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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收藏家马跃的递进人生

2023-07-19讲述马跃采写于鸣非北京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3年6期

◆讲述:马跃 采写:于鸣非(北京)

吾舍西南厅 摄影 刘佳悦

前些日子,我们来到京郊面积约一千平米的“吾舍”,专程拜访著名收藏家马跃先生。何谓“吾舍”?有三重意思:其一,首先是马先生自己的家,这是通常的理解;其二,“吾舍”隐喻主人乐善好施、不吝割舍,任何时候都能够保持善念;其三,若将“吾舍”反过来看——“舍吾”,其谁?就颇有一些超拔于俗世、“四海无人对夕阳”的意味了。纵览马先生这几十年的变幻生涯,二十多岁时他就已是获得多项国家级科研成果、受到国家领导人接见的科技精英,再转场到企业家、实业家、行业领袖,再到经济学教授、“石造像收藏第一人”的大收藏家,自然当得起这份寥廓的鹰睨。

“吾舍”的案桌上有好茶好烟好酒。我们在近千件横跨七千年文物艺术藏品的环视中静听马跃的故事。马先生见闻广博,幽默风趣,端的是锦心绣口,出语成章。这一聊,就是四个多小时。下面的文字,基本上是访谈实录的截取,小标题为采写者所加。

大学开始招生,这是我过往生命里边第一个最好的机会

你问我这几十年多次转身的起因是什么。现在想起来,其实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都跟时代大格局的变化密切相关。也就是我们没有办法孤立地脱离时代的背景,来孤立地说自己突然有个什么冲动,有个什么灵感,然后我们就开始有了新的想法,应该不是这样。比方说从念书开始,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时代的变化,我根本读不了大学。我曾写过杂文歌颂邓小平。为什么歌颂他?从我所处的成长环境来看,我算是赶上了“文革”的尾巴,那时候有两个让我们到现在还记忆犹新的特征:一个是基本吃不饱,另一个是全社会倡导不念书。这个吃不饱不是装的,那时候社会整个的资源太匮乏,真的是吃不饱。我们家姊妹4个,当时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三年自然灾害,我还小没怎么赶上。但是后来的1970年代一直是处于相对缺嘴,就是处在那种不温不饱的状态。我后来为这事问过我母亲,其实我们这个家从来没有感觉到缺钱,因为我父亲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按照那个年代说工资算比较高的。那时的一个学徒工进单位十八块钱,大部分人二三十块钱的月工资。如果一个人能够达到月收入一两百块,那就能养活几家人,对付着活都不是问题。但那个年代即便是不缺钱,也买不着东西。很多东西都要凭票,什么鸡蛋票、肉票、粮票、油票等等。当然,这种按人分配的好处就是,反正你想过富裕日子做不到,即便是穷,也都能活着。

我这个话题可能扯得有点远,但是我刚才听到你提的这个问题,记忆首先被召回的就是我们经历过的那个时代。时代突然给了我们一个很大的惊喜,邓小平说大学要恢复招生,再不办大学不行了。那个时候我们所得到的信息是,不要按部就班,马上立刻。所以就有七七级和七八级两届学生同一年进校,相隔只半年。这是历史上的特别之处。为什么相隔半年?照理说如果不是这么饥渴,拖半年不是事儿。当时胡耀邦是总书记,执行力很强,先把学生招进来再说。我是恢复高考后全国统考的第一批考生。1978年进校,1982年毕业。在大学招生开禁之前,其实大家都是游移和迷茫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主流,所以最好的出路就两条,一条是去当兵,我哥哥就是当了兵,这是全社会都羡慕的事;另一条是留在城里找一份工作。这两条我都没轮上,恰逢其时就赶上了进大学这样一个福利,我觉得这是我过往生命里边第一个最好的机会。

