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图书馆

1

“我叫薛敏，笔名水晶小豆，目前是一名初二的学生，我想成为一名作家，也许二十年后会实现这个梦想……”

薛敏在本子上认真地写着自我介绍，从今天开始，她要写自己的第一部小说了。正当她满怀憧憬的时候，妈妈的喊声冲进房门，“敏敏，过来一下！”

薛敏走出房间前，随手将一本言情小说悄悄藏在了枕头底下，那是她从小镇图书馆里借来的书。

一个月前，小镇上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家图书馆，起码对薛敏来说，它是突然出现的。那天，她像往常一样，放学后慢悠悠地往家里走，路过镇公社的办公楼时，习惯性地朝院内的篮球场张望，希望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薛敏略微失望地扭过头，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崭新的招牌——小镇图书馆。

真正吸引薛敏的，不是狭长昏暗室内尽头的亮光，也不是两排高大的书架，而是一个穿着长裙、披散着波浪卷发的侧影。那是一个正在看书的女人的侧影。

薛敏忐忑地走进去，四处张望，在裤兜里捻搓着手指。

女人见有人进来，笑笑点头，说随便看吧。薛敏感觉脸上一热，不知是紧张，还是因为女人的笑容太温柔，让人很不习惯。又或者是这间老房子里特有的陈旧气息，令人憋闷。总之，薛敏逃跑了，一边用力蹬着自行车爬坡，一边大口地呼吸着。

傍晚，柔媚的阳光轻轻笼罩一切，女人的身影在薛敏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二天放学后，薛敏又去了小镇图书馆，女人还在那里看书。图书馆里只有几个学生在。这次，薛敏没那么紧张了，她和女人交谈了几句。

女人是南方人，口音细细软软，像她的头发，又卷又长，这让薛敏想起了电视机里南方的小桥流水，那是和北方的荒旷完全不同的世界。

女人给薛敏办了借书卡，还向她推荐了书。薛敏选了一本厚厚的《荆棘鸟》，因为她翻开的那页上，写的是拉尔夫对麦迪说的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占据我的心？那是上帝都无法占据的位置。”一瞬间，薛敏的心仿佛被击中一般，她决定读完这本小说。

从那时起，薛敏仿佛走进了一扇奇特的门，在门里有一条幽暗神秘的路，她在路上翻看着被无数人翻看过的书。虽然不知道书里的世界可以通往何方，但每一次，她都能在字里行间找到些什么，或是迈出下一步的勇气，或是得到一个正处在迷惘时需要的答案。

薛敏将这样的日子视作一个甜甜的秘密，揣在心里，慢慢品尝。

2

“敏敏，你过来一下！”

薛敏来到客厅，问妈妈有什么事。妈妈不说话，将一本绿色封面的书“啪”一声扔到饭桌上，那是薛敏在图书馆借的另一本言情小说，封面上的古装女孩依旧甜笑嫣然。

薛敏的脑袋“嗡”了一声。《阿宝公主》不是早就被自己藏起来了吗？怎么会被妈妈发现？薛敏脸热，嘴唇发麻。妈妈问她，这是哪来的书？她死活回答不出来。

妈妈急了，抬高声调，又问了一遍：“你说不说？这书到底哪来的？”

“是小镇图书馆的吴阿姨给我看的，”薛敏脱口而出，她见妈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又补充一句，“我说我不看，是她硬塞给我的！”

“我就知道是她！”妈妈下了结论。

薛敏成功将妈妈的注意力转移了，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后，她的心坐起了过山车。一会儿害怕自己的谎言被揭穿，一会儿后悔自己不该诬陷他人，一会儿又担心妈妈把自己看言情小说的事告诉爸爸。想起爸爸喝得醉醺醺时看自己的眼睛，薛敏怕极了。

