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万个太阳(短篇小说)
2023-07-18陈羲江西财经大学
陈羲(江西财经大学)
推荐语:陈文钢(江西财经大学)
在当下滚滚沸腾的社会里,年轻人大多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前进,很难有时间对个人生活的意义做出认真的思考。对于年轻一代的写作者而言,选择以何种形象来代表年轻人这一囊括他们在内,同时也是他们感触最深的群体,再借此展开文学命题里经典的对生活意义的探讨,是件颇值得费心设计的事。
而在《一千一万个太阳》里,陈羲抛弃了传统的第一人称“我”的叙述方式,整体叙述以第二人称“你”为主,这使得小说文本与读者的交流更像是一场对话,一场长谈。加上作者有意淡化一部分故事性,多用隐喻与梦境作叙事载体,以散文式的诗意语言去书写想象,现实和梦境的起伏自然,描写上也能感受到作者写作时飘飘然的快感,正如他自己所渴望的那样:“作一种离地三尺飞行的写作。”
由此,一个有着曾经“世纪病”气息的青年形象自然跃动出他的文本,也是作者内心的自我之一。对于这个脱胎于自己的形象而又普适于类似的迷茫青年的人物,作者试图给他以既定的悲剧作解脱,这无奈的设计未免使读者有怅然若失之感,但又在情理之中,也让文本增添了一抹悲悯色彩。希望作者能在未来的写作中展示更多有关人称叙述的可能性与更多元的梦幻叙事,再作突破。
他问你我是谁?
你不答话,只盯着镜子里白瘦、胡茬青硬的脸。你费力地琢磨距离,寻找合适的高度直视镜子,没戴眼镜的瞳孔终于捕捉到眼底切实的人像。你心想这是一个通路,只是风把光线漂亮地打了花结,终究看不清米粒大小的人像眼里映现的又是什么。
没必要纠结一个死循环,你有其他事要做。比如回答问题。
好的。然后呢?
他已经把行李箱搁门外了,记着,门是开着的。我说话时穿堂风顽童一样冲撞过外廊,带得一个垃圾袋竭力扑腾。它开始时不情愿地被风拖拽,发出哗啦的倒戈卸甲声,离地后却努力使自己更轻盈一些,好下坠得更慢点。你走到门口用脚踩住它,再轻巧钩起。小时候你经常这么做,用手脚击起塑料袋,看它起落。气球更具弹性,手感也更好,但一袋气球一块钱的价格对一角零花也没有的你不太友好。于是你安慰自己,气球太容易弹飞,菜市场的塑料袋凑合着也能玩。有时父亲看着你这样会突然发出大笑,惹得母亲出房间看发生了什么,然后白你们两眼,踢踏走远的凉拖鞋似一对鱼挥尾啪嗒。更多时候家里空空唯你一人扯着袋子信手抛舞,突地跳起用力一击,薄韧的塑膜霎时摇醒融化的空气,好像暑气就这样一点一点被打退。
你走神了。都落在地上被你踩成了纸。
不管,没人看见就好。你左右张望,所有门都关着,阳光下垃圾袋半透明地轻轻招摇。倘若挥打得再用力点,也许它就会撞进云层里不出来,等哪天豪雨里被水滴打穿出两只眼睛,它看得见大地就不得不回来了。说起来昨晚不就下雨了么?得亏天热,八月来未有一片云坠入大地,你已经养成了夜里关窗开空调的习惯,没让雨水溅进来。你真要庆幸选了这间带空调的屋子,尽管加班费全填作骤增的电费,也好过楼上时不时的泼水声。这雨莫不是楼上求来的?
