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的诗
2023-07-18扶桑黄秋黄茜李涵淞淳本李桐
扶桑 黄秋 黄茜 李涵淞 淳本 李桐
扶桑的诗
◆4 月20 日
谷雨第二天,初候,萍始生
宜婚嫁、祈福、出行、安葬……
日子有序而美好,在日历上。
一个城市贴上了封条
每个人担心着自己或者邻居
某天起床忽然变成一只
不会咩咩叫的、戴着口罩的羊
女人们半夜还在手机上抢菜
(朋友说,她梦见自己给一棵大白菜
测量血流阻力指数
且大于0.7)
而在并不比浦东距离浦西
更遥远的地方:亚速营与布查
字母Z和柴可夫斯基
冷战热战经济战,生化武器星链计划
以及第三次世界大战
尔虞我诈的疑云下,我奇怪地获得
一次喘息,从半生
机械般的高速运转中
如同一列暂时停运的地铁
不再有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就像
车厢里挤满急着上班去的人们
每日在窗前席地而坐,端一杯水
呆呆地
看窗外铁栅上纷纷开放的蔷薇花
粉白色单瓣的蔷薇花
粉红色重瓣的蔷薇花
每一朵花都从自己安坐的枝头
微微俯下脸
微微地笑
一个小小的少女菩萨
忍受你不得不忍受的!
我的眼睛
永远向着花朵开放——
◆看得见大海的窗子——致娜夜
西沙湾假日酒店
诗人娜夜的房间
有一扇很大的窗子
几乎占据了整整一面墙
窗外,蓝灰色的海
黑色礁石和几艘
远航归来的渔船
一动不动,停在那里——
两个女人不约而同
在窗边的藤编坐垫上坐了下来
隔着一方
矮矮的茶几如同十年的时光
两张脸,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转向那扇明净的窗子
娜夜说,“哪儿也不用去
不用跑来跑去看什么风景
就这样待一天就很好”
两个女人端着茶杯
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海
交谈不知何时已经停止
她们已各自进入那扇窗子
那里,一个完美世界:
一个女人和一片海
不,一颗心和一片海……
◆我的朋友
清早的天空有几颗星星
仿佛几粒白色的沙子
我有很少的几位朋友
一生也不会有几次会面
有的,甚至从未见过
星星是怎样被固定在天空中的
我不知道
我也从不忆念我的朋友
她们会莲花那样
自己静静浮出幽暗的水面
◆一月一日
我不向你说新年快乐
假如我的祝福没有力量,就像那些
被倒悬着慢慢风干
奇怪地命名为永生的花
每一个日子孤零零
如福利院的孩子
这一天与那一天
仅仅是相似
◆早晨的雨
早晨的雨
灰白树干、直插云霄的树
陌生城市的陌生街区,某个
已无须打捞的瞬息
某些神秘的诞生与死亡
比擦燃一根火柴更短
就是这样的瞬息
组成你幽暗的身体
仿佛一节一节车厢
组成一列火车
◆你曾这样占有我
不会再有别的名字
从我失神的口中喃喃唤出,闭上
眼帘的夜空不断回放
一个记忆——你占有我的记忆!
