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李响

蔡楠

说实话，我比较讨厌李响。我这些天很忙，正忙一件大事。我越忙，他越来添乱。他这么大岁数了，冷不丁就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还一直蹦来跳去的。他耳不聋眼不花，就是嘴笨，说话磨磨叽叽的，含混不清。我就讨厌他这一点，有话就说，说完就走不好吗？还有，我还怕他蹦来跳去的摔倒了，他要摔倒了，我可没时间送他去医院。李直也没时间。李直比我更讨厌他。

于是我想赶他走。我泡了一杯茶，给他端过去。他却轻飘飘地躲开我，像个气球一样飘到了窗户前面。我赶紧把窗户关严。我怕他飘到院子里，飘到大街上。

我按住他的身体，把茶水送到他的嘴边：“喝点吧，喝了茶，哪里来的，你就回哪里去吧，我明天还要出门呢！”

李响就把茶喝光了。我看到那杯茶透亮亮地流到了李响的体内，他的身体就不飘了，也不蹦不跳了，稳稳当当地站在那里。

我知道，茶水冲掉了这些年堵在他喉咙里的东西，他的声道开始通畅了。我拿出一个宜兴紫砂陶壶，又拿出一罐好茶给他：“你可以走了！”

李响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把东西拨拉到一边，清清爽爽地说：“我不是来要东西的，我想跟你出门，去南泥湾！”

我吃了一惊，他怎么会知道我要去南泥湾？我赶紧去扶他，我怕他说胡话犯病啥的。我把座椅搬了出来，放到他的屁股底下。他却不坐，腰板挺直了盯着我：“李游，你说，你到底带不带我去？”

“我去是做项目，你去干什么？”

“我给你当向导，我熟悉那里，在那里打过仗！”李响一字一顿地说。

“快别说你打仗的事了，你当年是偷着跑出去的，瞒着父母，连新婚10天的媳妇都瞒着。知道李直为什么讨厌你吗？就是因为你偷着离开家。”

“我那不是偷跑，是当兵抗日去了，”李响争辩着，“贺龙在冀中打了齐会歼灭战，大获全胜，部队需要补充兵员，我就跟着队伍走了——”

“那你打仗了吗？”

“打了，不过……”李响这回坐下了，我看到他的眼神有些黯淡。“我跟着队伍走的第三天，就在石家庄附近的陈庄和鬼子打了一仗，还没冲锋，我的腿就中了一枪。后来腿瘸了，我就当了炊事员。”

我扑哧一声，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那后来呢？”

“后来我参加了百团大战，跟着部队去了晋西北，再后来……就去了延安。”说到这儿，李响的眼神突然有了光芒，“我是跟着部队一瘸一拐地到延安，到毛主席身边的。那时候，我和战友们都觉得这回有仗要打了，我们得保卫延安啊！可是……可是上级却让我们去南泥湾种地。”

“你是说，你去南泥湾开过荒？”我觉得李响的话有点离谱，“怎么这些年也没听你说过呢？”

“这有什么好炫耀的，我在老家又不是没种过地。”李响摆了摆手，“再说了，你和李直哪里關心过我啊？”

李响说得对，李直和我确实不大关心他。他18岁就扔下媳妇偷着跑了，李直出生的时候都不知道他爹是谁。李直他们娘儿俩能熬过来就不错了，哪里还能关心他？

“你们不关心我，可我惦记你们！”李响叹了口气，“原来我想打完鬼子就回来，后来我又想等南泥湾的地种好了再回来。可南泥湾很难缠啊……”

“你就别找理由了，你根本没想过回来！”我对李响喊道。

“别……别瞎说，我李响不是那种人。那时候的南泥湾，确实难缠，天寒地冻，荒无人烟。部队开拔到那里，没吃、没穿、没住的地儿。我当炊事员还不知道吗？‘红米饭南瓜汤，那是后来才有的，‘挖野菜也当粮，大冬天往哪里去挖野菜？反正，炊事班里也没饭可做，我就拿起做饭的铁铲，穿着单衣，去开荒了……”

听到这儿，我不说话了。我听李直讲过，他两岁的时候，县上的干部送李响的包裹回来，里面确实有一把铁铲，不过铲子只剩了个破片片。

见我不说话，李响来劲了：“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吧？那就带我去吧！”

我凑近李响，把他抱住了。他的身体很轻，我知道我抱住的不单是李响，还有李响的故事。

我决定带李响走，不乘飞机了，我要亲自开车。

李响跟着我来到了南泥湾镇，却蒙了——他怎么也找不到当年开荒的地方在哪里了。他不吭声了，任由我给他当向导。我开着导航，带他去了三五九旅旅部旧址、南泥湾垦区政府旧址，又带他去了党徽广场、稻香门广场，还带他去了南泥湾风景区，参观了南泥湾特有的民宿……

“看，我就在这里开过荒，在这里住过——”李响在一孔被改造成农家院的窑洞前站住了，大呼小叫起来。

我知道，我应该办我的大事了。

我走进窑洞，南泥湾开发区的领导早已等在那里了。我从电脑包里拿出一份签好字的合同，说：“这是我们公司引进的石墨烯技术，现在我把它无偿献给南泥湾，用上这种材料，窑洞加热不仅快，而且非常环保。再有，我想捐献一批环保充电车，助力南泥湾的旅游发展，第一批已经在路上了……”

办完这件大事，我回头再找李响，却看不见他的踪影了。

我不能弄丢李响，弄丢了他，我没法向我的父亲李直交代，他正在家辛苦地给我带孩子。

我知道李响去了哪里。我急匆匆赶到了九龙泉烈士纪念碑前，果然看到李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确切地说，是他的名字嵌在了纪念碑里。

我听到了导游的讲解：“李响，河北雄安人，曾经创造一天开荒4.23亩的记录，他用铁铲和镢头连续开荒一个月，最后累死在了地里，那年，他只有18岁……”

我的眼泪急速地涌了出来，我大声喊道：“爷爷，您的孙子来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