也许是吧。我说那时你正在睡觉,我们则醒着。连续一月的曝晒结束,雨水砸在窗玻璃上砰砰响,听起来像沙粒呼啸。他疑心是冰雹的雏块,开窗伸手只抓到一团湿乎乎的空气。阳台上拧不紧的水龙头也在滴答,但声音柔弱乖巧,听凭重力抓住水滴压作薄膜。我无法相信它滴落的水珠倘若从天而降会如一窗之隔飞溅的雨花那般,有那样坚硬的击打声,仿佛雨水是人的手指所无法碾碎的。
对的没错。你也听见了,尽管是在梦里,因此你遇上了一场扬尘。你睡在南方的城市,床板距离地面有一株成年松树的高度,窗外松树树尖恰平于你的窗框,此刻正随风摇摆仿佛踞于山野。你遥想起老家的松林,低矮的山体裸露着红黄的人脸色的泥土,松林立在红锈斑驳的挖掘机旁沉默。那次是表哥在一旁抽烟,他刚从高中辍学,用他的话讲是“逃”。你觉得他很可怜,因为他离开了学校,而教书的父亲和你说除了读书没有别的更好的出路。但表哥只希望没有人拦他抽烟。
你不懂。他扬手将烟头扔进坑底,你又觉得表哥跑出学校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口气俨然是个大人。他向你看似漫不经心地讲他在深圳看到的高楼大厦,镶满玻璃和大屏幕,夜里亮得出奇,流水似的车辆上走下来潇洒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他们身上总有几处地方反射着招牌的亮光。当时你只听懂了高楼大厦,直至初中毕业你方才了悟他话语的全部。而他已经结婚安定在老家镇上,再见时你想不到会那么生疏,你们甚至不是在婚宴上见的面。你只有过年才随家里回去一天,每回走马观花的拜年都没见到他。你以为他叛出了家庭,正值叛逆期又隐而不发的你暗暗叫好,但他同样是拜年去了。就这样你们再见时已不清楚彼此的名字,友善尴尬地相互打量然后握手。
那天还有更尴尬且几近无奈的。他父亲先一步伸手给你,你一瞬愣神,姑父的手在三维中被你握住,在四维里伸进你的脑袋扯出一张张二维的白纸。你遇到了一个小城人很少想的问题:这个亲切的人是谁?你不敢仔细地看他的脸,期望谁同他说句话,好让你施施然地奉上贺语退下。但老舅婆叫表舅点了串爆竹送客,大家都挤在门外向离客挥手。大人毕竟是大人,姑父抽出手搭你肩上,赶在爆竹炸响前说你是家里唯一的大学生,上了大学比之前上学有空,多回老家玩,好好读书。你也急忙补上工作顺利一类的吉祥话,再握了握姑父的手,至今你手里还残有那只大手多年老茧平滑硬韧的触感。门外火光一闪,噼啪声贯满耳洞,你在声音的海洋里下潜,直到硝烟引你站在苍白的日光前。
你双手交叉在日光下投影出一张嘴,于是日光可以微笑了。这是你小学时候玩的把戏。它说,现在你都多大了?
你收手走进日光里,靠墙站着。邻家的母鸡单脚支地缩着脖子,豆大的眼睛同样装得下整个世界。你记起小学时候读过的《意林》里写过一只现实中的无头鸡,在美国的农场里神奇地活了几个月还是几个星期,最后噎死在一粒玉米上。那本杂志应该是被老师收走了,你是借了谁的看来着?
你猛地一击头,受惊的母鸡嚓嚓大跳跑退几步。你忘记的事情越小你越觉得有什么重要之处,像闪闪发光的沙金一样珍贵。这时你才惊觉身后不算长的人生路在未曾回头的日子里不断崩解,大多数时候悄无声息,少数震耳欲聋的时刻你裹挟在生活的洪流里来不及沉淀。于是某天你再回头时身后只剩悬崖。
你矫揉造作了。我说,不过是一次尴尬的拜年,讲得像你此生不再归乡了一样。后来酒桌上你不还和姑父表哥还有其他亲戚一起走了一杯吗?你的小学同学又哪记得你呢?最多记得你是个书呆子样的有点好笑的人。你只是把琐碎看成了生活的全部。
所以你是梦见了你扬尘的故土?他说着顺手合上门,想起行李箱再又打开。门缺了把手,他用老虎钳比画后窃贼似的捏紧锁条转动。你要我放行李箱在外面,是做梦了想起来回家看看?
我叹了口气。我说他又开始了日常消磨时间的徒劳问话。你并不是想谈故乡,你说话向来和天气一样无常,在烈日、骤雨、风雪间不断跃迁,甚至变动到夏季六月飞雪的神迹。在盛夏,你话语里仍清醒着不可磨灭的隆冬。
是你不懂。你照搬表哥的话,加个“是”字咬得很重。方才的一切回忆都围绕于梦境,一切过往都发生于太阳之下。你说我们很快就会明白。我则扬眉。其实有什么是我们所不知道的?
很多。你站在窗边哼唱,声音低低的含混不清。我问你是否疯了,你唱的不是歌谣,倒是野兽一样无意识地发音。这我们怎么知道?你不置可否地笑笑,露出人的狡黠。我索性和着你的曲调敲击窗台的白瓷砖,触感温温的被太阳晒了很久,叩上去仿佛融化开一片雪光。他则站在屋里,望着空荡荡的在等云飘过来的天空。谁也不说话,只等待一只手去拨动墙上早已停转的时钟的指针。我疑心这是场梦。也许向下纵情一跃反而会直步青云,也许长啸一声会有空谷足音。你的歌声渐哑下去,最后变成喉间的咯咯作响。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但他抢先一步,有朵云悠悠晃晃地遮住太阳。窗外一个小小的雷霆炸裂是铆足劲力的蝉鸣,尖利利的浑浊的锋锐,一气割开整座城市的沉默。
所以我们今天要做什么?他说,婆婆妈妈地在这聊些不着边际的,等着太阳下山然后睡觉吗?什么破烂小说的开头?
