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风月九篇诗
2023-07-19方鸣北京
◆方鸣(北京)
1.
2017年,我退休了。还没来得及享受退休后的美好时光,组织部的某部长突然传旨来:方社长退了以后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再做出版。我去,你想多了吧你。
自1982年起,我做出版已经整整三十五年,“半世浮萍随逝水”“愁向风前无处说”,部长大人怎能懂得纳兰性德的心性和伤叹呢?
我可还真没想过重出江湖,我早说过,本人最喜好人生四事:读书、写作、收藏、旅行。当然,人生苦短,如果一生只专注一件事才是最好,就像木心在诗中说,一生只够爱一个人。那么,这四件事,岂不是可以让我过四遍快活人生了?
而可怜的我,只有一个人生,而且还就剩下了一小半,便只能抓紧把四遍人生合起来过。最好,我每做一事,都能涵盖人生四事,过成大四喜。
试想,我去入藏一卷《徐霞客游记》的清乾隆四十一年(1776)徐镇刻本,或是清嘉庆十三年(1808)叶廷甲刻本,然后慢慢地掀开古纸,读着徐霞客的文字在书中漫游,再随着旅行家三十四年的旅迹行走,游碧海而暮苍梧,最后写出一篇游侠美文,这样便可完成一次读写藏行。
想得真美,那就去美。两年间,我马不停蹄地去各地访古—古青州、古兖州、古徽州、古荆州、古幽州、古定州……也零散地写了一些文字。例如,我写砚台,便写了《龟甲砚纪事》《双砚赋》《致歙砚》,还有一篇写砚人的《云中君》。
2019年,在《英和的梅枝砚》一文中,我写了清朝军机大臣英和的梅枝砚的故事。英和是著名的书法家和藏书家,却一生数以罪黜历经磨难。但即使在东北流放期间,英和也不降其志,哀命不哀,对茫茫北漠的史地风物进行了深入考察。
我曾偶遇英和的梅枝砚,因此而写了半部传奇,不过,文章的结尾我设下了伏笔,还在等待再修续篇:
英和的梅枝砚虽然不归于我,但是,砚侧的诗铭还没有找到确切的出处,英和故园的梅花还没有去探看,故而,梅枝砚的砚话还没有结束,英和的梅花的故事也还没有讲完。
英和的梅枝砚
谁知,2020年初,还没等到我去英和的故园探看春天的梅花,三年的大疫就突然爆发了。更没想到,“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陆游在八百多年前写的《钗头凤》,似是一首预言诗。
2.
东风不与周郎便,既然去不了英和的梅花故园,我便蛰伏在春深的书屋里,寻访司马光的纸上故园。
北宋熙宁四年,北宋名相司马光辞去朝中职务,退居西京洛阳,筑独乐园。“若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司马光在园里住了十三年,潜心编修鸿篇史书《资治通鉴》。
史家们通常都把《资治通鉴》视为一部鉴往资治的史学著作,而我更愿意倚在一个文学的角落去观赏。我看到,当司马光的仙灵飘浮于历史的高远,他的感知却是在自然的天地间。在他凌厉的文字里,你绝对可以嗅到春风的味道,在独乐园的树梢上空呼啸而过。
独乐园位于洛阳市诸葛镇司马村,惜故园久已不存,古风凄凄,草木悲凉。唯园中的花草味道和书香气息,千百年来依然芬芳馥郁,流转不散。
虽然独乐园只是一座废园,然而,当年曾胜赏,所幸司马光以他的如椽史笔,写下了文学名篇《独乐园记》,留下了独乐园的原始记忆,也开启了一个永恒的艺术空间。从此,独乐园便映现在历代文人的笔墨之下,成了一座纸上的花园。
不过,我最初寻找独乐园,竟不为司马光,只因明代女画家仇珠。在我儿时的床头,挂着一幅仇珠的《达摩渡江图》,故而,仇珠这个名字便成了我的一个童年记忆。以至很多年以后,当我有幸观赏到仇珠的《独乐园图》,才循着仇珠的粉香和墨香,渐渐潜入了这座纸上花园的牡丹深处。
2020年3月,地白风色寒。青灯黄卷伴更长,我写下了三年的开篇之作《纸上的花园》。当我在花园里寻古,却分明看见,司马光,还有苏轼、苏辙、范祖禹、赵鼎、文徵明、仇英、仇珠、蔡琬,都从我的身边纷纷走过,风飘飘而吹衣,归去来。
归去来,我寻到这座纸上的花园,来来往往已十多年,却不知下一次何时才能故园重返。常常地,人生中一别就是不见,短暂的相辞可能就是永远。
归去来,我寻到这座纸上的花园,与故友们相见如面,蓦然回首,谁知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默默地,把苦酒倒入我的杯盏,孤独的泪却做欢欣的笑颜。
归去来,归去来,从此东篱下,应忘归去来。
仇英《独乐园图》(局部)
《庚子读画记》 方鸣著故宫出版社,2021年12月
3.
