尤其怀念孩童时爬过的黄山。他年轻时忙于生意,没有时间回老家,现在年事已高,经不起舟车劳顿,就更不敢有回乡省亲的念头了。只是再看看老家黄山风景的心愿未了,他总觉得是人生一大憾事。儿孙们见他有此执念,就提议请台山最有名的画家赵其然按老人的心愿,给他画一幅大大的黄山风景图,挂在厅堂里,这样老人也算是“望画止渴”,了却一桩心愿。
老人家同意了,并且提出要请赵其然到家里来作画,他在旁边看着,可以聊慰思乡之情。儿孙都是孝顺之人,把老人的愿望跟赵其然说了,赵其然欣然应允,说:“这个不难,我去老人家寿宴上现场作画就是了,只是要画出这样一幅大画,至少也得三天时间,不知……”
儿孙说:“这个无妨,我们本就准备大庆三日,您正好可以从容地将此画画完。”
赵其然点头说:“那就好了。”
四月初五这天,赵其然带着一个学生做助手,背着画具,依约来到孙家,宣纸铺开,竟有半面墙壁那么大。赵其然问孙八益:“老人家最想念家乡的什么风景?”
孙八益砸着嘴巴说:“我记得山上飞流直下的大瀑布,瀑布下有一个深潭,连着一条小溪,我小时候就经常光着屁股在小溪里洗澡……”
赵其然道:“好,那我就给您画一幅《黄山飞瀑图》,让您老人家天天在溪水里洗澡,不过现在可不能光屁股了。”一句戏言,满堂欢笑。
只见赵其然对着偌大的画纸略作思忖,就提笔蘸墨,先用浓重的墨色在宣纸上描画出沉厚苍润的黄山轮廓,再用简淡疏朗之笔,画上些许空灵云雾。四周已经围了不少来参加寿宴的宾朋,见他寥寥几笔,云雾绕山飘浮的意境就已经跃然纸上,不由得喝彩起来。寿星公孙八益见此情景,亦觉脸上有光,早已欢喜得眉开眼笑。
时至下午,画纸上半部分的景物渐渐明朗起来:黄山苍郁雄奇,山间云雾缭绕,飞瀑流泉一泻而下,墨色润泽,气势非凡,又引来众人一片叫好之声。画工过半,下面的半张画纸却还空着。赵其然放下画笔道:“今日到此收笔,明日再来续画。”学生帮他收拾好画具,主人家早已在一旁候着,邀他入席高座。众位宾朋围着画桌上铺陈开的半幅山水图,又惊叹了好一阵。
陈知画也在一众宾客中间,仔细看了赵其然的画,心下暗自赞叹,不愧是岭南画派大师高奇峰的高足,虽只半幅山水,却已隐隐有大家风范。他低头往画纸空白处瞧了瞧,从上半幅画的布局和意象来看,下半幅之画面,不外乎是飞瀑入深潭,绿水出山间,云雾低垂处,茅舍半隐现。他又把这张画认真瞧了一遍,赵其然明天会怎么接着画下去,他心中已然有数。
看着赵其然被主人家恭恭敬敬迎进席间的背影,他心生酸楚,忽然一个邪恶的念头涌上心间,他回头又将赵其然那没有画完的半幅画看了看,将各处用笔着墨细节一一记在心中。吃完寿宴,回到知画艺术社,关上门后,陈知画立即铺开一张已经被熏染做旧的黄灰色画纸,凭着记忆,将印在脑海里的赵其然的那半幅《黄山飞瀑图》飞快地画了下来,画完后自觉与赵其然的画并无差别,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对着画纸思索片刻,根据赵其然在上半幅画中的布局谋篇和暗藏的伏笔,以及自己对赵其然画风的了解,又推测着将下半幅画缓缓画了出来。飞瀑流泉落入深潭,溅起水雾弥漫,水潭连接着一条小溪,岸边茅舍几间,半隐半现,与上半幅画上的黄山飞瀑遥相呼应。待笔墨略干,他又拿出一枚仿制的“钟山野老”的印章,小心地钤在画角。
第二天下午,他约了四眼虾在洪福茶楼喝茶。四眼蝦全名叫周细虾,是《凯旋日报》社会新闻版的记者,因为戴着一副近视眼镜,所以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四眼虾。知画艺术社开业之初,曾找四眼虾登过一期广告,所以陈知画跟他也算是熟识了。
四眼虾有两大爱好,一是爱攀交社会名流,挖掘名人隐私新闻,二是喜欢附庸风雅,收藏名家字画。他曾不无得意地请陈知画去他书房看过他的藏品,其中大多是赝品,甚至还有两幅就是出自他的知画艺术社。陈知画记得当初售出之时,曾向顾客言明这是仿作,结果人家转手以真迹的价格卖给了四眼虾。陈知画知道行规,并没有说破,但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教了他一些辨别古字画真伪的法门。
“知画兄,是不是有什么好画要介绍给我啊?”在洪福茶楼坐下之后,四眼虾就主动问起来。陈知画说:“还真被你说中了,我这里有一幅钟山野老的《黄山飞瀑图》,你要不要看一下?”