他握紧拳头往桌上一捶,咯咯声和蝉鸣声都似雾一样震散。我们浑身是汗,我渴望冲个凉想些事,吃饭、洗澡、睡觉、工作。现实的引力由他一锤定音,拉扯沉湎过去的思绪坠下云端。我要去高楼里工作,坐在格子间十四英寸的屏幕前点击鼠标,将钱一块一块拽进口袋,然后交掉这个月的房租水电,在回家的路上买晚间折价的蔬菜加点鸡蛋,最后一路步行到家换掉汗透的衣服,因为没有车,又不愿和人挤一个罐头里再被吐出来。这也算是锻炼身体。所以为什么此刻我还在家,衣冠不整的要迷糊一天的模样?
所以行李箱放外面到底是要做什么?他又发问了,一边往行李箱塞进一双袜子。一早起来急匆匆地打包行李,几个电话都被你摁断了,现在又优哉游哉的,接下来你还要睡吗?他语调刻薄,叉腰斜腿站着就和某些时候的母亲一样,一个世纪以前的古老。
我在他的话语里哆嗦,看见你很慢地转过身,脸上是张没有表情的白纸。
还要再睡。白纸上多了几条若有所思的黑线,是眉头微皱。我要做梦。
你要做白日梦吗?他径直走进厨房,抄起一双筷子往洗碗池噼啪甩下去。他向来暴躁,早起才有的好心情在一连串对话里被搅得粉碎,只剩下敲敲打打使不尽的气力。他前天还嘲笑你循规蹈矩,怂恿你去那家可疑的酒吧喝酒,趁机博个美人春宵,现在又对你混乱的决定勃然大怒。我好容易止住哆嗦,心想会不会来上司的催工电话,尽管当下是周末,但少不得要往公司再跑一趟。蹭一蹭公司的空调未免不是件好事。
等会去公司吗?我说话时你一挥手砍断我的声音,你看着我眼里空空,沉静地说,不去,做白日梦。
厨房里险些传出碗碎的声音。
你却笑了,我明白你为何如此无惧甚至坦然。你显然吓了他一跳。他停下手,楼下切菜板当当作响。你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仅是陈述某种既定事实。你不在乎我们疑惑、怒斥、鄙夷、叹息,因为在你眼里我们都是假的。房间空空唯有尘埃飞舞。
你要做白日梦。你本就是在做白日梦。
什么是梦?一个宇宙的泡沫,一团灵魂的鬼火,还是一粒沙砾的芥界?你说这些都是,只不过都不是你的梦,你的梦形式空虚内容空洞。就像高中时历史老师上课讲过的某领导振聋发聩的发言:形式形式,没有形式,哪来内容!如今想来你不觉得那个领导好形式主义有多坏,毕竟你读书时醉心于乔伊斯与普鲁斯特式的意识流里出不来,两者放之社会实用高下齐平。你惊异的是那时你就没有了孩子们觉得这事好笑的想法,想起当时的思考你现在仍要苦笑,在脑海里都删删减减。你那时肯定不是个孩子了。尽管还为排名努力奋斗,但某些方面你已经具备了某种嗅觉,某种装聋作哑。
于是梦自然离你远了,尤其是那些可冠以美好之名的梦,它们像泡沫一样晶莹蓬松,你吹起它们却只能挨个打破,无法对它们负责。你能做的梦要么是生活的无聊再续,一觉天明;要么是生活的危险警示,夜半惊醒。你将这些归结于压力。的确没错,枯燥到荒唐的生活令人畏惧,坐在课桌前看卷子一张张永动机似的发下来,你俨然是这机械的马达。深夜你和衣躺下,梦里依旧奋笔疾书,一张试卷总写不完,视野所及悉是白花花的卷面配上五号字体似海一样无边无际。
你唯一的消遣是看同班一个女同学的侧脸,在写乏时望过去,看她眉青展若嫩柳,白净的脸微微发亮,轻瘦的松套着校服,移开目光就有什么东西羽毛似的从她身上飞走。但你竟一次也没梦见过她,枉你梦里写得无奈时还会勾勒她脸的轮廓,再细描那对清井跳波的眼睛,透亮的水光在眼底婉转。你深感遗憾,但你并不时刻忆起。你索性祈愿少做梦,任学习剪割开人生的虚线。至于红线,美梦里才有的神圣你从来不信。你脚踏实地脚陷大地,仰头每一颗星星都是试卷的黑字。扎实得连你自己都佩服自己。
