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草原
2023-07-20杨方
西西弗斯不见了。
我坐在阳台的松树墩子上,发愁该如何跟何时了交代的时候,何时了的电话打了过来,问我西西弗斯的状况,我支吾了一下,觉得还是实言相告的好。
我已经十几个小时没看见那家伙了,我说。
十几个小时?也就是说,你早上起来的时候都没有去关心一下西西弗斯?何时了的语气听上去有些不满。
早上我睡过了头,老哈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我蓬头垢面就往单位跑,哪有时间关心西西弗斯。
我的声音有点大,何时了可能感觉到了我的火气,闭嘴了几秒,然后他说,你肯定把西西弗斯饿着了。如果有吃的,西西弗斯是不会乱跑的。免提里何时了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像是蜜蜂家族的一员。
你自己看。我打开视频通话,把镜头对准阳台一角的纸箱子。
何时了隔着几千公里,利用手机摄像头光电转换原理认真看了会儿纸箱子里的情况。
还是我从那拉提带回来的那些牛粪吧?西西弗斯肯定是嫌牛粪不够新鲜,你应该给它换一些新鲜的牛粪,何时了说。
何时了如果在跟前,我肯定会拿起纸箱子,把里面的牛粪扣到他头上。他以为牛粪和蛋糕一样,有新鲜之说?不过,在西西弗斯看来也许是有的。西西弗斯是一只草原屎壳郎,半个月前,我们去那拉提种羊场查看澳大利亚美利奴羊种羊和本地羊配种情况,回来的时候,何时了逮了只屎壳郎要带回来,他对这个“滚动世界的小东西”极感兴趣,一有空,就撅着臀部近距离地观察它们如何滚牛粪蛋子。估计何时了在江苏就没怎么见过屎壳郎。江苏是伊犁的对口援疆省份,每年都有一批江苏人来伊犁援疆,何时了是其中一名。何时了的面相颇有欺骗性,初来时,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其实人家研究生毕业都好几年了,援疆前,江苏那边还专门派他去澳大利亚学习了一年。何时了所学专业跟畜牧有关,但据我们看,他更像是个学昆虫专业的,来伊宁后,一门心思扑在研究昆虫上,有几次,他追着长翅膀的小东西跑过好几条街,差点撞上行人和汽车,有一次一头栽进了林荫道旁窄窄的小沟渠里,他努力挣扎着想要爬出来的时候,几个喝得醉醺醺的过路人把他拉了上来,他们以为何时了和他们一样喝多了酒,出于好意,他们执意把脸上带着擦伤、浑身湿淋淋的何时了强行送回了家,直到把他塞进一扇门里,才安心离去。他们敲开的那扇门,其实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家,这个彪悍的女人,愤怒地把一群醉鬼莫名其妙塞给她的“丈夫”一顿暴打,然后,何时了被赶到了大街上。他发现他所处的位置,和他住的地方,简直就是南辕北辙。他花了二十多的打车费,才回到自己的家里。这件事成了我们在老哈家喝啤酒吃烤肉时谈论的中心话题,大家关心那个女的漂不漂亮、年不年轻。何时了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当时被雨点一样的拳头打得晕头转向,根本没能顾上看一眼女人的长相和年龄。我们哈哈大笑,忙着吃喝的时候,何时了撅着屁股,在老哈家的蔷薇树篱和苹果树以及围墙下的洞穴里,发现了十几种昆虫和一只气鼓鼓的癞蛤蟆。何时了把这些长相难看的昆虫,包括癩蛤蟆,与蝴蝶蜜蜂小虻虫一起统称为精灵。他感叹内地因为城市扩建,因为农村大量使用农药,因为各种工业污染,几乎无可寻觅的昆虫精灵,在伊宁这个地方却随处可见,看来伊犁河谷还是个生态完好的地方,草原也应该还保持着原始的绿色状态。
这个对草原充满理想化的年轻人,给他逮的屎壳郎取名西西弗斯,为了不让西西弗斯饿死,何时了捡了几坨牛粪和西西弗斯放在一起。当他抱着装有西西弗斯和牛粪的纸箱子爬上我的车的时候,我真想一脚把他踹下去,让他自个抱着这些臭烘烘的东西走回伊宁去。坐在副驾座的老哈洞悉了我的心理活动,赶紧咳嗽几声,以示制止。我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只能作罢。老哈也太惯着何时了了,不管何时了多不着边,老哈都觉得不为过。上次我们在马场跟几个养马人喝酒,平时只有一杯酒量的何时了,逞英雄地灌下去半瓶子伊力特,之后就跟喝了鹤顶红一样一头栽倒在地,吓得我们赶紧找车把他往医院送。司机说从马场到医院,路途遥远,等到了,估计人已经塔西浪(完蛋)了。老哈骂司机乌鸦嘴,人又不是癞蛤蟆,哪那么容易死掉。他拿了个碗,跑去弄了碗马尿,要给何时了灌下去催吐。我好奇老哈马尿是怎么弄来的,马尿不是啤酒,想要的时候就可以来上一杯。老哈虽然是畜牧局局长,整个伊犁州的牲畜都归他管,但他说的话对那些马可能没那么管用,他不可能让马撒尿马就听话地给他撒尿。老哈对此不做解释,他让我帮忙端着马尿,我乘机闻了下,还真是马尿,臊臭气冲得我差点呕吐。老哈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马尿是牲口尿液里面最臊臭的尿,灌下去,能恶心得人把胃都吐出来。老哈用筷子撬开何时了的嘴,让我帮着往里灌,我下不了手,觉得这也太那啥了。再说等明天何时了酒醒,知道我给他灌马尿,肯定会找我算账。老哈说那也不能看着他塔西浪啊。老哈一个人操作有点困难,好在何时了还挺配合,他可能以为老哈给他灌的是啤酒,不是马尿。老哈不得不一边灌,一边提醒何时了喝下去的液体是马尿,不是大乌苏。何时了喉咙里发出呕吐声,但是吐不出来。一碗马尿全灌下去了,也没吐出什么来。我们只能把何时了往医院送,路上车颠得厉害,何时了被颠得吐了一车子。车里酒味马尿味混杂,熏得人几乎背过气去。第二天何时了酒醒,对喝马尿的事难以释怀,觉得这也太丢人了。老哈提出要不他也喝上一碗,陪何时了一起丢人。反正自己经常喝大,何时了早晚会找机会报仇,给自己也灌上一碗马尿,不如现在自觉喝了,了了这段恩仇。我觉得喝马尿太那啥了,提议两个人不如打上一架的好。老哈不同意打架,打架何时了明显不是他对手,他不能胜之不武。我也觉得打架的话,何时了恐怕连招架之力都没有。我们把老哈叫老哈,老哈其实也就四十来岁,而且他也不姓哈,叫爱什么什么提,老长的名字,不好记。老哈是哈萨克族人,我们就把他叫老哈了。哈萨克族人擅长摔跤,何时了斯文得像个书生,体重不及老哈三分之二,有次老哈酒喝多了,何时了去扶老哈,老哈在何时了背上拍了一巴掌,直接把何时了拍得跌跌撞撞扑到了我的怀里。如此悬殊的较量,我看还是算了。
我弄了碗啤酒端给老哈,老哈喝完咂巴嘴巴,问我马尿怎么跟啤酒一个味,我含糊其辞。何时了说,马尿可能本来就和啤酒一个味吧。我不知道何时了是故意这样说,还是昨晚亲尝之后得出的人生经验。
事后我问老哈,如果真是碗马尿,你也喝吗?老哈说,我知道你不会真弄碗马尿让我喝的。我又跑去问何时了,如果真是马尿,你忍心看老哈喝吗?何时了的回答和老哈如出一辙,除了把后面的第一人称改成第三人称。
何时了把西西弗斯带回伊宁,养了没几天就回江苏了。他妈住院了,一天数个电话,十万火急地催他回去,那情形,大有回去晚了可能连人都见不着了的架势。何时了不急,他太了解他妈了。他来伊犁援疆,他妈极力阻止,苦肉计美人计釜底抽薪计(薪水的薪),各种计谋都用上了,最后全白搭,何时了还是一意孤行地来了伊犁,来后他妈连同他两个姐每天电话不断,从头问到脚,间杂着提醒何时了无论如何不能在伊犁找女朋友,援疆一年结束,就赶紧地回江苏。何时了每接家人电话,都要哀叹,要是在古代就好了,古代通訊不便,来了伊犁这样边远的地方,大可以杳无音信,不受这几个女人的遥控。我们由此猜测何时了他妈可能是个控制欲极强的人,喜欢左右何时了。他的两个姐,可能一个叫何春花,一个叫何秋月,性格方面也遗传了他妈的成分,爱对何时了管头管脚。何时了到伊犁来,就是为了逃避她们,或者说,是为了逃避现实。何时了是那种不好好工作就得回去继承家业的人,他们家有着一个不小的企业,援疆伊犁,是他最后的倔强。
我对何时了的状况深表同情,我提示何时了,以前新疆有些地方信号不好,偏远牧区没有网络。何时了一点即通,把我说的以前替换成现在。他妈及两个姐对此深信不疑,可能在她们的感觉里,新疆就应该是个落后得连网络都没有的地方才对。
何时了回江苏,老哈让我开车送他去机场,下车时何时了将装在纸箱子里的西西弗斯郑重其事地托付给我,我原本打算拿去扔掉,等他回来,再抓一只给他,反正屎壳郎都长一个样,何时了肯定认不出。何时了预料到我会有此操作,警告我屎壳郎在古埃及可是神灵的象征,这位神灵每天在地平线上推出太阳,给古埃及人带来光亮。如果扔掉神灵,我将会受到来自金字塔里死去法老的诅咒,不停地长胖长胖,胖成块状物一样的屎壳郎。胖我倒不怕,反正我从来就没有瘦过。我担心与这样一个吃牛粪的家伙朝夕相伴,某天早上醒来,真的就发现自己也变成了一只黑不溜秋的甲壳虫。
何时了飞走后,我将西西弗斯拎回家安置在阳台上,晚上何时了从江苏打来电话,让我拍张西西弗斯的照片,以证实我没把它扔掉。我拍了张照片发过去,顺带发了个翻白眼的表情。
第二天,我完全忘了西西弗斯的存在,到了晚上才猛然想起,我跑到阳台,看见西西弗斯底朝天仰躺着,所有的细腿一起挣扎,也翻不过身来。不知道它这样子挣扎了多长时间,如果一直翻不过身来,是不是就变成甲壳虫标本了?我找了个东西,扒拉了下西西弗斯,它翻过身来后,立马投入滚牛粪蛋子的运动中,好像滚牛粪蛋子是它毕生的事业,一刻也不能懈怠。