“当然要!”四眼虾立即来了兴趣。
陈知画拿出那幅已经裱好的《黄山飞瀑图》,在他面前缓缓展开。四眼虾凑近一瞧,只见这画纸泛黄,笔墨苍润,画风老到,再一看钤印,就道:“果然是龚贤的真迹!”
陈知画不由微微一哂,看来这四眼虾倒也不完全是个外行,至少识得“钟山野老”是明末金陵八大家之首的龚贤的字号。
四眼虾如获至宝,从他手里接过画道:“这画多少钱?我要了!”
陈知画向他伸出一个手指头,说:“少于一千我不卖。”
四眼虾摇头道:“一千太贵,最多五百元,再加价我就买不起了。”
陈知画假装犹豫了一下,说:“看在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上,这幅龚贤的画我可以免费转让给你,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免费给我?”四眼虾没料到竟然还有此等好事,忙问,“你有什么条件?”
陈知画道:“‘星期八洋货铺老板孙八益你认识吧?”
四眼虾道:“人家在台山生意做得红红火火,我能不认识吗?”
陈知画道:“孙老爷子六十大寿,孙府要大庆三天,我跟孙老板也算是老交情了,别人贺寿无外乎送钱送礼,我想送一件特别的礼物。”
“你想送什么礼物?”四眼虾不由得坐直了身子。陈知画说:“孙老爷子好面子,我想投其所好,明天是寿宴最后一天,我想请你帮忙去拍个照片,在你们报纸上刊登一条贺寿的新闻,也算是给孙老爷子长长脸。”
四眼虾松了一口气,说:“这个不难,我明天就去孙府办好这件差事,回头我跟总编说一声,争取给孙老爷子安排一个好版面。”
“那咱们就成交!”陈知画端起茶杯,与他轻轻一碰,“这幅龚贤的《黄山飞瀑图》就赠与周兄了。”
“谢了!”四眼虾收起画轴,付了茶资,高高兴兴地走了。
四眼虾倒也是个守信之人,第二天中午他就背着相机来到孙府。这一日正是孙八益六十寿辰三天大庆的最后一天,孙家宅门大开,张灯结彩,宾客往来,好不热闹。四眼虾递上一封利是,很容易就混进了宾客之中。
他进到孙府,瞅准时机,拍了几张照片,在笔记本上简单记录几行文字,觉得足够明天在报纸上出条新闻,可以在陈知画面前交差了,正要打道回府,忽然听到旁边一个大厅里传来一阵喝彩之声,转头看去,却是一大群宾客聚集在那里,个个伸长脖子,不知道在围观什么。他拉着旁边的人一问,才知道孙家请了台山最有名的画家赵其然在家里作贺寿图,一幅大画刚刚画完,赢得大家满堂喝彩。
四眼虾一听,正愁孙老爷子的寿宴新闻稿没有亮点可写,这不是送上门的素材吗?他叫声“借过借过”,就往人群里面挤进去,果然看见赵其然刚刚画完一幅丈二立轴山水画,正站在画前接受孙八益和众宾客的恭维。他立即举起相机,对着那张刚刚完成、还透着浓浓墨香的丈二巨幅山水画,和站在画前的孙八益、赵其然二人,正要按下快门,却忽然从相机镜头里看到铺开在桌子上的那幅画,似乎有点儿眼熟。
四眼虾放下相机一瞧,那是一幅水墨山水画,画上高山飞瀑,直落深潭,山下溪水长流,柳树人家……再看赵其然用行书题写的画名,《黄山飞瀑图》。他这才瞧出来,这幅画跟自己昨天收的那幅龚贤的山水画竟然一模一样!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好在昨天那幅画还放在自己自行车上的提包里,他的自行车就停在孙府大门边。
他跑出去将陈知画送自己的《黄山飞瀑图》拿出来,进到屋里,展开后和赵其然的画对比着,最后得出结论,除了尺寸大小有区别,两幅画的画面构图、作品内容和表现手法,都极为相似,只有些许细节不同。他不由得“呀”了一声,说:“赵先生,您这幅新作,怎么跟两三百年前明朝大画家龚贤的画一模一样呢?”