它再一次占有了我:你不在的
身体,驯顺那狂暴的水流
这女性的狮子——
黄秋的诗
◆秋风拂过麦穗
秋风拂过麦穗,我们蹚过小河
影子在涛声里依次落座
一段土路
弯不下腰身
照耀的部分被季节取走
沉思的麦穗,燃烧的麦穗
没有姓氏的麦穗
挨挨挤挤
占领远方的村庄
如果来得更早一点多好
我们可以谈谈开花的豆荚
隐藏的往事可以再隐藏一回
一棵树上挂满的星辰,逐一辨认
秋风拂过麦穗,我们和麦子一起
在风里晃动
有未知的忐忑和惊喜
犹如戏里的转折
◆空谷
其实,在这里
也有突然的花开
一场雨
会打湿记忆。我赞美过那些被忽略过的繁茂
还有蜻蜓
颤动的翅羽还黏着易碎的露珠
鸟鸣会从闪电的缝隙里
拨开迷雾
把春天送抵人间
如果还有机缘,相逢是迟早的事
空谷用它的空
承载时间和生命
一个来去,就是一生
◆信
那时候,我沿着时光的倒影
寻找熟悉的痕迹
你的浅笑,像一件新出厂的瓷器
披着油彩
浮云依然在湖面荡漾多好
羊群依然跑向草原深处多好
一个上午
可以抵达更远的远方
而你是否记得,我们路过的村庄
信里有无数的假设和剪影
灯火下,只有留白的部分
是不够的
而你,在谨慎的称呼里
再一次跑远
面对邮筒,我不再流泪
风中的事物
本应回到自由的风中
◆总有一条小河
总有一条小河,举着明晃晃的波光
在心中迂回
每当暗夜来临,我就退回到河里
守望
不管它是否已经干枯
河道之上,永远是
八月的午后
还有路过的少女,婀娜的背影
是小河不曾抵达的远方
总有一条小河会高过夕阳
沿着时间向前,也会有一条小河
沉默。最后消失在目光尽头
只留下疯长的蒿草
淹没漫长的夏天
◆父母带着孩子穿过傍晚的草地
镜子面前,我们总是做着相反的动作
擦掉尘土
父母带着孩子
穿过傍晚的草地,穿过人民路
穿过窄巷子和高架桥
在广场上歇脚
大手拉着小手,温暖的瞬间
歌声响起。仿佛多年前
你拉着我,在子夜行走
提灯的人没有消息
一段石板路,依然在小村蜿蜒
一家人,就要转身
返回傍晚的草地,返回他们的小屋
如同照镜子的人
又做了一次,相反的动作
◆落叶
再一次写到落叶的时候
秋天
已经滑过苍穹
冷风更密了。仿佛一场迷局
没有尾声
那么多落叶散落在庭院里
我分不出
谁是谁的兄弟,谁是谁的姊妹
它们互相摩擦,在风里滚动
如果时间抽干池子里的水
如果落叶被吹到未知的尽头
我依然愿意站在原处
见证一场突然的相逢
◆一场雨
在夏天,樟树密集的枝丫规划着天空
仰望着一场雨
最嘹亮的部分,是对闪电的抒情
乌云有压顶之势
我有张开的小伞,合二为一的路上
我和自己的影子对白
像一场雨,淋湿的内心
雨打芭蕉,是更远的往事
雨敲门楣,是被篡改的心事
一场雨,总是落在高岗
沿着小径铺展
像老家的麦子,一眼望不到边
◆漏
万物都有俏皮的一面。
你想抓住什么,什么就从指间流走
躺在飘窗上读书的我
被阳光缓缓经过
黄昏时分
光如一只小贵宾,舔了下脚丫子就跑开
我想在天黑之前,留住某段情节
而风不听话呀
把故事翻到了最后一页
渴望留存的事物
总是转瞬漏掉
黄茜的诗
◆汤加
起先是周遭血红,当中透亮的赤焰
覆盖半个天空
然后是500 公里暗灰色骑兵军
左翼迸出黑铁重甲,以闪电为兵器
茂密如林,巍峨如山——
突降洪阿哈阿帕伊岛——
“冲击波以超音速传播”
“烟柱瞬时进入平流层”
“一次史诗级喷发”,外媒报道。
卫星云图上,南太平洋绽开
滚烫蘑菇云
当旅游巴士从玄武岩高地
盘桓驶向主峰
乘客在摇晃中昏然似睡
对一万公里外
海底火山的悸动毫无觉知
你——你们——
面孔潮湿新鲜,携带昨夜雨水
把额头靠向车窗
讶异于初秋沿铅垂线
铺下层层蜕变的金黄
倾斜山麓上,雾凇构成冰寒远景
