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夜晚的宁静
2023-07-20刘建东
摩托车几乎占据了宿舍一半的地方。隔着一张桌子,我小心地站在另一边,悠闲地打量着魏老师摆弄着那些工具。他的手上沾满了油渍,一边修理一边不停地抱怨:“这哪儿是摩托,纯粹是一堆废铁。”摩托车是常见的嘉陵牌,车身上的黑色油漆已经变成了浅灰色。右边的车把上,系着一截红布条,魏老师说,那是他老婆逼他系上的,说是能辟邪。
屋子里很快就充斥着机油和汽油混杂的味道。我用书挡着鼻子,尽量不让他看出我对这股味道的拒绝和抵抗。我劝魏老师:“你每天都要回家,早该换一辆新的。”
魏老师从摩托后面抬起头,盯着我,像是看一个怪物:“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钱呢?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我想换,钱得答应啊。它根本就不在我身边,听不到我的心声。”
他一下子就把我的话堵了回去。我默不作声。他继续专注地修理摩托,但并没有停止表达怨气。他不停地看着窗外渐渐变了颜色的天空,他说,如果摩托不出问题,天黑前,他就能踏上归途了。他又说嘉陵摩托车就是一个捣乱的学生,专门找他的麻烦,三天两头地罢课。他说:“有时候真想踢它两脚解解气,可又怕它‘病情加重。或者干脆把它扔到荒郊野地里,任雨打风吹,自生自灭吧,可谁来载我回家呢?”这种爱恨交织的矛盾心态,始终伴随在修理摩托车的过程中。时间在难闻的气味和他唠叨的怨声之中很快地流逝,夜晚悄悄地把窗户涂上了浓浓的黑色。屋内的灯光亮了。终于听到了摩托喘息的声音。我惊呼道:“好了好了。”我的欢呼是发自肺腑的,因为我知道,此时,他要披着夜色出发了。
等魏老师走后,宿舍里宽敞了许多。我打开窗子和门,让屋内几乎静止的空气活跃起来,屋内的气味开始流动,纷纷涌向窗外。我似乎能感觉到,我头发里机油、汽油的味道,正在欢快地从密集的黑发中钻出来,一缕缕,一束束,在空气中与其他味道汇合,然后,毫不犹豫地随着气流,冲出窗户,奔向更广阔的夜空中。我顿时感觉呼吸顺畅了,坐在床上,裹紧了大衣。
我大学刚毕业,分配到炼油厂子弟学校教书。魏老师和我一个宿舍。他比我大十五岁,是河北大学中文系一九八三届的毕业生。他的家在距离炼油厂二十公里之外的一个村子里,每一天,妻子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在家里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等待着他穿越白昼和夜晚,带给他们温暖。回家的交通工具就是这辆伤痕累累的嘉陵摩托。虽然破旧,却又相伴始终。每天早晨,当他抖落雾气或者露水,来到单身宿舍楼下,他都会小心而吃力地把它搬上二楼我们共同的宿舍里。它在宿舍里出现的时间比魏老师更长,从风尘仆仆的早晨到仓皇失落的傍晚,整整一个白天,静静的宿舍和静静的嘉陵摩托,是两个沉默的伴侣。有时候,宿舍里会飘起比较复杂的味道,混合着汽油、机油还有泥土的味道,按魏老师的说法,那说明嘉陵发了脾气,魏老师在忙碌地修理着。那股味道经常会在宿舍里停留一天,甚至更长的时间,说实话,即使这股味道已经伴随我有两个月的时间了,也丝毫没有培养起我对这股味道的喜欢,甚至还有一些憎恶。这股味道是属于魏老师的,而不属于我。我曾经无数次地问过魏老师:“你没闻到宿舍里的怪味吗?”魏老师坚定地回答:“没有,啥怪味也没有。”我不能公开表达我的情绪和感受,我想是源于对魏老师的同情。
我和魏老师虽然住在一间宿舍里,刚开始时,我们的交流并不多,毕竟我们不是一代人。直到有一天早晨,当第一节课的铃声响过,他仍然没有在语文组办公室出现。组长杨老师焦急万分,在办公室里一边转圈一边甩手:“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我拿起魏老师的课本,说:“我替他去吧。”从那之后,我便时不时地成了他的义务代课老师。开始时是偶尔一次,后来慢慢地增加。我并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是魏老师过意不去,内心愧疚不已。除了时常从家里给我带些花生、红枣,还渐渐地向我敞开了心扉。
“你知道为什么不管多晚,不管天多黑,我都要赶回家吗?”自从我开始替他代课后,魏老师对我说话的口气都变得诚恳。
我摇摇头:“我哪里知道。”