你一切都按部就班,上大学、毕业、工作,作为一颗螺丝钉严密地嵌入社会,固定一个工作一个居所一个灵魂。你的祈愿早被满足,梦已是很久以前的事,因为工作忙起来就成了日常,哪怕噩梦也要有精力酝酿。你身边的人也不谈梦,股票、基金、工资、房车,个个比美梦金贵。你唯一记得的美梦还是她和你讲过的,一天晚上她梦见了流星雨,漂亮极了,她说话时眼里清水摇荡,晃得你移不开眼。你不住地点头赞许,人们聊得更起劲了,但你又忽地冷笑,吹灭众人多嘴的烛火。
你觉得和其他人讲话真是麻烦,碰上口腔犯溃疡时更是一桩酷刑,你宁愿在脑海里自言自语,捏出个我和他权当作无聊时的消遣。你和我们什么都谈,无论真假,以假乱真更妙。你不抽烟不喝酒,唯一重大的娱乐是睡觉,能连续睡上八九个小时再自然清醒更是一件奢侈好事。你不由得进化出了对梦尤其是美梦的向往,那样一来睡觉就成了一举两得之事。但成人做事多是事倍功半,哪来事半功倍?你想美梦就和真正无事的假日一样,永远是个遥遥无期的东西。
这天你从公司出来坐进出租车。困意凶猛如白酒,你招手停下一辆瘫坐进去,合上门告诉师傅住址。天色还早,车子开得一顿一顿像是顺流而下,太阳晒在身上暖意更催睡意。你强睁着眼,但睡意是利刀割肉,猛地一下你就熬不住了。你心想到了司机自会叫你起来,朦胧地半合上眼,模糊地想抓住什么捏造一个梦,可与梦还差无数个星球的距离。
然后一千一万个太阳在你的眼里炸开了。你难得坐一回出租车,遇上堵车,司机便开上了你未走过的路,此刻恰驶过一座高楼大厦,之所以用座不用栋是因为它宽大如城堡,高高的又像一块碑。对街的一面玻璃幕墙直挂而下,冻住的瀑布带着城市钢铁的灰色,于是太阳在下午的时候有一千一万个分身暂囚其中,数不清的玻璃块每间都锁着一个太阳。它们横冲直撞在大楼里对着天空无声嘶吼,化成无数锋锐火光乱刺进人们眼里,只有坐在其间的人看不见它们幽灵似的半透明地悬游,它们是人心不可言说的妖魅。你仰头枕下时碰巧和它们对上眼神,它们就毫不客气地突进你的脑海。你惊吓得要对即将到来的暮色咆哮,但魂悸而魄动的恍惚吞没了声音。
你被它们拖进梦里。它们是涌动的潮水,你瞪大双眼看见光海掀起乳白色的浪花,风再把浪花搅碎成小美人鱼的泡沫。你仰面浮在海水上,浑身暖洋洋的似要同它们融为一体,成为某种永不停息的存在奔赴向未知。可惜你毕竟是此地的异客,没法同化成哪怕一小粒浮沫,最多做块浮冰,现在这块浮冰搁浅了,停在潮水退去的沙滩。你直起身抓住一把细沙,用力攥紧,看银色的星屑漏下折射出死亡的灰白,与这片永恒的涛涛格格不入。
这不算美梦,你贪心地想。它晶莹剔透,可你希望它像裹着栩栩如生的昆虫的琥珀,最好含有些什么。你来回捻动星屑幻想它们往日的光辉,也许在她梦里燃烧的正是它们的前身?这个想法包含满天流星的浪漫和一个男人的恶心,你不由得摇头苦笑,闻到一丝洗发水的香气,化学产品的刺激气息本该早被察觉,但它之前被风吹散了。你一下子觉得自己太自作多情,可又一面期待身后是她赤脚蹦跳地捡拾贝壳,长长的未梳理的头发挂着水珠。你踌躇着要不要转身,脚已经后退一步,眼角瞥见女孩俯身翻捡贝壳,露出雪白的后脖颈。
你突然放松下来,如释重负。想来你还是记得很多东西,没有一路遗忘朝一个陌生人变化。七月十五日,也许是二〇一五年,也许是二〇一四年,不管怎么说年份不重要,在职场你已经丧失了对年龄的敏感,重要的是那是夏季的一天,太阳很晒,隔着鞋底路面滚烫,到教室时已是衣背湿透。发完毕业证挨到打铃大家各自交际,你好容易走到她身后,不轻不重地拍她肩膀一下。她回头看了你一眼,那眼神你仍记得。
你不去参加毕业聚会?不去。知道了。你们走出教室差着一个肩位一前一后,在楼梯口告别。没有挥手与口头祝别,你说要在楼上等人去聚会,她就下去了。你背抵人群默默站住,看她在拐角处俯身系鞋带,半滑开的上衣领口没遮住背心的白肩带。你移开目光,再移回她就不在了。你反身往上,心里充满了托尔斯泰式的庄严,终于理解那老人为何会在临死前鞭驾马车冲出大门。可那时你觉得有无穷尽的时间摆在你面前,不必像老人一样着急。来日方长可不是吗?