2020年是庚子年,360年前的1660年,也是一个庚子年。在那个庚子之夏,孙承泽在退谷别墅遍览历代书画名迹,写出了《庚子销夏记》;2020年的庚子之夏,我唤醒古人,约孙承泽一同赏画,写下了《庚子年的夏天》— 纪念孙承泽写作《庚子读画记》整整六个甲子,360年。
孙承泽似乎与司马光有着相似的心灵归处。清初顺治十年,吏部右侍郎孙承泽从朝中退后,归隐退谷,自号退翁,造室著书,二十三年写了二十三部著作,涉及史志、经学、风物、艺术,更在庚子之年,写下了书画名著《庚子销夏记》。
孙承泽择山而居,居山观画,不知他是以山观画,还是以画观山,只记得他曾有一妙喻:北望退谷,绿荫掩映,竟如古画悬挂在山壁之上。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却原来,退翁之意不在山,在乎书画之间。书画便是孙承泽的山水。
还有意思的是,清末民初的学者周肇祥,也有一别号退翁,后来居然买下了孙承泽的退谷别墅,也在里面居住了二十多年。周肇祥曾在古物陈列所任所长,又经手过许多孙承泽的旧藏。相隔两百多年,两个退翁的前后往事,堪称传奇。
而我,却与《庚子销夏记》时隔六个甲子。也是在庚子之夏,我刚刚写完《纸上的花园》,又去写《庚子年的夏天》。疫情还在持续,每天都有各种消息传来,我的文字却已长出翅膀,远离尘嚣,飞向古世,那是心灵的乌托邦。
我早已久读《庚子销夏记》,晨读过,夜读过,晴读过,雨读过,却已记不清,又曾多少次被震撼过,感动过。我震撼,是因为如此累累的旷世名迹,却原来都是出自孙承泽的退谷;我感动,是因为那么满满的鉴藏箴言,却原来都是写自孙承泽的一个骄阳似火的夏天。
在那个庚子年的夏天,当孙承泽把退谷书屋的276件书画碑帖逐一展读,并记入《庚子销夏记》时;
在这个庚子年的夏天,当我的手指一页页地掀过孙承泽鉴赏这些名迹的文字,并拂去历史的尘埃时;
当山谷回荡着三百六十年间清脆的莺啼,又悄悄隐于沉寂时;
当天空摇落下整整六个庚子绚烂的光影,又渐渐归于暗淡时—
我便读出了一首庚子之夏的漫漫长诗,在无边的风月之际。
孙承泽《方蛟峰集璧帖》
4.