魏老师表情变得严峻,脸色阴沉:“谁愿意这么辛苦,每天奔波在路上。可是,仙生啊,我是没有办法呀。我和你不一样,你单身一人,无牵无挂。而我,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和上苍的考验。”
他所说的命运的安排和上苍的考验,是他乡下的妻子。“她卧床不起,生活不能自理。我每天要照顾她的起居,可为了这个家,我又不能丢下工作,失去这份可观的工资保障。我就只能认命,只能每天奔波在路上。”
对于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说,人生路还很漫长,更大的考验还在后面。我不禁心生怜悯。我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你没按时回来,不管什么情况,我都可以替你代课。”
他有些動容,哽咽着说:“你是个好人,不像某些人。”
他所说的某些人,是指宋校长。宋校长早就掌握了他经常迟到的事实,他曾经把我叫到校长办公室,询问我一些情况。我替魏老师打圆场:“他家里确实是有病人需要照顾,他妻子的情况您也了解……再者说,路上经常会遇到一些不可预测的情况,不是天气不好,就是交通工具出现一些状况。没关系,反正我年轻,多代课有利于我尽早地成长……”
宋校长打断我,他严肃而愤怒:“你不用替他说话,也轮不到你背这个黑锅。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作为迟到的借口。这是纪律,如果一个单位,没有一点约束,没有规矩,那不乱套了?”
吓得我不敢再说话。
校长对我是这个态度,对魏老师,只能更坏更糟糕。每一次,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魏老师都表现得比校长更愤怒,而且更郁闷。那天黄昏,他居然破天荒地从床下面的箱子里翻出一瓶石家庄大曲,把从楼下小店买的熟食摆到桌子上,非要和我痛痛快快地喝一场。我犹豫不决:“魏老师,你回家的路还那么远,要骑摩托车。喝酒不能骑摩托的。”
魏老师却不以为意:“没事没事,太稀松平常了。过年走亲戚时,通常都是喝了一家又一家,哪次不是喝得东倒西歪的,照样骑摩托奔向下一家。又不是你要骑摩托赶路,你怕啥。”
我没法驳他的面子。
我们面对面喝酒。他酒量惊人,我是小口小口地抿,而他喝一口便下去小半杯。喝酒时的魏老师完全不像在课堂上的样子,显得放纵而无所顾忌。他指着我的酒杯说:“你这哪是喝酒,喝药呢?”
他说归说,并不在意我喝多少酒。一口酒下肚,他兴致盎然,嚼着生花生,对我说:“你听说没,我们藁城人都能喝酒。这可不是传说,是实情。早年间,藁城人喝酒不是从上菜开始的,经常是上菜后,酒已经喝大了,酒席也快散了。”
当然,他喝酒的目的,不是要讲藁城人的酒文化,而是要发泄一下胸中的郁闷和愤怒。他先是吐槽宋校长。他说:“不管你怎么看待宋校长,反正我是超级讨厌他。我就是看不起他,给我提鞋都不够资格。你别看他衣冠楚楚,人模人样的,其实就是草包一个,肚子里没有一点墨水,还天天对别人说,自己是名校毕业的。全厂谁不知道,要不是他的挑担是副厂长,校长的位置哪能轮得到他,咱们学校有那么多优秀的老师,那么多正儿八经大学毕业的。他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素质还那么差,满嘴脏话粗话,爱给人穿小鞋,背后玩阴的,这就是现实,血淋淋的现实。”
我刚刚步入社会,十分腼腆,不大习惯这种说话的方式。他背后说别人的短处,尤其议论的是校长,让我尴尬不已,我心怦怦跳,坐立不安,可又没勇气离开,也不知道该不该答他的话。好在他也没有让我表明态度,而只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很快,他就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痛说自己无奈的境遇。他说毕业时,有机会留校当老师,他的成绩优秀,又是班长,系领导把唯一的一个留校名额给了他。可他顾念家乡的妻子,顾念家庭,所以把名额让给了同宿舍的同学,来到了这个离家近一点的工厂,当一个中学语文老师。他当时就想,在哪里都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大学里当一个老师能有所作为,中学老师不也一样吗?可是现实真的很残酷。“如果我现在是一个大学老师,校长能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吗?”