旅行的人涌向通往峰顶的一千级阶梯
向上的人和向下的人用Wi-Fi传递音讯
山是不咸山,峰是白头峰,仙人出没,“禽兽皆白”
此次喷发源自板块俯冲,影响力波及
太平洋诸岛及美洲沿岸
2厘米火山灰覆盖首府努库阿洛法——
一座被灼伤的“灰烬之城”
你睇望那湖水青绿凝重
千载前的苏醒造就海拔最高的凹陷
聚雨成池——十六峰,在云影里
突兀峻峭。镜面含敛一切色与光
而秋日斑斓的水怪
匍匐在深不知处的熔岩上
低吼、翻动
相机、手机、自拍杆
纷纷围拢。排队两小时
完成一张速成照相,调整角度
把你——你们——
努力嵌入天池一角
拍照摊老板满面堆笑
垄断十平米视域,派发一小片永恒
在汤加,新鲜空气、淡水和食物匮乏
海底电缆中断求援信号
大量红褐色浮石在临近海域漂流
鱼群因误食浮石致死
古池映照许多匆忙
有人支起伞,有人在伞下吃自热火锅
有人打牌、吵架、恋爱、咳嗽——
你们冒冷雨下山,四肢冻僵冻透
一夜发抖的梦里,满是云杉、松柏与苞叶杜鹃
以及一泓肃穆的印象
神圣仿佛图腾
几年后,当你坐在下午的客厅
用鼻窦炎滴剂
衡量南半球的火山爆发
对一位主妇生活的影响——
发现欧龙胆、酸模、接骨木、马鞭草与岩石、矿物
玻璃质——氯化氢、氯化钠、氟化氢——
同属地壳运动、气流冲撞
宇宙神秘联结的一部分
而你——你们——
曾漫不经心,坐在婚姻的火山口上
并不知晓熔岩炸裂之力
“与1000颗原子弹等同”
而被抹除的记忆——
时速100公里的谜团与猜忌
一如“沉入海底的洪阿哈阿帕伊岛”
堕入万米海沟,元素分崩离析
那景象美而怖骇
强力的绑缚与更强力的挣脱
令人想起米开朗琪罗
未从巨石中脱身而出的健硕农奴
自然与历史循环往复——
在对抗中推动变革与生命进程
你蹙眉盯住洗菜池里的
十公分海啸
任崇高埋没于早午餐、乐高玩具
收发递送与无止境的琐碎
(沙发背后是否藏匿飓风?
无止境是否崇高的另一种形式?)
你眼见油污的涓滴消融于时光之海
而被摧毁的耕地上人们静默踯躅
而天池心中降下一场宋朝的暴雪
◆回忆三章
1
我看见迷宫般的商场
挂着一条忧伤的黑裙子
我看见灰蒙蒙的早高峰,汽车驶过
错误的十字路口。空气凝重
花朵碎烂在空气里
人飘浮在花朵上
我看见老年、中年和青年
颤抖地捧读同一份报纸
我看见吉他的弦声
模仿心跳,和少女眼角的泪痕
许多人来了,拖拽着壮丽
或腐朽的生活
有人在沉默中嘶吼
有人将更长久地沉默下去
在半明半昧的门廊
我看见记忆列队走过
语言嘈嘈杂杂列队走过
故事和轶事缠绕跌撞
像一片热带海洋,它们盛大而哀伤
人人古怪地咧嘴——
因一个人的缺场,这聚会陡然变得
非凡地热闹与荒凉
我看见返程路上,潮汐散去
电台播报航天、元宇宙和国际消息
世界扑面而来,如同慰藉
假如我想象过这般场景
我无法想象它关于你
如今,已经过了半个夏天
一个秋天和半个冬天
我才醒过神来
当四季和风
都化作雕像——
我看见速朽和不朽
被一棵枯瘦的树反复玩味
2
骑单车,穿透明薄纱衬衫
在图书馆被女生侧目
现代诗歌课人满为患
讲叶芝与茅德·岗,在温柔的老年
睫毛投下浓重的阴影
或是盛夏,五院
蝉鸣里阅读佩索阿
“诗人是一个说谎者,他伪装如此彻底
甚至开始假造
他真实感觉的痛”
或是在海鲜小饭馆,鼎沸街市,
在冷雨徒步的峡谷,
借阅尼采和雅斯贝尓斯
带领我们有如朝圣,
谆谆叮嘱不要半道走失
这些记忆古早到可笑
早已失却生活原本
悍然的新鲜——
当人人驻足仰望那道诡奇彩虹
我却在深夜里独自倾听
松果落地的细响
真遗憾,我不记得你写过什么
也不记得自己写过什么——
唯有失眠,作为一种伟大的师承
将陪伴我未来的许多时日
3
