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在夜晚的海边
2023-07-20吴越
一
落日又一次咬上他的手指时,他提了提裤子,穿过充满机油味的动力室,在一片漆黑中,听见尿液浇在长时间工作的柴油发动机管道上,发出悠长又细微的“滋滋”声。
他已经坐了很久。两耳内的神经如同被抽出耳室后又塞入了太阳穴中,听不见争吵,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只有哐当哐当,火车的巨型双腿在褐色铁轨上踏步之声。从噪声到有序,只需要人的一点生理反应就可以打败周遭一切的琐碎,他暗笑。
此时正值春季,大片大片的绿正于铁轨两侧匆匆侵入,是常见的道路绿植。微朽的枕木在火车开过来时仿若一块块颤动不止的多米诺骨牌,令人晕眩。火车长蛇般笔直行过一段距离后,沿着轨道开始向右拐,进入隧道,进入站台,又匆匆驶离。加速,减速,启动,停止,永远在路上的火车。这使祁远想起白天咽下的食物在肠道里运动的景象。这辆火车从他的口腔开动,在阿秀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劝说下进入了他的胃。
“多吃点。上班这么辛苦。”阿秀站在饭桌前不肯入座,厨房到饭厅就是整个世界,兜兜转转也出不去似的,她还没有摘下身上的围裙。节日的到来让祁远在颠倒的昼夜里吃到很好的一餐。整个家里都是饭菜的香味,围裙上尤甚,她手上端来祁远炒好放在灶旁的菜,不留神围裙的一角刮蹭在儿子的脸上,小家伙皱了皱眉,然后默不作声往后挪了挪。
“是啊,你们也知道,总是熬夜,夜班一上,第二天大半个白天就都没有了。”阿秀偶尔插入客人的话题,“接送?小孩接送只有我来,每天早晨极早爬起来做早餐,晚上哄着大半夜才肯睡,磨人哟……”
祁远在一旁低头吃饭,像很多时候一样沉默地听着阿秀把自己平日的功劳越吹越大。只偶尔客人要与他碰杯时才端起杯子一边笑一边摇头:“要上班,不喝酒,不喝酒。”
火车开出了白天,一直开到遥远的黑夜里去。城市的灯火照耀下,黑夜亦如白昼一般明亮,这种明亮给祁远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色,连带着寸寸皮肤都被照得透明。渐渐地,车窗远远洒来的光带给他对于自己身体内部构造的洞察。他看见自己的肠胃内翻涌着混沌的一团。他感知到白天吞噬的肉块在冲撞他的肠壁,以极其不满的姿态。他甚至还看见内部器官在慢慢衰竭,然后逐渐支撑不起肉体机器的运行。
腹痛开始变得难以忍受,额角已然沁出汗珠,但操作台上的绿灯还亮着。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时间,已然是清晨。他的手在口袋边缘转了好几圈,摸出手机打电话给阿秀,打了两三通阿秀才懵懵懂懂醒来。阿秀说:“现在去医院吧,你自己先去。”她堅持要把孩子先送去学校,又含糊不清嘀咕一阵,说她等会儿来找他。
她来的时候他吊瓶都已经打光好几瓶。是急性肠胃炎,他说。到医院时祁远已经脱水到脸色发青,同事开了车急急忙忙把他送来,又是验血又是等报告,一个多小时才打上点滴。瘦弱的祁远蜷缩在白色的被子里。阿秀从医院食堂买来白粥要喂他喝,他摇摇头说等下又吐了,吐得到处都是,不干净。她坐下陪了他一会儿,借口说家里还有一堆家务等着要做,说完就回去了。他睁着眼睛不太敢睡觉,怕换吊瓶不及时。
几天前他约好和杨珍去广场后面的小店喝一杯,这下怕是又要推后了。他已经许久没见杨珍,阿秀不久前和几个老同学去海南,几张脸挤在镜头前的照片连发了好几条朋友圈。杨珍站在一群人身后,脸部有些模糊。
“你和阿秀一起去了海南?”