他眼望着窗外,愤愤不平地说:“即使如此,我还是个理想主义者,我远大的抱负从来没有消失过,我想成为一个对单位、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不仅仅是对家庭。可惜啊,可惜我怀才不遇,可惜我生不逢时,可惜我命运不济,不像你这样,无牵无挂,可以轻松上阵。”
面对一个年长我十几岁、阅历更加丰富却自以为辜负了自己才华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去宽慰他,我的语言显得贫乏而无力,我只能听他诉说,看他把酒当水一样喝,听他把自己的命运怪罪在校长和时运之上。即使愤慨占据了他的全部情绪,他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唯一能讓他激情饱满的理由——回家。他抬腕看了看表,表情瞬间就转换成慌张,他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拧紧盖子,把剩下的酒重新塞回到床底下的箱子里,说道:“太晚了太晚了,我得马上走。家里还有病人等着我,还有一大家子在等着我。”
他带着醉意冲进沉沉的黑暗之中,对于他来说,这可能是一段必须要克服的艰难路程,我却辗转难眠,闭上眼,我头脑中的魏老师是一个东倒西歪的人,在漫长而幽深的黑暗中踽踽前行。
他和校长的关系越僵,他迟到的频率就越高,而我给他代课的次数也在相应增加。他迟到的理由多半是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妻子。这个理由正当而且能引起共情,让我夹着课本走进他的教室时有一种崇高的意念支撑着。魏老师也越来越焦虑不安。他乡下的妻子,除了身体上的疾病,似乎还正经历着心理的折磨。他说,轻生的念头像霉菌一样在她的身体里滋生着,顺着她的头发、眼睛、鼻孔、嘴巴和皮肤疯狂地向外生长,猛烈地撞击着他脆弱的神经。他说,有一天早晨,他发现身边的妻子不见了。他疯了似的到处找她,堂屋、西屋、厨房里都没有,最后是在院子外的草垛旁找到的。他不知道妻子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爬行了那么远的距离。他发现她时,她的身上覆盖着一些稀疏的干草,手里握着一盒火柴,正拼命地尝试着,想把火柴点着,以便点着她身上的干草。可她手上一点劲儿也没有,她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湿漉漉的,不管她多么努力,她都无法让火柴头冒出一星的火花。魏老师说,他看着妻子绝望的表情、绝望的手,顿时觉得生命好像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可他并没有被击倒,他苦涩地笑着说:“就像是一个不可预测的泥淖,她陷得越深,我身体里的力量就越强大,拼命地要把她拉上来。”
在同情之外,我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他和校长的关系,是横亘在我面前的一堵高墙。每当我夹着书去替他代课时,都唯恐在楼道里碰到校长。事情就是这样蹊跷,心里怕什么就偏偏会遇到什么。我不知道校长是刻意还是无意,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在魏老师教室门口偶遇宋校长,他像是随意从楼上下来,拐了过来,迎面而来。我心头一紧,脸上有股热辣辣的感觉,慌乱地说:“校长好。”宋校长面色凝重道:“又没来呀?”然后目送我仓皇地逃进教室。站在讲台上,我仍然心有余悸,气息不稳。
年底,透窗而进的冬日暖阳极其罕见,映得我心里亮堂堂的,这是我工作的第一年,也是我初次拿到半年的年终奖。而刚刚从财务室回来的魏老师,却没有我这样幸运,坐在我对面的他脸色铁青,一句话也不说。我低下头,其他的老师也装作没有留意他气鼓鼓的表情。但我们明显能感觉到办公室内紧张而压抑的气氛,感觉到他内心快速累积的愤怒,然后,他心中的火山爆发了。我们听到椅子挪动与地面快速摩擦的声音,然后,他站起来,旋风般冲出了办公室。杨组长从学生们的作业本上抬起头,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小董,你去看看。别出什么事。”
怒气冲冲的魏老师冲进了校长办公室。我没敢进去,站在门口,听着他对校长咆哮,语言粗俗不堪,攻击性和侮辱性极强,指责校长取消他的年终奖是打击报复,是人身伤害。我几乎没有听到校长说什么,我只听到校长打了个电话。过了一会儿,有两个保安慌慌张张地跑上来,敲门进去。然后把魏老师拖了出来。魏老师仍在气头上,他几乎没有看到我,任凭保安把他拽回到办公室,死死地摁到椅子上。两个人就站在他旁边,一边一个,寸步不离。魏老师余怒未消,嘴里嘟嘟囔囔。两个保安的存在扰乱了语文组正常的工作秩序,我们都觉得很不自在,包括魏老师自己。后来还是杨组长好说歹说,把保安劝走了,她保证,如果出了什么事由她负责。