收拾节日彩带、凝油脂的餐盘
散落的玩具
收拾新书旧书,字迹与声响
皮肤、指甲、发丝
收拾电台的新闻,捶打它们为石头
收拾行车的路线,缠结为时间之茧
收拾猫的脚印,忍冬的香气
收拾龙舌兰、里拉与西班牙织锦
收拾许多片刻——它们非凡或无聊
收拾许多荒谬——包藏悲悯之心
收拾这些和其他种种
所有这一切,你将不再经历
收拾剖解过的诗篇,没写完的故事,
废弃污损的字纸——
然后,把未读过的再细读一遍
未笑过的再笑一遍
未哭过的也再哭一遍
收拾白昼的光与午夜的光
头脑里的篝火与不安的睡眠
收拾小小村庄的每一朵朝霞
和季节诞出的轻柔的花瓣——
感性与理性的一千种未来
这些和其他种种
你将不再经历
唯有白翅或灰翅的鸽子,时而掠过西山
◆夜晚的风景
泥土哭泣。温和柔软的泥土
粘在脚跟上,脚步带走羽毛和树叶,
泥土哭泣。
车辙哭泣。牛车、拖拉机和
三轮车,货车与小轿车,来来回回呜咽,
车辙哭泣。
人在交谈,在劳作,在养育
采摘田埂上浓紫的胡豆花
从高耸的蒸笼里取出菜肴,招待宾客,
人在笑着的时候也在哭泣。
时间聚成了池塘。许多记忆
在池塘里游泳,旋出光圈与泡沫
你却不能从池塘里再舀一杯水。
种子发芽,结出果实,
果实衰老,干涸,缩为种子,
由动至静,由盛大至枯瘦
眼睛不再看见,耳朵不再听见,
舌头不再问询与讲述,
皮肤不再感觉爱或冰冷
石头,石头哭泣。石头嵌在大地的
同一个位置,造成伤痛,
却不是同一种伤痛。
人们来了又走了,倦怠、匆忙、兴奋——
字纸哭泣,字纸无法记下
这些仪式,这些仪式里的颤抖和意味
天空哭泣。但天空比以往任何时候
更加端庄安详。竹林近旁歪斜的农舍
母亲摇婴儿入睡。
月亮——
月亮谛视并抚慰
这灵魂的夜晚的风景。
李涵淞的诗
◆斑鸠
我们这些进入林中的人,经过地上发酵出酒味的
桑葚,以及偶尔可见的
醉醺醺的斑鸠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它们仿佛倒了的红男绿女
在我采摘桑葚的时候
鸟语模拟器响个不停
粗哑,固执,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教条老人
它没有吓走斑鸠,万千鸟儿唯有斑鸠
扑入这酒香交织成的虚空之网
附近的梨花枝上有一对斑鸠在谈恋爱
“娘子,我将用桑葚的血和苦胆作证”
我恍然惊觉,时光来到二十一世纪
男人也接受了舶来品
“爱情”二字
◆多肉植物
这个年头,我爱上了多肉植物的规整
高高低低,养在塑料盆里的多肉,旁逸斜出的
多肉,它的肥厚削弱了张扬的意图——
在安分的外表下,可以肆无忌惮发疯
可以骗千万双眼
我还爱上它可以无限复制的生命
母体和子体相互承接,仿佛
我也成了它的一片叶子,紫的,绿的,白的
随时落地
随时生根发芽
天涯海角
我爱它任何天气下的洁净
蓝天就映衬蓝天
雨水就映衬雨水
甚至可以看到雾涌风动
就像任何事物都可以穿透我
就像我可以不受半点伤害
◆一起难产
无数虫在夜间鸣叫,好像它们的身体
被粘在一起
——夜的囚徒,无力挣脱
我立在窗前,寻找不到一只具体的虫子
外面整片没有尽头的夜
像我这不断被词语损伤的脑门
虫鸣更加大声,来到了夜的高潮之处
有什么要冲破脑门而出,我的双目
一瞬有失明的幻觉,在我缺氧之际
一部分虫鸣在偃旗息鼓
还剩下的
我也可以发出没有章法的声音
和这些虫鸣混在一起
一起难产
◆我已许多年不见你
我已许多年不见你
一想到这句话,我就看到一张杂糅的面孔
孤僻,热烈,温婉,阴郁——
这许多人生是四季,四季中有节气
是公转的行星,又在自转中圈地自萌
你轮换到了哪一面?