到了到了!你看一下是这里不?你迷糊地摸头起来,司机从内视镜上看你睁开了眼,问你车停哪边。你下车时带着美梦惊破的恼火,忘了回句谢谢就走进楼栋。其实你真该感谢他,尽管他是无心之举带你路过那方尖碑,你在公司能看到它脚下车流不息,但你从未想过去那转转。你视这座城市为钢铁森林,丛林的新路径往往通向死亡,好在人类新社会的结构坚固,多余部分偶然错位似乎并不影响受力结果稳定。
你打开房门,先收拾无多的垃圾,再拿出中午剩的一盒饭闻闻,气味尚好。你数出三根小葱切碎,用刀撇起葱花递进小碗,抹净刀面的碎葱屑。然后是打鸡蛋,下班时你原打算炒热后辣椒酱拌饭应付了事,但今儿个高兴,做碗蛋炒饭好好庆祝这难得的美梦。点外卖稍贵了点,攒钱是生活的头等大事,这是你父亲的经验之谈。你打开电磁炉对抗着困意炒饭。
饭后稍加洗漱你就躺下睡了,借白天做梦的惯性重于梦境迈步,但这回陷进的世界称不上美妙。你重复了从前的生活片段,一个扬尘的下午,你第一次见到南方降水丰富的小城有类似沙尘暴的场景。十七岁的你趿拉拖鞋站在阳台翻书,只开一小道缝免得沙尘飞进来,远远的一个蓝色大塑料袋滚动着离开地面,风把它抓到五楼的高度和着沙土与昏黄的日光一并揉捏。屋里没有开空调,你听着邻家空调外机呼哧声多少有点羡慕。梦里的你再过一个月就要上大学了,一年万把块的学费算上日常用度给了父亲压力,但在他多年的筹划下不至于真砸锅卖铁。略捉襟见肘是有的,当时小学老师是四千稍多几张十块的工资,比你上小学时高些。他老实惯了,不敢学同事做辅导,但凡不少家里小孩一本书读,一口饭吃,一件衣穿,咬碎牙又是一年体面地过去,骨子里和农民一样,血和牙都往肚子里咽,想来总觉艰难。这样的收入水平从捉襟见肘到梦里的略捉襟见肘一共是十八年,进步不少,可终究没能朝着房车这两个珍珠般宝贝的目标进发一步。
这就是个噩梦!你的某根神经被勾动得峥峥连带石山崩溃,你非含玉而生脑里只有石山沉重。你摸索着要打开床头灯又放弃了,父亲说,电灯在摁下开关的一瞬用电是最大的。你摸黑给自己倒杯水一饮而尽,拿出文人豪饮的气势,寻个便,问将来?你从小没有什么娱乐,天天看书,长大了黄金屋没找到,只有书生的穷酸劲令人发笑,书是借的,可这穷酸劲还不了。你很难过,想嚎叫,想摔砸,想坠落,想撕扯,想建立新的巴别塔,找到上帝,求他让时针转快些,既然无力赐福人间,降下诅咒也不失解脱。你不想吃苦耐劳了,你需要一个极近的死亡期限让自己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哪怕加速的时间里快乐只有原来的一秒。
可在紫白的闪电里你看见了《父亲》那幅油画,你在书上端详过,弓形眉眶下凹陷的眼睛黑黝黝的目光微含在阴影里下巴泛白的禾苗似的倒长蜷曲的胡须,同父亲教师的脸截然相反,嘴角的笑却一样,出于本真的羞怯,还有很多你没资格妄加解读,前者大概就是你未见过面的爷爷的模样,除了脸苍白瘦软,早死于疾病。父亲从举起你的那一刻开始就向昔日同样举起他的那个人靠拢。你们其实和农民无异,仅是土地换成职场,布衣换成西装。现在你疲倦了,你需要叫喊叫喊但你叫不醒任何人你深知白天起来只会笑自己惺惺作态。那对黑黝黝的目光给了你一座五千年重的石山。
还是去睡觉吧。缺了觉身子软成棉花,干什么都不顺的。山说话了。山摇摇欲坠。
你不想目睹山崩。你很听话。你烧上一壶水,在开关跳动前沉沉地睡去。
现在是上午十点。你躺在床上双手叠在胸口,像某种圣难仪式。你心觉好笑,看到电话又头疼起来。最后一个电话来自十分钟前,你盯着陈顺华经理五字看了好一会,摩挲着边框裂开的手机壳犹豫不决,最后还是忍耐不住的睡意催你放下。你抚额沉思昨晚那个梦,再三思索仍将它打为噩梦,尽管你从中收获了感动、发泄和回家的欲望。家并不远,远没有从这到城市的另一头远,找手机里家乡的师傅商定好,两个半小时后就能拖行李走过浮桥。此时伏旱,行李箱拉得稳,江面低平云脚低齐,桥下的浮船几十年没上过漆因而木色斑驳,你很怀念。可公司总有电话打来,有一回看自媒体报道某男子下班后微信工作意外身亡公司拒不承认是工伤,你就想说不准哪天你也会成为他人笔下的素材。
出于对昨夜目光的微弱反抗,你一早起身收拾行李箱搁外头做出回家的架势,开门的瞬间你甚至想不如干脆出去旅行?你深知旅行不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所为,孔圣人周游列国也要被挖苦一句孰为夫子,但你看过的书纷纷跳出来疾呼自由。你骨子里实际是逆反的,不过现代社会里人们多有疯狂想法,你的反叛甚至还不如九十年代老电影的样子。这声音引你去想沙滩高山,你摸着口袋里的硬币拉锯式地思索,挨到现在像高中时犯困挨到下课。还是睡觉好。你作下决断。家也要回,行李箱就继续放外面,上大学时的物件用到现在划痕无计,外人看来只是待处理的废品。
现在睡觉或许还能做美梦。你有些高兴地想。依前两个梦对比看,美梦似乎只有浪费白天的时间才能支撑它的美妙幻影,你现在拿一天最宝贵最有收益的时间和上帝只换一个美梦,即使上帝不许,周公总会点头吧?
