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香满校园

王旭芝

1

“姆妈，我不想住校了。”周五晚上，我从学校骑着自行车回到家的时候，天空已经将最后一抹霞光拾掇好。

“好好的，为什么不想住校，一天从学校来回两趟，要花一个多小时呢。”听我这么一说，母亲便紧皱起了眉头。

这会儿，母亲坐在一条小木板凳上，分拣着一大木盆的鱼虾，前额的头发垂下来盖住了眼角，她也来不及捋好。

在大木盆里，半透明的对虾弓着身子，黄色的黄梅鱼，银色的小毛鱼，横着爬行的螃蟹，这些从海里刚捞上来的鱼虾在盆里跳跃着，呢喃着，不断地散发出鱼腥味。

我仔细一看，阿爸今天从海里网上来的鱼虽然多，可有十来斤的紫色的须鳗鰕虎鱼在里面。这些须蟃鱼长得丑，鱼肉倒还鲜美，但因为没有鱼鳞，外表又是紫色的，看起来像有毒一样，拿到菜场上也卖不起价。母亲一定因为这个有点不开心，听我说不想住校后，脸色就更凝重了。

我本来在隔壁村上初中，因为成绩优异，初三一开学，就被选拔到镇上初中的重点班学习。周一这天，早上六点不到，我就要起来，喝了两碗热热的稀粥后，骑四十五分钟的自行车才能到校。学校为了方便我们这些偏远村庄的孩子，提供了校内住宿。

住校确实方便许多，但吃饭也是一个问题。每天的早餐，学校门口小摊有馒头卖。但中饭、晚饭就得在学校里蒸饭，学校只有一个负责蒸饭的师傅，学生每天拿饭盒放在食堂里，师傅到点会把饭给蒸好。我们想吃热菜也只能蒸，住校生的菜是非常单调的。回校时要备好一周的菜，一般都是炒点不易坏的霉干菜或者咸菜，再带上生鸡蛋、虾皮、豆腐乳之类的。在这些菜里，属蒸鸡蛋羹最下饭，把鸡蛋液搅好，加点盐，上面放点霉干菜，有时候放虾皮，中午就能吃上白米饭和鸡蛋羹。

那天周一，我带了二十来个鸡蛋，一瓶豆腐乳，又让母亲炒了一大饭盒咸菜。我把母亲给我装的一袋子咸鱼干偷偷给拿了出来，放在厨房的菜柜里。因为我恨透了咸鱼干的味道。

上个星期，也是开学第一周，我带了咸鱼去学校。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蒸好的咸鱼打开来下饭，同学们都笑着说我们教室里满满一股咸鱼味，都连忙打开窗户透风。隔壁班全校闻名的调皮鬼杨九如窜到我们班，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咸鱼妹。这讽刺性的外号和同学们的嘲笑，都让我对咸鱼产生了深深的厌恶。

2

快到学校时，要经过一段田间小路，路不是很宽。我骑得很慢，因为前后挂得满满当当的，除了书包，还有大米和各种东西。“哟，你骑快点，我要撞上啦。”我回头一看，是杨九如。

这会儿，他正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跟在我后面，车把头一扭一扭，好像马上要摔倒。我向右靠，想让他先过去，他跟在我后面向右骑车，我忙向左让他，他也偏向左，嘴里还不断喊：“呀，咸鱼妹，你老挡着我干嘛？”

一不留神，“砰”一声，我连人带车都掉进了路边的稻田里。

“是你自己掉进去的，这可不能怪我。”杨九如吐吐舌头，飛一般骑走了。

自从渔村转来镇上读书，我这个胆怯女生至今还没交到什么朋友，路边好多人看我的热闹，但没有人停下来扶我。幸好那稻田是干的，只有收割后的稻茬。我好不容易把自行车给搬上来，但我带的鸡蛋都摔碎了，袋子里的大米也撒了出来，狼狈不堪。一辆自行车停了下来，一个男生过来帮我把干净的大米捧回袋子里，我感激地一看，发现这人竟然是我们班的班长陈光，意识到自己的窘境和丑态，这让我又羞又气。