庚子年的秋天,疫情稍缓,我的世界依然是古时明月,便常常在这月光里瘦筇访隐。
这么些年,我一直在关注清初画家王原祁,他临仿了那么多的历代名迹,连缀而成了一部完整的中国画史,煌煌赫赫,灼灼其华。他归溯历史又延续历史,重绘历史又守望历史,终于,深秋,深秋,我追循着他的步履,走进了畅春园。
畅春园是康熙皇帝的宫苑,只是,这座当年的皇家园林今日早已荡然无存,秋水无迹,只有雍正元年和乾隆四十二年分别修建的两座山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谁能想到,这两座小小的寺院山门,此前曾是康熙的寝宫之地。原来,佛教也好,历史也好,都是一场空无。
回首向来萧瑟处,我想像着康熙的清溪书屋,松轩茅殿,古木繁花。从山门逶迤南行,脚下仿佛是昔年的苔径露水。绕过印象中的莲池荷岸,筠廊曲折,灌木丛植,芭蕉一碧,我停下脚步,此处应该就是王原祁的翰林值房和画房了。
其实,我只是走到了一个社区门口,人来客往,车流不息。可有谁知,三百年前,大清皇帝的宫苑深处,一个大画家在此日日守望,夜夜守候,年年守岁,空岁问兹年。当然,这里也没人认识我。门卫问我:你找谁?我答道:找王原祁。
我真的是想找王原祁,找寻他隐现在光影中的面容,哪怕是找到一棵老树,树上一定还飘悬着他旧日凝望的目光。只是,偌大的院落却全无一丝一毫往昔的梦痕。噫乎,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蓦然间,我却看到了一个葡萄藤架,坠满了珠圆玉润的葡萄,这可是王原祁的画房庭落里熟悉的景物啊,也是昔日的畅春园于今唯一的岁月旧影,葡萄藤架下,还挂落着王原祁的诗句。
我努力辨识着记忆中的影像,畅春园的草木在我的心中扶摇。眼前的一切已尽消隐在霭霭空色中,只有无有,空有空无,唯有我脑海中的畅春园,和光同尘,园色依旧,日穷寥廓,澄波远岫。
或许,今天,我也是畅春园里的一个守望人,那么,我又为何守望?畅春园早已不复存在了,历史沉没了。而我,只是一个姗姗来迟的访客,抚昔追古,望而兴叹。
我是人间惆怅客,便又写下一篇长文《畅春园里的守望人》,把畅春园里的王原祁画事,写入空寂的文字,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王原祁《秋山图》
5.
在这个庚子年,春光里,我写了丞相的乡间花园;夏日里,我写了吏部右侍郎的山间花园;秋风里,我写了康熙的皇家花园。似乎,我总是在写旧梦的花园。
其实,庚子年的夏天,我不止写了一篇,还另有一篇也起笔于庚子之夏。只是,这另一篇却一直写到庚子之冬才收笔,便算作庚子年的冬作了,写的却也是帝王的花园。
这篇冬作,我写梁园,题目是“梁园的六月雪”,只为纪念袁江的《梁园飞雪图》三百年。
梁园在今商丘睢阳,西汉时是梁孝王刘武的皇家苑囿,史上还是一个诗文书画的风月之地,清代画家袁江曾画《梁园飞雪图》,到2020庚子之年恰是五个甲子,三百年。
在袁江的笔端,梁园本已是一个古典的意象,梁园雪便更加悠扬而唯美,飘落而见一个艺术的情思。
天下可以无雪,梁园却是永远的雪苑。宋梁就是这么一处奇异之地,万顷同缟,千岩皆白,青树玉叶,雪意涔涔。故而,袁江笔下的梁园,薄雾依微,冷絮成茵,樽前白雪,庭树飞花。
袁江《汉宫秋月图》
袁江《梁园飞雪图》
我不知是我往去了三百年前的那个庚子年,还是袁江往来了三百年后的这个庚子年。像在梦里一样,我们形影相随。我看不清他的模样,也听不到他的声音。我拉不住他的手,但我们相互感觉彼此。
天地真小,山川飘浮着他的风影;世界真静,我似能听到他的脉动。
他画梁园,却无人知晓他是不是真的去过梁园。我真的去过梁园,而且是在雪天。我去的时候他就伴在我的身前身后,我们就那样相对地站在雪花深处。
他画飞雪,轻琼为细,冷香弱梦,清净自守,独抱孤洁。在他的眼前,雪是水和气的凝结和静观;在他的上空,雪是云和风的飘舞和灵动;在他的笔下,漫天皆白;在他的心底,天下皆雪。
我是写他,又不是写他。他是写雪,我也是写雪,我们都在写,三百年前的那一场六月雪。那场雪下得那么大,那么美,庭列瑶阶,镂冰雕琼,霏雪凌霜,蔚秀涵清。是谁说,六月到梁园来看雪……毕竟梁园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
是啊,三百年了,五个庚子,一场热雪。也许,只有他,还有我,才会去写那场雪;也只有他,还有我,才能把那场雪,写尽岁月千古,映雪人生。而我,就是《梁园飞雪图》上,最后的隐喻一笔,一抹遥峰……
黄公望《九峰雪霁图》
6.