手机“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一会儿杨珍回他:“李维苏带我一起去,倒是没想到会遇到她。”
“他们是初中同学。倒是我们很久没见,有空一起喝一杯?”
“行,老地方。”
杨珍回了一个“OK”的手势。
二
李维苏和杨珍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很惊讶。李维苏从学校毕业时已经是当地小有名气的摄影师,靠着约拍赚钱,在念书期间就把想去的地方走了个遍,一毕业就开了个小照相馆,日子过得自在。他的前妻在一场火灾中重度烧伤,全身的皮几近换了一遍,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多才出来。然后没过多久,李维苏就和杨珍在朋友圈里宣布了喜讯。前不久他招了两个小学徒,小照相馆更是好些天才去一次。祁远带着儿子去他那里拍过几次证件照,小家伙平时龇牙咧嘴的怪表情在拍照时好上不少,一双眼睛在镜头下显得又圆又亮。
祁远清楚地记得,自己二十六岁时,阿秀敲响了他家的门。那天她涂着口红,劣质的脂粉香让他隔开几步去看她。她的嘴唇凸起,一抹鲜红让人觉得阴森。不漂亮,却格外有勇气。
他让阿秀坐下,阿秀左手放在小腹上,做出防卫的样子,慢悠悠地把自己在椅子上摊开。她整个软下去,像是一团泥。她拿起他在桌上写下的硬笔字,一撇一捺都恰到好处,但墨香下有怎么也掩盖不住的软弱气质。
他问:“赵秀雨,你想怎么样?”
阿秀肥胖的脸上涓涓流出笑意,她伸出了右手,无名指微动,只等待祁远给她戴上一枚金戒指。
接下来的几天,祁远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拒绝见任何人,尤其不肯见阿秀。可阿秀有的是办法来见他,她扬言要去祁远单位拉几道横幅。他从猫眼里看见阿秀的脸,无奈地扭动了门把手。
进门没多久,她就掏出一袋装好的梨。梨上水珠紧紧依附着黄绿的梨皮,不留神间滚落下来。那个孩子最终也会像水珠一样从阿秀身上滚落下来。他怔怔地看着阿秀,一下子什么话也讲不出来。阿秀叫他吃梨,很高兴地讲婚礼的事情,反正这个女人就是怎么甩也甩不掉的。
李维苏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帮他们做婚礼上的录像。他极少去翻看那张光碟,偶尔想起来的也只有杨珍一闪而过的宽大肩膀、和她本人气质不搭的细高跟鞋。杨珍喜欢女人味十足的打扮,可这打扮在她身上不那么让人欣赏,倒是祁远觉得与众不同。后来儿子出生,一头扎进工作里后,祁远就很少想起以前了。
在医院住了几天,祁远的肠胃恢复正常,便和杨珍在老地方见了面。杨珍说盼了好久家乡的烤串,要特辣的那种。两人坐在红色塑料凳上,杨珍坐下的动作很快,裙角被牢牢压在屁股下。
“搞不懂为什么照相机镜头这么贵,前不久李维苏跟我说又买了一个,一万多块,家里镜头一大堆,不知道有什么差别。”杨珍夹起几根烤好的金针菇吃下去,“还是要多撒点孜然。让他给我照相也不肯,一天天对着花花草草拍个没完。你肠胃怎么回事?我可记得你身体从来都很好。”
“最近吃坏了东西。”他嘿嘿一笑,“可能是赵秀雨下了毒。”这么说着,心理作用也随之而来。祁远觉得自己的肚子又隐隐痛起来。
“你们不是开了间饭馆?”杨珍问。祁远答:“太累了,开了一阵就关了,还是开火车适合我。”“不过据说一顿饭商家能赚三分之二的账单钱,也就是说一顿饭一百二,起码能赚八十。那时候赵秀雨天天掰着手指头算。”祁远笑起来:“按她的计算,不出几年我们就能发家致富。饭馆后来倒是开了,在城郊的一条街上,附近有许多工厂,客源也是稳定的。饭馆刚开的几天,她还帮忙买买菜什么的,热度下去后,每到开门的时候她就溜去麻将馆。后来我工作一忙,我不来她就干脆不开张。”
“哦,她好像一贯是这样,”杨珍点点头,“听李维苏说过一些。”