国家级科研成果,二十几岁的研究室领导

第二个机会是什么?我一毕业就进了国家机关。如果跟当下的毕业生来比,当时给我带来的福利显然大于和优于现在。为什么?因为那个时代太缺人才了,对人才的需求太饥渴了!我还记得我们研究院七七、七八两届29个毕业生一块进院的情景。隔了十几年没有新学生进来了,这29个人一来,个个都看得像宝贝一样。毕业以后第二年,我就已经开始接国家级的研究项目了,这就是福利,是不是?如果按现在的竞争局面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那个年代论资排辈,但对于专门的技术人才尤其学自动控制的,是另眼相看的。我们同研究室的老同志,说实话因为六几年毕业的,他们大多连计算机是个什么模样都没见过,你突然要搞自动化,我们自然就被当成了那个掌中宝。你申请一个立项,政府给你一笔钱,说你可以进实验室了。这事搁现在怎么能信得过你?不熬个10年8年怎么可能有这样的机会。所以接下来的福利是什么?很快出成果,且一出成果就是国家级的,因为当时什么都是空白。我20多岁就有几项国家级成果了,这个搁现在太难了!那时候我的论文在全国得了奖,我是被请到中南海去领奖,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的,现在想想这个有多炫。其实当年你不过就是踏踏实实地在实验室里做了很多很具体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说这段呢,因为人的命运其实跟时代变革关联很大。它不是你的选择,它是和那个时代捆绑在一起的。因为那个时代重科技,有了成果,也就有了各种荣誉和光环,所以提拔也很快。我二十几岁,就晋升到了副处。这又是个运气。为什么是运气呢?因为我们研究院的院长资格很老,特别看重人才。当年提拔我的时候,我们同研究室的老同志去院长办公室静坐,因为混了半辈子了,现在却要被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管,这太不像话。院长会见静坐的老同志说,你们别老跟我嘚啵资历,你们谁列举一下自己比小马有本领,我马上就提谁。这是静坐的人里边后来传话出来的。你看这就是时代,再赶上这么一个院长,他果断重用你提拔你,很快我做了研究室的副主任。

从科研切换到企业,成为中国自动化控制领域里的领袖

后来因为一个特别的任务,我被派到香港工作,实际上这个时候我已经做研究做了7年了。在香港我很快构建了自己的人际资源。当你在进入新的圈层或者再度进入新的工作领域时,你会发现这些人脉资源有意无意地会给你提供很多的帮助。1992年,小平同志又一次去了南方,我就是那一批在邓小平讲话的感召下果断下海的“92商人”,创办了邦泽机电。生产过程自动化所面对的是所有的行业。那时候基本上是以行业的龙头企业为重点攻克对象。行业龙头上了自动控制的项目,其他企业也会效仿。很快我们就在这个圈子里边,做成了全中国的老大,我又是老大里的老大,所以我就被捧成中国自动化控制领域里的领军人物。

随着名声的扩大,又带来了另外一个福利,就是我很快积累了财富,对吧?我1992年下海,你们今天来的这个家,是1995年买的,在波士顿的第一栋房子,也是95年买的,后来我就一度夸张到在北京、青岛、上海、香港到处买房,因为钱没有其他的出处。那时候生活经历阅历都浅。我后来回忆这段觉得很荒唐,因为当时并不是基于投资考虑去买的房子,而是那种小布尔乔亚情调作祟,所以还不出租,老觉得我们到哪都有家这多浪漫啊。后来我慢慢发现一年就来上几天,还不够打扫卫生的。这是幼稚!这是体验之后才逐渐明白的。我们这代人和我们的父辈不一样,除了如何做人与价值观的构建,他们对于生活上的很多体验其实是教不了我们的。因为这个时代变革梯度太大了。你适应也得适应,不适应也得适应。这种大梯度让很多人滑向了坡底,掉了队,而我们应运而生赶上了。从传统的科研岗位切换到企业,实现了身份的转换,这个阶段我已经当之无愧地成了企业家。

葫芦双耳瓶,泥质红陶,仰韶文化半坡类型,距今约6500年。摄影/马跃

人头鋬单耳杯,泥质红陶,马家窑文化马厂类型,距今约4300年。摄影/马跃

朴素地说,从穷到富,从富到贵,从贵到雅,也是一个递进的过程

后来我投资做实业,投资做实业的背景是因为正当我们在这个圈层里如日中天、越走越好的时候,突然发现诸如西门子、ABB等国际知名企业开始成了我们强大的竞争对手,中国市场被逐渐瓜分,形势就变了。不夸张地说,我们早期接一个项目利润率在100%,因为我们的责任太大了,控制系统对于一个大的建设项目来说,是重中之重,但是它占整个投资的比例不大,却非常重要。所以往往作为甲方只要你好好干,他并不在意钱的多少,只要早开工几天,给你这点钱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使得我们有了很多机会,就是说你索要责任钱的时候刀子可以磨得很快。但是后来发现我们营业额虽然越做越大,可是最后你一算总账,集团汇总报表之后纯利润不过就百分之几。想想看,从百分之百到百分之几,落差很大的。