雪后,疫情进入到了第二年,我在文字上行走,也进入了辛丑年。正准备写清代画家恽寿平,故宫出版社却约我写元代画家黄公望。我久有此意,书名叫什么好呢?
黄公望生于元至元六年(1269)八月十五日,恰是己巳年的中秋,其时,秋烟出谷,秋水苍葭,秋月如珪,秋露若珠。自此,这个中秋之子,一生都是秋思。中秋之夜,人尽望月,我便从黄公望的名字中剔出一个“望”字,书名即曰《秋之所望》。
我共使用了634个“秋”字,与“望”字编织成全书的经纬,亦诗亦画,亦史亦诗,只要写成一部史+诗的史诗。
书中,我漫述了一个人(黄公望)的行旅,一幅画(《富春山居图》)的故事,一个季节(秋天)的风景,一个汉字(“望”)的蕴涵,一览黄公望的诗性风神、画艺精髓和生命本体。
黄公望《天池石壁图》
清代《海虞画苑略》说黄公望,“隐居小山,每月夜,携瓶酒,坐湖桥,独饮清吟。酒罢,投瓶水中,桥下殆满”。我总在想,廊桥算什么?遗梦又怎样?一个人的湖桥,那才是世间最浪漫的地方。
黄公望只要把自己的秋望,化为一场霏霏秋雨,洒落在秋山之上,从此,在秋日的云朵下,到处都是他的目光。
黄公望只要把自己的秋望,化为几缕徐徐秋风,飞掠过秋水之上,从此,在秋日的空气中,到处都是他的徜徉。
黄公望是一个诗人,黄公望的快意人生是一个诗意人生,黄公望的朋友圈,也是一个诗群。如此,黄公望方可创作出一幅幅绝世诗画。
黄公望由诗而道,由道而艺,由艺而大成,由大成而永恒。我便不止于文化行走和学术寻踪,还要以诗解画,以诗读史,以诗写人,以诗行文,以诗的感觉和语言来述写黄公望以及整个中国画史,创造一种新古典主义的美学风貌。
《秋之所望》,正面是史,背面是诗;远观是史,近观是诗。又以史为故垒,以诗为氛围,以史诗的大叙事,书写中国画坛上一种极致的唯美、一段亘古的辉煌。
何曾忘却,富春的秋山,映着秋阳,吹过十里秋香;
今又望见,富春的秋江,泛着秋浪,化作秋水文章。
吴荣光楹联
7.