第三天我回来得有点早,黄昏的时候,我想坐在阳台的松树墩子上看一会儿落日,我的阳台正对伊犁河,可以一览无余地看见伊犁河上的落日。伊宁这座城市,有比任何一座城市都令人惊讶的落日,尤其是夏天,落日耀眼得像是天体坠毁,人们几乎可以用肉眼看见火焰从球体里掉下来,落进伊犁河里,河面被大面积点燃,金光一片。伊犁河上乘坐汽艇的人,乘风破浪地迎着金光驶去,像是驶入了世界末日。我经常坐在阳台上,让自己包裹在金光中。等落日沉落下去后,我感觉自己像燃烧过一样,皮肤上带着灰烬的颜色。
现在阳台成了西西弗斯的卧室兼餐厅,因为担心西西弗斯从窗子爬出去,我得关紧每一扇玻璃。牛粪的臭气在阳台弥漫,我不可能坐在牛粪的味道中安然地欣赏落日。我放弃阳台,回到房间,发现刚才忘了关阳台门,牛粪味飘进了房间,我用餐的时候,我的鼻子闻到的,是西西弗斯正在享用的东西,这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嘴里咀嚼的也是牛粪。这个念头一出现,就挥之不去,使得我再也咽不下去任何东西。我跑到阳台,打开窗子,风带着伊犁河水的气息涌进来,这样感觉好多了。我本想着睡觉前把窗子关上,但是后来我完全忘记了关窗子的事。半夜我被何时了打来的电话吵醒,何时了没头没脑地问我,援疆结束,如果他留在伊犁不回江苏,我怎么想。我最恨别人吵醒我睡觉,我咕哝了句神经病,挂掉电话继续蒙头大睡。
第四天,我回来后例行公事地去阳台看了眼西西弗斯,它一如既往地在纸箱子里忙着滚牛粪蛋子。牛粪蛋子太大,滚不动,它就掉转身,用后腿蹬。我用手机拍了张西西弗斯滚牛粪蛋子的照片,本来想发给何时了,想想又没发。谁知道他这两天在忙啥,可能早忘记了西西弗斯的存在。
晚上我躺在床上,听见西西弗斯在纸箱子里疯狂地滚牛粪球,难道它不需要睡觉吗?同时我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西西弗斯好像不是在阳台滚牛粪蛋子,而是在我的枕头边,它众多的细腿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每一下,都挠在我的耳膜上。这有点烦人。我给何时了打电话,何时了很快就接了,但是任凭我怎么“喂”他都不出声。我想起昨晚挂掉他电话的事,调侃他跟伊犁的大尾巴羊一样记仇。何时了来伊犁后发现伊犁的大尾巴羊羊毛不及澳大利亚的美利奴羊好,建议从澳大利亚引进美利奴羊种羊来改变伊犁羊的品种。美利奴羊种羊的引进,后来成了江苏援疆的一个重点项目。老哈很高兴,他早就有改良伊犁羊的打算。伊犁的大尾巴羊,羊毛粗、短、硬,能提取的羊绒比较少,有些品种的羊,还会出现花羔,比如巴里坤羊,喜欢在脖子那里长一圈黑毛,看上去像是打了个漂亮的领结,新疆人把巴里坤羊叫绅士羊,这类羊的羊毛只能生产挂毯地毯之类的东西,如果能引进澳大利亚美利奴羊,对伊犁的畜牧业将会是一场改良。不过,牧民对这个改变不怎么高兴,他们对自己养习惯了的羊有深厚的感情,不太愿意接受长相陌生的外国羊。外国羊理解不了他们的吆喝是个啥意思,也听不懂牧羊犬的吠叫是个啥意思。牧民问老哈,是不是他们的牧羊犬从此都得用英语汪汪叫。如果一定要他们接受这些外国羊,那么,老哈就得给这些外国羊弄个翻译来。对这个改变,母羊也很不高兴,母羊不肯配合外国羊的亲热,各种的抗拒,脾气变得古怪不堪,有一次何时了采用跪、卧、蹲、趴等多种姿势,拍摄草原落日的时候,一只有大弯角的羊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突然毫无征兆地奔过来,狠狠顶在何时了的某个部位上,痛得何时了嗷嗷叫。后来何时了见了羊就往我身后躲,他分明感受到了母羊对他的敌意。这种偶蹄瓣动物,看着温顺,其实挺记仇的。
我翻出下午拍的照片发过去,让何时了看看西西弗斯滚的牛粪蛋子有多大。看见西西弗斯,何时了终于开口了,像个看见玩具的孩子。何时了说他看见西西弗斯举着一个梨子那么大的牛粪球在广阔的草原上移动的时候,惊讶得不得了,他立刻对这个大力士心生了敬意,在下手逮西西弗斯之前,他先向它认认真真行了个皇家宫廷礼。我对何时了诸如此类的行为一点也不奇怪,他在帕姑娘家挤牛奶,要先跑去采一把野花献给母牛。
我告诉何时了,我小时候住的羊毛胡同是平房区,有的人家会在院子里养上一头奶牛,奶牛拴在苹果树下,嘴里反刍着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屎壳郎家族则在由苹果演变出来的牛粪堆里热火朝天地滚着牛粪蛋子。我曾好奇地追踪屎壳郎的移动轨迹,想看看它们究竟把牛粪球滚到哪儿去了。
羊毛胡同现在还能看见屎壳郎吗?何时了问我。
应该没有了吧,我说。过去那种似乎不可改变的许多东西都在消失。羊毛胡同虽然还保留着伊宁的老样子,但是,很多年前就不许养牛了,加之后来下水道的铺设,地面上不可能再有牛粪和其他粪便的存在,屎壳郎没有了生存环境,在城市已经完全灭绝。西西弗斯可能是城市里唯一的、最后的一只屎壳郎。
这听起来有点悲壮,何时了说。他断定西西弗斯是一只雄性屎壳郎。据他观察,雄性屎壳郎喜欢把牛粪球滚得像个梨子,这是雌性屎壳郎最喜欢的形状,便于它们产卵。何时了计划回伊宁后就把西西弗斯送回草原去,完美的现代城市对西西弗斯来说是个生存绝地。只有草原上才有西西弗斯最不可辜负的牛粪球和雌性屎壳郎的爱情。西西弗斯滚牛粪球的技术算得上高超,一定能吸引众多雌性屎壳郎的注意力。从某些方面来说,牛粪球等同于人类的钻石,人类寻找爱情喜欢用足够大的钻石,屎壳郎则用足够大的牛粪球。
何时了问我有没有发现西西弗斯晚上也不停嘴地吃牛粪,这个家伙能利用月光偏振现象进行定位,帮助自己取食。我是第一次听见“月光偏振”这个词,我好奇没有月亮的晚上,西西弗斯是不是就只能抱着牛粪球原地打转了。我爬起来,跑到阳台,看见西西弗斯在灯光下忙着用铲状的头和桨状的触角把牛粪滚成一个球。西西弗斯在草原上滚牛粪球是为了便于运输,在纸箱子里也滚牛粪球,就不太好理解了。我怀疑西西弗斯有滚牛粪球的强迫症。我问何时了,西西弗斯为什么非要把牛粪滚成球才吃,难道这样吃,味道和滚成球吃有差别吗?何时了说,西西弗斯还奇怪人为什么非要把饭装在碗里吃呢。大多时候,人的行为其实并不比一只屎壳郎更高明。人制造出废物、废气、废水。屎壳郎是地球的清道夫,负有拯救人类的使命。
你赶紧变成一只屎壳郎,拯救人类去吧,我说。挂掉电话后,我看了下时间,我和何时了竟然聊了将近两个小时。
第五天,也就是今天早上,我被手机铃声吵醒,老哈让我去他办公室一下,马上就去。老哈总是提早半小时到单位,有时候神经兴奋,或者刚好相反,比如在家挨了老婆大人的骂,他会提早一个小时到单位上班。这位哈局长只要到了单位,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别人这个点也和他一样坐在办公室里上班了。我看了下时间,离上班足足还有十几分钟。为了不让老哈知道我还躺在床上,我爬起来就往单位跑,一边跑一边穿衣服。伊宁这座城市,街道边的行道树全是苹果树,树上结着还没有长熟的苹果,空气里尽是苹果青涩的味道,我畅快地呼吸着,跑过英阿亚提街、斯大林街,跑过青年广场,我虽然有点胖,但奔跑起来速度不慢。十点还差几秒的时候,我完美地站在了老哈面前。
半小时后我从老哈办公室里出来,立刻掏出手机给何时了打电话,我告诉何时了我无法继续帮他养西西弗斯了,我要去牧区一段时间,老哈派我去调研草原上牛粪的情况。草原并不是这个江苏人想象中的童话世界,近两年伊犁草原不是蝗灾就是毒草遍布,现在又面临着一场牛粪灾难,牛粪在草原上的分布,已经堪比天上繁星。文旅局的那个白局长,前两天来找老哈。大家对这个长得不赖的年轻局长一点不陌生,她经常出现在一些短视频中,刷手机的时候可以刷到她,要么穿着飘飘白裙,从一大片紫色薰衣草中款款走过,打出的字幕是,普罗旺斯很远,伊犁很近;要么开着越野车,出现在拐弯连着拐弯的独库公路上,画外音是:今天你走完了人生所有的弯路,余下的尽是坦途。昭苏天马节,白局长亲自上阵,骑着马在马群中奔跑。她跟我们老哈诉苦,为了拍那个万马奔腾的镜头,她学了半个月的骑马,拍的时候还从马上摔下来,差点被后面的马蹄踩踏。如果牛粪问题不解决,她这一跤算是白摔了,煞费苦心做的旅游宣传视频也都白做了。没有谁愿意跑几千公里,坐飞机坐火车地来到伊犁大草原看臭气熏天的牛粪。老哈是个好说话的人,白局长都这样说了,他能不帮忙吗?只是,这个忙不太好帮,老哈可以打报告给伊犁州州长,让州长下文件,发动州直机关单位到草原清除毒草,但是,他不能要求州长让大家去草原捡牛粪。就算人多势众把牛粪捡干净了,牛还会继续拉。牛和马和驴不一样,牛有两个胃,这两个胃像两个牛粪加工厂,吃得多,拉得也多,伊犁的大草原上,每天有成百上千頭牛在同时制造着牛粪,这岂是靠人力能解决的?白局长不管这么多,她对老哈说,伊犁旅游人流量如果上不去,我找你是问。这是充满威胁语气的句子,白局长把它表达成了撒娇语气的句式,这个在老哈这里很管用。
何时了问我,以前牛也是两个胃,也是吃得多拉得多,不停地制造牛粪,为什么以前没有发生牛粪灾难?是牛的数量急剧增多了,还是草原面积缩小了?