在我的印象中,魏老师和校长之间的角力从来没有停止过。两人互不相让,互相敌视,谁也不想表现出软弱的一面。魏老师无数次地威胁校长说,他要调走,调到一个更能充分展示他的才华、他的能力、他的远大抱负的部门去。他特意隐去了意向的调动单位,好让校长能够浮想联翩。可校长根本不吃这一套。校长无情地回应他:“赶紧的,调令一来我就签字。”而且校长还追加了一句:“如果你真能调走,我给你烧高香,祝福你能高升。”他这句话让魏老师咬牙切齿,却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有关魏老师调动的消息,在老师们中间悄悄地传开,但是没有一个人找他本人求证。而他自己,仿佛也沉浸在大家的猜测之中,保持着一种故作神秘的姿态。但是他终究还是没让这个秘密烂在自己的心里,而是全盘托给了我。我觉得他有好几次想要说什么,但是都没有张开口,有一天中午,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午觉,钢架木板床吱吱响,害得我也睡不着。他突然开口道:“仙生,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你首先得保证,即使烂在肚子里也不能透露给别人,我才会告诉你。”
他这么神秘而严肃,弄得我都怀疑自己的人品了,我发誓说:“我保证。”
“你知道我要调走的消息吧?”他说。
即使我闭着眼睛,仍能感觉到摩托车的存在,它横在我们俩之间,我能闻到汽油、泥土、青草的味道。那些味道是从油箱、轮胎、车身各个角落缝隙钻出来的。我应付道:“你真的要调走啊?”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看看中学糟糕的氛围,让人喘不过气来。你没觉得吗?”
我推托说:“没有,可能是我,没有那么敏感。”
“你刚来,有很多事你还不清楚,不明白。等你待久了,就会醒悟。我必须走,必须毫不犹豫地告别。不需要任何的留恋。”魏老师加重了语气,“我要调到党办去。党办的王主任已经找了我多次,非常诚恳地问我愿不愿意调到他那里,他那里急需一个写材料的秘书。到现在,我还没有答应他呢。”
我说:“党办肯定比学校好啊。”
魏老师说:“是啊,王主任也这么说,直接和厂领导接触,上升的机会多。他还给我举例子,说咱们党委江书记以前就是党办秘书出身。”
我鼓励他,还是抓紧调到党办吧。实际上我是觉得他和校长的关系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我是真心希望他能换个好的环境,以便能调整好心态,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当中,像这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是长久之计。我说:“祝你也有个江书记这样的好前程……”便沉沉地睡着了。
随着冬天温度的降低,我对嘉陵摩托散发出来的味道越来越无法忍受。即使对魏老师的同情还在,那辆残破的摩托在我的心里也渐渐失去了它的地位。有那么几次,我试探着向魏老师建议,是不是可以把摩托移出宿舍,就放在楼下。魏老师断然拒绝了,他的理由仅仅是怕摩托车被人偷走。我心里说,这么破的摩托车,别人偷走有什么用呢?
他依旧迟到,依旧有着同样的原因。而我,则依旧替他上课,站在他的课堂之上,我甚至产生了某种错觉,这就是我的班级、我的学生。
这年冬季,大雾是常客,密集而令人惶恐,尤其是在夜晚。而魏老师,骑着那个有点残废的嘉陵摩托,每天破雾而来。我仿佛觉得,他的人生就是行走在磅礴的雾气之中,看不到尽头的天光。
可他仍在拼命地挣扎着。
他大学同窗要来的消息,他早早地就迫不及待地透露给我。他说他要好好地请同学吃一顿饭,让同窗感受到自己的热情。他盛情邀请我作陪:“你一定要答应啊。”
他说的同学就是因为他舍弃名额而留校的那位,姓金,已经是中文系的副教授。我觉得,金教授专程来看他,显然是还念着他的善意,所以金教授大老远地背着一箱保定的特产——酱菜。魏老师拿出一篓酱菜,感慨地說,还是老同学知道他想要啥,这是他上大学时最爱吃的。金教授笑着说:“你家里人多,够你吃一阵的。吃完了我再给你买。”金教授比魏老师年轻,他告诉我,魏老师是他们宿舍最大的,而他是最小的。魏老师上大学时都有孩子了,让他羡慕不已。
魏老师特地在生活区最豪华的饭店订了一个包间,买了一瓶五粮液。买回来后他把五粮液摆在桌子上,盯着看了半天,问我:“你说这瓶酒咋就这么贵?”