庚子年的夏天故事匆匆而过,辛丑年的夏天故事已经开始。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辛丑之夏,吴荣光作《辛丑销夏记》。刚刚写完《秋之所望》,我又去写《辛丑年的夏天》,纪念吴荣光写作《辛丑销夏记》三个甲子,一百八十年。
吴荣光曾任湖广总督,晚年返乡著书,设筠清馆,并创办学堂。他的老师比他有名,叫阮元,是著名的经学家和金石学家,也做过湖广总督。他的一个学生也比他有名,叫左宗棠,是晚清政治家和军事家。
十几年前,在拍卖会上,我曾见过吴荣光的一方端砚,石色澄紫,石眼幽艳,只怪我那时未知吴荣光,竟与宝砚失之交臂。不过,我从此便记住了他,开始关注他,甚至把他当作我的一位神交的故人,隔千里兮共明月。
我几次邂逅过他的书法,还观赏过他的绘画,但我却再也没有寻见过他的砚台。我更多的是读他的著述,在文字中窥探他的收藏世界。
吴荣光的筠清馆,是一座遗世独立的清竹小楼。筠是竹管、竹箭、竹风、竹韵;清是清音、清气、清光、清影。小楼的一层,闲居,会友,品茗,赏竹;小楼的二层,玩物,静读,临风,望远。远水天净,斜月幽篁,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在小楼里,吴荣光读书万卷,庶几心会,便把自己的文字写满整个夏日的星空。筠清馆前的竹枝扶摇着,摇落了多少个寂寞的日子,也摇落了多少个流连觞咏的文字星辰,那些文字便一颗颗、一粒粒映写在《辛丑销夏记》的书卷上。
辛丑之夏,我读《辛丑销夏记》,竟仿佛与吴荣光尽享同一个夏天。书页在夏风中簌簌作响,我瞬时便穿越了三个甲子,看一个六十九岁老人,春光已逝,聊度夏暑,慵倦而闲逸,萧散而安适。两处春光同日尽,梦入江南烟水路;风吹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
夏夜霜,中天月色好谁看!我不禁又忆起那一方吴荣光的端砚,筛冰为雾,屑玉成尘,寒池蕉雪,鱼沉雁渺,真若是披上了一层闪闪烁烁的夏夜霜,却想见几缕夜风,把竹影吹过砚池去。
筠清馆还另有一斋名:观象砚斋。吴荣光喜藏砚,便在如此书香墨香的砚斋里,赏鉴佳砚,以砚为田,但有画癖,又染书淫,更写下十余部金石翰墨之作,自然也包括《辛丑销夏记》—在那个风月无边的辛丑年,在那个辛丑年的夏天。
这就是我在一个夏天里读到的一个夏天的故事,故事就像夏天一样岁时缱绻而葳蕤生香。我不能清晰地记住故事的每一个瞬间,但是我却记住了这个故事的名字。这个故事的名字就是“记住”,这个故事所讲述的内容也是“记住”—
因为一方砚而记住了一个人,
因为一个人而记住了一本书,
因为一本书而记住了一座书楼,
因为一座书楼而记住了一榻竹影。
又因为一榻竹影而记住了一个遥远且漫长的夏天。
8.
夏天里,还有无花果的故事。当我写完了孙承泽、吴荣光的销夏故事,又去写我的朋友冰凌,只因他的行迹,竟如古贤。冰凌的文学一生,也许都源于他的夏日果—无花果。
1978年的一个无梦之夜,还在福州北峰农村插队的冰凌正在创作他的处女作《无花果》,小说的题记是他的诗吟:“我永远不会有一瓣花朵,花只开在我的梦里。”诗人莫不是要一语成谶?
小说讲的是孩子、妈妈和无花果的悲情故事,凄凄切切。我不知道冰凌为什么会写这么一篇小说,但是,年轻的冰凌,他的无花果,无疑是一个独特的意象和一个朦胧的隐喻,一轮水中月、一朵梦之花。
冰凌早年务农,务工,做记者,当编辑,后又去美国发展,创办出版传媒集团,成为著名的侨领。至今,他从事小说创作已逾五十年,育丰蔬于中园;又致力于中美文化交流,挺硕果于华林。然而,无边的风月之下,冰凌的无花果,不开花,只结果,却是清香风满枝。
在康州的希思湖畔,冰凌常常站在临水的木台,遥望远方,故乡的无花果又该结出嫩绿嫩绿的果子了吧?然而,无花果似乎依然没有花朵,花朵只绽开在冰凌的梦里,一个梦或许就是他的一生。
冰凌心向梦归。只是,他或许伤叹,自己的一生,风尘碌碌,可没有美丽的花朵,就像是无花果树,慢慢地结果,却不见花开花落。
冰凌希望这个世界开遍鲜花,天地飘香,他也期盼每一朵鲜花之下都有硕果,而每一个果子里面都有花朵的故事。不过,如果花朵是虚浮的幻影,他宁可不要花朵;即使果子是生活的苦涩,他也宁可吞下苦果。
其实,无花果并不是没有花朵,这是一种隐花植物,把花朵包裹在果子里。无花果本来有着世间最奇妙的花朵,却只是默默地藏心,真正是心灵之花,绽开着神隐之美。
我看冰凌,他是怎样的人生啊,实现了那么多的美丽梦想,迎来了那么多的辉煌时刻!他有多少果实,就有多少花朵;果实在哪里,花朵就在哪里。冰凌在果实的绿荫下,也在花朵的风吟中。
无花果,一种清孤不等闲,那是冰凌的一生之果,也是他的一生之花。我采撷了花朵和果实,便开始写作《冰凌的无花果》,却把辛丑年的这一篇最后的长文,写到了除夕夜的月落乌啼时。
9.
