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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音树下

2023-07-19姚晓虹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3年7期
关键词:八音鸟笼榕树

有一年在高速路上,忘记要去哪里,只记得自己昏昏欲睡,车上的颠簸和身体不得舒展都是让人非常不舒服的。车到一座小山边,来了一场大雨。雨后的天空尤其蓝,近似一面深山里无人知的湖泊,漾出盈盈的水波。转过一个小山坡,半道彩虹悬在天边。彩虹弧形优美,因为形成不够彻底,光晕并不清晰,色彩的界限也模糊得很,像是戴着起雾的眼镜看到的,别有一种朦胧美。这样的美让耳目喝了琼浆玉液,舒畅得不得了。

半道彩虹渐渐隐去。一抬眼,看见高速路上一个蓝底指路牌上罗列的地名。别的我都没看,只看到了三个字:云落村。这是多么有诗意的一个地名,在我的童年里,有许多和云落村一般充满了遐思的地名。有叫作“菽园”的。菽是豆类的总称。古语云:“菽者,众豆之总名。”顾名思义,难道菽园是一个种满了各种豆类植物的园子吗?其实不是,菽园是一个包揽了八条巷子六十多户人家的地名罢了。

雅致的还有叫作星辉里的。“里”从秦朝时就是行政区划单位的一个名称。唐朝长安的城市划分和管理规矩,城内有里坊区划,每百户为一里。传统的北京地名多以“胡同”“夹道”“街”“巷”称之。有一年去北京,在一家小店前吃豆浆时,听到有人说“垂杨柳北里”,是一个建于1980年的小区,这个似乎辅证了“里”的确是一个行政区划分单位。

星辉里建成的年代久远。民国十七年建成,一阳埕二进厅,两火巷,一后包,属于中国传统古建筑的硬山顶结构,总面积不低于一千平方米。“星辉耀耀落人间”——可以想象,这是一处被星光浸透过的建筑群。

还有一个地名唤作“八音树下”,儿时的我十分好奇,问:“外婆,八音树是什么树?”

“榕树。”外婆一边揉着面团,一边回答。

“八音树是榕树的别名吗?”我卖弄着早上老师刚教的知识,“就像芙蕖、菡萏是荷花的别称一样。”

“啥哩啥哩?什么妇?什么蛋?”外婆素日只讲方言,普通话听不太懂。

我也解释不来,素性耍赖道:“笨佬儿外婆,你别问太多,回答我的问题就行了。”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外婆故意用她揉面的手在我的头顶上抹了一层白色的粉帽子,“当时我们这儿有老县城的城墙,墙外有……明渠,日夜行船来来往往,我听船公闲聊说这种船叫作乌篷船。哩浪呦,船上什么物件都能栽,大件的木材,小件的像是应季的香椿、榆钱、米盐都由乌篷船载着停到一处宽敞的泊船水域。因为泊船的水域种了一圈榕树,这片水域就叫做八音树下。”

榕树我是见得多了,叶子小小的,三四月的时候会突然落叶。落叶的正面是金子般的赤黄色,背面却是黄绿色,片片舒展,还带着水分,让人觉得那不应该是落叶,而是仍然金灿灿地挂在枝头上的。然而神奇的是,抬头望上去,满树仍是一片深深的绿,仿佛叶子的春生秋落四季轮回都是同时进行的事情。

垂叶榕的花小,我们只能看到黄豆大小的花托,花托像一个个小罐子。花被掩在小罐子里,瞧不见花托内壁长着的小花,要特意去看才知晓它们开花了。开花是一场隐秘的冒险,但结果就不一样了。榕树果实小小的一颗,是缩小版的小苹果,成熟了呈诱人的黄色。到了垂叶榕结籽的季节,果籽成熟了就开始落下来,簌簌地,像下了一场密密的雨。一夜之间,树下就铺满了。路过的人忽然觉得被什么东西掉下来打到了,都抬头看看后会意一笑:噫,榕树结籽了。

“榕树啊,是一个勤劳的老母亲,结的籽多的呦,和麦穗一样。”外婆说。

我倒是想到了另一个比喻,于是说:“像外婆你做过的韭菜饺子一样多吗?”

