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连的传承

周海亮

老连的父亲是标准的农民，性格木讷怪异。老连从进城第一天起，就想把父亲接进城，但父亲只过来住了几天，就死活要回去。他说县城太挤，让他喘不过气，又说城里人给他一种不踏实的感觉。老连反驳了几句，父亲说：“那你告诉我，家家钢门铁网的什么意思？在咱农村，就一扇破木门，还不上锁。”老连进城二十多年了，从打字员做到副县长，父亲却仍然在老家种地。

除了种地，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养狗。他养了三条狗，每天带它们去田间地头溜达，与狗说话，甚至搂狗睡觉，这或许是父亲不想进城的另一个原因。他说：“狗到城里会憋坏的，人还能发发牢骚，骂上几句，狗呢？”

前几天，父亲给老连打电话，说有人送了他一只狗崽，狗崽挺可爱，他挺喜欢。老连问谁送的，父亲只说了几句，老连就知是乔无疑。打电话问乔，乔说前段时间别人送他一只狗崽，本想自己养着，老婆硬是不让，没办法，只好把它送给农村的朋友，谁知朋友也不喜欢狗，他就将狗送给了老连的父亲。

“正好顺路。”乔说，“突然想起伯父喜欢狗……”

“你该跟我说一声。”

乔说：“事多，我给忘了，不过一只狗。”

不过一只狗，老连也把这事给忘了。半年后老连回老家，狗已经长得很大。老连虽不懂狗，却总感觉这只狗不大对劲，拍了几张照片，回来上网一查，好家伙，这只狗至少值三万块钱！

老连感觉他掉进了乔的陷阱。

乔是个房地产商，也是老连的朋友，之前他曾多次给老连塞钱，老连一次也没有收。老连说：“我收了你的东西，就得照顾你。照顾你，对别人就不公平了。‘廉的本质是什么？就是对所有人公平。”乔碰了几次壁，慢慢老实了。想不到这次，竟用上这样的办法。

老连让乔将狗带回去，乔不肯。老连说：“你不干是吧？我干！”老连说到做到，他找到父亲，说想把狗还给乔，父亲却不干了。

“狗现在离不开我了。”父亲说，“它待我比你待我都好。”

“可这是乔的狗……”

“送给我就是我的了。”父亲问，“狗很贵吗？”

老连没敢将实情告诉父亲。他怕吓坏父亲，又怕父亲骂他。最重要的是，看父亲像搂着小时候的他那样搂着狗，他难以想象将狗带走，父亲会多么伤心。这是对父亲最大的不孝吧？

老连咬咬牙，自掏三万块钱给乔。乔脸上挂不住了，说：“你这样，搞得好像我强卖一只狗给你。”老连说：“就算你强卖一只狗给我，我也该感谢你。狗让我爹很快乐，三万块钱，值……”

“真是個大孝子。”乔揶揄道，“既然是大孝子，为何半年都不回家一趟？”

“工作忙……”

“借口吧？”乔说，“回趟家能花多长时间？前几天你还跟我唠叨你上大学的女儿放了暑假也不回家，说你挺想她，怎么轮到自己的爹，就不理解了？”

“可是我五十多岁了……”

“就算你一百岁，在你爹面前也是个孩子。”乔说，“你爹为什么喜欢狗？怕是因为孤独吧？”

乔的这句话如当头一棒，让老连一夜未眠。第二天恰逢星期天，他亲自开车回了趟乡下，陪父亲喝茶聊天，待了整整一天。临走前，父亲问他：“你回来陪我，是这只狗闹的吧？”老连嘿嘿一笑。

父亲说：“我知道你‘廉，也知道你‘孝，这些都是你的‘德，可是你的‘德似乎还差一点点。”老连看着父亲，不解。父亲说：“我喜欢狗，有只狗陪着就高兴，可是别的老人呢？有些像我一样不想进城，有些则是儿女没能力让他们进城，他们怎么办？好像你从未为他们想过。”老连说：“我能怎么办？”父亲说：“你是一县之长，你没办法，谁有办法？”

老连回到县城，决定想办法给农村的老人建些“老人之家”之类的场所，让他们有个休闲娱乐的地方。假如这件事情不好办，就待他退休以后，回到老家，以一己之力在村子里办一个“老人之家”。反正到那时，他也快成老人了。

老连将想法告诉父亲，父亲捋捋胡须说：“看来，我的确没给你起错名字啊！”

老连叫连孝德。父亲当初给他起名时，希望他有“孝”有“德”。加之姓连，父亲说：“熬到五十多岁，你终于‘德孝廉齐全了。”

老连笑了。他认为这才算“德孝廉”的真正传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