月落乌啼时,却也正是元代画家吴镇的吟诗作画时。
吴镇一生喜画江水、渔父、竹枝、梅花,又善写江水吟、渔父词、竹石句、梅花诗。岁月如流,清泪如丝,江山如梦,风雨如诗。他的画心就是他的风雨,他的风雨就是他的诗思。
2022年是壬寅年,也是疫情的第三年,封控渐紧,画地为牢。初春,我只想去读吴镇,看他如何风雨屏门,把枯槁的日子写成诗。到了六月六日,我终于又写出一篇新的长文《风·雨·诗—吴镇的画心》。
偶读敦煌汉简风雨诗,始知千古风雨替花愁。
我不知吴镇一生作了多少风雨诗,只见他总是写呀,写呀,一篇篇题写在画幅上。有些画流传下来了,他的诗迹便传世了;大部分的画散佚了,许多诗也一同湮没于烟尘。
吴镇《溪山高隐图》
风雨潇潇,我们一路走过,有多少好好的风雨诗,走着走着,风雨还在,诗却没了。
然而,当我回望历史,依然能看到昔日时光,读到那光影下的梅竹和诗。
吴镇嗜竹,他称竹趣为“清风趣”。观吴镇作竹,湿笔点染,焦墨擦醒,妙合天成,运化无痕,却只见,干裂秋风,润含春雨,散柯布叶,秀出天外,低垂新绿影离离,倚石临泉一两枝。
吴镇喜梅,自号梅花道人。吴镇画梅,枝干横斜,花蕊萧疏,含烟泣露,清泠如生。然而,他总是想要画出梅香,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香非在苞,骨中香彻。那是他的画心,数点梅花天地心。
风露成霏,吴镇的梅花,便是他的岁华,他的生涯。然而,冷香凝处,又如何能折取吴镇的一枝梅?又有谁真能读懂吴镇的风雨诗?
我曾访吴镇的梅花坞,见梅树中挺出一丛苍竹,梅清竹瘦,疾风振林,萧萧琴瑟鸣,洒洒霜露下,却好似吴镇的梅竹图,澹月荒烟,雨露风霜,梅竹娟娟,棱棱寒碧。
那是竹的清韵、梅的清味,竹的清音、梅的清芬,竹的清虚、梅的清寒,竹的清影、梅的清魂。
吴镇的宅前宅后都是梅花,他的墓前墓后也都是梅花。当吴镇终于写完了人世间的风雨诗,便开始走向自己造设的墓塔,带着他的梅花图,去做一个长长久久的梅花梦。
吴镇从梅花中走出来,还要走到梅花中去。又一缕梅香吹过,终有一般情别。前后相距不过百余步的梅花路,却似一路千年,渐一番风,一番雨,一番凉。
终于,吴镇踏进墓塔,天幕坠落,墓门闭合。墓塔外是竹枝的风、梅花的雨,墓塔里是寂寞的画心、孤独的诗魂。
疫情之下,我也是这样把自己默默地闭锁在文字的庭院里,庭前尽日立到夜,灯下有时坐彻明。
10.