当然,后来我们有了所谓国际视野,再看大型企业的话,包括上市公司,规模大了以后差不多也就这样,这是个常态,但是那时候我们不懂。所以我一度有点焦虑,不知何去何从。你看现在我常常会提醒年轻人,要特别注重调动你善于观察、独立思考和思辨的能力。其实你会发现上帝给你关上那扇门的时候,他一定还给你留了一扇窗。如果忽略了那扇窗,就会错失良机。有一次我去探访朋友,朋友向我透露一个消息,说政府准备给国人把第一代身份证换成第二代身份证。获得这个信息后,我快速做了市场调查,并且果断决策了与山东鲁能的合作。山东鲁能那时候在国内的企业里独树一帜,他们的账面净资产就已经七八百亿了。我们置换了鲁能麾下出资1.1亿资本的中卡集团的25%的股权,就这样干起来了。你看这就是机缘。而且那个时代你要掏几千万出来,还要有决心和胆魄。

在拿项目的这个层面,说起这个故事来可能会说好久,具体过程我就略过。那时候参与竞争的国内企业有上千家,因为这是一门大生意,可以带动一个地区的新的产业。走运的是,最终我们还是赢得了这个项目。你看这个时期我又变成了实业家。

所以,我们来梳理一下,是什么原因让你不断转身?其实跟我们个人关系不大。当然有个人审时度势的敏感,有你捕捉机会的能力。但是如果大格局不产生这样的变化,也许你挖空心思也未必如愿。我个人身份的切换跟时代变革关系很密切,很关联。

至于收藏,表面看来只是个人行为,但仍与时代变革息息相关,这是不可或缺的客观条件。换言之,若非时代变革创造了机遇,这几乎是一项以一己之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诚然,就主观和内在层面来看,人们生存形态的轨迹大抵是,你充分体验了物质之后,你就开始尝试寻找精神,你享受了形而下,某一天你开始琢磨形而上。朴素地说,从穷到富,从富到贵,从贵到雅,也是一个递进的过程。我们都是这样盘旋上升的。

收藏,其实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

钵,泥质红陶,仰韶文化半坡类型,距今约6500年。摄影/刘琦

双耳罐,泥质黄陶,马家窑文化半山类型,距今约4700年。摄影/刘琦

好,现在我们回归到收藏。每每复盘收藏,我脑海里总是会泛起一些伟大人物的名字,这些前辈花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研究梳理人类生存行为和形态的轨迹,提炼出人类生存需求的普遍规律,用以解释人类本身以及每一个生命个体的行为表现。以弗洛伊德为代表的行为心理学的创建堪称开山鼻祖,之后行为主义的崛起,以及马斯洛基于人本主义需求理论的诞生,终于成为行为心理学的主流。马斯洛不否认弗洛伊德性本能、攻击性本能以及行为主义动物本能的心理解读,但特别强调前二者忽略了人性中的自由意志和自主控制能力。就是说,人们对于环境的刺激做出反应,或许受制于本能,但人的自由意志有能力决定自己的目标和行动方向。也就是说,人应该也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人们好奇我从一个科技工作者到企业家再到实业家,又是如何转身成了收藏家的,其实我一直不敢妄称“收藏家”。在我看来,最初的收藏不过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刚刚我们聊到马斯洛,马斯洛梳理的需求层次论,像一个金字塔,是因需求层次的攀升所形成的轨迹。这个轨迹告诉我们,当人们满足了基本生理需求,才开始有安全需求。当满足了这两个需求之后,才开始有所谓归属需求、获得尊重的需求和自我实现的需求。由此我们发现,原来人就是从低级到高级,从物质到精神,从形而下到形而上,逐渐攀爬,螺旋递进的,就是这样。

我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之前聊到我那时候买房子,买房子还不出租,那就得在房子里陈设东西,终于有一天你买房子买多了,买吐了,买无聊了怎么办呢?就想到买点艺术品吧,所以这是个顺理成章的事。当你把注意力聚焦于审美的层面,说明你已经开始关注精神愉悦了,从物质到精神是一个很自然的过渡过程。当然,这样一个轨迹它还会发生进一步的变化,因为当你潜心并且深入体验之后,发现给你带来愉悦的不仅仅只是审美的时候,你的意识才真正地觉醒了。对我来说真正展开收藏应该是在这个阶段,这是后话。当年政府再度提出了用“文物创汇”的口号,现在想想很荒唐,可是那个时候,因为国门打开了,你得有外国钱,对吧?“文物创汇”直到九十年代后期才逐渐消失。我印象很深,那时候我们只有一些很初级的纺织工业品可以出口换点外汇。北京的文物商店、友谊商店,燕莎商城的五楼都设有文物柜台,都是收取外汇券的,那里有清代民窑的古玩出售。我那时候干什么呢?凑窑口,买各种窑口的中国瓷器带回美国摆放在家里,是为炫耀和显摆一种东方异国的调调。最初的收藏不过如此。