你昨晚做梦了吗?
有啊,你有吗?
嘿嘿,我梦见自己飞起来了,成了超人!一个孩子得意地昂起头,你记得他是小时候同你一块挖沙堆玩的伙伴。你已经入梦了,就不知道是谁下的首肯许你踏入天堂的梦境。你坐在电影院的最后一排,旁边的放映机咀嚼胶卷,咔咔的齿轮转动着命运如车轮滚动,光不安分地抖动。孩子们起劲地挖沙堆,学电视机里的海边人的做法试图堆起城堡,失败了就学露天电影《地道战》挖出一条条小坑道,有蚂蚁爬过他们又去看蚂蚁围着受伤的蝗虫撕扯。你能清晰看见蝗虫后腿的轻颤,最后一下像蝴蝶飞离花朵。
回家吗?回家吧,外面好晒。明天再出来?嗯嗯!他们击个掌背向而归。小小的你拉开虚掩的门,漱口吐掉嘴里的沙子,祖母坐在桌边笑骂又吃了一嘴沙。你们的方言管奶奶叫婆婆,他笑嘻嘻地喊,嘴唇前嘟如鱼吻水。老人沉静地笑,发亮的眼睛似乎看见了你,你牙齿紧错吸气如抽丝。如今她眼珠阴翳浑浊如洪涛决堤,诊断为白内障,你又戴眼镜,要用很久才能辨得她真看见了你,每回看到她你心就灰白得难受。她还闲不住要去做工,你急得要下跪而父亲沉默。深夜回家你最怕撞见老太太在垃圾箱里翻东西,会让你想念醒来不晓得眼睛还看不看得见的祖母。
原来你也有过单纯的快乐,你心里的声音说。他上桌吃饭了,没有如你回忆的跑到电视机前半天不动一口,而是毫不挑拣地大嚼,祖母咧嘴笑起来。拍摄人将这个镜头切换到另一个宇宙小小的你,算是满足了你的某种愿望?你当时被祖母数落是抱着电视睡的,吃的又挑还倒饭到厕所,气得她追着你揍。懂事后你看到她捡起桌上的饭粒吃就悔不当初,童年好大一块空洞,此刻谈不上填满但至少能听见洞底的回音。你想你醒来就该回去,去乡下陪她吃顿饭,趁她手艺还在人也还在。《诗经》不是唱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光柱最后闪了两下,一切归于面前的白布。你按顺序换进二号胶盘,等待一个新的回忆。你愈发觉得梦不真切,但坚决不愿离开。
一个人在你面前挥手,比方才的你略高些,架副眼镜时不时扶一把。你立刻认出这是小学时候的你,因为挑食个头小鸟似的显得营养不良,还好成绩尚可有老师偏袒,父亲又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不至于卷入校园欺凌的肢体暴力中。可小孩子总会有烦恼。后面的伙伴跟上来,他走进学校再入教室,放下书包。你看见老师的眼镜就记起来,看到之后发下的试卷更加确定这是小学时期最大屈辱的开始之时,当时你天真没有感觉,后来梳理记忆你永远只尴尬地瞥一眼,对于老师的行为理智上赞成心理上咬牙切齿。她先宣布成绩九十分以下的同学交两本本子上来,然后重点批评你上课不好好听讲光翻些课外书,你早听习惯了也不以为然,应付点头,心想那两本本子怎么弄,第一回老师附上了物质惩罚。你清楚父亲是老师职业不缺纸笔,麻烦的是你前几天要过一次本子,哪敢拿八十九分的试卷给他过目说被罚了两本本子,父亲比老师还严厉,可是会动竹棍的!