凌晨和杨珍告别后,他醉醺醺回来,自觉还想喝点,于是一到家就去扒冰箱,从深处翻出几瓶啤酒。阿秀见他要喝酒便骂他,一顿痛骂不带停,险些要喘不上气。“肠胃好了没几天就出去喝成这个样子,嫌命长是吗?”后来阿秀把他的母亲也一起骂。他浑身冰凉冰凉,只有手中的酒好似变得滚烫,烫得他要握不住。
以往他母亲还会出来劝阻,那时她与这对成天吵架的小夫妻住在一起,承担了许多家务。嘴刁的阿秀几次说他母亲炒菜难吃得要命,嫌这嫌那,说出来的就没几句好话。一气之下他母亲一人回了老家,珍爱的孙子都不肯带了。
儿子默默走到一旁叹气,老气横秋地蹲下随手摆弄几下火车玩具模型。等阿秀转身进了卧室,他凑到祁远耳边说想要去海边,原因是上课时,老师讲到了拾贝壳。“他们都去过海边,就我没有,我也要去。”他们指的是坐在儿子附近的几个同学。他带着酒气的掌心摸上儿子的头,答应了。
三
最近他见到杨珍的时候变多了。从杨珍决定不离开这座城市开始,她住的小区距离祁远家就没出过一公里。她偶尔会去临近的菜场买菜,祁远看见她,不会和她打招呼。他不远不近跟在她后面,看见她踮起脚尖躲过地砖缝隙里渗出的污水,手里拎着几块嫩生生的白豆腐。
唯独有一次避闪不及,杨珍迎面走来,他说起儿子想去海边一事,她说挺好,不能只学课本知识,小孩儿是该多出去看看。两人聊了些七零八碎的,而后好一阵尴尬的沉默。
楊珍干巴巴扔出一句:“你知道吗,海水是热的。”祁远问:“海水怎么会是热的?”他和阿秀几年前去过海边,太阳把沙滩都烤软,只有海水是凉的,恨不得一整个下午都泡在海水里不出来。阿秀不敢脱鞋走沙滩,穿着鞋径直走进海水里泡着身子,只露出糊满黑发的头。他拿相机拍了好些,阿秀总是不满意,后来气鼓鼓自己修了好久的图片。
杨珍嗓门提高了些:“怎么不是热的,我一点海水都不想沾到,海里游泳就是在盐水里泡着,一出来一身的盐。那时候我们去,下雨天衣服都湿透了。”
到底是不同了。两人对视,眼神中有着相似的感慨。那时的天空灰蒙蒙的,雨丝刮进海里,海水热乎乎没过他们赤裸的双脚,一如他们鼻息交缠间的热,那样令人心动,仿佛还有海水的咸腥味飘进鼻间。两个陷入回忆中的人就这样怔怔地站着,直到有人叫喊着请他们让让路。两人退开几步,转头才发现正站在菜场的海鲜区附近。
祁远心下总是有几分后悔的。他的母亲扯着袖子流下几滴泪,说希望能早点抱上孙子,可这个愿望杨珍无法满足。在父母激烈的反对下,他和杨珍分了手。后来杨珍去了沿海一带,近些日子才有了消息。
杨珍说想回去看看读高中时的学校,听说那里重建了老书院。路过早点摊,祁远看了一眼蒸笼内,要了肉包子和烧卖,杨珍两个烧卖小口小口吃了一路。早晨路边的车还少,他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身侧是河岸。洒水车喷洒的水花让路面上的灰尘重新活跃起来,杨珍往他这一侧靠了靠,有些温度透过衣服布料传过来,莫名熟悉。
从河这岸他们看到河的对岸重建的古老书院,青褐飞檐下立了一尊古代文人的雕像;转头看这岸,则是一个近代大儒题下的校名,校名石碑旁的大门前,站着两个身着黑色制服的保安。
“今天是周三,都在上课,看来暂时是进不去。”他提议,“要不然我们直接去书院里逛逛吧。”书院内部还没装修完,他们只得在外围走了一圈,低矮棕树的叶子向四周叉开,巨大的棕心在树的体内无规律地跳动。祁远本来上了一夜的班,此情此景下不仅毫无睡意,反而觉得自己的心和棕树心一样跳动起来。
“那时候学校规定一周放假半天,其余日子就把我们圈进教室读书,你经常翻墙出来。”杨珍抚了一下额前的头发说。“那时候成绩不好,也不爱念书,光是想着吃、想着玩了。”他说,“校门口的炸鸡排和饭团你还经常帮我带。”杨珍的眼珠子一转,似要去寻那几个小店。
祁远想起鸡排店的店主有段时间学起了视频拍摄,就忍不住笑了起来。那时,鸡排店的店主最喜欢把镜头对着一大锅油和浮动的鸡排,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出水芙蓉,动感十足。”可总是有眼尖的学生会看到镜头里出现自己的身影,传出去后,害羞的学生们都不再光顾,店主由此不得不息了做视频的心思。祁远看了一下原先开鸡排店的地方,发现如今已经成了一家装修精致的卤菜店。