何时了来伊犁不过半年,他完全不了解以前牧区是个什么状况。没有电,没有煤气,牧民烧火做饭基本靠牛粪,冬天取暖也靠牛粪。牛粪才拉下来,就被捡走了。勤快的牧民家,院子里的干牛粪堆得像座金字塔,有的人家房子的外墙上,贴饼子一样整齐地贴着一整面墙的牛粪饼,这样壮观的牛粪景象,何时了没机会看到。现在牧区有电有煤气,住在现代化的房子里,牧民觉得用牛粪烧火做饭太不卫生了。他们以前可没觉得那东西不卫生。
应该杜绝现代化对草原的侵入,何时了说。
我真想把这家伙扔到哪个旮旯子里去,让他好好体验一下没有现代化是个啥滋味。他根本不知道原始之类的东西,给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带来多少不便。何况,现代文明对原始草原的侵入,不是谁阻挡得了的。我告诉何时了,去草原调研牛粪刻不容缓,明天,最迟后天,我就到牧区去了。等我回来,估计西西弗斯已经变成了甲壳虫标本。我建议何时了,如果找不到其他人帮他养西西弗斯,老哈可以养,谁让他极力支持何时了带回它来。老哈对西西弗斯负有不可推卸的养育责任。
何时了有点担心老哈家的大鹅会把西西弗斯当葡萄粒给吃了。老哈家的院子里养了两只鹅,什么都吃,老哈手里冒着烟的香烟都抢着吞进肚子里去。我不管鹅不鹅的,那是老哈操心的事,反正我是解脱了。
我跑回家,打算把西西弗斯给老哈送去。打开纸箱子,我没在牛粪中发现西西弗斯的身影。我以为它钻到牛粪下面去了,倒腾了一番纸箱子,还是没有发现。我离开阳台,隔着门悄悄观察,屎壳郎这种块状生物,看着没长脑子,实则聪明得很,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一动不动地装死。等没动静了,再继续滚牛粪蛋子。我观察了好一会儿,没有听见西西弗斯平时发出的滚牛粪蛋子的声音。我跑到楼下,折了根树枝,将纸箱子里的牛粪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
看着敞开的窗子,我觉得找回西西弗斯有些渺茫。西西弗斯长着一对透明的翅膀,平时收拢来隐藏在黑色甲壳里,这让我忽略了它是个会飞的东西。
西西弗斯飞得远吗?我问何时了。
和鸟类比不算远,最多可以飞一两个公里。
半径一两个公里,那是多大的搜寻范围?我伸头看了看窗外,打消了下楼去寻找西西弗斯的念头。
你不会是开着窗子的吧?何时了警惕起来。见我不吭声,这家伙嘴里发出一声哀叹:看来西西弗斯是找不回来了。
在完全确定了西西弗斯失踪后,我将纸箱子拿到楼下,扔进了垃圾桶。我准备第二天就去那拉提。我在那拉提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哈萨克族朋友,帕姑娘是其中一个。
第六天早上,我正吃早饭,接到何时了的电话,说他人已经在南京机场了,即将乘坐九点三十分的飞机,于下午三点三十分到达伊宁机场。何时了让我准时去机场接他。
我有点意外,告诉何时了我已经跟帕姑娘说好了,中午赶到那拉提吃午饭,她专门杀了只羊,我不能对不起那只为我赴死的羊,要不它的死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可不可以让别人去接一下你?我用商量的口气问何时了。
我好不容易抢到最后一张南京飞伊宁的机票,还是头等舱,多花了我好多钱。何时了有点不高兴。
你还是让其他人接一下吧,老哈一定会安排人接你的,我说。
让你接一下我有这么难吗?何时了的不高兴陡然增加了两倍。
我不得不留下来接何时了。下午,飞机准点降落伊宁机场。从南京直飞伊宁的这趟航班,是为方便江苏援疆伊犁人员专门开通的,大多援疆的江苏人,差不多一个月回一次江苏。何时了来伊宁后,一次也没有回去过。这次回去,老哈让他多待几天,不用急着回来。但是,何时了似乎很着急地跑回来了。他妈根本没病,他是被骗回去相亲的,一天相好几个,相得他眼花缭乱,审美疲劳。他此番是偷跑回来的,为了麻痹他妈,他趿拉着拖鞋出的门,行李箱也没敢拿。
上了车,何时了问我,现在赶去那拉提,吃那只为你赴死的羊,还来得及吗?