第二天你没交上本子,老师当即勒令你去外面罚站,说什么时候交了再进来。也没同学帮你,六年级是新编的班,你没有朋友,两本本子一块钱对小城的小学生来说不算少,何况借的还是班上没有零花钱的穷鬼。你就在门外站了一个月的数学课,真是不可思议,老师铁了心要你为之前的傲慢付出代价。你的同学拿这个笑话你,你反倒学会了自嘲并沿用至今。数学课大都在上午,太阳会照到你身上,你就对着墙比画手势玩皮影戏,把记得的小说台词小声念出来。恰好母亲下班路过十块一本的地摊买了本《史记》给你,《周本纪》缺失,八书只印了封禅河渠平淮,十表一表也没有,可你欣喜若狂,第二天就排演刺客列传,无他,名字帅气。但一下课同学们蜂拥出教室而你逆流而上属实异类,你装作若无其事可总有傻子要刺你一刺,嬉笑着问你什么时候交本子。幸好赏识你的语文老师撞见你罚站便详问了一番,末了痛骂你一顿恨铁不成钢,叫你去办公室拿三本本子,留一本剩下的补交了。你重坐回座位,同学们得知全过程对你不由得敬重了,生活的一页就此揭过。可记忆不是书页一样想撕就撕,有些还折了角,想翻不到都难。
老师已经开始宣布惩罚,你感觉手心满是汗水,那声音念到你名字时停了一下,你心惶惶。然后是对你的重点痛斥,你垂头听着,心想接下来会怎样?可到末来她把课本往桌上重重一扔,哼了一声,上课!他懒懒地站起又坐下,到底没把书包里那本也许是《史记》的书掏出来。你大笑着拍腿,上帝未免太过偷懒,省略可能性的岔路口直接让生活的火车呼啸而过,求之不得!你想面前宇宙的你回忆小学时,能轻松说出那句当时风靡校园的《查理九世》内封的作者寄语:那是一段小有遗憾的幸福时光。你总说不出口,毕竟你是个小心眼。
放映机镜头上下晃动,咔咔声停下来,轻碰一下全身咯吱响动像某种骨头玩具。你心里嘀咕这该不会是上帝从地狱捡来的吧?好在你还剩两盘胶卷,支撑到剧终兴许问题不大,但也只剩两段快乐了,你换好三号胶卷坐下怅然若失。放映机很厉害地抖动一下,随即两个人的背影出现在白布上。他们站在你家那个狭小的公租房门口过道上,指着路面上的洪水说话。两个人都踢开一只拖鞋,脚板按着另一只小腿摩挲。你又笑了,不严厉的时候父亲懒散得很,看门外能看一个上午。
我刚回来路上看到有人在捞鱼。父亲说。
捞鱼?你显然来了兴趣。真的有鱼?
大概是被洪水冲来的,下面有农田,泥鳅什么的总有一点。父亲也来了精神,他喜欢钓鱼,但城里江脏,野钓摩托车车油钱不少,角落的钓竿包很久没用已积灰如美人陈年,眼下捞次鱼也不错。我们下去试试?
你记得那时你迟疑了一下,随即拒绝了,父亲也没下去,两个人歪斜着看了会洪水起落,远处另一个街区的顶楼焊有蓝色钢卷,往上一色红瓦晴天亮晃晃的白光泛滥。你想就当是在看黄河,一样是河水裹挟泥沙,只是气势的差别,靠想象来脑补巨浪滔天。你想着想着就要发笑,转身进屋。都高中的人了,笑出来被父亲看到问起来太尴尬。你习惯在父亲面前收敛情绪,只说了句还有作业。
你至今也没到过黄河,但父亲去过,你小学时做作业遇到一篇讲壶口瀑布的阅读,父亲难得跟你讲了回年轻时的事,说怎么个倒几班车到壶口,跟阅读里写的一样,远远地就听见黄河咆哮,当真是龙吼一样骇人,越近越听得人脸发白,好容易稳住心神才下车。一下车就惊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河水凶猛地冲出四百米的河面再争先恐后坠入五十米的深槽,砸起暴雨般的水花落在人身上,人直往后退,仿佛看的不是壮景而是庞然活物。后来你翻他的相册,找到了那张壶口瀑布的照片,很好认,黄浊的水花在他笑得灿烂的脸后飞溅,隔着平面那股千万钧之力依旧震人心魄。这是父亲的青春,中断在你出生的年份,因为之后年份的照片都被你吃进嘴里穿在身上。你是一个囚笼,关死了这个男人所有的壮志美景。
可你连他偶来兴致的一次捞鱼也没能陪他去。你怎么想都没理由开脱,只能长大后多往家里寄钱,但你猜到那些钱多半存在另一张卡里留待你结婚或买房或突发变故时急用。有什么办法呢?你苦笑。你观看白布上两人并肩下楼,一个提着水桶一个拿着小渔网。你期待他们满载而归,镜头则在他们进入电梯井的一瞬闪灭,男人抬手摸摸男孩的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深吸口气,然后换上四号胶卷。你注意到它是白色的,不同于前面三张漆黑夜色,你莫名想到那一瞬一千一万个太阳齐炸的白光,浪潮汹涌洗刷一切。镜头先是四下急促地摇摆,你用手捉紧它像捏住了一条鱼。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你的手和镜头一块飞进白布,你来不及感受是否疼痛整个影院天花板就轰然塌下,你余光瞥见放映机正在肢解,那白色胶卷是它无法压平解构的活物,它反倒被拆卸得七零八碎。你从床上惊醒伸手向前扑,梦的最后你想一把抱住它,但整个梦境碎作一地玻璃赶你出来了。