从文物商店切换到潘家园,是我产生质变的节点

对我来讲,真正开始产生质变的节点,是我从这些官方开的店突然切换到潘家园古玩城,虽然潘家园古玩城也是政府批准开设的,但售卖的东西却有着很大的不同。我在回国创业之前,曾经有过游历世界的经历。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我三十岁左右的时候,就已经去过四十多个国家了,这在当时来说是很宝贵的经历。当然,放到当今来说都不叫事了,现在国人一冲动买张机票就可以来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那个时候出个国都很难。我去过世界很多城市,也算是鬼使神差,但凡得空,我都会去当地的博物馆、美术馆转转,这几乎是一件最无心插柳的事了。可是某一天当你发现原来在大英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这些世界顶级博物馆里陈设的那些东方文明、中国文明的物质遗存,被全世界视为珍宝的器物,你居然可以在潘家园古玩城看得到,那种兴奋,就像一下子被打了鸡血,你知道那种感受吧?

你突然发现,哇塞!原来我们在博物馆只能隔着玻璃罩看看而已的那些宝贝,在这里不仅可以捧起来仔细打量,还可以率性地甩了钱抱回家。这太神奇、太幸运、太了不起了!那时候的潘家园古玩城赝品不多,尤其是古代文物艺术品,卖的和买的,真正行家的比例不高。这个道理其实很简单,因为市场的属性是需求决定供给,那个时代还没形成这样的需求,造假没有市场,也就鲜有获利的机会和空间。那会儿也会有打眼的事发生,但制作的人只是发挥了一门手艺,并无造假的主观初衷,古玩商懵着唬着把新东西当老东西卖,买的人也基本是懵着买。说白了,就是见得少,懂的人不多。这和后来,也就是近十几年来以刻意制假造假和行骗所形成的高仿产业链鱼贯市场区别很大。这也是为什么当下大众只要一沾古董,第一反应总是: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历来感恩我踏入社会第一份研究工作所受到的职业训练,从事研究出身的优势开始凸显,兴奋之余,我把中国通史、美术史、世界艺术史、人类发展史、文化人类学等进行快速和高效地恶补,一部宏大的历史被压缩成了一幅画卷存进了大脑。

“掐尖儿的”马先生

进入世纪之交接下来的那几年,活跃于京城的古玩商们送了我一个外号,叫“掐尖儿的”。意思是:手头没有好物件,就别去叨扰专门收集尖儿货的马先生。这背后掩藏的逻辑可想而知,你之所以能够掐尖儿,首先你得知道什么是尖儿,然后呢,你肯,你愿意,你还买得起尖儿。过往博览国际顶尖博物馆、美术馆的经历,那些潜移默化的熏陶和浸染,成为我国际视野的基础,它给了我很大的启迪。当你以这样的眼界去观察,去思考,就会有特别不一样的感觉。客观地说,是国际视野指引我闯入了收藏的世界。我曾一度狂热到把中国的国家级博物馆、省一级博物馆、知名的遗址博物馆,近乎不落地挨着去看。与此同时,我还把大量阅读相关书籍、文献、图录、考古发掘报告等也变成了常态。这段腿眼并用的经历,其实就是搜集和比照历史遗存,给自己快速构建一个数据库的过程,以类型学和比较学快速构建了一个头脑里的框架和脉络。这个框架和脉络的完善以及框架内数据的充盈,使得你终于有一天被市场认知—原来他是真懂,原来他知道什么才是尖儿,原来他知道什么是可以花大钱来收的尖儿货。赶潘家园的鬼市,我雷打不动地坚持了十年。那时候有多狂热?只要我在国内,为了赶星期六早上的鬼市,哪怕有一万条理由拦我,我也必须在周五晚上回到北京。久而久之,这个市场你就混熟了,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买主,好东西也就源源不断地来了。其实,万事万物都一样,都是从量变到质变的。当量变积累到一定程度,质变就会发生。终于有一天我混成了“腕儿”,哈哈,开个玩笑,坦率说,就是我已经被大多围绕在这个圈层开展生意的人认知以后,这个时候市场会发生反转。从过去的“我要,我要”,反转到古玩商会围着你问“你要,你要吗?”这种转换使得我在收藏的路上奏响了大步流星朝前迈进的乐章。甚而,夸张到京城每个礼拜进来了什么好东西,大概我会是最早知道的。因为古玩商也会把客户分成三六九等,所以一定是要先问问掐尖儿的马先生是否有兴趣?对吧?