众人听得此言,也都扭头过来看他手里的画,与赵其然的画两相比对,确实极为相似。宾客中也有懂画之人,上前拿起四眼虾手里的立轴仔细瞧了瞧,道:“这画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应该是明朝龚贤的真迹。”
“哎呀,赵先生的画,怎么会跟明朝画家的画一模一样呢?”人群中立即有人叽叽喳喳议论起来。赵其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头雾水,目瞪口呆。见他一时无话,旁边一个年轻人就怪声怪气地笑道:“想不到今人和古人画出的画也有孪生兄弟,这不就是抄……”
这家伙口无遮拦,嘴里的“抄袭”二字尚未完全说出来,就被主人家孙八益打断了。孙老爷子哈哈一笑,道:“大家不要奇怪,画画的先生们临摹前人作品,也是常有之事,我觉得赵先生这幅画画得比那个什么明朝的老家伙好多了,至少尺寸比他大,比那个老家伙的画有气势多了……子明,赶紧把赵先生的画收好,明天裱起来给我挂上。”他一面对儿子说话,一面拉着赵其然到屋里喝酒去了。众人听到主人家这样说话,自然也不好再多议论。
四眼虾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大新闻,立即将两幅作品一起拍下来,回头就在自家报纸上发了一则新闻——《台山大画家新作撞车名家旧作,是临摹、巧合,还是抄袭》,再配上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作品图片,非常具有视觉冲击力。这条带有引战性的新闻在《凯旋日报》头版发出之后,立即在台山艺术界引起轩然大波,画坛中人也多有非议之声。一时间,对于赵其然的质疑甚至是嘲讽之词不绝于耳,有人说他江郎才尽,有人干脆说他以前的作品全都是临摹抄袭之作,他完全是欺世盗名之辈……
对于这个事情,赵其然也觉得不可思议。那幅《黄山飞瀑图》是自己独立构思和创作完成的原创作品,绝不存在模仿和抄袭之说。可是自己画的画,怎么会跟明朝龚贤的画如此相似呢?细细想来,其中不合理之处极多,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事情调查清楚。
首先,他想要再看一看龚贤那幅山水图。上次在孙家事发突然,加上人声嘈杂,他只匆匆瞧了一眼,并未细看,现在想来,如果自己画的这幅《黄山飞瀑图》没有问题,那么那幅所谓的龚贤真迹就显得非常可疑了。可是四眼虾跟自己并不熟,贸然找上门去,估计会吃闭门羹。思索片刻,他还是决定请自己的朋友杨则成帮忙。杨则成是以前采访过他的《大同日报》的记者。
在杨则成的牵线搭桥之下,赵其然终于跟四眼虾在《凯旋日报》附近的一間酒楼见了面。赵其然请四眼虾吃饭,酒足饭饱之后,他才道明来意,向四眼虾问起龚贤那幅画的来历。四眼虾摇头说这个是商业机密,他不能向旁人透露。赵其然有些无奈,只好道:“不知此画售价几何?如果周记者愿意割爱转让,赵某感激不尽。”
四眼虾这才来了兴趣,说:“我这画是花了一千元钱买来的,如果你真心想要,在原价之上再加一千元,我就出让给你。”
赵其然自然知道这幅画并不值这个价,但为了查明事情的真相,还是一口应承下来,说:“行,两千块,这画我要了!”他回去画室取来钱,交给四眼虾。四眼虾收了钱,爽快地将画给了他。
赵其然展开画轴当场细看,很快就瞧出画纸上那泛黄的颜色其实是熏染出来的,再看画作本身,据他所知,龚贤的画以墨色浓重深厚著称,他善用“积墨法”,反复皴染浑擦山体石面,使之在浑黑郁茂的墨气之中透出飞白和光亮,但眼前这幅画,画笔光腻平弱,缺少龚贤惯有的劲健的勾勒之笔。画上所钤“钟山野老”之印章,与他以前见过的龚贤真迹上的钤印几无差别,但印泥色泽却没有饱经沧桑后的微妙变化,略略少了些金石之味。从用纸、着墨、钤印三方面判断,此画为今人仿作无疑。只是就算是今人仿造之作,又怎么可能跟自己刚刚完成的新画一模一样?
他再次向四眼虾问起这幅画的来历,四眼虾发了一笔横财,自然也就不再隐瞒什么,将陈知画把这幅画给他的前后经过都说了出来。
赵其然“哦”了一声,心中已经明白了大半。只是陈知画仅凭记忆和笔墨推演,就能将自己未完成的画作抢先画完,而且最后的成画还与自己的作品极度相似,让人难辨李逵和李鬼,这份画功,这份细密心机,倒是自己所不能及的。
赵其然虽非心胸狭窄之人,但遭遇同行如此构陷,自是胸臆难平,决定给陈知画一点儿颜色瞧瞧,让他知道赵家人并不好欺侮。当然,他是读书之人,暴粗动武之事自是不屑做的。细忖之下,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打定主意,到了晚间,他关起门来,在画室里用左手提笔,作了一幅《侨乡秋鸟图》,画风与平日大不相同,估计没有人瞧得出是他的作品。
他在画端署上“赵其然”的款识,盖上“其然堂主”的篆字印章,装裱好之后,又撕去有款识和钤印的画角,再将这幅残画交给自己的一名女学生,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这位女学生名叫郑秋园,已经跟随他学画多年,是他信得过的弟子。
郑秋园按照老师的交代,在一天傍晚时分,拿着这幅残画来到知画艺术社找到陈知画,说自己是县政府的一名公务员,最近有一位在美国政府任职的华侨要回台山寻根问祖,县长很是重视,准备亲自主持接待仪式,仪式上有一个双方互赠礼品的环节,县长要送的是一幅《侨乡秋鸟图》。在活动举行之前,这张画暂时由郑秋园负责保管,结果因为保管不善,这幅画竟然被老鼠咬掉一角,变成了一幅残画,此事如果被上司知晓,她肯定会公职不保的。她听说陈知画能临摹复制名家画作,所以就找上门来,想请他帮忙将此画按原样临摹复制,保住自己的饭碗。
陈知画见她说得可怜,就动了恻隐之心,打开那幅残画看了,只见是一幅立轴画,左上角少了大约五分之一的画心,画上有八只神态各异的小鸟在啁啾鸣啭,损毁处还露出了一只鸟尾巴,看起来应该是一幅寓意久久吉祥的九鸟图,不过画工略显生涩,估计也不是什么名家大作,这县长可真是太没眼光了!