与杨珍告别之后,睡意袭来时,祁远才发觉自己已经回到家中。他的身躯在床上缩成一团,思维却越发膨胀开来,一点一滴的过往,如同密密麻麻的锁链环环相扣,又如同无数双手紧紧相握,握得青筋一根根鼓起,爆发出令人难以承受的压抑。
按照约定,下个假期他本来是要带儿子去海边的,可当他冲口说出“我要离婚”几个字后,海边就暂时没办法去了。他再次提出离婚这件事,像是努力为自己的压抑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离婚,呵,你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离就离啊,儿子跟我过。”阿秀冷笑,一副完全不意外的样子,但随着眼睫抖动几下,几颗眼泪就滚落下来,“反正我辛辛苦苦大半辈子,什么苦都吃遍了,这也就是怪我的命不好。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可人家呢?一点不念我的好。我哪有享过一天的福?”
阿秀折起手掌,掌根狠狠抹过眼睛,通红的眼眶似含着天大的委屈。她的身躯正对桌上冒着热气的菜肴,儿子坐在桌前沉默地夹菜。祁远今天炒了儿子最喜欢吃的红烧排骨,切成小块堆在洁白的盘子里,好看极了。
这场闹剧最终在一片安静中落幕。阿秀说要回娘家,简单打包了几件衣服就牵起儿子夺门而去,心里明白,不出几天,祁远就会为了儿子再把他们接回来。
祁远看着玄关处消失的两双鞋,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这种空的感觉与他父亲去世时一样。几年前,父亲在家中厕所里摔了一跤,很严重的髋关节骨折,当时就躺在地上起不来了。他扶父亲起来时,父亲的下巴还沾着牙膏泡,像是海边卷起的白色浪花。最终,父亲在医院躺了半个月还是没能挺过去。当时的阿秀看上去松了一口气,毕竟以后不用再应付这个歪歪叽叽又体弱多病的糟老头,日日正事不做也没有人再管她了。
四
李维苏走了,走哪儿去了不知道,杨珍也不想找。人走得彻底,影都没有留,照相馆里两个小学徒都许久没见着师父了。杨珍倒也没有很难过,只在这事刚发生的时候多多少少有点不满,好像她又一次被人甩掉。她总是选不对合适的东西,无论衣装还是爱情。没几天杨珍又高高兴兴拎着大包小包在商场逛,脸上的神情天真得可怕。然后她频繁趁祁远空闲的时间约他出门,两人满城寻馆子去吃饭。
有一回,杨珍解了祁远的皮带,宽松的裤子一下滑到膝盖下面堆起来。酒店暧昧的粉紫色灯光下,一张柔软的床铺在两人身体的重心处凹陷下去。他们感到一种说不出口的尴尬。“你掀起我的衣服来。”她说。他依言做了。杨珍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神情温暖又带着悲伤。她皮肤上被冷空气蜇起的细小颗粒,祁远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靠在床头,轻拥住杨珍的肩膀。这肩膀还像很多年前那么宽厚,藏着诸多活力,好像世界上最顽强的灵魂正在他身边,他感觉到了和阿秀的不同。阿秀是柔软的,缠绕在他身上的。而杨珍……祁远正想着,杨珍翻了个身,滚进祁远的怀里,一身坚硬的骨头把祁远撞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把他的思绪打断。她抬头看他,他的眼里有星光流动,让她想起当初斯文俊秀的青年。
杨珍说自己好像正在悬崖边上,但是一点也不害怕。“你和李维苏?”祁远问。“没证,只是恋爱。”她淡淡地说。“李维苏之前那事儿,你记得吧?”她忽然问起祁远,说当时有人怀疑他谋杀前妻,可最后什么也没查出来。