我告诉何时了,这个点去那拉提,晚饭还是赶得上的。
那就现在去,何时了说。
从伊宁到那拉提,三百多公里。高速上车不多,路也笔直,沿途经过喀什山脚下的薰衣草花田,广阔的风里挟带着浓郁的花香,之后是遍地石头的白石墩,这里应该是最不像地球的地方,大大小小的石头,有着奇特的形状和烧焦的颜色,地表没有任何植被,就连骆驼刺和风滚草都没有,坚硬的石头的尽头,绿色柔软的草原毫无过渡地扑面而来。新疆的地貌就是这样,反差巨大,总是给人视觉上强烈的冲击。
我们到达那拉提小镇的时候,时间不早也不晚,落日刚好卡在那拉提山锯齿一样的山峰上。
像不像牛粪球?何时了问我。
我知道他指的是落日。我示意何时了别出声。那拉提小镇在这个时间点有着令人惊讶的安静,似乎所有的车辆都停止了行驶。
我将车停在帕姑娘家附近,下了车,我和何时了沿街穿过小镇往东走。小镇居民的房子各不相同却又很相似,都有雪白的墙壁和红色的屋顶,屋顶上落着灰鸽子。空气中有股马车的气味,估计有辆马车刚从小镇跑过。我对马车比较熟悉,这东西即使跑过去半天了,经过的地方还会有特殊的气味留下来。现在也只有那拉提这样的地方,还会有马车跑过。
我们慢吞吞地走着,三个人快步从后面赶上来,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光看走路的速度,就知道这三个人不是小镇上的人,小镇上的人走路不慌不忙,我和何时了一到小镇就传染上了这种不慌不忙,在高速上的时候,我们还有点急死忙活的味道,好像那拉提小镇会跑掉。现在,就算帕姑娘在等我们吃羊肉,我们也要保持不慌不忙的节奏,这是小镇惯有的风格。
但是那三个人走得很快,他们本来走在我们后头,赶上我们之后,很快就走到了我们的前头去。他们破坏了小镇一种惯有的东西。
何时了在一家超市门口停下,买了一双帆布球鞋,换下脚上的拖鞋。之后我们继续往东走,一根面拉条子面馆在这条街的最东头。这里是我们蹲点牧区时定点吃饭的地方。帕姑娘已经煮好了羊,帕老爹熬了浓砖茶。这两个人,单从长相上看就知道是一对父女,不过帕姑娘很幸运地没有遗传帕老爹马鞍一样的大鼻子。帕老爹的大鼻子很碍事,总是碰到这碰到那,尤其是喝醉酒的时候,大鼻子没有一次不受伤,不是贴着创可贴,就是抹着红药水紫药水,这使得鼻子更加的显眼,惹人注目。帕姑娘碍事的部位是胸,她的胸跟博格达峰一样高耸。小镇的人都知道帕姑娘的人和她的胸一样不好惹,隔壁烤肉店的亚孜巴郎经常被她欺负得扁扁的。有次两人发生了点口角,帕姑娘直接用胸把亚孜巴郎怼得落荒而逃。当事情有可能触及女人的胸部时,亚孜巴郎也只能落荒而逃。这个好脾气的巴郎子每天站在烤肉店门口,卷着舌头喊烤肉烤肉,正宗的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结过婚的羊娃子肉。帕姑娘觉得亚孜巴郎是在内涵她,她这个年龄的哈萨克族姑娘,早就结婚生子了,她连一次像样的恋爱都没有谈过。也不是没有谈过,她和一个经常来店里吃拉条子的卖蜂蜜的小伙子,有过一段类似恋爱的交往。这些年那拉提小镇冒出来很多卖蜂蜜的人,他们形象邋遢,嘴上抹蜜,但那个卖蜂蜜的小伙嘴上没有抹过蜜,他来到帕姑娘的店里,除了点一份过油肉拌面,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某一天,卖蜂蜜的小伙突然就不来吃过油肉拌面了,自此以后也没再出现过。帕姑娘失魂落魄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失恋中缓过神来。但据亚孜巴郎说,那个人对帕姑娘压根就没那意思,他从来不坐在帕姑娘的店里吃拉条子,而是把面端到烤肉店里吃,顺带吃几串烤肉,来两瓶啤酒,在酒喝多了的情况下,会吐槽帕姑娘老是在过油肉拌面里放太多的肉,他实际上更喜欢吃皮牙子。他不喜欢胸太大的女人,这让人联想到产奶量很大的荷兰奶牛。亚孜巴郎不敢把这些告诉帕姑娘。其实以前亚孜巴郎喊烤肉烤肉的时候,帕姑娘并沒觉得是在内涵她,自从卖蜂蜜的小伙消失之后,只要亚孜巴郎喊烤肉烤肉,帕姑娘就会冲出去威胁亚孜巴郎,要是老是在她旁边汪汪叫个不停,她会把他扔到烤肉架子上去,让他变成一只烤全羊。帕姑娘说到做到,在亚孜巴郎再次开口喊的时候,帕姑娘开足马力扇了他一耳光,这一耳光直接把亚孜巴郎扇倒在冒着烟的烤肉架子上。亚孜巴郎爬起来后,宣称跟帕姑娘吵架还不如对着一堵墙吹口哨,因此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在吹口哨。
好着呢吗你?亚孜巴郎停下吹口哨问候我。
好着呢吗你?帕老爹也迎上来问候我。
好着呢我。我用亚孜巴郎和帕老爹的语法回答他们。
我们家的马向你问好,我们家的牛向你问好,我们家的羊向你问好,我们家的小羊羔子向你问好,我们家的狗向你问好,我们家的十只鸽子向你问好。帕老爹以哈萨克族人特有的方式问候了我。
感谢你们家的马,感谢你们家的牛,感谢你们家的大羊和小羊,感谢你们家的狗,感谢你们家的十只鸽子。我右手捂心坎,表达谢意。
问候完我,帕老爹问何时了,上海回来了吗你?
这个帕老爹,老是把何时了当成上海人。这不奇怪,上了点年纪的伊犁人,大多会像帕老爹这样,把援疆的江苏人跟当年支边的上海人混淆不清。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伊宁市汉人街卖杏子的卖桃子的卖葡萄的那些维吾尔族老汉,全都会说阿拉、侬、小赤佬。维吾尔语腔调说出来的上海话充满喜感,那是那个年代独有的记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不再年轻的知青陆续返回上海,对口援疆的江苏人开始一批一批来到伊犁,江苏紧挨上海,在新疆人看来,江苏人和上海人口音接近,高矮接近,皮肤白皙的程度也接近。性格上,江苏人没有上海人细腻,但也绝不粗糙,大致上跟他们的园林风格有点相似。这一点,在何时了身上充分体现。我们下牧区蹲点,住的地方离吃饭的地方往往有一段距离,我和何时了一起出门,我老早到了,何时了还在后头婉约地走着。等走到了,先用纸巾把鞋子上的灰擦干净,把手认真洗过,才坐下吃饭。这时候揪面片子早就煳了,手抓肉也凉凉了。我跟老哈抱怨,如果一头和田驴子跟一匹昭苏马一起拉车,昭苏马肯定不是累死的,是被急死的。当着何时了的面,老哈说,你还嫌人家走路婉约,有几个人像你,走个路都飞沙走石的。何时了不在场的时候,老哈对我说,你折根树条子,他走路婉约了,你就拿树条子抽他。这个老哈,也太那啥了。
我让帕姑娘把饭桌摆在门口,门口沿街的绿化带一律种着波斯菊,那拉提小镇随便哪块能种东西的地方,都种着这种颇具异域风情的植物。晚风吹拂着波斯菊和桌布的一角,落日的一点余晖照在饭菜上,让人感觉饭菜美味无比。但是,很快我们就不得不撤进店里。没头没脑的苍蝇,毫无章法地在食物上乱飞,弄得我们无法进食。想不到小镇会有这么多苍蝇,尽管门窗严严实实地挂着防蝇纱网,但是店里似乎也不能完全幸免,我们得一边吃,一边忙着对付围着我们乱转的苍蝇。帕姑娘对此毫无办法,以前小镇一个苍蝇都见不着,干净得跟月球一样,人们弄不懂这些讨厌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还好隔壁烤肉店飘荡着浓郁的孜然香味,这种西域特有的香料弥漫了整个小镇,这多少抵消了苍蝇给人带来的不快。烤肉店门口,几个赶马车的老汉像核桃一样聚在一块。我没看见斯大爷,平时斯大爷就坐在他们中间,因为个头格外高大,一眼看去,像是一匹骆驼坐在一群羊中间。不过,我好像从来没看清楚过斯大爷的脸,他脸上笼罩着一层往事的浮影,致使他的面目看上去有些模糊不清。但是他坐在那里的姿势让人记忆深刻,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种摄取时光的能力。
何时了向帕姑娘打听斯大爷,帕姑娘表示她从不关心隔壁的事。据我看,她其实关心得很。烤肉店的桌子油腻腻的,帕姑娘骂亚孜巴郎,这个样子别人咋进来吃烤肉呢嘛。她跑去把桌子上的方格子塑料布全掀了扔到垃圾桶里,亚孜巴郎不敢阻拦,只能去买了新的换上。亚孜巴郎有一件牛屎黄的粗羊毛外套,帕姑娘一见他穿,就用苍蝇拍子噼里啪啦地打他,这种颜色让她联想到牛屎。于是即便是冻得瑟瑟发抖,亚孜巴郎也只能身着衬衣,绝不敢穿上那件牛屎黄的羊毛外套给自己惹麻烦。我毫不怀疑帕姑娘喜欢亚孜巴郎,看来她已经过了那个卖蜂蜜小伙的坎,不过亚孜巴郎明显惧怕她。她是个能吃掉男人的女人,亚孜巴郎这样说帕姑娘。我把这话告诉了帕姑娘,结果她在端给我的拉条子里下毒般放了半盘子的红辣椒。