我说:“十大名酒,当然贵呀。你喝过吗?”
他直摇头:“别说喝了,这是我头一次摸。”
魏老师下了血本来招待同学金教授,自然是想让同学看到他混得还不错,前程似锦。他虽然没有向我明说,但我心知肚明,知道他让我参加同学宴的目的。席间,当他借着五粮液的酒劲,兴致勃勃地告诉同学金教授,他要调到党办,开启一段新的美好前途时,我频频点头,附和着说:“我们现在的党委书记以前就当过党办秘书。”以此向金教授暗示党办秘书岗位的重要性和重要意义。魏老师赞赏地看着我,催促我也多喝两杯。
我们仨并没喝完那瓶五粮液。金教授和我都不胜酒力,我们俩才喝了二两,平日里嗜酒的魏老师也没舍得把酒喝完,他只喝了三两,剩下的半斤酒,他小心地拧紧盖子,揣进了怀里。当天晚上,金教授下榻在厂招待所,魏老师提前就订好了房间。金教授执意要自己结账,被魏老师硬生生地拒绝了。他们俩,两个大学同窗,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聊了许久。
我独自躺在宿舍中,夜晚如此的幽静。那一两酒开始起了化学反应,热流在我的身体里乱窜。我的目光陷在黑暗的深渊中,却能真切地看到那辆摩托车的存在,它似乎正张着血盆大口,痛快淋漓地呼吸着。冬天里,温暖的屋子里,异样的味道生长得茂盛而汹涌,直扑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床板变得滚烫,让我辗转反侧,烦躁不安。我从床上跳下来,走到窗户边,把窗户开到最大。路过嘉陵摩托时,我摸黑踢了它一脚,摩托没吭一声,我的脚反倒疼得钻心。我回到床上,重新躺下来。味道并没有丝毫的减弱,没有像往日那样欢快地冲出宿舍,拥抱茫茫的黑夜。相反,它似乎更加留恋暖意融融的屋内。那股味道更加丰富复杂,仿佛充斥着人世间所有令人讨厌的味道,在我的身体里翻江倒海。我终于到达了忍耐的极限,怒不可遏地从床上再次起来,打开灯,对摩托怒目而视。摩托并没有上锁。我尝试着挪动它。还好,摩托虽然笨重,但我还能艰难地把它挪出宿舍。楼道的灯光昏暗,把我笨拙的身影歪歪斜斜地映在斑驳的墙壁上。本来我是想学学魏老师,把摩托搬到楼下,可是看着伸向楼下的楼梯,我放弃了。熄火的摩托就是一个大大的铁疙瘩,我根本没有能力把它弄下去。我只好把它一点点地挪到了二楼的厕所里,让它和厕所里的味道做伴。没有了摩托的干扰,宿舍里的味道仿佛一下子友好起来,轻柔了许多。我盖好被子,终于可以踏实地进入睡眠。
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魏老师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悄悄地进来,摸着黑躺下。我听到他的床板响动了两下,之后就归于平静。但是没过五分钟,我又听到床板的声响,他起床,打开门,走了出去。他是不是发现摩托不在了,他是不是出去寻找他的摩托了?在我的胡思乱想中,时间又过去了一个多小时。我脑海里全是他在生活区里孤独寻找的身影。我再也无法忍受猜测的痛苦,从床上下来,从厕所里把摩托重新挪回到宿舍里,放的位置都和之前一样。味道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我无可奈何地承受着,直到天光抹去了窗玻璃上的黑暗,直到他的脚步声慢慢地接近宿舍。
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说:“你起得好早啊。”
他含糊其辞地说:“是啊是啊。”
就好像,他只是晨练刚刚从学校的操场上归来;就好像,并没有发生过摩托车曾经消失的事情。
金教授离去后的一段日子,魏老师情绪低落。他和校长的关系仍旧剑拔弩张,校长有时候会故意制造两人邂逅的机会,然后像是很随意地问那么一句:“魏老师,调动的事办得怎么样了?”魏老师也没有怒目而视,而是保持着微笑,说:“放心吧,踏踏实实等着好消息吧。”
虽然他夸下了海口,调动的信息却迟迟没有到来。他那辆老迈的嘉陵摩托车,却似乎已经无法承受每天的劳作和颠簸,不断发泄着自己的不满。宿舍里,机油、汽油、泥土混合的味道就更频繁地光顾,我感觉自己是待在一个机修厂里。我劝魏老师:“该换就换一个吧,哪天真把你撂到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看你怎么办。”