今日倚窗凭阑听风雨,南田也是昨夜风雨人。我记住了南田的风雨路,但我更忘不了他的风雨诗:“长路星霜还蓟北,扁舟风雨到姑苏。”我又想起了他的阑干诗:“美人独望瑶台月,斜倚东风十二阑。”
清初画家恽寿平,字南田。壬寅年的七月,又是一个夏天,当我走进南田的纸上花园,闲倚阑干,看翦翦风,烟雨中,小梅飘雪,杏花红,而且,也要搭一架秋千索,竟如白燕,飞过高枝去,便又写下大疫三年的最后一篇长文《谁倚东风十二阑—南田诗画记》,整整十万言。
恽寿平一生学习山水先贤,他的仿古山水以《湖山春暖图》为极致。他还学习米家云山、高氏云水,方壶云烟,又成超级山水写意大师。水墨设色,他居然左右逢源,一人独占两款山水,不妨并美。
本来,任意一款山水,都足以让恽寿平天地独步,画史留名。可是,他却偏要再去画写生花木。十分皓色花输月,一径幽香月让花,最终还是天机在手,造化弄人,花输月色,月让花香。走过迢迢万里山水,南田终竟是要去花间宿眠。
阑干前,东风里,南田把花枝赏了又赏,却又向花间留晚照。他最能画出花草的仙容和香气,淡墨细勾,琼英好在,可堪风里,香彻肌肤。
恽寿平并不会飞,但他最爱说“天趣飞翔”。在真宰的天空下,南田亦如天鸟一般自在安详。那时,天空似乎都已醉了,而他,犹在天问。
天未醉,是恽寿平自己醉了,人生醉一场。醉眼中,南田有所望,又有所思;有所悟,又有所期。
只是,南田已近迟暮时。落花满径,香生玉尘,惜花人老,懒寻前梦,东风阑前立,夕阳弄花枝,唯有旧时月,远远逐人来。却又见他,凭阑久,极目沧波,天鉴如磨。
一个月影当轩的夜晚,南田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处,溟濛千里,氛氲萧索,烟际沉鹭,吹箫声断。他像一只暮蝉,慢慢褪去蝉衣,变幻顷刻,羽化而飞。
恽寿平终归无形,飞落天外。他不是不会飞,却是只要一对透明的翅膀,无形而飞,无涯无际。
他的画魂,渺如蝉音,飘然已远;他的诗身,薄如蝉翼,已渐无形。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
故国之思,归雁平沙;故园风物,销魂时节。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杜鹃啼血,子规啼月,荒阶雨滴,幽衾梦断,林下何曾见一人,空悲切。
谁倚东风十二阑,东风吹过旧阑干。阑干落,东风破,蛩声正苦,只有天香如昨。
11.
东风破,蛩声正苦,写完了十万字的《谁倚东风十二阑—南田诗画记》,已是2022年的岁末。疫情整整三年,我也写了整整三年。或许是上帝的安排,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我居然接连写了九篇长文,或曰《疫年九章》。虽然写作的过程中有过困顿,有过沮丧,但千里关山,最终都已走过。
其实,我自己都难以相信我能写出这些文字。我说过,我是我,我又不是我。那么,我是谁?谁是我?