“榕树籽天上星,外婆这辈子做过的韭菜饺子不值当拿来说的。”外婆被我逗笑了,“老城区呀,三十多年前单是河流就有南北窖河、方厝前河、杉浮溪、泰兴河、田尾溪、泮河……八音树下又宽又阔,到了夜晚,乌篷船马蜂回窝一样来这儿停泊。岸边种着大榕树,枝桠像个吊钩伸到了水面上。风一吹一扫,树籽落在船篷上,叮叮咚咚,呯呯嘭嘭,乒乒乒乒……那些声儿就是经多见广的船公也形容不出来。再远一些,听着模糊不清,有些像是金龟子‘嚓嚓嘎嘎’爬过树枝的声音……久而久之,不知道谁把这些榕树叫作八音树,我们这儿的原地名就渐渐被大家忘记了,改叫‘八音树下’。”

外婆讲得我悠然神往。八音树下西临绵盛内,南接高地巷,北壤杨财合铺(卖豉油的店铺),总面积约500平方米。到了我这一代,水域、篷船、阴渠、水域旁边种的榕树,我一概没有见过,倒是八音树下依然有着卖花鸟、金鱼及古玩的小店隐于巷陌里。

我经过的时候会看到穿着塑料拖鞋、白背心和黑短裤的店主面壁坐着。吊扇呼呼地转动,门前的鸟笼闪着劣质金属的贼光,一只画眉恹恹地困在里边。

这家卖花鸟、金鱼的小店曾有过耀眼的荣光,老城养鸟、驯鸟、遛鸟、斗鸟的人和这家小店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渊源。我十多岁的时候,日日瞧见提着鸟笼的男子面目严肃或谈笑风生地自小店出入。现在偶然只见到一个提着鸟笼的大爷,脸上带着一些老年人特有的谨慎笑容,他和他养的鸟在公园的榕树下蹉跎上一天半日,也等不来另一个提着鸟笼的大爷和另一只鸟儿。

说到这儿我突然又记起一件旧事来。有一天晚上,外婆和我从杨财合铺卖豉油回家。我撞上了一只鸟笼,鸟笼的主人——一个黑脸方长下颌的汉子嘁的一声,掀起帷布,趴在鸟笼边瞧着。

我讷讷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外婆拉着我的手走远,我仍在想着那帷布掀起的时候瞧见的一只漂亮鸟儿。头冠是红得像烈火的颜色,从鸟颈背往下却像是一张彩锦,现在想起来是《千里江山图》中高雅的青绿色,但要稍浓郁一些。我望过去的时候,鸟儿一双豆儿大小的眼睛,溜溜地盯着我看。

我叹了一口气问:“外婆,鸟儿为什么要关在笼子里,不能到树上去。”

外婆一手提着豉油,一手牵着我,谁家的院子里传来了玉兰花的浓香。外婆轻轻“嘘”了一声,“噢噢噢!小声点。”

“什么?”我有些发懵。

“我们说话小声点,别让遛鸟的那个雷公听到了。”外婆把声音压得低低的,“我跟你说哦,外婆是鸟变来的。”

“什么鸟来着?”我的声音拔高了,连尾音都在颤抖。

“你听着以后有个心数,你外婆就是你刚才见到的那种鸟——鹦鹉。”外婆露出了小孩子一般的笑容。

外婆是鸚鹉,那我不也是一只小鹦鹉。我可不想被关在笼子里,再罩上暗无天日的帷布。我紧紧地攥住了外婆的手,回到家连后背都是冷汗。

很多年以后,我跟外婆讲起这件事。

外婆摇了摇头,她完全否认了这件事,一本正经地说:“外婆是个顶正人,不说谎的,怎么可能这样骗你呢。”

“什么真什么谎,你心里没个数,糊涂佬儿。”我瞧着外婆,仿佛听到外婆调侃我的心声。

外婆脸上的老人斑更多了,她坐在一只垫了几个花布枕头的藤椅上,在我偷偷地挖一勺冰淇淋喂她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道细微的银光,恰似那天晚上的星光投射在我的心上。

在平淡枯燥的日子里,偶尔冒出一点孩子气,说着“外婆是鸟变来的”,瞧着被吓得傻里傻气的我。

那时候的外婆一定得到过恶作剧的快乐,这快乐和用没有牙齿的嘴吞下一勺香草冰淇淋的快乐大概是一样的。

作者简介

姚晓虹,儿童文学作家。在《萌芽》《十月少年文学》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出版过青春成长小说《时间深处》、儿童长篇小说夏日之旅系列《爸爸不只是一个词语》《每一个孩子都是一颗独特的星球》《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谁能规定我们的一生》等。《我的仙女妈妈》入选中央精神文明办的全国农家书屋重点推荐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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