但在郑秋园面前,他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道:“被撕掉的那一角能拿给我看看吗?”
郑秋园摇头道:“已经被老鼠咬得粉碎,根本拼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个角落里画的是一只喜鹊,振翅欲飞。您看那被老鼠咬掉的地方,不是露出了一只喜鹊尾巴吗?”
陈知画点了点头,又问:“有款识吗?”
郑秋园假装外行,问:“什么是款识?”
陈知画道:“就是画家署名盖印之类的。”
郑秋园道:“不记得了!”
陈知画估计就是随便买来诳骗外国人的廉价画,就道:“行,这单生意我接了,我可以将这幅画临摹出来,再把缺失的部分补齐,还原一幅完整的作品。”
郑秋园不放心地问了一句:“会跟原画一模一样吗?”
陈知画点头道:“这个当然,保证连县长也看不出半点儿端倪。”
郑秋园这才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多谢陈老师了,不知费用几何?”
陈知画见她是政府公务员,估计薪资比普通人要高些,就往高里报了一个价格,说:“酬金一百,先付一半定金,两天后来取画,到时再付剩下的一半。”
郑秋园说:“行。”说完爽快地付了定金。
两天之后,她再次来到知画艺术社,陈知画拿出自己的仿作,郑秋园对比着看了,发现两幅画完全看不出分别来,被损坏的画角已经在仿作中补齐,她不禁叫道:“呀,仿得实在太像了,不要说县长看不出来,只怕就连原作者也难分辨出来呢。”
陈知画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苦笑一声道:“陈某也就这点儿本事了,自己画的画无人问津,为了生计,只好靠售卖临摹之作来换点儿米钱!”
郑秋园付完画资,卷了两幅画,走出了店门。她将两幅画拿回其然堂,赵其然看了陈知画的仿作,也不禁暗自赞叹,确实仿得神形皆似,连他这个原作者也很难辨出差别来。他将自己原画缺失的一角重新拼接装裱好,《侨乡秋鸟图》就变成了一幅有款识有钤印的完整作品。他拿着两幅画,直奔知画艺术社。
陈知画见他来势汹汹,未免吃了一惊,起身道:“不知赵先生有何见教?”
赵其然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就将两幅画轴扔在了桌上。陈知画看到《侨乡秋鸟图》上面赵其然的署款时,不禁变了脸色,自知落入了赵其然的圈套,不由得发出一声哀叹。赵其然道:“知画兄未经赵某应允,盗仿赵某的作品高价出售,牟取暴利,这笔账怎么算?”
“是我看走眼了,竟没瞧出是赵兄的作品。”陈知画满面羞愧,“今日落到赵兄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其然道:“知画兄言重了,赵某只求知画兄高抬貴手,从今以后不要再盗仿拙作,赵某画功低浅,实不配为知画兄所仿。”
陈知画知他意有所指,点头道:“好,今日陈某承诺,日后绝不再临摹赵兄任何画作,若违此誓,甘愿自断右臂以谢罪!”
赵其然逼近一步,道:“口说无凭!”
陈知画道:“那就立字为据!”说着,拿过一张白纸,将刚才的誓言写了下来,署下自己的大名后,又摁下一枚鲜红的手印。赵其然拿着这张字据,拱一拱手,说声“得罪”,扭头离开。陈知画一声长叹,跌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
从此之后,这两位势同水火,再无交往。
这一年秋冬季节,鬼子开始侵扰华南沿海地区,一年之内两次进入台山烧杀抢掠,台山人民损失惨重。
台山第一次沦陷时,赵其然的其然堂画室三间房屋被炸塌了两间,他多年收藏的珍贵画作全部付之一炬。画室刚刚重修完毕,鬼子又第二次进城,他妻子刘氏在街上买菜回家时,撞见一队鬼子,躲避不及,被鬼子连开两枪,打伤左边膝盖,虽然捡回了一条性命,却落下了终身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
民国三十三年六月,日寇再次进犯台山,日军独立步兵第十三团第241大队少佐诸角诚一率领日伪军数千人侵入台山县境,国民党驻军避而不战,台山第三次陷入敌手。
这一次日军进城后,很快在城内挂起太阳旗,分兵驻守各条街道和通往县城的各个路口,并且在台山县立师范学校设立驻所和指挥部,意图长期侵驻台山。伪台山县政府也相继成立,汉奸余国芸任“县长”。一时间,鬼子在维持会汉奸的带领下四处抢掠物资,奸淫妇女,打砸店铺。台山很快就变成了一座血泪之城。
赵其然对鬼子的禽兽行径愤怒不已,却又无可奈何,谁叫自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呢,拿得起画笔却端不起长枪,面对残暴的侵略者,完全没有任何办法。他身怀傲骨,本想坚守画室,看看日寇到底能猖狂到几时,无奈妻子刘氏因为上次被日军打伤,落下心病,身体每况愈下,他只好收拾行李,在一个学生的帮助下,带着老妻趁夜从城中逃了出来。
刘氏的娘家在台山西门外的百乐村,虽然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但娘家还留有一间老屋。夫妻二人逃到百乐村,暂时安定下来。
百乐村较偏僻,且村中多为穷苦百姓,鬼子来村里扫荡过两次,没捞到什么好处,其后就少有进村。赵其然带着妻子躲在村中,倒也还算清静。
村中有一个老中医,擅长针灸,刘氏在他的医馆里治疗了几次,腿伤竟大有好转。于是赵其然白天带着妻子到老中医处治腿,晚上则利用清闲时光画画自娱。
十月初的一天傍晚,天刚擦黑,赵其然带着妻子去中医馆做完针灸回家,刘氏感觉有些累了,他将妻子扶到卧室床上躺下,正要去做晚饭,忽然发现大门外边站着一个年轻人,个子高大,脸庞黝黑,额角处还有一道渗血的伤口。他不由吓了一跳,扯亮屋里的电灯,细看这人,感觉眼熟,却又不敢认。
年轻人走进屋里,叫了声“阿爸”,道:“您不认识我了?我是阿翔啊!”