她想，只要自己能平安度过这一关，管他什么吴阿姨李阿姨！反正那个吴阿姨口碑极差。这样想着，薛敏稍稍得到了安慰。

在北方这个偏僻的小镇上，人们看惯了风里来雨里去、肩能扛手能提的农村妇女，突然出现一个整日穿着各种长裙、风姿绰约的南方女子，大家的目光都被吸引去了。尤其在女人们听说，那个女人的丈夫还为她清洗袜子和贴身衣物时，像是抓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既羞于谈论，又兴奋谈论，难听的话层出不穷，仿佛批评、笑话得越狠，就越能凸显自己的贤良优秀。女人们渐渐都不许自己的男人去小镇图书馆，也不让孩子去。

晚上，薛敏听着爸爸妈妈因为吴阿姨的事而发生争吵，蒙着被子，无声地哭了。她为自己哭，也为吴阿姨哭。哭她不该特立独行吗？哭她不该做自己吗？哭她不该来北方开办图书馆吗？薛敏不敢肯定。

她想起了电影《立春》里的几个人，他们都是小城里的“畸形人”。他们四肢健全，不聋不哑，是梦想让他们变成小城里格格不入的畸形人。天生好嗓子、想成为女高音歌唱家的王彩玲，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个丑人多作怪的大龄剩女；想考上美院的画痴黄四宝，“他居然画不穿衣服的人，真是个伤风败俗的东西”；从小迷恋芭蕾舞的舞蹈老师，跳舞时收获不到掌声，只有关于他不男不女的嘲笑……

薛敏也为这些人哭，他们的梦想不被人理解，自己又何尝不是？想当作家，却遭到爸妈的强烈反对，连看书的自由都没有，允许她看的只有課本和复习资料。

她做了噩梦，梦见自己变成匹诺曹，被吴阿姨当作柴火烧进炉子里，炉子上的水壶不断冒着蒸汽，直到白茫茫一片……

3

从此，薛敏经常会做那个梦，似乎已经成了某种惯性。那个梦隔三岔五就会来看望薛敏，生怕她忘记自己。

多年后，薛敏大学毕业，来到一座南方小城工作。终于来到心心念念的南方，薛敏觉得一切都是新鲜的，新的环境，新的同事和朋友，还有新的未来在等着自己。

薛敏的工作是在图书馆做一名图书管理员，每天穿着灰色的套装，推着推车将书本归位，或检查登记下书本情况，工作十分清闲。

顾青是和薛敏同一天报道的同事，对薛敏很热情。顾青爽朗的笑声像北方干爽的秋天，令人怡然舒心。春去秋来，顾青的笑声在薛敏心里安了家。

一天，窗外下着大雨，图书馆里异常安静。薛敏在整理图书时，发现了一本叫《树人树事》的小说，讲的是一个人在变成一棵树后，想方设法变回人，却阴差阳错环游世界的故事。

薛敏正看得入迷，突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书掉到了地上，由于下雨，地面比平时脏，书的封面粘上了泥水。

“对不起，对不起。”一旁的保洁阿姨连忙道歉。

“道歉有什么用？”薛敏气冲冲地说，这个区域是她负责的，图书出了问题，如果没有及时发现，都算是她的工作失误。

这时，顾青的声音从薛敏身后传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薛敏脱口而出：“是这个保洁阿姨，上班时偷偷看书，被我发现了，吓得把书掉到地上弄脏了，你看啊。”

那名保洁阿姨有些驼背，一听薛敏这话，急得背都直了些，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薛敏继续说道：“怎么不是？我都看见了，本来上班时间偷懒也没什么，可你把书弄脏了，就是你的责任。”

“好了，好了，别跟她计较了，”顾青安慰着满脸怒气的薛敏，“回来我想办法处理干净，不行就算我弄脏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薛敏和顾青离开了。此时，薛敏心里已经没有刚开始的害怕和内疚。恍惚间，她甚至相信了自己编造的谎言。

转眼到了新年，单位组织大家旅游。

大巴车上，大家都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个个精神抖擞。薛敏和好朋友潇潇坐在一起，兴奋地聊着要到哪些景点打卡拍照。