难怪前段时间李维苏突然找他。他原以为是有关杨珍的事,李维苏却忽然对他说起自己的前妻。李维苏脸上的疤痕让祁远吃了一惊。
吵架,鸡毛蒜皮的事儿,一气之下她把房子给点了,李维苏抽烟的手一顿,说离了也好。一会儿又说结婚还是得找好的人结婚,别毁了自己。祁远觉得这话有些刺耳,又无法当没有听见,于是闷声推了一把烟灰缸,正好推到李维苏手边。
“那你觉得呢?”祁远问。
“不管是不是他故意杀人,现在都和我没有关系了。”杨珍“哼”一声,“最近他总是一副神神道道的样子,一下说什么生活没有意义,一下又为了张照片跑老远去找朋友,说要拍平常见不着几回的君子兰。文艺青年,反正我这种俗人是搞不定。”
“我去上班。”祁远起身在衣服堆里翻动。杨珍说有点饿了,又问他是否要去开火车,她也想跟着去见识见识。
“和我想的倒是不一样。”杨珍在火车头里四处走动。他问:“有什么不一样?”杨珍看着他,说:“你刚才说什么?”祁远声音大了一些,说:“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杨珍说:“闻到了尿液的味道。”他笑起来,说:“是不是觉得脏兮兮的?要不到驾驶室后面去?”杨珍站在他身侧,一会儿看他旁边的窗户,一会儿又看看前面,安静下来。她看着两条褐色的带子直着向前,在转弯时又弯成两道顺滑的水流。
“火车会不会脱离轨道?”杨珍问,“万一脱离了怎么办?”
祁远答:“火车司机可不能出轨。”
杨珍一开始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之后止不住笑起来,笑了几声停顿了一下,还好祁远没有听出她随后笑声中的勉强,只听见杨珍对他说:“你真好笑。”
五
祁远去接阿秀母子的时候,阿秀的母亲塞了一袋粽子和两瓶装得满满的酸枣糕让他带回去。阿秀拿起一顆让他吃,酸枣肉经过处理变得又酸又辣,他一口咬下去被核硌了牙,只能含着一点一点吃,腹痛的恐慌稍稍上来。儿子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说下一次假期一定要去海边,一副见到他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
阿秀的母亲,一个劳累了一辈子的女人,当她伸出那双手将东西递给他时,他看到一双粗糙得过分的手。
“我妈说让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这辈子,就这样过吧。”阿秀说,“好好工作,看着儿子以后考上好大学,然后我们变成老人,看着儿子成家立业。”
后来阿秀又说:“不然我们把你妈也接回来吧?她一个人在乡下老家,传出去也不好听。”
“我们彼此都冷静一下,”祁远说,“过段时间再让她来吧,确实一个人在老家也没个人照顾她。”犹豫了一下后,他走过去拥抱了阿秀,这个拥抱让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他的双臂环着阿秀,她没有抗拒。
阿秀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清新的沐浴露香味。大概每个女人都有成为侦探的潜质,比如现在的她就拥有很强的侦察能力。她用力眨了几下眼,眼角显出几分刻薄。
六
他与杨珍的联系渐渐少了。一来确实工作量有所增加,二来家庭内部的琐事让他无心再去想起她。杨珍安静了一些日子,最后索性联系了祁远后直接跑到了他家的小区。她第一次进他家的小区,问了几个人才找到十号楼。祁远也让她过来,说还可以陪她在楼下散散步。
祁远的母亲这天很高兴,她搭上了老家邻居的顺风车,邻居把她送到小区门口,还帮她把随身的包裹拎下了车。走进小区大门,她又发愁又带着得意,阿秀的让步她是看在了眼里的。她的腿脚不太好,走在路上要费些劲,随着年纪越来越大,她的视力与听力都有所下降。前方一个女人的身影总是萦绕着刺眼的日光,让她看不清楚,但和儿子多年前的女友有些相似。