我让何時了去问烤肉店门口那几个赶马车的人,他们每天赶着马车响着铃铛跑遍整个小镇,理应知道小镇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何时了以为赶马车的人不懂汉话,用肢体比画了半天,所有的脑袋都转过来,费解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终于长吐出一口气,明白过来何时了那些眼花缭乱的手势原来跟斯大爷有关。有个说话喜欢咂巴嘴巴的老汉,用流利的汉语告诉何时了斯大爷死了,他在某个清晨看见斯大爷被七八个人抬到墓地去了。一般人被抬去墓地,三四个人就够了。斯大爷块头实在太大了,得多出一倍的人来抬。老汉就是根据这个来判定被抬去墓地的人是斯大爷,这也太不靠谱了。老汉本身就是个不靠谱的人,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坐马车的人要去小镇的东头,他把人拉到西头,要么就是赶着马车拉着客人在小镇转圈圈,为此他经常收不到钱,还会挨一顿骂。
另一个抽莫合烟的老汉否定了前一个老汉的说法,他很肯定地告诉何时了,斯大爷被他儿子接走了,他儿子到新疆找他来了。那拉提的人都知道斯大爷的故事,斯大爷年轻的时候是个帅气的放马人,两米多高的个头,加之粗大的骨骼和宽阔的肩膀,使得他看上去像个草原上的巨人。一个上海女知青爱上了他,两人结婚后,小镇的人不由得替女知青担忧,斯大爷骑在马上,让人以为马会被他压趴下,女知青显然不比马更经压。小镇人的担心纯属多余,女知青不仅没被压趴,还生出来一个和斯大爷一样高个头的儿子。一九八几年的时候,女知青带着儿子回了上海,斯大爷后来一直一个人生活,他仿佛独自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大热的夏天,也穿着很长的羊皮大衣,戴着厚厚的皮帽子。女知青带着儿子离开那拉提的时候是冬天,斯大爷穿着羊皮大衣,戴着皮帽子,赶着马车把他们送到车站,看着他们离开,之后斯大爷就一直穿着冬天的衣服,他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时间里。很多人都劝斯大爷脱下这身蠢得要死的衣服,大夏天的也这样穿,简直像个乞丐或者傻子。
何时了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草原上最初的神大概就是斯大爷这个样子的,高大如巨人,穿着类似远古的衣服,眼神茫然地走在人群中。有关斯大爷的两种消息,何时了相信后一种说法,他认为等人的人,心里有个念想支撑着,是不会那么随便就死掉的,也许斯大爷真的被儿子接到上海去了也说不定。我提醒何时了,斯大爷是蒙古族人,他是不会离开草原去上海的,要去的话一九八几年就去了。生活在草原的人,适应不了城市硬邦邦的水泥地面。他们担心在城市摔上一跤会比在草原摔跤痛得多。那拉提草原生活的大多是哈萨克族人,蒙古族人占少数,但那拉提这个地名是蒙古语,翻译成汉语,是最先看见太阳的地方。何时了觉得这个地名太富有寓意了,如果那拉提是地球上最先看见太阳的地方,那么,这个太阳一定是草原上的西西弗斯推送出来的。何时了让帕姑娘明天早上早点叫醒他,他要起来看草原日出。帕姑娘拿出一件帕老爹的旧大衣扔给何时了,让他看日出的时候穿上,即便是夏天,太阳升起来之前草原上的气温还是有点低的,一件衬衣根本抵挡不了早晨的冷风。
第二天早上,何时了看日出的时候踩到了一泡稀牛屎,他刚用湿纸巾把鞋子擦干净,紧接着又踩到了一泡,这次更糟糕,就是用一整包湿纸巾也休想弄干净鞋子。何时了只能把鞋脱了,光着脚走回来。他手提沾满牛粪的鞋子,穿着帕老爹的长大衣,光脚穿过整条街,小镇的人以为那拉提又出现了一个斯大爷。
何时了在看日出回来的路上,再次遇见了那三个人,他们跟上次一样走得很快,像是急着要去什么地方。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又看见过那三个人两次。一次在阿尔善村附近的草原公路上,他们的绿色皮卡车停在路边,两个男的站在车尾抽烟,女的在打电话,我们的车经过的时候,他们像三只食草动物那样一起转头看向我们。再一次,他们走进一根面拉条子面馆,在我们对面的桌子边坐下来。他们进来的时候看了我们一眼,我们也看了他们一眼。菜上来后他们边吃东西边说话,说着一种我们听不懂的方言。他们知道我们听不懂,说的时候很大声,毫无顾忌。那个女的,坐姿很别扭,穿丝袜的两条腿在桌子下面扭麻花一样拧在一起,这让人感觉她正用两条腿在绞杀着什么。我稀里哗啦吃拉条子,迸起的汤汁溅到了何时了的眼睛里,何时了使劲眨眼睛。他的位置正好对着那个女的,致使她以为何时了是在对她眨眼睛,于是以星星眨眼的方式热烈地回应了何时了。我在一旁乐不可支。
三个人吃完饭走出去后,何时了向帕姑娘打听他们的来历。帕姑娘说这三个人刚来小镇的时候自称是来看草原的,他们生活在海边,从没有看见过草原。
但是他们看过草原后一直不走,小镇的人问起来,他们改口称自己是买卖人,来小镇收奶子的。也有可能说的是麦子,他们的普通话很糟糕,没人能听懂他们说的到底是奶子还是麦子。小镇人没有看见过大海,对大海边来的人很好奇,那个女的,裙摆上宽宽的白色花边,像是从大海海岸线上剪下来的一截浪花的花边。大家猜测那两个男的,到底哪个是女人的丈夫或男友。帕姑娘认为可能是年纪大一点的那个,她看见年纪大一点的走路的时候把手搭在女人的屁股上。不过年纪轻一点的看着跟女人也很亲密,他们经常打打闹闹,甚至勾肩搭背。大海边的人也太那啥了,帕姑娘压着嗓子却还是很大声。
何时了说这三个人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闻到那个女人身上有股子海草的味道,这让他感觉那个女的像是从海里爬上陆地的一种生物。我生长在新疆,从没有见过大海,我连海草都没有吃过,无从知道海草的味道是怎样的。就像何时了,完全感知不到马车的味道。我有点生何时了的气,我还有点生我自己的气,我觉得我们像两个傻子,对彼此的一切浑然不觉。
我花了十来天的时间,跑遍了那拉提草原的每一片草地,弄出一份众多数据堆积的报告。何时了说是从江苏赶回来帮我,实际上大多时间都在逮屎壳郎。他按照屎壳郎的嗅觉习惯,逆风而行,说是这样更容易找到它们的踪迹,好像他和它们是一伙的。他还知道屎壳郎在粪便和栖息地之间总是走最聪明的直线。我记得以前草原上经常可以看见一堆一堆类似虚土的东西,那是屎壳郎家族光顾过的牛粪残羹,现在得大面积搜索,才能找到一处有屎壳郎的牛粪堆。何时了哀叹没想到草原上的屎壳郎都快成稀有物种了。我告诉何时了,屎壳郎减少有几个原因,牧民给牛治疗肠道寄生虫使用的药物残留在排泄出的牛粪中,这些化学残留物会杀死吞食牛粪的屎壳郎,另外,去年伊犁草原遭受蝗灾,从印度和巴基斯坦边境飞来的蝗虫铺天盖地地啃啮草原,最后不得已动用直升机喷药,才制止了蝗害,屎壳郎也因此被殃及。牛粪靠自己分解,需要半年一年的时间,屎殼郎可以大口大口地吃掉它们。如果屎壳郎灭绝了,估计伊犁草原会被牛粪覆盖,草原上的小镇也会随之消失。
我和何时了还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草原上大量牛粪被翻动过,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是什么动物干的。每年夏天,会有一群蓑羽鹤飞来伊犁草原短暂停留,之后它们越过喜马拉雅山,飞往印度和尼泊尔。据说这是地球上最艰难的迁徙,蓑羽鹤要飞越八千多米的珠峰,才能到达目的地。今年蓑羽鹤还没有在伊犁草原出现,而且,从往年的情形看,这些有蓝灰色羽毛的漂亮鹤,对牛粪并不感兴趣。
何时了晒得黑亮黑亮,已经成功地和屎壳郎属于同一个色系。他举着两只刚逮到的屎壳郎,研究了漫长的五分钟,最后确定它们不属于同一类屎壳郎。伊犁草原有六十多种屎壳郎,加上这两只,何时了已经逮到了三十三种。他将屎壳郎分别放进两只透明的塑料盒子里,用笔在盒子上标上号:蒙娜丽莎三十二号,月亮神三十三号。每一只装有屎壳郎的盒子,都被他这样标了号。蒙娜丽莎三十二号搬运牛粪的能力非常强,据何时了观察,一对这样的屎壳郎,在一天里面,可以将一百克左右的牛粪搓成球,埋到地下。月亮神三十三号,这种体型小一点的屎壳郎,不像其他屎壳郎那样费力地搬运牛粪球,而是就地打洞,将牛粪球直接埋进土里储藏起来。苍蝇在牛粪里下的卵,一般需要四五天的时间才能孵化出来,也就是说,月亮神三十三号是苍蝇杀手,苍蝇还没有来得及孵化出来,就被它埋到了地下。
我从车里拿出一瓶水扔给何时了,何时了接住,用抓过屎壳郎的手拧开瓶盖一气灌下去大半瓶,我示意水是给他洗手的,不是给他喝的。何时了看看自己的手,用剩下的一点水象征性地洗了洗。他现在变得不那么注重卫生了。
一只骆驼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吃草。
那是只野骆驼吗?背上只有一个驼峰。何时了问我。
不知道,我说。
何时了翻我一眼,他不信我不知道。