1982年10月,我调到出版社工作,当时就想着出书方便了,从此要一年写一本书。结果呢,我只是给自己开了一个玩笑。陶渊明说他“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我荒废的年头却比他只多不少。
更没想到,庚子年、辛丑年、壬寅年,上天又给人类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八百多年前,南宋诗人杨万里也有过一场三年之痛,他曾说:“三年如梦尔,一笑可怜生。”
南宋诗人刘克庄甚至说:“谁谓贫难忍,三年闭户居”。确实,三年的封控,可能比贫困都令人更加难以忍受,毕竟身如拘役。情知已被山遮断,频倚阑干不自由。
不过,还是让我为文字所役吧,那些古典的文字,快来把我闭锁在静寂的世界里。
孔子曰:仁者静,我也要静静地做一个仁者。既然无处可去,便往古世吧,去访古人的花园,见那些古书中的故交。夜阑霜月,我甚至都能看到自己孤静的影子。苏东坡说,漏断人初静……缥缈孤鸿影。
“灵气能生静者心”,这是恽南田说过的话。我欣赏恽南田,其实,他最感动我的,还是一首小诗:
人间无西山,不向山中宿。
吟诗云鸟趋,闭户日月独。
2022年12月中旬,花280元买了两瓶维C咀嚼片。专家说,所有人早晚都要阳,我祈求,那就让我晚一点阳吧,等我把恽南田写完,写完了咋阳都行。
于是,我开始跟病毒赛跑。我嚼着维C,使劲地跑啊,拼命地写啊,最终,病毒没有跑过我,我在年底前写完了第九篇长文,也给三年画上了一个句号。而且,我至今都没阳过,把病毒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我服了维C,也服了我自己。
12.
你说我,三年,写了个魅惑;你又说我,三年,写了个寂寞。
疫情的封控有多长,我的文字就有多长多寂寞。有朋友读了我的若干篇长文后建议说,现在大众是碎片化阅读,你不妨多写一些短篇美文,阅读量方可提高。
谢了,朋友是好意。可是,我的文字本来只是写给我自己的寂寞。我写古人,那是我和古人的对话,喜欢我的文字的朋友,便是和我一起与古人论文赋诗。
我写古人,也是写我和自己的对话。因为,我写谁,我就是谁,我就是我笔下的那个谁。此时,我便是灵魂出窍了,或是灵魂附体了。于是,我把我自己,也写进了我自己的文字里。
所以,我的文字,你看或不看,古人就在那里;你喜欢或不喜欢,我也都在那里。当然,有一天,我也会成为纸上的古人,我最后也要走进我早已熟悉的那些古人的花园里。
如果你读过我的文字,你一定已经欣赏了那些古老的花朵,然而,你是否见过那些花开花落的时刻?
恽南田《雨后桃花图》
恽南田《清溪横笛图》
刘孟秋同学却是亲赏花开三载,四季芬芳。孟秋是我的大学校友,因文字而相识,从未谋面,只在云间。我的每一篇长文,从最初谋篇到全文初成,从一稿历经数稿直至终稿,她都在同步阅读,并把每一稿的文字,全部存入她的电脑里。
我在苹果8手机的备忘录里写作,每成一稿,都会用微信发送给孟秋,算是我对她的托付。我们之间也有过许多探讨和交流,我似乎能够隔空直视她,她的目光清澈透明,她的语气冷静坚定。
感谢孟秋,三年来保存了我的所有文字!《梁园的六月雪》保存了30稿;《庚子年的夏天》保存了32稿;《谁倚东风十二阑—南田诗画记》保存了35稿;《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保存了45稿。
孟秋保存了我的文字,而我则保存了冰凌先生和杨恒生先生的语音。冰凌是文学大家,与我亦师亦友。我每写好一篇文字,都要在第一时间发送给他,先生便会发来语音,激情澎湃,声声入心。三年,我不间断地写作九篇长文,每一抬头,总能看见冰凌先生注视的目光。
杨恒生先生在上海主持著名的荟萃苑公众号,他偶识我的文字,辄便相邀,为我提供珍贵版面。本想择时去上海拜会他,先生却突患重疾离世,令人痛惜!再听他的儒雅语音,仿佛先生犹在;语音过后的空落,却让我不禁泪流满面。
三年让我变得脆弱了许多,孤寂常常令我伤逝。而伤逝又让我易感而沉郁,把一个个闭锁的日子吟成了暮诗。白居易说:“光阴与时节,先感是诗人。”于是,我便也做了三年的伤情诗人。
一千多年前,唐代诗人郑准似在问我:“三年风月几篇诗”?我答他:三年风月九篇诗。
《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 方鸣著故宫出版社,2022年2月
元大都土城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