祁远下楼时,母亲和杨珍几乎是同时到达十号楼下面的。他有些诧异母亲比说好的日期提前了一些,他伸手指了指杨珍说:“妈,我朋友今天有事找我,我和她出去一下。”
杨珍一直低着头,他看不见杨珍的面容,等两人走到小区一处无人的角落时,她默默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睫毛有湿过的痕迹。她说:“你知道吗?当年你父母本来不知道我的身体状况,你当初也说孩子的事情看缘分,你不是那么看重,可是后来阿秀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她去找过你的父母。”
杨珍低沉而沙哑的话语,在祁远听来却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杨珍紧紧咬住的嘴唇,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点一点冰冷下去,让他四肢僵硬,头脑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祁远感觉有什么炙热的东西在他的内心迅速膨胀,那么猛烈,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无法描述自己的感受和思想,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从此刻开始停摆,老天爷从头到尾跟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恍恍惚惚看见阿秀从小区外面走到十号楼的下面,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另一只手“嘀嘀嘀”地按着门禁锁,铁门“啪”的一声打开。他看见自己上前抓住阿秀手中的塑料袋,阿秀的手挥舞两下,凶着一张脸与他争吵起来。一开始她还躲避着他的提问,后来索性仰起脖子承认,像是牢牢把握住了他的命脉,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一个夜晚过去,又一个夜晚来临。阿秀的胸口在棉质睡衣下起伏,她闭着眼静静靠在墙壁上像是睡着了。祁远轻轻一推,就让她闭上嘴巴。他在穿衣镜前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制服,然后提着箱子出门。他坐上了熟悉的列车,脚步中带着些许轻盈。
似有咸腥的气味在呼吸间穿梭,世间的粒子一颗颗滚动着凑近他的身体,却不肯拥抱他。第一次驾驶火车时,他觉得操作台十分复杂,精密程度与人的身体构造不相上下,是长久的学习让他有足够的勇气把火车开下去。火车头后面的一节节车厢里,上上下下,人来人往,人们在各自的旅途中做着不同的梦。他幻想过和儿子一起在海边待到灯塔亮起的时刻,他们可以忽视平静海面下隐藏的锋利鲨齿,在海边唱歌,只想起美好的事物,以后每当想起这个在海边的夜晚,生活的每分每秒都会有意义。
他睁开眼睛,看向前方,夜已经黑透,火车正在轨道上平稳运行,笔直的路线将他脑内的海水分作两半,没有星星的夜空张牙舞爪如同游动在海里的怪物。雪亮的车灯撕开浓重的夜幕,铁轨、枕木、两邊的绿植飞速向后倒退,有什么遁入了更深的海水中。他看见了海岸边的身影,只有他自己的。
原刊责编 朱传辉
【作者简介】吴越,1999年生于江西萍乡。作品见于《清明》《星火》《微型小说月报》等刊。江西省第五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硕士在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