我已许多年不见你,这个事实说来悲伤
我把你们缩到这个小小的诗篇里,又显得残酷
可是我的一部分,又何尝不被组合
在别人的特质里,在走马观花的怀念中
错乱,纷繁
我已许多年不见你,这是他们的第十三年
你们的第十年,我们的第五年——
和风是你,雨水是你,跌落枝头的梨花是你
我想你忘掉了我的失败,窘迫,倔强
我正在被塑造,你的遗忘也在塑造我
◆故土
再一次踏上这一片荒地
茅草蔓延上多年前的一截路
像我在这里戛然而止的童年
泥土里有腐烂的书页,石头房上是
二十年开口不变的坛子
它朝向的地方日渐荒芜
那条河仍在突兀地流淌着,石苔
是它全身的力气
为那离去的人家做挽留
再没有活着的事物了,再没有
可以倾听的风
我的梦想烂在泥土里
我的人出走故土
我这偶然的踏入,像极了一个问路的人
我口渴、饥饿的这一瞬
和九十年代重叠
◆致盆栽
这些土壤和空气的露水情缘
一秒一秒进入苍翠,再到枯萎
像无情的君主和红颜
历史在每一刻上演
历史太长
一瞬拆开,数不清的具象如蝼蚁
横向肆虐
离合是一场不知疲倦的轮回
买一束假花,再借助阳光……
词和语言此刻是一对敌人
灰尘降落,细菌侵蛀
它会有物质腐朽的微弱痛感
盆栽的一生,假花的一生
被人的一生包围
人的一生,时间洪流的一生……
历史!
涛涛翻滚的沙粒。
◆童年的某一天
某一天和每一天一样
蝉鸣,日头,阴凉和风
成长是多么隐秘的事情
我在那时最远能抵达的未来
书写——
为当时错漏的一支笔
或者我轻快的脚步是所有的
语言 大于过度斟酌的书面语
某一天我一如既往,布满
来自灵魂的磕碰,仿佛裂纹青花瓷
有斑驳轻松的美丽
我当年的遗憾,让它
完整地保留至今
◆春衰
夏天来了,也许要换掉一些事物
所有人都在抱怨热,逐渐枯败的繁花也是
这里的女人们不愿意离开
像一只只聒噪的蝉,振动她们的小腹
每一粒阳光都在直射入体
杀死一些细胞,变成另外一些细胞
静止的,风把颓败吹散了
运动的,风督促快一点,再快一点
否则会因为中暑死在残花下
夏天来了,有些事物将不复存在
蛰伏的都露出泥土,地下有无数空洞
我们都在老老实实地晒太阳
接受一次次毫不留情的灭菌
◆错误的站点
七点五十,下床洗漱
必须在这个时候,为一天的
安全感打下基础
在此之前不用关心我做了什么
是否熬夜;一个噩梦;爬起来,光腿上厕所……
鸡皮疙瘩比肉体还要沉重
我是一个社会人,每一步都有条不紊
像公交车报站
对错过的人和事置之不理
挤上一辆公交车,就与人生的某一个节点
融合在一起
可以看一眼窗外嘴上粘着面包屑的流浪狗
可以假装热情地让座——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把真情和虚伪演绎到极致
如果我奔下公交车拥抱流浪狗
所有人都会抵达一个错误的站点
◆告别
在我清晨混沌的睡意中,身体疲乏
大街上缓缓驶过垃圾车
它唱着兰花草的调子
我想到青春,学业,爱恨
这些蜉蝣一般不再喧哗的一切
我想到还拥有的,父母,身边的人,零星的朋友
有一天他们也要被这声音提醒着
在某个陌生的城市,某个房间
我麻木的感情要被反复刺激和渲染
如今我睡意越发昏沉,脑门如沉浮辗转的舟帆
抬眼看着窗外,平静而沉寂
淳本的诗
◆宫调·雅乐
大山终日仰头,看白云苍狗,打坐参禅
获得出世体悟
人在山中,也可如树木,遮天蔽日,短暂入定
偶有细微呼叫,落入耳畔
那一定是野草莓的藤蔓,与大地碰撞出的声响
水又涨了,船又高了
有人扣响柴扉,是雨水活了过来
发出人一样的悲喘,它替我向人世说着多余的话
野草正在发生,想要替代所有物种占据时空的先机
我不知为它分担什么,只能吐出无数泡沫
也许明日,草籽就会布满眼前山坡
牛羊散漫,落日款款而至。
◆商调·当
植物流到西边,又转头向东去了
我怀揣雾霭,雷电,半空中的小径。一个趔趄