我别过脸去,懒得跟他说话。这几天何时了他妈以及两个姐轮番打来电话,让何时了在相过亲的女孩中挑一个,挑花眼的话抓阄也可以,反正这些女孩家境都不赖,随便抓到哪个,都门当户对。何时了接电话接烦了,告诉她们自己在伊犁找了个女朋友,已经私定了终身。他妈他姐不信,何时了把手机朝向我,让她们看。我吓得一蹦子跳老高,我啥时候成他女朋友了?他也太能瞎编乱造了。那边他妈他姐蹦得比我还高,她们要何时了立刻和我分手,伊犁姑娘都长得高鼻子大眼睛,视频里看见的我既不高鼻子也不大眼睛,而且胖。何时了解释说胖是因为我怀孕了,如果他现在和我分手,我肯定会杀了他。
不信你们就等着看,何时了对他妈他姐说。
我生气得头顶唰唰往外长羊角,冲过去,把何时了顶了个四脚朝天。何时了躺在草地上,举着手机跟他妈他姐说,你们看见了吧,我没骗你们,伊犁姑娘凶悍得很,你们不是她的对手。
挂断视频,何时了捂着胸爬起来冲我喊,你也不用这么狠吧,我的肋骨被你至少顶断了三根。话音未落,他脸上立马挨了一坨干牛粪。有一部分牛粪碎末飞进了他张开的嘴里,何时了“呸”了半天,用光了两瓶水漱口。之后我们好几天互不搭理。
何时了自个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可能是野骆驼的骆驼,然后举着手机朝骆驼走去。我提醒何时了,如果是野骆驼的话,最好不要去招惹它,被骆驼蹄子踏上一脚,弄不好会丢掉性命。何时了不听,举着手机一边录一边朝骆驼靠近。这无疑是一种危险的行为。果不出所料,何时了踩了一脚的牛屎,他跑到一片草势良好的草地上使劲蹭鞋子,这个动作我们已经熟练无比。这些天我们在遍地牛粪中每走一步都下脚谨慎,经过多次踩中牛屎的惨痛教训,我们最终得出了一套出牛屎而不染的经验,除了要单脚跳,还要会使用脚尖落地,并且落地时要准确,脚尖站立不稳,或落地有偏差,都有可能踩上一脚的牛屎。不过,牛屎还算不上我们最大的困扰,让我们头痛的是苍蝇。我们被這些没头没脑的家伙侵扰得苦不堪言,它们随时从我们经过的地方一哄而起,乌云一样在头顶翻滚。估计只有在美国的大片里才会看见这种世界末日般的灾难场景。小镇上的苍蝇相对来说会少一点,但也少不到哪去,我们用餐的时候,上演人蝇大战成了必不可少的内容。苍蝇防不胜防地突袭我们的饭菜,冷不丁地叮一下我们的筷子或是即将送到嘴里的食物,一想到它们的细腿有可能刚刚在牛粪上爬过,我们就觉得什么都变了味。我们每天的饭菜由帕姑娘安排,早饭一般是奶茶、馕和几个凉菜,中午是拉条子拌面,晚上比较丰富,有时候吃烤肉,有时候吃手抓肉,偶尔吃那仁或者抓饭。晚饭后帕姑娘会给我们端上一碗她自己做的酸奶子,以帮助我们消化掉那些吃下去的过量的肉。酸奶子这东西比较招苍蝇,往往我们还没有吃到一半,就有苍蝇掉进了碗里。这还不算什么,更可恶的是,我们经常在快喝完一碗羊肉汤的时候,突然发现,香菜叶子的下边粘着一粒苍蝇,这时候,我们真想把自己的内脏都呕吐出来。本来我们计划在小镇多待几天,但是后来,我们恨不能马上逃离小镇,回到没有牛粪也没有苍蝇的城市里去。我们多少有点理解那位白局长了。和往年比,小镇明显冷清,甚至可以说是冷寂,开满波斯菊的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游客。居民也开始嫌弃这个曾经像月亮一般干净的草原小镇,许多人逃到城里生活,走不了的人,只能寄希望等天冷了,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流把苍蝇冻死。
何时了蹭干净了鞋子上的牛粪,在草地上盘腿坐下,他手托下巴,眼望远方,做出一副无限惆怅的模样。这家伙声称因为我对他的态度,他觉得自己像城市里的西西弗斯一样孤独。
我又好气又好笑。
如果你真是西西弗斯,那么,此刻,你应该为拯救草原大口大口地吃掉牛粪,而不是坐在这里多愁善感。我说。
你说得对,如果不是西西弗斯固执地重复着滚牛粪蛋子的运动,人类恐怕早就走到了世界的尽头。知道恐龙是怎么灭绝的吗?何时了问我。
大陆漂移?气候变迁?火山爆发?我想起白石墩的石头,遍地的黑色石头中突然出现一两块恐龙蛋化石一样的白石头,里面似乎住着没来得及孵化出来的恐龙婴儿。
据我推测,恐龙是被自己的粪便熏死的,何时了说,上亿年前屎壳郎就在地球上出现了,屎壳郎的始祖担负着清理恐龙粪便的使命,估计在某个时期,它们遭受了一场灭绝性的灾难,没有了这些铲屎官,巨大的恐龙粪便被留了下来,在亿年前的阳光下发酵,噗噗地冒气泡,产生出的二氧化碳、甲烷、氨气和硫化氢,乌云一样聚集在地球的大气层,当这些气体达到一定浓度的时候,毒气量足以让恐龙毙命。
这些毫无根据的说法看似不无道理。何时了这次回江苏,心血来潮地剃了个新发型,从视觉效果上看,因为两边头发过短,致使他的两只耳朵支棱着,像是能探听到一些史前的声音。
我跳着脚用脚尖落地,避开一坨坨牛粪,跑到一片开蓝花的马莲草中,拔了些马莲草编了个草环戴在何时了头上,草环上竖着两朵马莲花,像屎壳郎头顶桨状的触角。几朵棉桃似的云低低地悬浮着。接近黄昏的草原,各种气息开始凝聚。野花的气息,青草的气息,露水的气息,牲畜的气息,牛粪的气息。我能感觉到清淡的气息在上,浓重的气息在下。
远处几个人在草地上寻找什么。可能是在捡蘑菇。草原上这个季节只要下一场雨,蘑菇就会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我叫何时了和我一起去买点蘑菇,晚上让帕姑娘给我们做蘑菇揪面片子。何时了不去,表示要坐在满地的牛粪中间思考一些和地球命运有关的问题。
我独自朝捡蘑菇的人走去。走了好一会儿,他们好像一点也没有变近。草原上的距离具有视觉欺骗性,看起来不远,走起来好像永远也到达不了。
终于走到了。
哎,巴郎。我朝一个小巴郎喊。他停下来,梗着脖子,像动物幼崽那样看着我。
巴郎,买蘑菇我。
我自认为哈萨话说得还算流利,但是小巴郎像是完全听不懂。他瞪着眼睛,像看一头会说话的母牛。
我察觉他袋子里装的像是一些有生命的东西,凭借成年人的优势,我抢过袋子,将东西倒在地上。眼前的一幕让我震惊不已,一堆挤作一团的屎壳郎,惊慌失措地四散着爬开去。
小巴郎见我倒掉了他的屎壳郎,放声哭起来,骂我是吃牛粪的屎壳郎,是公路上被汽车压扁的癞蛤蟆。几个妇女见状,跑过来七手八脚把地上的屎壳郎抓回袋子里。我试图让她们明白屎壳郎对草原很重要,不能抓。她们觉得我简直是在说笑话,在她们看来,这些吃牛粪的家伙,除了吃牛粪,还能有什么用呢?
既然没有什么用,那你们抓它干吗呢?
卖钱。大海边的人吃猫,吃狗。蛇、蝎子、其他许多恶心的虫子也吃。不过,吃屎壳郎,也太那啥了吧。她们摇晃脑袋表示不敢想象。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才好,如果草原上的屎壳郎被她们抓光了,牛粪会淹没草原,那拉提小镇也将成为苍蝇的领地。
说到苍蝇,妇女们大声感叹这些没头没脑的东西现在已经弄得她们没办法生活了。再这样下去,苍蝇会把大家统统吃掉。
她们说归说,麻利地捡豆子一样捡起屎壳郎放进麻袋里。我挡在一个包头巾的妇女前面不让她抓,她一把扒拉开我,她的力气可真够大的,我被扒拉得一头栽倒在一堆湿牛粪上。我爬起来,发现自己糊了一身的牛屎。这些该死的牛,草原满怀善意地养育了它们,它们还草原以满地的牛屎。
何时了从远处跑来,他跑步的样子也太难看了,像一只狂奔的屎壳郎。
我挥舞沾着牛屎的手臂朝何时了喊:那啥,那三个人,不是收奶子的,也不是收麦子的。他们是收屎壳郎的。
何时了跑到跟前,看见我糟糕的样子,差点笑出内伤。
你简直就是一坨大牛屎,何时了说。他问我听没听说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澳大利亚发生的一场牛粪灾难,澳大利亚的土著屎壳郎很挑食,喜欢吃袋鼠和考拉的粪便,对黏糊糊的牛粪比较嫌弃,牛粪被留了下来,厚厚地覆盖住草原,影响了牧草的生长,并因此引发了一系列的生态问题。澳大利亚不得不紧急从其他国家,包括中国,引进喜食牛粪的外来屎壳郎,来解决牛粪灾难。屎壳郎在澳大利亚的售价高达每公斤五千美金。
没想到这么贵,我说。
地球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很贵,何时了说。我懂他指的是什么。
我和何时了看着捡屎壳郎的人以极快的速度四散而去,眨眼消失在草原的边缘地带,他们像是被一阵风吹到那里的。我们开车回到那拉提小镇,天还没有黑,这是一天里小镇最绚丽的时刻,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波斯菊发出同样的色彩,马车一辆接一辆在街上响着铃铛跑过。整个小镇,回荡着铃铛清脆的声音。
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我们看见那辆绿色皮卡速度极快地迎面驶来,看来那三个人的车和他们的人具有同样的德行。我猛打方向盘,将皮卡车怼停在路中间。