你在阳台的洗手台前站定,镜子与玻璃里我们等着你说话。已经偷得了浮生半日闲,太阳不安分地在三个平面内以心跳的频率跃动,你就着凉水狠搓把脸避开依旧刺眼的日光。真是不可思议。你显然想说得更多,但你一时找不到什么词去琢磨大脑数以亿计的神经元,还有这世上没有的上帝。
你说回家吧。你在梦里就记下了这个誓言似的念想。也是时候回家了。
你猜也许那盘胶卷正是在回家之后放映的,过去的记忆处在死亡的时间才有重生重构的可能,未来尚在不确定中,生龙活虎的不容许解构,你若看过反倒失去了一切意义。那大概率是死神的恶趣味,引你堕向不可名状的光辉流连忘返,引你回不来这光鲜人世,可你要回家。你的行李箱在门外,你的手机不再响动没人催你伏案,你让家的字眼在舌尖跳舞,终于给师傅打了电话。惊讶的是对面已经不做出租车业务了,推了另一位司机给你。
我和他一言不发。我们伸手穿过太阳。我们抓不住它。
半小时后你在车里坐定,居然就是昨天那位司机,那时太困你忽略了他的口音,现在你有一种提前到家的感觉。一安顿下来你的困意又醒了,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你心想睡一觉也无妨,说不准还能再做些美梦,醒来时真正的美梦走几步就到。你仰头眼睛半闭,特地和师傅说要往那座楼前过。此刻霞光万丈,楼宇间落日依铁峰而落,深红的颜料混杂金粉抹遍西面的天空,一千一万个太阳跳进你的眼睛。你想一定会是个温柔的梦,但愿不会过分沉醉。你最后听见一辆卡车低沉轰鸣,喷吐着尘灰驶向落日。
你重又在暖洋洋的光海里飘荡,这回海浪推你向海心疾流,你仰面看见她从泛动水波的天空天使一样地落下,在你额头印上一个湿漉漉的吻。你感到脸庞喝酒似的热红,她抓住你的肩膀扇动羽翼发出琴弦般的振翅声。你有一种直觉,醒来推开车门时风会带来她发梢的香气,你要再一次不轻不重地拍一下她的肩。她会以怎样的表情回头,看你这张也许陌生的脸?
你想着想着就笑了,她松开你的肩膀在空中漫步,竖起右手食指在嘴边晃晃。一颗星星拖着尾焰狂奔,你们一前一后差半个身位地追上去,你能看见她鼻子挺翘的曲线。你快乐得想要念诗,比远方更远的风从海面升起拨散她的头发,水珠和发梢扬在你脸上痒痒的。现实中的你露出微笑,一看就是沉浸在美梦中。
你看到了吗?一个大妈向女伴感叹。那么多玻璃全压在出租车顶上,哎哟,那货车装了那么多玻璃迟早要翻的,那出租车真倒霉!
我看出人命了!她的女伴使眼色要她注意交警从后座拖出一个戴眼镜的人,头顶冒血一路淌到救护车上。司机幸运一点,红绿灯路口刹车时车惯性向前走了一截,只是人吓昏了。一群人围着看,有的低头捡起玻璃碎片啧啧咂嘴。很快有苍蝇栖在血迹里搓脚,嗡嗡的混着人群声听不大分明。
你看那个人在笑唉。她紧张又神秘兮兮地说。不是哪个没良心的在笑,我是讲那个死人,他好像在做美梦一样地笑。
讲什么话,吓死个人,去买菜吧。女伴扯她衣袖。没什么好看的,都快压成纸了,可怜喏。
唉,走吧。她们脱离人群向着超市走去,一转身救护车的警笛急促尖叫,她们忍不住回头看最后一眼,嘴里念叨些可怜见的话。那个人在她们面前只是个孩子,她们不由得想到自家在外打拼的小孩,某些场景鸟一样掠过心湖皱起波纹,暗自决定回家后打个电话,问一问他们的近况,讲一讲今天的恐慌。
而后她们走远了,落日陷进她们有些老花的眼里。警察正在驱散人群,叫报警者做调查,有人正偷偷拍照。天空深蓝暮色梦红,驶离的救护车后窗关着一个浑浊的太阳,满地破碎的玻璃关着更多的不计其数的太阳。临时调来的清洁工们铲起这些不可回收的垃圾,不关心它们去往何方。
你觉得大概有多少个?他一边数一边问我。一千个?一万个?十万个?
我没有马上回答。天空的心跳即将停止,黑夜凝作蛋壳包裹城市,我想象你张开手温柔地拥抱太阳,台风将在一个小时后登陆沿海,九月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荒草干焦,江水半竭还未有孤雁南归。我心里的悲伤多过雨水、风暴、焦尾和鸿毛,天空好像要下雨了。
我想大概是十亿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