潮湿的手,就断成了两截木头
那个唱歌的男人,像极了地表的虎耳草
我知道他会在长得最好时突然死去
届时我会仰天长啸,把一生对他的不满
都哭将出来。
我们会在山坡上叙旧,说前世。一对苦命鸳鸯
浮在水上的绿毛,干净苍翠
仿佛那是我们舍不得投入俗世的光芒。
仿佛此刻,隔着的仅是栅栏。花开到了门当
上马石须弥座腾空而起,浮雕依稀可辨
阳光除掉灰尘,
也除掉了他身上鱼腥草的香气。
◆清角·慢慢
这个春天,我决定将所有词语变废为宝
于是喋喋不休,发出密集指令
声音中的棉麻纤维,变得越来越长久
好像历经过春夏秋冬,冷暖与汹涌。
雨声逐渐变大,如鼓,如钹,
那累世的惊呼,若战事又起
人间总有纷争,我仅是暂居
所以闭口不言。心中漏洞,不想波及天下
和无妄之人。山间如此清静
艳阳远在天边。黄昏莅临时
我在酒肉中产生的诸多哲思,是可以食用的
世事难料啊,如今我齿龈空洞
却对一切可食之物有了深切的挂牵
神鬼转眼将至,我提觞而起,发出淡淡悲声
对着那些远走的亲人,频频挥手
松涛阵阵,我的心跳啊
我的唇齿啊,还有年少时的沙沙之声
◆清羽·幽幽
天刚刚变蓝,山峦刚刚有了水墨的样子
前方少年,长袍宽袖,拼命衰老
他一辈子的行囊还舍不得放下(放下就好了)
一缕炊烟引发我的注意,它谦逊惆怅
如我手中之镜,发光,消逝,轻如鸿毛
高原之上:洞穴,鱼梁,桥上方孔,春日窠臼
每颗石头的脸,浅显地笑着
它们给了自己长久的耐心
长大,成熟,慢慢好看起来。
少年在拐弯处唱歌,无人应答,即变成鸟鸣
落在古木之中。生生不息的野草,于是蔓延起来
我将双手摊在山巅,吟诵起晨间祭词
为正在来临的一切,为已经退场的月光,不再将我们席卷一空:
乌鸦坡,别牙寨,诸神与高原,我们一起起伏吧
那些涌现的,那些绽放的
那些涌现过的,那些绽放过的,那些内心深处的灵光乍现
希望,已得到解脱。
少年如云,在天边行走
高原在中间,我在这边
松柏挨挨挤挤,那些随风摇晃的小枝条,
每一个姿势都是做给自己看的。
青草,水泡,蜜蜂双翼,春日的遗孤
文字香甜呵,天上地下,频频招手。
◆变徵·苦雨
易水之上,如同高原之上
水行万里,也如同人行万里。
夜里与古人面对着面,谈往事
风过竹林,砸在地上发出叮咚之声
竹中那个男人,借我的认知存在于世
他的渺小与伟大,均在我的一念之间
更远的世纪,有他的爱情与人生
字迹翩翩,游龙戏凤。均被控制在我的小我里面
我一会儿是他的爱人,一会儿,是我自己
山雨欲来,我们停止表演
竹下景致生动,紫蒲,马鞭草,粉葛花竞相开放
它们摇晃着不谙世事的脑袋,在幽暗中发出亮光
当他退回他的世界。我一边用溪水濯洗灰尘
一边流着眼泪
◆d 小调·苇草
女人从苇草中探出头来,朝土地笑笑
她在游荡,在松柏之间,徐徐前进
忽有水响,有空穴来风
“我已无所畏惧”
一只黄牛继续向青草低头,
一群人在田里,覆水难收
她爱的男子,
已往深处走去,他所带来的将是无数条路,
以及稻田,钩镰,锄犁和宽阔的海洋。
他们谈起往日,村庄这块琥珀,阴阳二面
已无所抵挡。田野从山脚匍匐至山顶,
向世人展示着它的另一张脸。
她起初没有看见这些,视线一直停留在男子的府绸衫上
如盖树荫,也改变不了他的蓝
天地如此广阔,他对世事有无可辩驳的明晰
他指着曾经在田里劳作的人说
“其实,他们只是一片苇草。”
◆c 小调·城堡
这些年,鸟儿搬运的种子,巢穴
让我长出杂草,青苔,云霞与小世界。
悬崖上的雨季,无休无止
我开始接受身体里
无限循环的门,永不抵达的门
在这里,我时常独白,向着大海,明月
灰与崖壁,虚构出我生的这一部分。
偶尔,我会赋予到来的人类,一棵树。
一到深夜,我们便有了水的属性
一起在大地上左右摇晃,上下摇晃
孤月高悬。山上的鬼魅,鸱鸮暗暗出动
占据了我们的通道,桌椅。相框,和饭碗
他们斜晲着我们,将快要腐烂的犄角