赵其然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才确认是自己的儿子赵翔,脸色就沉了下来,道:“衰仔,跑到哪里鬼混去了?怎么没叫人把你抓去坐牢?”
“阿爸,您误会我了,我是那样不争气的人吗?”赵翔有点儿委屈,“我跟陈钰一起参加了青抗会,因为怕连累家人,所以就干脆相约一起从家里跑出来了。”
赵其然自然知道他说的“青抗会”,就是台山青年抗敌同志会,是共产党组织和领导的抗日救亡进步青年团体。
“真的吗?”他感觉有些意外。
“当然是真的!”赵翔道,“那段时间我不是天天逃课往外面跑吗?就是跟陈钰还有其他同志一起,在外面排演抗日话剧。”
赵其然虽然上了年纪,但思想并不老旧固执,拍着他的肩膀道:“你怎么不早說呢?害得我跟你阿妈担心了这么久。”
赵翔挠挠头道:“我是怕你们不同意嘛!”
赵其然道:“大道理阿爸也不懂,不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能早点儿把这些鬼子从咱们台山赶出去,你做什么阿爸都会支持的。”
“嗯!”赵翔点头道,“阿爸,我现在已经是咱们第三区抗日联防大队的队员,鬼子的尾巴长不了,咱们很快就会把他们赶走的。”
赵其然往他额头上瞧了瞧,道:“你额头上的伤是怎么搞的?”
赵翔顺手往额角摸了一下,道:“刚才我们在村外跟一队巡逻的鬼子遇上了,我们干掉了两个落单的鬼子,我额头也被鬼子的刺刀划了一下。”
赵其然有些心疼,拉着他要进去擦药,赵翔道:“阿爸,我没事,这点儿小伤算不了什么。您先坐下,我有事要跟您说。”
看到父亲在自己面前坐下,他才道:“阿爸,其实我这次回家找您,是想请您帮咱们一个忙。”
“我?给你们帮忙?”赵其然愣了一下。
“是的,我们想请您给咱们三区联防大队帮个忙……”赵翔使劲挠了挠头,“还是让咱们林队长亲自跟您说吧。”他回头叫了一声“林队长”,屋外隐蔽处闪进来一个年轻汉子,头上戴着竹笠,身上穿着粗布短衣,腰间鼓鼓囊囊,看起来像是插着短枪。见到赵其然,那人把竹笠摘下,朝他行了一礼。
见到父亲眼里露出疑惑的目光,赵翔先是警惕地回身把大门关上,然后才道:“阿爸,他就是咱们第三区抗日联防大队的队长林兴华。”
赵其然听过林兴华的名号,他曾率领游击大队多次阻击日军,是一个令鬼子闻名色变的人物。他慌忙起身还礼,请对方坐下之后,才道:“不知林队长找我何事?”
林兴华将竹笠放在桌上,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道:“想必赵先生也知道,鬼子占据台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城中百姓一直盼着咱们的队伍能打进城去,消灭这些灭绝人性的鬼子。咱们三区联防大队也正在筹划光复台山的作战方案。”
赵其然道:“那就太好了,咱们老百姓总算有盼头了!”
林兴华剑眉微皱,道:“可是现在有一个十分棘手的问题,那就是这次侵驻台山的日伪军人数众多,他们在城中构筑工事,重点布防,组成了严密的火力网,咱们如果在不熟悉敌情的情况下贸然进攻,只怕要吃大亏。如果能事先搞到鬼子在城中的布防图,掌握敌人的兵力部署情况,咱们攻城时避其锋芒攻其所短,这样就能多几成胜算了。”
赵其然虽然不懂行军打仗之道,但也知道他说得在理,就问:“那这个军事布防图,要怎么才能弄到呢?”
林兴华叹道:“这事还真把咱们给难住了,我们先后派了几拨侦察员进城,先是想用照相机将城中军事布防情况偷拍下来,再将照片或胶卷带出城,可是鬼子在进出台山的各个路口都有重兵把守,防守极严,凡是进出台山的百姓都要严格搜身,所以胶卷和照片都没有办法带出城,也有侦察员暗中侦察后偷偷画出布防图想贴身带出城,结果被鬼子搜到了,咱们两名侦察员也因此牺牲在了鬼子的屠刀下……”
赵其然还是听得不是很明白,问:“那你们来找我的意思是?”