他对自己的伙伴充满信心:“我了解它的脾气秉性,这么多年了,它几乎和我合体了。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这是家常便饭。我常常被它扔在半路上,可不管它怎么闹脾气,最后都会被我制服。”
受伤的摩托、不平静的夜晚、落魄的语文教师,是叠加在我心头的一份重量,那重量时轻时重,却阴魂不散。我多么盼望那辆满身伤痕的摩托能够移出我们的宿舍;多么盼望夜晚能晚一点到来,好让魏老师回家的路更加光明;多么盼望,魏老师能够回到正常的教书生涯中。我渐渐地感觉到,带两个班的语文课的压力以及其他人异样的目光……
魏老师最后的时间,停止在一场冬雪的夜晚。
雪是临近夜晚才开始飘落的。我告诫魏老师,今晚就不要回家了,天气预报说这场雪来得很凶猛,会让他回家的路十分艰难。魏老师笑着说:“前两年的冬天,你还没来。那场雪是我这一生中见过最大的一次,铺天盖地,暴风雪级别的。根本看不到路,我几乎是推着摩托车在走,一直走到下半夜,还不是照样回到了家。”
我说:“不在乎这么一晚。”
“不,我老婆可不这么想。如果我一天不回去,她都会胡思乱想,不吃不喝,整晚上不睡,盯着无尽的黑暗,把眼睛熬干。”魏老师悲伤地说。
我的劝说没有阻止他回家的决心。我看著他把嘉陵推出宿舍,我说:“一路平安啊!”
魏老师说:“明天早晨……”
我急忙说:“我知道我知道。”
第二天,他没有准时来,和我预测的基本一致,我夹着课本,准备去替魏老师上课,桌子上的电话响了。
我和校长、办公室主任赶到十几里地之外的乡镇医院时,雪已经停了。在拐向乡镇医院的路口,我看到了魏老师那辆摩托车,埋在积雪中,厚厚的雪覆盖着它,露出来的车把上,飘着那根不屈的红布条。
从医院里出来,我们直接去了魏老师的家。一夜的暴雪,让通向魏老师家的乡村公路寸步难行,轿车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我坐在后排,翻看着医生交给我的魏老师的遗物。其实也没什么,一支笔,一条手帕,令我意外的是有一张名片,名片已经打湿,但上面的字还能看得清。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张名片,他也从来没有给人发过,名片上印着魏老师的大名,后面是:党办副主任。我惊讶地看着那几个刺眼的字,眼睛渐渐地模糊了。
魏老师的家终于到了。在颠簸和寒冷的双重作用下,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脸色蜡黄。问过村民后,轿车试探着在魏老师的家院子前停下来,司机摁了几声喇叭。我们下了车,松了松麻木而僵硬的腿脚。听到喇叭声,院门打开了,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后面跟着两个孩子,男孩七八岁,女孩五六岁。女人惊惧而慌张地看着我们。我上前一步,疑惑地看着健康的女人,问:“这是魏老师家吗?”
女人说:“是啊。我是他媳妇。他昨天没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慌张地看着我们,没等我回答,便泪流满面。
原刊责编 惠靖瑶
【作者简介】刘建东,1989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1995年起在《人民文学》《收获》等刊发表小说。著有长篇小说《全家福》《女人嗅》《一座塔》,小说集《情感的刀锋》《黑眼睛》《丹麦奶糖》《无法完成的画像》等。曾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孙犁文学奖等奖项。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河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