有时,我也会使用一些小伎俩,我们有很多人跟古玩商打交道缺乏经验,特别是商界的朋友,依照商业的原则,诚实守信,一板一眼。但不同的圈层可以有不同的打法。古玩商大多受教育不多,也不那么在意什么规矩,他只是固守那些行内约定俗成的东西。比方说给钱的时候,有时我会稍显大方一点,多给一点,多给,当然不是白给。比如我应该结账18万,我就从银行取出20万,不拆封,你拿去吧,2万是你欠我的。古玩商的想法很直接,他多拿了这2万去流转,并不想还钱给你,否则直接收18万岂不干净利落。那该怎么办呢?想办法把账平掉。所以他一有好东西,他就会首先想到你,对不对?先把那2万的账抵了。下回给钱的时候我还多给一点,总是挂着那个账,是他欠我的。当你的手通过他的手向外延伸的时候,你能够得着的资源范畴也就扩大了。这是小伎俩,但这都是基于你对古玩商圈层心态的了解,是吧?

弥勒像,石刻,砂岩,北魏。摄影/罗薇

菩萨残像,石刻,砂岩,唐代。摄影/刘佳悦

古代文物艺术品有一个很大的特征,就是没有可循的定价原则,不像一般商品,诸如设计成本、原料采购成本、加工成本、营销成本,再加上你预期的利润,就构成了它的定价。大家都卖20块,说明市场大约接受20块,你突然冒出个要卖80块来,就会被市场淘汰。但古代艺术品和普通商品没有可比性,它的定价,基本上取决于上一藏家的入手价格,一般来说,不会低于这个价格,拍卖也是这样。我们90年代就有了拍卖,但拍卖一直受到相关法律和监管的制约,这个市场始终没被放大。早期能上拍的,只到清代,300年前。现在可以上拍到600年前了,拓展到了明代。有些拍卖会上,一些辽金时期的典型器,也被断成明代,就是为了能搭上拍卖的车。所以早于这个限定时期的文物艺术品交易一直是一个纯民间的市场。民间市场会造成信息不对称,也就是说古玩商拿到一个好东西,他也许不一定知道这东西到底有多好,他也许不一定知道这东西到底该值多少钱。

青铜斝,酒器,商代。摄影/罗薇

收藏家的“五有”

客观来看,我热衷收藏的种子应该是当年游历世界的时候有意无意间埋下的。常识告诉我们,种子的发芽开花结果,需要很多条件,比如温度、水分、空气和光照等等。那么收藏呢?这颗种子的发芽开花结果又需要哪些条件呢?十几年前我曾发表撰文“收藏家的素质养成”,清晰描述了收藏家的生活状态,所谓“有胆、有识、有钱、有闲、有缘”的五有状态,缺一不可。这不难理解,胆、识、钱、闲、缘,体现于收藏实践活动的每一个环节,如影随形,相生相伴。有人问我,马老师,为什么还必须有闲?我说如果你朝九晚五,你试试?连心态都是不一样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保持这样的习惯,即便是半夜里收到一张图片,只要这东西我感兴趣,我的反应和当年的反应一样,没有差别,我就会一个电话打过去:“东西在哪?一个钟头我到。”我会用一整宿的时间跟古玩商畅聊,把他聊晕了算。这既是一种乐趣、一种享受,也是一种相互沟通增进感情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还可以了解许多额外可以参考的信息。另外呢,一宿的长聊,感情也加深了,少花点银子呗。终于天亮了,他也熬不住了,交易也达成了,哈哈!这时候,你就可以一路开着车,唱着歌,满心欢喜,打道回府了。试想,没有闲是做不到这些的。“缘”字很玄妙,所谓得也是缘,不得也是缘,无论垂手可得、擦肩而过,亦或失之交臂,这种对藏品得与失的达观态度,在进入收藏的高级阶段之后,特别受用。“五有”状态既有严肃凝重的内容,又有诙谐轻松的成分,其背后折射的是收藏家的个人素养和人格魅力,所谓“观其所藏,知其所养”,再精准不过。瞧,一颗收藏种子的发芽开花结果,需要的正是这些不可或缺的条件。我之前说过,表面看起来只是个人行为的收藏,如果没有时代变革创造了机遇,这几乎是一项以一己之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很明显,三十多年来中国大规模基础设施基本建设计划的逐步实施,为世人呈现了意想不到林林总总前所未有的地下物质遗存,这些丰富历史遗存的重见天日,于收藏而言,是个莫大的机遇。