我把破碎的鸡蛋扔掉，草草地收拾了一下东西。“快走吧，要迟到了。”陈光帮我把大米装好了，我也不吭声，赶紧骑上自行车跟在他后面往学校赶。

到了学校，我也顾不得羞恼，把东西放在宿舍后，赶紧拿着饭盒洗好米，放在食堂的蒸笼里，就冲到教室上课了。鸡蛋碎光了，现在咸鱼又没带，就只剩下点咸菜和豆腐乳了。

我们是重点班，班里虽然住校的就几个学生，但为了冲刺中考，其他家在附近的学生，中午也都是带着饭盒到学校蒸饭的。

那天中午，我的白米饭上面只有两块豆腐乳，我默默地对付着吃，好在大家都跟我不是十分熟络，也没有人仔细看我中午吃什么菜。这时候，陈光走进了教室，他端着一个白色蓝边搪瓷盆，放在我的桌上，我一看，盆里是炒豆芽。

“虞老师说这个给你。”陈光说完就走了。

等陈光走后，旁边男生们都叫起来，一个升调的“哦”，在教室里被拉得老长老长。

我感觉满身的血都扎堆往脑门上涌，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我一定是耳根都红了。陈光的妈妈虞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肯定是陈光跟她说了早上发生的事。

3

我最喜欢吃炒豆芽了，渔民家的餐桌上每顿必有卖不掉的海味，渔家的孩子，吃各种鱼真是吃怕了。我最渴望的就是吃点蔬菜，比如豆芽，但母亲却总说：“豆芽没有什么营养，还要花钱买，家里这些鱼不吃掉就浪费了。”

那盘白色的豆芽还加了绿色的韭菜，中间还有几片五花肉片，肉片炸得有点儿黄，看上去非常诱人。我却始终没敢夹一口，我猜周围的同学都在暗中死死地盯着我。我知道只要我吃一口豆芽，他们便会笃定我和陈光之间有什么“事”，还会造出许多谣言来。我就着两块豆腐乳快速地吃完了饭，不曾动一口豆芽。

“这豆芽你不要？”旁边的一个男同学眼馋地问我。

“我不喜欢吃豆芽，你要吗，那你吃掉。”我说。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满心欢喜地把豆芽端了过去，吃得津津有味。最后，他还把汤都倒进饭里拌了吃。

我洗好搪瓷盆，拿到虞老师的宿舍去还给她。拿着盆的我迎面看到陈光出来，正准备去教室，赶紧低头绕过他。

虞老师正在宿舍里，“虞老师，我……”我把盆放在桌子上，紧张得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嗯，我听陈光说了。这一周的中午你都过来跟我一起吃饭吧。”虞老师一边批改作业一边说。

“不用不用，我还有咸菜和豆腐乳。”

“那怎么行？你光吃这些哪有营养？”虞老师很严肃，那表情是只有她在抓到一个坏学生的把柄时才有的。尽管她上周刚夸赞了我一番，说我的语文素养是她教过的学生里最好的。

第二天中午，我自然不敢去虞老师那里吃饭，可陈光又端了一盆五花肉炒菱白给我。

我头天中午吃的是豆腐乳，晚上在宿舍就着点咸菜下饭，同学虽然有带菜，但是我胆小怯懦，和她们还不是很熟稔，也不好意思吃别人的，我的胃确实渴望一盆热热的炒菜了。那天，我忍不住了，就把那一盆五花肉炒菱白吃了个精光，连汤汁都不剩一滴。就这样，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虞老师让陈光给我送了五次菜。

4

好不容易熬到了星期五下午，我回家后，马上跟母亲提起不愿意住校的事情，我怕下一周母亲还让我带咸鱼或者鸡蛋。

“早上去一趟，晚上回家一趟，路程也不算太远，我骑快一点就是了。”

“你别犟了，好不容易到镇上读，还能住校，多方便。每天这样骑，过段时间天气冷起来哪里受得了？对了，你星期一那天怎么把咸鱼落家里了？”母亲将好几条紫色的须鳗鱼扔进一个大桶里，已经快有半桶了。母亲又皱眉，感叹道：“啧啧，这么多，这是挖到须鳗鱼的窝了。”

“你整天让我吃咸鱼，害得我身上天天一股鱼腥味，我都被人笑死了。星期一鸡蛋全摔碎了，我这个星期吃了一周的咸菜，每天中午都是班主任送菜给我，你知道吗？大家都在笑话我……”我哽咽着把一周来的窘迫都发泄在了母亲的身上。