林兴华道:“我们知道赵先生画功不俗,而且观察能力强,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所以我们就托赵翔带咱们来找您,看能不能请您进城一趟……”
赵其然这才明白过来,道:“你们是想让我混进城去,暗中观察了解日军在城里的军事布防情况,全部记在脑子里,然后等出城之后,再在画纸上画下来?”
林兴华点头道:“正是如此……”
赵其然喝了一口茶,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犹豫。
林兴华道:“我们在城里有两个秘密交通联络站,如遇紧急情况,您可以找他们求助,他们会尽力保护您的安全……”
赵其然摆手道:“你误会我了,你们为了保家卫国,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现在需要我帮些许小忙,赵某焉有贪生怕死之理?只是我妻子,也就是赵翔他阿妈身体不好,家里头实在是需要人照顾……”
林兴华道:“这个不难,我们会让赵翔先留在这里,一面等您的消息,一面照顾他母亲。”
赵翔在旁边道:“是啊,阿爸,我会在家里照顾好阿妈的,还有,知画艺术社的陈叔叔也从城里逃出来了,就住在这附近的江安里,陈钰也正好在家,如果我忙不过来,可以请她来帮忙照顾阿妈,这样就方便多了。”
此时听到陈钰,赵其然也不好再说什么,想了一下,点头道:“既然林队长如此安排,那赵某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这就进城一趟,希望能把鬼子在城里的布防情况摸清楚,不辱使命。不知林队长能给赵某几日时间?”
林兴华道:“我们已经制定好总攻时间,就在一个星期之后,七天后无论咱们有没有拿到敌人的军事布防图,都得向台山发起总攻了。”
“好,既然如此,那赵某便到城里走一趟,不管成与不成,我都会尽快出城把消息传回来。”
“那就太好了,我代表咱们三区联防大队多谢先生大义。”
赵其然握紧他的手,道:“不必谢我,要说感谢,那也应该是我替全城老百姓谢谢你们这些打鬼子的英雄才对!”他又把目光转向儿子,“你阿妈身体不好,你要好生照顾着。”
不待赵翔点头,他已经进屋收拾了两件衣服,做成一个包袱搭在肩上,出了大门,朝林兴华拱手道声“我去了”,就沿着村前小道,往台山方向走去。
待赵其然走后,林兴华又向赵翔交代了几项任务,并把身上的驳壳枪留给他,这才沿着屋后的田埂离开村子。赵翔回身进屋时,看着母亲那条需要靠着门框才能站稳的伤腿,他心里一酸,叫了声“阿妈”。看着阿妈步履踉跄的痛苦样子,他暗自咬牙发誓,鬼子欠下的血债,一定要叫他们拿命来偿!
第二天,赵翔带母亲做完针灸,在家里安顿好她,就化了装,来到台山西门外,远远观察着出城路口,等待着父亲的消息。
大路口有十来名日伪军持枪把守,无论进出的百姓,都要经过一番盘查和搜身才能放行,稍有可疑,就会被拖到一边毒打拷问,甚至当场开枪射杀。有两个在脸上抹了灰的年轻女子想要混出城,不想被鬼子识破了,鬼子一边叫着花姑娘,一边把两名女子拖进旁边的草丛里凌辱。听着两名女子发出的惨叫声,赵翔紧握插在腰间的手枪枪柄,恨不得立即冲上去给那两个鬼子一人一枪,但是林队长交代给他的任务是要他在此接应父亲,如果提前暴露身份,不但会给父亲带来危险,甚至还可能会使整个进攻台山的计划泡汤,他只好咬牙忍住。赵翔感觉到嘴里有咸咸的味道,吐出一口鲜红的口水,这才知道自己已经把嘴唇咬出血了。
他在城外等了一天,却没有看见父亲出城,第二天又在西门外等着,仍然没有见到父亲的身影。他有些担心,将消息传给林队长,林兴华第二天派人进城一打听,才知道情况有些不妙。
原来赵其然进城后,回到了其然堂画室,估计是想先在画室安顿下来,再慢慢打探城中日军的情况,谁知到了第二天,他回城的消息不知怎么被伪县长余国芸知道了。余国芸是荻海张村人,曾留学日本,任过新会县长,因贪污舞弊遭到通缉而四处逃亡,广州沦陷后,他与汉奸往来密切,当上了台山“县长”。以前他曾几次向赵其然索画未成而恼羞成怒,这次听说赵其然回了台山,就立即派人将他强行带到“县署”,至今也没有看见赵其然出来。现在联防大队不得不作出三种推测:第一是赵其然已经暴露身份,被这个伪县长抓了起来,甚至已经遇害;第二是余国芸只是请他去画几幅画,并未识破其身份;第三种推测,也是最坏的情况,那就是赵其然被余国芸识破身份后,已经屈打成招,将三区联防大队的进攻计划暴露给了日伪军。
赵翔听到最后,果断摇头道:“第三种情况绝不可能发生,我阿爸虽是一介书生,却身怀傲骨,就算真的被余国芸抓去,也绝不会轻易透露咱们联防大队的作战机密。我看咱们还是再等等吧!”