基于马斯洛需求层次论的广泛传播,人们往往在引用这个模型时,顺手拈来。但是我注意到很多人,至少不低于80%以上的人,并不了解马斯洛需求层次论最精髓的部分。在我的理解里边,它最核心的东西,就是层与层之间,是一个必然的递进过程,是完全不可以跨越的。所以,它告诉我们,处于第一层的人们,无法体验第二层及其以外更高级的层面。所谓对牛弹琴,正是层与层之间的不对称交流所引发的后果。层与层之间的必然递进与不可跨越规律的揭示,使得需求层次论由理论转化为一个非常实用的工具。尤其在社交与日常交往中,我们可以用十秒八秒钟,将对方的行为状态快速扫描和归类,然后用他听得懂和喜欢听的方式交流,从而提升了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效率和效果,这个工具,在我以往的收藏实践中亦被证实,很管用。

玩家不是收藏家,我们需要有与国际共振的收藏理念

你说我的个人收藏贯穿7000多年的华夏文明史,是不是像黄仁宇的大历史观一样,也有一种大收藏观?坦率地说,把我和黄仁宇先生相提并论,我受宠若惊,诚惶诚恐。我猜想,如果你所指黄先生的大历史观一如学界解读重在看历史的方法论上,那么依循人类文明的轨迹,即从文明的发端,到逐渐走向成熟文明,再由成熟文明所引发的各种文化形态,围绕着这样的脉络所展开的物质遗存的系统收藏,同样是着眼于观史和证史的方法论上。仅从这一点来说,大收藏观与大历史观或许有异曲同工之妙。你所能够拿来比对的,无非是把国人当下开展收藏活动的主流形态与我所倡导的收藏理念进行比较,那些或因好物而占有,或因玩物而养性,或因投资而获利,等等,尽管初衷多元,形态各异,但在“以物证史,文化传承”的收藏目标之下,关乎格局,明显不同。按说,既无对错,亦无高下,但理念不同,必然导致格局不同。

你看,在我家里,可见在中国文明史上充当了逾4000年主角的高古陶器,可见步入文明中国的商周青铜器,可见围绕主流文化形态的相关物质遗存,比如南北朝至隋唐时期的佛教造像,乃宗教文化物证,比如商周至明代的陶俑,乃丧葬文化物证,等等这些,沿着任何一条脉络,都可以把我们引入相对应的那条历史长河。以历史的悠长时间和辽阔空间为框架所展开的收藏,其场面也必然是宏大的。以物证史,才是收藏的终极目标。

曾经有一次我接受采访,记者说,马老师,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中国历史上你所推崇和敬仰的一位收藏家吗?你猜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反问她,你觉得有吗?记者一脸茫然说,马老师不会吧。我说中国太大,而且历史悠久,我们真的不能够武断地下一个结论说“没有”,当然有,肯定有,但也一定是凤毛麟角。为什么呢?我们来掰扯掰扯中国历来沿袭的收藏理念,也就是中国收藏文化的构建,以及由此培育出的是些什么样的人。中国历史上几次大的收藏热潮,发生在北宋、晚明、康干,以及清末民初。北宋和康干,都是由皇帝和皇室引领,晚明和清末民初,则由文人雅士担纲。而当下随深化改革开放所兴起的收藏热,规模之大、人数之众是前所未有的。问题在于自宋代以来,我们延续了一千年的收藏文化,从来都是建立在“大隐隐于市”文化基础上形成的收藏,其核心在于欣赏和把玩。什么叫大隐隐于市?就是好东西因喜好而占有,然后呢,藏着掖着。好朋友来了,拿出来分享一下,把玩一下,好朋友走了再把它藏回铺底下。这类人我们通常称之为玩家。“大隐隐于市”的收藏理念,最终培养出来的是玩家,而不是收藏家。当代收藏大家王世襄深谙此道,在受到国人交口称赞时,亦曾呐喊出“我不是收藏家,我只是玩家”的自我身份认定,以期警醒世人。