三个人从车上下来,一副来者不善的架势,朝我们走来。我和何时了也下车,迎着他们走去。我提醒何时了,他们三个,我们两个。何时了让我不用怕,他练过跆拳道,那次老哈不和他打架,是明智之举。
鬼才信,我说。
到时候你就信了,何时了说。
就在双方马上就要动嘴甚或动手之际,有人喊了声“吁——!”来过草原的人都知道,那是赶马人讓马停止前进时发出的声音。我和何时了停了下来,那三个人也停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了一阵,然后,五个人同时惊讶地看见了斯大爷,这个苍老的草原巨人,手里拄着根碗口粗的杨树枝,树枝上银色的杨树叶子,神的旗帜一样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吁——!”斯大爷又喊了一声。
大家都被威慑住了,谁也没有再朝前走。
在小镇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几个警察不加掩饰地捂着鼻子,最后他们把笔录远远地扔给我,让我签上自己的名字。有个年轻警察质问我,《草原法》为什么不把屎壳郎列入保护行列。现在,除了罚款、没收屎壳郎放回草原,他们一点也不能把那三个人怎么样。要不是自己是个警察,他真想揍他们一顿。他们把大海弄脏了,又跑来弄脏草原。我心平气和地告诉他,屎壳郎列入保护行列是迟早的事,至于那三个人,估计小镇上的人会用牛粪砸他们的脑袋,把他们赶出小镇,永远不许他们再来。
签完字后警察晃动脑袋示意我赶紧离开,在我走出去后,他们才终于把手从鼻子上拿开,大松了一口气。我们经过院子,看见那三个人蹲在墙边,从背后看就像三只没有翅膀的苍蝇。
走出派出所,月亮已经爬上了那拉提山,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山脉起伏的轮廓,我和何时了走过花园广场,走过漂亮的民宿,走过停在路边的马车。波斯菊随时随地出现,在月光下梦幻般地摇曳着。小镇的安静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除了天空高挂的明月,还有另一束光,把小镇照耀得闪闪发亮。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产生出一些错觉来。何时了转过头朝我深嗅,赞美我头发上的月光散发着牛奶的香味。我怀疑何时了的鼻子出了问题,要不怎么会把牛屎闻成了牛奶。当他继续朝我探过头来的时候,我的头一偏,他的嘴唇从我的唇上掠过。我警告他千万别啃我,要不我会给他套上个马嚼子。
几天后,回到伊宁的某个早晨,我刚醒来,就听见西西弗斯在阳台敲门,它的细腿敲打在门上发出的声音和手敲打门发出的声音明显不同。我跑去开门,发现西西弗斯变得巨大无比,比一头牛还大。我打开阳台门,但是西西弗斯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它看了我一眼,然后笨拙地转过身,纵身一跃,从阳台飞了下去。然后,西西弗斯出现在地平线上,它用后腿蹬着,费力地一点一点,把火球一样的太阳推了出来,刚才还隐藏在烟岚和大气层中的城市,一下子明亮起来。
接下来的真实情况是,我被骤然响起的手机闹钟吵醒,我猛地坐起身,蒙了好一阵之后才彻底清醒过来。这个过程浪费了几分钟的时间。我顾不上洗漱,跳下床,抓起一块干馕就往单位跑。早晨的空气中尽是苹果的味道,悬挂枝头的果子正在成熟,闻起来让人心情愉悦。我穿过一条又一条飘荡着苹果味的大街,一路狂奔跑到办公室,看见老哈举着手机站在门口,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下时间,刚好十点。老哈面露失望,踩着点一路狂奔的上班方式,已经成了我的风格。老哈多次打算逮我个正着,以正视听,但是我没给过他这样的机会,我总是能掐着点地跑到办公室,不早一分钟,也不晚一分钟。当我生气勃勃,又有点扬扬得意地站在老哈面前,老哈只能懊恼地摆摆脑袋,他示意我去他办公室,他有工作要交代。
我跟在老哈后面往他办公室走,老哈穿了件牛屎黄的夹克衫,真弄不懂边境小城的男人们是个什么心理,他们今年似乎集体爱上了这种从草原上流行过来的不可名状的颜色,最初应该是从亚孜巴郎这样的人身上开始的,而亚孜巴郎明显是从牛的排泄物上找到的审美灵感。早上我在狂奔而过的几条大街上,先后看见好几个男人穿着这种颜色的上衣,有个男的穿了条这种颜色的裤子,还有一个穿了件干牛屎颜色的马甲,同时戴了顶湿牛屎颜色的帽子。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以为牛屎长了脚,跟在我和何时了身后,从草原跑到了城市里来,继而我马上醒悟过来,自己有可能在那拉提草原看牛屎看多了,看出了眼幻。更为糟糕的是,回到伊宁的头几天,我走路老是习惯性地东一下西一下地跳着脚走,仿佛生怕踩到了什么。这种走路姿势看上去很滑稽。何时了也是如此,走在路上的时候,前面明明什么都没有,他也要莫名其妙地跳一下,只有我知道他跳过去的是一坨看不见的牛屎。我们彼此笑话对方得了牛屎后遗症。如果在草原再多待几天,恐怕我们连正常走路都不会了。
我刚踏进老哈办公室,老哈就冷不丁地回转身来盯着我看,他脱发严重的后脑勺特别敏感,似乎有某種特异功能,能感知到我刚才在脑子里把他想象成了一坨牛屎。我赶紧把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子。我们这座办公楼的窗外,无一例外种着苹果树,老哈不让修剪掉挡住他办公室光线的树枝,他让那些枝条为所欲为地伸过来,紧贴着玻璃,枝条上的苹果像一些好奇的小仙女,趴在窗子上盯着老哈的后脑勺看。老哈转过身推开窗子,她们就会猛地弹跳到老哈面前,有的直接调皮地给老哈献上一吻。我曾经偷吃了老哈窗外一个妖娆的红苹果,那简直跟吃了老哈的爱情一样,害得老哈叨咕了一个夏天。自此之后,我再没敢打过那些苹果的主意。
老哈发现我在看他窗子上的苹果,马上神情警惕,他闪开庞大的躯体,示意我看他贴在玻璃上的一张A4纸,纸上是他手写的告示,分别用了维汉两种语言,告示有点长,大概意思可以浓缩为两句话:他刚给那些即将成熟的苹果打过药,对苹果心生邪念的人后果请自负。
这招分明是用来对付我的。我假装不明所以,一脸无辜地看着老哈。老哈赶紧清了下喉咙。
一头和田驴子和一匹昭苏马一起拉车,如果和田驴子死了,一定是累死的,因为和田驴子拉车的时候,昭苏马在睡大觉。老哈努努嘴,隔壁办公室,何时了已经上班两个小时了。他一直按江苏时间上班。江苏和伊犁有两个小时的时差。前两天江苏设立了一个“援疆屎壳郎计划”,打算从其他国家引进屎壳郎来解决伊犁草原的牛粪灾难。地球上有两万多种屎壳郎,它们分布在除了南极洲之外的任何一个洲上。非洲靠近沙漠的地带,有一种巨型屎壳郎,长达十厘米,这种屎壳郎吃起骆驼粪来食量惊人。
且慢,我打断老哈,在脑子里飞快地计算了一番,屎壳郎可以滚动自身体重一千一百四十一倍的牛粪球,根据这个数据,一个十厘米长的屎壳郎,大概可以滚动一个足球那么大的牛粪球。我试想了一下,一群十厘米长的玩粪球高手,在草原上滚着足球那么大的牛粪蛋子,这场景多少有点吊诡,容易让人联想到足球队员高超的运球技术。
这是何时了的主意?我问老哈。其实不用问也知道是他。
这个办法真够愚蠢的。谁能保证爱好骆驼粪的屎壳郎,也会爱好牛粪。我的口气有点那啥,我本来想把话说得委婉一点,但是因为生气,加上天性使然,我委婉不了。还好何时了不在现场,要不,我肯定会开足马力和他大吵一架。这不像是他想出来的主意。
这其实也是我的想法,老哈说。他总是想着法子地维护何时了。
我告诉老哈,引进外来屎壳郎,对整个地球来说,属于拆东墙补西墙的愚蠢行为。
老哈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用食指和中指一下一下敲打着桌子的边缘。我感觉他其实想敲打的是我的脑袋。我把头朝右偏了偏,老哈愣了一下,看看自己的两根手指,随即停止了对桌子的敲打。
巨型屎壳郎吞食牛粪的速度明显强于其他屎壳郎,引进之后,伊犁草原的牛粪灾难很快就会得到缓解,旅游业也能得以恢复,老哈说。
看来老哈的急于求成,和那句撒娇语气的“找你是问”有关。这想法有点尖酸,我没把它说出来,估计说出来,老哈会忍痛摘一个毒苹果给我吃。
我撇下老哈,跑去找何时了,和老哈不同,何时了办公室窗外的苹果,手臂能够到的地方,果子一个不剩地都被他揪下来吃到了肚子里。
何时了正趴在桌子上画图,这个理想型的年轻人设想在那拉提小镇的广场上立一座屎壳郎的雕塑,画纸上的屎壳郎是金色的,屎壳郎用后腿滚动着一个巨大的牛粪球,牛粪球也是金色的,跟卡在那拉提山锯齿上的落日一样。
我夺过何时了的画笔扔到一边。
你不可能不知道,引进巨型的外来屎壳郎,会对伊犁草原上的土著屎壳郎带来怎么样的生存危害。屎壳郎不是小龙虾,中国人能把泛滥的小龙虾吃掉,但是,屎壳郎那东西,怎么吃?