抵住我们的胸口。果真不能松懈
果真要坚守一副完整的心肠。
我仿是对海与深海,有了更新的注解
好多船在疾驶
好多船无法后退。树木与海草灵犀一动
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E 大调·我们的叙事诗
那年,你曾诱我于梧桐之下
场景昏暗,向无边中拓展
木棉花紧贴我的粉红肌肤,宿命,
自足地微张着嘴。
文化北路一边奔跑,一边患了风寒
我们也在急速后退(前进?)。
我有一点忧郁,大风择机袭击我的面颊
你在楼下系马,一朵桃花飘零
另一朵,正在路上。它们破碎,凌乱
不可名状的多,与悲伤,在风中蔓延,堆砌。
我不能接受,陷得愈深,就愈细小的事实
而此刻门庭洞开,径深丈许
我们交换信物,形而上的薄衾小枕,
一块写有我名字的竹简。
文化北路,一直敞开它灰白的身体,
每一个路人,都会越走越远。
我抬头看见你的白驹,在云端,时隐时现
它们是箭镞,是射向我的,你的喻体。
此中,月缺月圆,
不知如何叙述。
被省略的,被遗忘的,都有罪过。
后来,我们在远方建房子
你说,要了解树木的秘密,要忠于大地
和它所有的孩子。有时,你会声嘶力竭地讲话,
就像我们隔了无数重屏障,那些云雾,
被惊吓得满山乱窜。
你进来又出去,进来又出去
我知道,你是在抵抗自己。山中白昼很短
夜晚忽然来临,让事物的合理性显出切肤之痛
我在你苍老的皮肤上洒了一点水,和颜料
这并不会留住什么,也不会长出什么
有时我的行为诡异,流露出表现主义的夸张,与脆弱。
你终日沉浸在木头之中,又好像是木头本身
(生活本来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谬论)
我们被慢慢融化,封冻,回到土中(此亦无法说出口)
天上不时有蜻蜓飞过,也可能是风筝
也可能是长大了的鸟儿
我们偶尔相视一笑,克制而得体
中间,隔了一段无法规避的,
最热烈。悠久。致幻的生命单位。
李桐的诗
◆雨水把大地又洗了一遍
一颗麦子的成熟,带动了
所有的麦子
一片热浪,让整片麦子低下了头
六月从来就无法选择
伯老鸟,开始在枝头跳动
反舌鸟,却因感应阴气而停止鸣叫
光线透明
更多事物,过了分界点
即将失效
这是一个忙碌的时节
雨水旺盛,并把大地又洗了一遍
◆处暑
阳光下,垂柳的叶子照样低垂
所有的低垂,在进入
湖面之后,就有着无限阴凉的含义
消散、撤退,是迟早的事
从炎热到一场秋雨,只不过是一个
转换方式,聚沉的过程
暑热进入下沉状态
身体里的热,也随之闭紧
仿佛不仅仅限于闭紧
轻风,轻轻吹着。一朵朵荷花
悠然地飘在湖里
就像某种来自身外的东西
秋燥,又开始了
◆水井幽深
万物隐遁
暑热在寻找幽深的水井
八月,有人经历了荒芜的假象
有人从树影婆娑中
撞见披头散发的女鬼
水井幽深,为的是
“让暑热触抚你”,且抱紧
枯骨般黑色的寂静
就这么,拖着一只水桶
在不见底的深处,等待一个奇迹
水映着女鬼的模样
静悄悄的,“因耽于幻想
而不存在的事物”
◆斑斓
田野静默
庄稼褪去热浪,夕阳像只圆润的
蜻蜓,轻轻落在后山坡上
高粱叶、槐花、谷子杆
杏叶、狗尾草、蒲棒、滕花……
傍晚的许多事物,不停地变换色彩
万物有序——
远村的柴门在紧闭
瓦舍、炊烟、菜畦、灯火、在纷杂中
逐渐安静下来
此时,大地是斑斓的
“甚至,那斑斓也在缓慢流动”
◆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
生态园,一座拱桥对峙一池湖水
蛙鸣、阳光、灌木、花朵
现在的绿树繁茂,湖水安静
远处的山坡上,一对依偎的小情侣
安静地依偎着
人世间的柔软,均匀地
分配,各自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