我们来看看国际,举世闻名的大英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等,我们去看它的轨迹,它当然也是从个人收藏到家族收藏,最后变成了公众收藏。美迪奇家族、罗斯柴尔德家族、摩根家族,无一不是历经数代人的坚持和延续,就是为了收集和梳理人类文明历史的证物,还原一个真实历史的轨迹和脉络。

如果我们把收集人类文明证物和沉迷于欣赏把玩都叫做收藏,那不单是过程不同,体验不同,结果更是大不同。特别是通过对藏品的研究,发现过往不曾发现的、为后人可资借鉴的文物艺术品的多方面文化内涵,推动文化复兴与传承,这才是真正的收藏。我们要让国人清晰地认识到这种不同,并且逐渐付诸真正的收藏实践活动,我们需要与国际共振的收藏理念。

你会发现,我所提出的“以物证史、文化传承”的收藏理念,明显受到国际收藏理念的影响,我不过是一个倡导者,并且是不遗余力地以个人收藏坚定捍卫和加以推动的践行者而已。从而,也就形成了我个人以审美为主导、以文化为核心、以文化传承为目标的收藏脉络和体系,这种体系不是集中在历史上的某一个文化节点,而是建立和聚焦于大文化框架之上的收藏,也是与国际接轨的收藏。

于我而言,不断强化大收藏观的过程,也是我更加贴近历史和熟稔历史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所得到的重要启迪之一便是果断放弃对于史料记载中所谓“史实”细节的纠缠。事实上,以文字形态呈现给后人的历史,其真实度究竟几何,的确值得商榷。因为大多历史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都是由王者胜者书写的。既然是王者胜者书写的,那么一定代表和彰显了王者胜者自身的价值观。他想要掩藏的,能让它完全湮没,而他想要放大的,也可以无中生有,任意杜撰。这当然不是偏执,这是本质。尽管如此,不等于我们可以不读历史,我们必然要建立一个历史框架,以大历史观来观察和审视历史。有趣的是,历史本身果真如一面镜子,巧妙地教授我们如何认识历史,所谓“看不懂历史,就拿今天去照照历史”,这是一种相对可靠的历史观和方法论。反之亦如是,看不懂今天,就拿历史照照今天。

雌雄二龙,泥质黑陶,元代。摄影/马跃

以物证史,还原真正的历史

我讲个故事。你看到上面架子上有一尊汉代的骑马武士俑了吗?几年前有一部很流行的电视剧《芈月传》。我的一个朋友,使命感很强,她看完《芈月传》后很不爽。发了很长的信息给我,提了很多问题。她认为这个剧胡编乱造,有太多不符合史实的地方。我第一反应是这不过就是个娱乐,你干吗这么较真儿?她说她很反感它的广告词,说这是一部大型历史剧,再现历史。她说她很担忧,300年以后我们的后代也许拿它作为实证来印证历史,这怎么弄?她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是该认真回复一下。我说很遗憾,《芈月传》我只瞟过几眼,算是没看,且不说剧情,但就道具的不实,谬误多多。其中有一集讲的是秦国势力大了以后,楚国岌岌可危,芈月的发小黄歇,代表楚国前往秦国修好。黄先生认为凭借小时候青梅竹马这点情愫,怎么着还不能打动芈月?但是芈月的立场已经有了变化,她说我虽然是打楚国嫁过来的女,但我现在代表的是秦国的子民,怎么可能以牺牲秦国的利益换得与楚国修好?你看这话不投机就散了。镜头切换到黄歇一脸愤懑,拂袖出宫,骑上鞍辔齐备的马扬长而去。这一幕就是个败笔。为什么呢?第一,战国时期还没有马镫,第二也没有马鞍,显然导演和道具是依照现在的生活形态就这么率性地拍了。我还记得,那天已经后半夜了,我下楼来专门拍了一张照片给她,我说你看这是西汉的军士,也只装备了马鞯,所谓马鞯就是马鞍子下面铺的那层毯子。我们最早既没有马镫也没有马鞍,但是已经有了马鞯。这尊汉代的骑马武士俑就是物证。设想,如果战国时期就已经有了马镫马鞍,怎么可能到了汉代,军队还不装备?自打有中国文明以来,就有“国之重事,唯祀与戎”的说法,强调国家大事有二,一件是祭祀,如何祭天,另外一件就是加强国防,守卫边疆。如果战国时期果真有了马镫马鞍,又怎会到了汉代军队还不装备?这不合逻辑。你看,这就是实证,这就是以物证史的一个案例。