我把何时了跟他妈他姐描述的伊犁姑娘的凶悍表现得名不虚传。何时了有点慌乱,结结巴巴地向我解释,其实不管引进哪一种屎壳郎,都有可能带来不可预料的后果。
既然你知道,还出这馊主意,我说。
牛粪灾难怎么解决?你来吃掉那些牛粪吗?何时了脸上带着一抹微笑地看着我,他这表情让我火冒三丈。
去你的吧,你才吃牛粪。我把手里的干馕朝他扔去,何时了一把接住干馕,塞进嘴里大吃起来。
我有时候真恨不能自己去吃掉那些牛粪,何时了说。
我没法跟他这样一个人生气。我也没法跟老哈生气,下班的时候,老哈叫我和何时了去他家吃抓饭,他洋杠子(老婆)做的抓饭比娜孜古丽饭馆做得好吃多了。老哈让我和何时了先去他家,他要骑上他的破电驴子,去伊犁河边一个宰羊的朋友家拿点羊杂碎回来给藏獒吃,他家新近养了只藏獒,吃东西比他洋杠子还麻烦事情多。
我和何时了到了老哈家,想到那只藏獒,我们在他家门口徘徊了半天不敢进去,其间何时了还费劲地折了根树枝,以防藏獒突然冲出来。老哈骑着电驴子回来后,问我们怎么不进去,我们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往里走,进了院子,并没有看见藏獒,我们问老哈他养的藏獒呢。老哈指指苹果树下一只瘦小的小土狗,这就是,老哈说。他给小土狗取的名字叫藏獒。这也太幽默了吧,简直就是个笑话。老哈说这算什么,他那个宰羊的朋友才逗,别人把羊送去宰,总是会少了一只羊腰子。问他要,他理直气壮地说,这只羊只长了一个羊腰子,他能有什么办法呢嘛。有一次,别人发现让他宰的羊少了羊心,他竟然也是这样回答人家的。天底下恐怕再找不出哪个民族比哈萨克族更幽默了。
吃饭的时候我们说到“援疆屎壳郎计划”,其实餐桌上说这些和牛粪有关的东西有点不合时宜,但我们都不是些能把事情高高挂起来的人。老哈在草原长大,他和那些牧民一样,不怎么愿意接受外来事物,他担心巨型屎壳郎的出现会让草原居民感到恐慌,他们会以为屎壳郎发生了基因变异。我觉得既然是这样,那就应该尊重草原,我们可以考虑对伊犁草原本土屎壳郎进行人工养殖,然后再投放草原,这远比引进外来屎壳郎可靠。何时了认为养殖屎壳郎投放草原效率太慢,要比引进屎壳郎多花很多的时间。草原没有时间去等,他也没有时间。他来的时候是春天,山上的雪还没有化完,草原上的草也还没有绿,算起来他来伊犁已经过去了半年多,再有小半年他的援疆工作就结束了,他不能无功而返。他希望在他援疆期间,就算不能从根本上解决草原牛粪灾难,但至少要让大家看见草原上的牛粪在减少。
何时了这样说,让我有些吃惊。他是想在援疆期间,做出点所谓的成绩让大家有目共睹吗?哪怕这个成绩的背后是對草原更为严重的、不可救药的破坏。还有,那天晚上他打电话问我,如果援疆结束,他留在伊犁不回江苏,我怎么看。看样子那只是一句随口一说的玩笑话,我没想到这一点可真是够迟钝的。他不过就是那么一说,不过就是心血来潮。若果真如此,那我再也不想和他说话了。
你大可以一拍屁股就走人,我说。
我没说一拍屁股就走人,何时了说。
你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我端起杯子,一口气把里面的啤酒喝干。
老哈赶紧用他肉肉的手掌拍拍我肩膀,他总是怕何时了吃亏。好吧,我现在有点小情绪,我不说话,我埋头吃东西。我用手把抓饭捏成一个团往嘴里送。为了尊重抓饭,我们都没有用筷子,而是采用这种传统的名副其实的方法来吃它。老哈可能是想缓解一下气氛,开玩笑说我们用手捏成团的抓饭,和屎壳郎滚的牛粪蛋子有点相似。老哈洋杠子听老哈这样说,觉得老哈把她做的香喷喷的抓饭与牛粪相提并论,是对她做的抓饭的侮辱,她把碗重重蹾在桌子上,发出的响声吓了我一跳,我嘴里正往下咽的一块包尔萨克(哈萨克族的糕点)噎在了喉咙里,喝了一碗奶茶才咽下去。我想把碗里的东西继续吃完,结果发现那碗酸奶子刚才受到了惊吓,变得酸不拉叽了。
晚上回去后我感觉胃很不舒服,可能是吃得太饱,也可能是带着情绪吃下去的东西不怎么好消化。第二天上班,我让门一直开着,这样何时了一经过我办公室,我就能看见他。后来,我看见他手里拿着一沓东西,经过我办公室,去了老哈办公室。
何时了从老哈办公室出来后,趴在我办公室门口,问我想不想知道他和老哈说了些啥。他昨天晚上回去加班写了份报告,他觉得引进屎壳郎可能有欠考虑,我们的地球有自我修复功能,消失了很多年的一些物种,白喉秧鸡,袋狼,草原野猪,又开始出现。这说明地球一直在进行着自我修复,我们要做的,是保护地球的这种自我修复功能,而不是横加干涉。引进屎壳郎,可能一时半会儿解决了伊犁草原的牛粪灾难,但是,对输出屎壳郎的地方,会造成新的伤害。地球如果无休止地在人类的干预下恶性循环下去,迟早有一天会丧失掉自我修复功能。
我没想到他转变得这么快。但是,出于一些东西作祟的原因,我没有回应他。何时了像一匹试图进入帐篷的骆驼一样,把半个身子探进来,嬉皮笑脸地问我,下了班,他是不是可以去我的阳台看落日,阳台上的那个松树墩子可是他弄回来的,他有权利天长日久地坐在上面看落日。我拉着脸,不想和他说话。说什么天长日久,再过小半年援疆结束,他也许就回到江苏去。想到那里的女人都一副长生不老的样子,我就心烦意乱。
我扔下何时了,跑到老哈办公室,打算跟他请半天假,我想去伊犁河边散散心,迎着伊犁河吹来的风,呼吸一下伊犁河上清凉的空气。我还想让那拉提草原上的牛粪成为离我遥远的事情,还有月光下那个闪闪发光的小镇,有时候,我觉得它可能并不真实存在。
老哈不说准假,也不说不准假,他问我对养殖屎壳郎的事怎么看。我告诉他中药里面活血化瘀的土元是养殖的,那东西和屎壳郎长得有点像。如果养殖屎壳郎,月亮神三十三号是首选,还有蒙娜丽莎三十二号,它们虽不及非洲巨型屎壳郎食量大,但不用担心它们挑食,本地的牛粪很合它们的胃口。
好吧,如果出了什么问题,那么,草原上的那些牛粪,就得我们自己去吃掉,老哈说。
放心,我们用不着吃牛粪,我说。
这时候我改变了主意,不打算请假去散心了。我原谅了老哈那件牛屎黄的外套。
老哈笑吟吟地看着我,他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绝对没什么好事。果然,老哈说,那么,这个人工养殖屎壳郎的事情,就由你负责吧。老哈的理由是,我养过西西弗斯,有养殖经验。
老哈也太那啥了,我就养了几天的西西弗斯,而且还把西西弗斯养丢了。我极力推辞,我可不想一天到晚跟一群吃牛粪的东西打交道。
老哈告诉我,让我负责人工养殖屎壳郎其实是何时了的意思。
我正待发作,大骂何时了,何时了走了进来,他跟老哈说,同时也是跟我说,他的某个姐打来电话,说他妈被车撞了,正紧急送往医院。他跟我们说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姐也打了相同的电话过来,听起来,伤势比较严重,情况十分紧急,甚至可以说是危急。何时了表情淡定,说他妈被撞可能是假,但不管怎样,他总得回去看看。
我问何时了,如果他以后留在伊宁,是不是他妈都会这样那样,不停地出现各种状况。
何时了想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我说,完全有这种可能。他的样子很坦诚,他不想对我撒谎。
老哈让我开车送何时了去机场,我让老哈派别人去送。我可不想像斯大爷,穿着羊皮大衣,永远留在寒冷的冬天。
何时了有点难过,他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猛然记起梦里西西弗斯纵身跃下阳台前看我的那一眼,眼神何其相似。
那啥,我叫住何时了。
何时了停下,等了半天,不见我往下说。
我想知道,你们伊宁人说的那啥,到底是个啥意思?何时了说。
你自己想去,我说。
这家伙低头想了一会儿。那啥,我懂了,他说。然后朝我眨眨眼睛,钻进车里,一溜烟地走了。
那天下班路上,我走得凄凄惨惨。跑步十几分钟就能到的路程,我走了一个小时才走完。回到家后,我一点也不想吃晚饭,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然后跳起来,乒乒乓乓对房间进行大扫除,我期待在大扫除的过程中能意外地发现西西弗斯的踪迹,哪怕是标本也行。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天晚一些的时候,我坐在阳台的松树墩子上看落日,这个松树墩子是何时了从果子沟弄回来的,当时一个哈萨克族人正准备用一把笨重的斧头,把它劈了当柴烧奶茶,何时了觉得可惜,就把它弄回来放在了我的阳台上,他说,他要天长日久地坐在这个松树墩子上看落日。但是现在,只有我坐在松树墩子上。我有点黯然神伤。耀眼的落日给我浑身镀上了一层金甲,一切都在闪闪发光。某个时分,我无意中转动了一下视线,这时候,我惊讶地看见了西西弗斯,它正披着和我一样的金甲,趴在玻璃窗上,无限迷醉地欣赏着伊宁的黄昏。
原刊责编 李慧萍
【作者简介】杨方,出生于新疆,现居浙江。出版有诗集《像白云一样生活》《骆驼羔一样的眼睛》、小说集《打马跑过乌孙山》《澳大利亚舅舅》。部分小说入选本刊及《小说选刊》《中国年度中篇小说精选》。曾获《北京文学》优秀短篇小说奖、《诗刊》青年诗人奖、第十届华文青年诗人奖、浙江优秀青年作品奖等。长篇历史小说《江南烟华录》被改编成电影《大明监察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