然而三天时间过去了,仍然没有赵其然的半点儿消息。赵翔的心不由得悬了起来,难道阿爸真的出事了?
第四天一早,正当他心神不宁之际,林队长忽然找上门来,脸色有些阴沉,赵翔心里一“咯噔”,忙问:“林队长,我阿爸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林兴华瞧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把手里的一张报纸递给他,沉声道:“你自己看吧!”
赵翔接过一看,是一张由伪县政府主办的《共荣日报》,他知道这是一张专门为鬼子吹嘘拍马的报纸,上面全都是一些汉奸文人写的亲日文章,面向台山内外发行,用来收买人心。他疑惑地打开报纸,第一版并没有关于阿爸的消息,翻开到第二版,却不由得“啊”了一声,这里刊登的是一幅《侨园三叠图》,图上画的是一队鬼子在台山街道上向老百姓赠送大米的场景,收到大米的市民群众甚至还在人群中举起了“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之类的横幅。这颠倒黑白的伪善画面整整占据了一个版面。再看这幅画的署名,赫然就是其然堂主赵其然。
赵翔道:“这不可能,肯定是别人画好之后署上了我阿爸的名字,故意诬陷他的,鬼子跟我们家有不共戴天之仇,我阿爸怎么可能会给鬼子唱赞歌呢?”
林兴华“嗯”了一声,紧绷着脸没有再说话,留下报纸走了。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的《共荣日报》上又刊登了一幅赵其然的画,画的居然是台山百姓犒劳慰问日军的虚假场面。赵其然在台山美术界名气颇大,头上又顶着国画家协会会长的名头,这两张亲日图一刊登出来,立即引来一片议论之声。当林兴华把第二天的报纸拿给赵翔看时,赵翔也一时说不出话来,甚至在心里还闪过那么一丝丝怀疑,难道阿爸真的已经被日本人收买,不顾中国人的骨气,昧着良心为日本人画画去了?他看着林队长,不太确定地问:“队长,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林兴华双眉紧蹙,一边用手指敲击着报纸上赵其然的画,一边道:“现在看来,你阿爸显然已经站到日本人那邊去了,咱们非但不能再指望他能从城里带回日军布防图,而且还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赵翔问:“什么最坏的打算?”
林兴华道:“就是他已经向日本人投降,甚至已经把咱们的进攻计划告诉了日本人。”
赵翔虽然不相信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但父亲画的两幅亲日图摆在眼前,不由他不信,而且这事关三区联防大队的总攻计划,不能冒任何风险,就嗫嚅着问:“那咱们现在该如何应对呢?”
林兴华想了一下才道:“当初我告诉你阿爸,咱们计划在一星期后向城内日伪军发起总攻,对吧?”
赵翔道:“是的。”
林兴华道:“咱们得假设日军已经知道咱们的进攻时间,为了以防万一,咱们只能暂时放弃进攻计划,另作他图。”
赵翔道:“咱们好不容易才制定出总攻计划,这一放弃,不知又要拖延到几时,要知道咱们每拖延一天,城内城外的百姓就要多受一天的苦。”
林兴华道:“如果不想这样,那只有另外想个办法,提前行动,明天就发起进攻,只不过仓促行动,咱们还没有完全准备好,而且又不熟悉城中日伪军的布防情况,咱们硬攻,就算能打进台山,最后伤亡也会非常惨重。”
赵翔知道队长说得没错,无论是提前还是推迟,对三区联防大队来说,都是极为不利的事情,但是现在父亲那边迟迟没有消息,而且他还在伪县署里画了两幅吹捧日军的画在报纸上刊登出来,这就不得不让人产生怀疑,并且作好最坏的打算了。他看着林兴华道:“队长,你们决定吧,我也不知道我阿爸在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我是党员,也是一名战士,坚决执行上级的命令!”
林兴华背着双手在屋里踱了一圈,最后道:“我只能回去跟大队长和政委提议,咱们要提前发起总攻了。”
“等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短发女孩带着一个身形略显佝偻的中年男人从门口走了进来。赵翔自然认得,这是陈钰和她父亲陈知画。
“你们怎么来了?”赵翔迎上去问。
陈钰道:“我阿爸看了这两天的《共荣日报》,非得叫我带他来找你们。”他们父女俩在江安里避难,距离这里有十几里路远。
“陈叔叔,您找我们有什么事?”赵翔一边问,一边向林兴华介绍了陈知画。陈知画又认真看了报纸上的两幅画,说:“林队长,可否再给其然兄一天时间?”
林兴华有些愕然,道:“再给他一天时间?为什么?”
陈知画道:“在台山画坛,我与赵其然素来不睦,但也知其身怀傲骨,绝不会轻易就向日本人低头,甘心做汉奸,他应该是被汉奸余国芸软禁在‘县署内出不来了,这两幅画显然也是在余国芸的胁迫下画出来的。而且他这么做,其中也许还暗藏着一些玄机。”
林兴华问:“什么玄机?”