我很反对那种伪学者的装腔作势,撰文中会大而化之地用“据考证”来为自己的观点背书,但他又不告诉你是在哪儿考来的,从哪儿证来的。待会我们溜达着看看藏品的时候我给你讲讲我很受启发的一对俑和一对元代的龙。印象中的龙文化里,逢说到龙基本上都不聊性别,龙和凤总是在一起的,所谓龙凤呈祥,潜意识里龙都是公的。但有一次我撞到一堆物件的时候,我第一眼就觉得这对龙志在必得。为什么呢?因为元代遗存里那种坐龙,存量不小,从社科院考古所到文物大省的考古工作队都曾发掘过,都有收藏。但是像这样成对的,又是一个坑里来的,貌似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你仔细去观察,人们判断动物性别,往往透过有角没角,你看这尊龙有角,那尊坐龙没角,还有就是毛发,坐龙关节上没有毛发,而另外一尊龙关节上的毛发飞扬,再一个就是姿势,这种激昂挺拔的姿势,让我们一眼洞悉,实际上不光是动物,人也一样,就是当他亢奋到准备进入异性身体之前,这种亢奋的体态,大概都是雷同的。所以这样的呈现告诉我们,这一定是一尊公龙。相比之下那尊坐龙表现得更像是一种羞答答的矜持。所以你看,这使得我们突然发现,在龙文化的传承里边,实际上是有雌雄之分的。在我发现和收藏这对龙之前,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作者提及龙从来都是有性别的,遗憾的是没有考证,也没有引证。因为这对龙体量不大,我后来有过几次特别感性地把它们带去论坛上分享的经历。再说回以物证史。它告诉我们在创造龙文化形态的过程当中,在这种文化的底层里边,确实有雌雄之分。当然,我们还可以从逻辑上找到线索,不然怎么会有传说中的龙子、龙女、龙孙呢?辨别历史真伪的时候,不光用嘴掰扯,还能把实物拿出来,大概是最有效的方式了。

吾舍西廊道。摄影/马跃

以民间的身份,守护人类文明证物,推动文化传承

你让我聊聊收藏中的故事,故事太多了。有人为我做过统计,我这里品级品相好的藏品有大几百件,你可以想象,我们把它拆解成20年,20年里有一千多周,我像老鼠搬家一样地把它们一件一件搬回来,几乎每周往回搬一件,件件都有故事,件件都是故事。而在我眼里,围绕着将藏品归位于收藏脉络和体系之中,并且还原其历史角色和文化承载所挖掘出的故事,才是最有价值、最有趣的故事。

之前我们反复聊到大收藏观,“以物证史,文化传承”的收藏观,不仅铸就了收藏的纲领,还指明了清晰的收藏路线和路径。从文明的滥觞,到逐渐步入成熟文明,进入成熟文明,有了文字,便有了相对成熟的文化形态,有了诸如思想的、宗教的、哲学的、民俗民风的各种不同的思潮。沿着这样的历史进程,沿着这些不同的文化形态,把相应的物质遗存收集齐了,就构成了收藏的鲜明主线以及代表不同文化形态的完整脉络和一个个链条。

所以,如果泛泛而谈,让我说说哪件藏品最了不起,很难聊,从历史看,从文化形态看,每件藏品因其承载的角色,因其不可或缺而都很重要。

藏品的价值体现,还可以透过存世量、品级和品相等进行评价,这一点尤为重要。我花了20多年的时间收藏与淘精,文物艺术品的品级和品相都相当好,这并非我的一己之见,而是学界、文博界、收藏界的主流评判。比如彩陶,连甘青地区文博界的专家到我这儿来都惊叹,说这明明是我们老家的东西,怎么好东西都跑你这儿来了。我们自己都没见过的,反而在你这儿开了眼。我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啊,你们可以坐等。文博系统每年都有预算,在民间征集藏品,但大都是坐等,赶上了就收来了。而我不同,我是满世界去搜集,并且不断更迭和淘精。我有一个“任性”的原则:只藏不卖。有时通过交换,将过去收藏的不精或品级不高的多件藏品换得一件精品,所以我藏品的品级和品相就会越来越好。有人问我,马老师您怎么不把这儿弄个博物馆?如果我把自己的收藏变成博物馆,就变得尴尬了。因为我不过是在众多的博物馆里又添了那N+1个博物馆而已,我再怎么干也干不过国家,是不是?那怎么办呢?我就干那些国家忽略的、干不了的或者不爱干的。这也成为我自己突出和鲜明的特质特征,以民间的身份,守护人类文明证物、推动文化传承。这样我们才有更多的故事可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