“啊？这，这怎么好意思，你老师恁样好……”仿佛虞老师就在跟前一样，母亲突然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很快，她捶了捶腰，又坐下来低头继续捡那一堆好像永远也捡不完的鱼。

看到母亲这样累，我也不好再发脾气，开始帮母亲捡鱼。当天是晚潮，阿爸从海里收网回来已经是傍晚了，我们只能捡出活的对虾、跳鱼之类，养在家里，明天早上再拿到菜场上去卖。其他“文”掉的鱼（渔民把动物的死亡称为“文”） 就只能自己吃，或者用盐腌了，晒咸鱼干，再小一点的就喂鸡鸭。

帮母亲收拾妥当，吃好晚饭后，我到楼上写作业。母亲还在厨房忙个不停，估计要把那一大水桶的须鳗鰕虎鱼切了，明天晒鱼干。8点多，我忽然闻到楼下传来了一阵好闻的鲜香味，这是熟悉的黄酒与鱼肉碰撞出来的香味。

我赶紧下楼一看，暗黄的灯光下，母亲正在灶头边拿着锅铲用力地翻炒着什么。

“你来帮我烧火，我炒点鱼松。”看我下楼了，母亲说。

“炒鱼松？”因为家务活太多，平时母亲烧菜很贪图方便省事，经常只是做红烧鱼，虾的处理也很简单，经常往旁边一倒，煮熟了就随便盛出来当两盘菜。这会儿，她竟然要做什么鱼松！

“嗯，做好给你带到学校去。”母亲说。

我看到大锅里已经沸腾了，那一大桶的须鳗鰕虎鱼已经去了头尾，剁成一段段，紫色的鱼肉烧熟后变成了棕褐色，母亲又在锅中加了几大勺黄酒去鱼腥味。她开始用锅铲不断地碾压着鱼身，须鳗鰕虎鱼的骨头不多，就一根主骨。很快，鱼肉和鱼身都分离开来，我在灶下添了两根木柴，确定火不灭后，开始拿着筷子帮母亲一起捡鱼骨头，挑了满满一小盆骨头出来后，鱼肉也变得越来越干了。母亲继续翻炒着，不时再加进一点点黄酒，黄酒一遇高温，就不断发出“滋滋滋”的声音，撒上一把白糖，继续翻炒。整个大鍋上方都弥漫着白色的蒸汽，黄酒的醇香味和鱼肉鲜味融合在一起。香味越来越浓，这味道不同于咸鱼那让人讨厌的鱼腥味，这是让人流口水的鲜香味。大概炒了一小时，锅里的鱼肉看起来越来越少。

“差不多了，火不用烧了。十几斤的鱼，炒了大概只有两斤多。”母亲捶捶发酸的脖子说。她又捞了一小撮让我尝一下咸淡，那咸鲜的味道入口，顿时满口香。

“真好吃呀。”我赞叹。

“当然了，须鳗鱼肉虽粗，但做鱼松最相宜。”母亲笑着说。

那一锅热腾腾的鱼松，香味飘得满厨房都是，我很想再吃几口，但很快便忍住了，我要留着，我迫不及待地想带着这些鱼松到学校去。母亲拿来两个大大的铝制饭盒，装得满满的。

周一早晨，母亲特地给我做了好多肉饼，让我又带了鸡蛋和其他不易坏的小菜，她也骑着车，陪我到学校。到了教室，母亲拉着虞老师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要把其中一盒鱼松送给虞老师。

看着母亲和虞老师在那里推来推去，坐在教室里的我又变得尴尬起来了。后来上课铃响了，母亲终于赢了，她把饭盒放在窗台上离开了，我松了一口气。

中午，我们坐在教室里吃饭，虞老师进来了，笑着说：“我刚才尝了阿芝妈妈做的鱼松，真是太好吃了，大家都来尝一尝吧。”她拿着那盒鱼松，用勺子给每个同学都分了一点，尝到鱼松的同学们都赞不绝口。

后面的几天，我还把另外一饭盒鱼松拿出来给大家分享，我自己几乎没吃几口，母亲做的美味鱼松让教室里每天中午都弥漫着一股鱼香味。

因为这美味的鱼松，同学们也仿佛对我和善了起来，我和同学们的关系越来越融洽了。也因为这两盒香喷喷的鱼松，我慢慢地融入了这个新班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