一名五十多岁的女人走上大巴，手里提着一个皮包，四处打量着，寻找空位。女人穿着一件扎染的长裙，上身配一件毛衣外套，烫着波浪卷发。

薛敏看着女人，记忆仿佛穿透厚重的时光，与过去的某个画面重合——那个站在小镇图书馆里的女人。

怎么会想起她？薛敏摇了摇头，可视线忍不住朝女人看去，她坐在离自己不远的斜前方。

“你老是看她干嘛？”潇潇好奇地问薛敏，“那不就是咱们图书馆里的保洁阿姨吗？这次旅游，全体职工都参加了。”

“她是保洁阿姨？平时没见过啊。”薛敏震惊地问道，不知潇潇是不是在开玩笑。

“骗你干什么？你也太大条了，那不就是保洁吴阿姨吗？有一阵还负责你那个区域的卫生，不过后来调走了，怎么？收拾打扮一下，你就不认识了？”潇潇取笑完薛敏，又忙着和其他同事说话，没有注意到薛敏的沉默。

薛敏偷偷看着女人的背影和侧脸，越看越觉得心惊。她拉着潇潇问：“你认识吴阿姨吗？她看起来像我老家的一个阿姨。”

“不怎么熟，不过听说她年轻时，跟丈夫在北方一个小城生活过，开过图书馆，和我们还算同行呢。可后来她离婚了，听说是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回到老家后，生活也一直不如意。如今无儿无女，孤苦伶仃，也挺可怜的。不过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你要想知道，干嘛不自己问问呢？”

真的是她！

薛敏对潇潇敷衍了几句，扭头看向窗外，一路上再也没说话。大巴车仿佛开进了时光隧道，四周变得白茫茫一片……

4

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呲呲”的声响，雪白的雾气挡住了薛敏的视线，她眼角带着泪渐渐醒来。

看着本子上没有写完的自我介绍，薛敏擦干眼泪，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竟然还做了一个那么真实的梦！

就在薛敏愣神的功夫，客厅里传来妈妈的喊声：“敏敏，过来一下！”

薛敏的心剧烈跳动了一下，难道刚才梦中的一幕要变成现实了吗？她忐忑地走到饭桌旁，看着妈妈手里那本《阿宝公主》，和妈妈脸上阴晴不定的表情，薛敏的腿有点软。

“敏敏，这是哪来的书？”妈妈的眼睛紧紧盯着薛敏，似乎不想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表情。

薛敏的嘴唇翕动着，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脑袋里闪过梦中的一幕幕画面：身穿长裙，美丽神秘的吴阿姨，受人指指点点的吴阿姨，图书馆里的保洁阿姨，后半生将不幸福的吴阿姨……不，薛敏在心中呐喊，自己绝不能和那些散播流言蜚语的人一样，用诬陷将一个无辜的女人推向黑暗的深渊。

“是我，”薛敏终于发出了坚定的声音，“是我从图书馆借的。”

“什么？你才上初二，怎么能看言情小说呢？肯定是那个女人逼着你看的，对不对？”

面對妈妈的咄咄逼人，薛敏大声回答道：“不是，不是吴阿姨逼我的，是我自己想看的！”说完，薛敏大大地舒了口气，不管即将面对什么情况，她都能坦然接受。

她知道，自己看过的书，还会有更多充满幻想、迷惘、挣扎和理想主义的年轻人去看，她知道，自己年少的固执与热爱，总有人欣赏……

作者简介

孙施，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在《读友》《儿童文学》《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等杂志发表文章三十余万字，出版图书《给新孩子看的中华优秀传统故事》二十余万字、绘本《要下雨了》等，多篇作品入选年度儿童文学精选，获第二届“童话里的世界”全国童话创作大赛二等奖，第二届谢璞儿童文学奖，第七届陈伯吹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三等奖，第四届中国当代散文精选全国征文大赛三等奖，第六届读友杯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