陈知画道:“到底暗藏着什么玄机,也许只有等到明天才能知晓。”
林兴华见他说得玄妙,不禁皱起眉头,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赵翔道:“队长,你就再等一天吧,也许明天我阿爸就有消息传给咱们了。”
林兴华眉头一挑,道:“好,那咱们就再等等看。”
难熬的一夜终于过去了,第二天一早,林兴华脸色铁青,把一份《共荣日报》扔在桌子上。赵翔心知不妙,拿起报纸打开一看,第二版位置果然又有父亲画的一幅鬼子和城中百姓在一起载歌载舞的亲日画。
林兴华气呼呼地道:“看来是不能再等了,咱们必须得在今晚提前行动,要不然……”
就在这时,陈知画忽然冲进屋来,问:“你们有今天的《共荣日报》吗?”
林兴华没有说话,只是朝桌子上看了看。陈知画跑过来拿起桌上的报纸,眼睛不由一亮,道:“果然如此!”
林兴华和赵翔都是一头雾水,齐声问:“您看出什么端倪了?”
陈知画道:“快拿笔墨画纸来!”赵翔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见他说得认真,还是跑进里屋,将父亲平时作画用的笔墨纸张拿了出来。
陈知画也不理会他们疑惑的目光,就在桌子上铺开画纸,分别将赵其然发表在报纸上的三幅作品临摹下来,最后将画笔扔下,道:“你们再认真看看,这三幅画有什么奇异之处?”
林兴华和赵翔低头看了,一齐摇头,脸上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陈知画将三幅作品叠在一起,对着屋外的阳光高高举起,道:“你们再来看看!”
林兴华和赵翔凑过去一看,不由“呀”了一声!
这三幅平淡无奇的亲日画,叠起来对着阳光一透视,居然能清晰地看到一张粗略的台山地图,并且在东南西北门等各处街道和路口,都清晰地标注了日伪守军的位置、人数及武器装备。赵翔不由得惊喜地道:“这、这不就是一张台山日军布防图吗?”
林兴华点头道:“不错,这确实就是一张日军的布防图,陈先生,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他不由啧啧称奇,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陈知画道:“我虽与赵其然不和,但是第一,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是那种会投靠日本人做汉奸的人;第二,我了解他的画风,所以从他在报纸上刊登出的第一幅画里,我就瞧出了一些端倪,但是不敢肯定,所以我昨天才叫你们再宽限他一日。他取的画名不是叫《侨园三叠图》吗?显然这组作品应该还有第三幅。今日一见,果是如此。我对其然兄的画风已经十分熟悉,所以只要稍加临摹,就将其中的玄妙之处画了出来。想来他应该是被汉奸余国芸软禁起来,一时脱不开身,正好余国芸逼他画亲日画在《共荣日报》发表,所以他只好用这种方式,向你们传递城中守军的信息了。”
林兴华道:“真是太好了,有了这个图,咱们避强打弱,自然胜算大增。陈先生,真是太感谢您了!”他上前握紧了陈知画的手。
陈知画道:“林队长言重了,其然兄才是你们最应该感谢的人。”
想不到陈知画居然会为自己的父亲说话,赵翔心生感激,看看陪着陈知画站在门边的陈钰,两人相视一笑。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归队,准备战斗!”林兴华在他胳膊上拍一下,赵翔这才回过神,一挺胸脯道:“是!”
林兴华哈哈一笑,带着布防图,领着他匆匆离开。
第二天早上,光复台山的战斗准时打响。因为有了赵其然传回的军事布防图,第三区抗日联防大队已经对城中日伪守军情况了如指掌,自敌人守卫最为薄弱的河岸边发动突袭,顺利登岸后,直奔日军设立在台山县立师范学校的指挥部,抢占学校制高点珠峰山,日军少佐诸角诚一见势不妙,化装成伙夫自厨房后面的小道夹着尾巴逃走了。城中日伪军见大势已去,丢下数十具尸体后,放弃抵抗,争相逃命。三区联防大队占领了日军指挥部。台山县城终于光复了!
赵翔冲进伪县署,将被汉奸余国芸软禁在此的父亲救出来,一路护送他回到南门直街其然堂画室。这时陈钰已经扶着刘氏站在家门口等着他们父子俩。
偶然间,赵其然一扭头,远远看见陈知画正站在街角处。他已经从儿子口中知道事情的经过,就朝着陈知画走了过去。
陈知画迎向他,朝他拱手道:“其然兄,实在对不住,陈某违背誓言,又临仿了你的大作,陈某甘愿自断一臂,以谢其罪!”
赵其然急忙上前两步,托住他的双臂道:“陈先生言重了,世上最知我者,非先生莫属,其实赵某那三幅画就是为先生而画,我也相信先生一定能读懂其中之奥妙,幸亏先生仗义出手,其然才不致误了大事。为国为民,为了吾乡吾民不受倭寇欺凌,咱们之间那点儿私人恩怨,又算得了什么?不如就此揭過吧!”
陈知画不由眼圈一红,朝他重重抱拳,道一声“其然兄”!赵其然急忙躬身回礼,叫了一声“陈先生”!
两人相视一笑,阳光就从街道对面铺洒过来,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