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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线上的边关

2023-07-18卢一萍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23年7期
关键词:德福连队战士

卢一萍

编者按:

在中国西部万余里边境线上,戍边军人驻守在“生命禁区”,面对极寒缺氧、雪崩塌方、雷电风暴的严酷环境,用忠诚、青春和生命谱写了一曲保家卫国的血与火之歌。本刊从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雪线上的边关》一书中节选部分章节,带您走马边关,感受戍边军人的伟大奉献精神。

把风沙嚼碎了,咽下

从西藏的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其实就是从一个海拔高度走到另一个海拔高度。

在西藏,高山反应会让你无处可逃。即便离开,你最多也只能从一个高海拔地区逃到一个海拔稍低的地方。对一个被高山反应折磨的人来说,你還是无法逃脱那种痛苦。你只能适应。

2015年,我从日喀则出发,苍穹高远,丽日白云,大地在不知不觉中抬升,待原本模糊的喜马拉雅山脉逐渐清晰,就到了岗巴小城。看见它时,会倍感突兀,心中疑惑: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类聚居地?随之也会惊喜,好像在荒凉的月球表面找到了人类的居所。

岗巴县位于卓木雪山和康钦甲午雪山附近,地处喜马拉雅山中段北麓,紧靠珠穆朗玛峰,是一个雪山环绕之地。全县地广人稀,在4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仅生活着万余人口,是我国“平均海拔最高、自然条件最差”的地区。

岗巴边防营担负着近十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和近20个通外山口的边防巡逻任务。每条巡逻线路都险象环生,有些山口长年风雪弥漫,风力可达10级。

人们对岗巴边防营军人的评价是:岗巴军人,没有吃不了的苦。

这是他们所处环境和执行的任务决定的。

以前,为方便给哨所官兵运送物资,上级为营里配了几十头骡马。这些强壮的“新战友”虽有“高原之舟”的美誉,但来到驻地没多久,就相继死去。后来,上级又送来了几十头牦牛。遗憾的是,这些牦牛也没坚持多久,就陆续倒在了运送物资的路上。

肖顺海对我说,生活在这里的人,感觉生命就像一块随时可能坠落到石头上的玉。但他已把自己的生命在这里放置很多年。他1995年从四川富顺入伍后,就来到了藏南边防。2008年,他到岗巴边防营一连任指导员,后任岗巴营教导员。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算是个岗巴人了,有了当地人的肤色、疾患、生活习惯和看待世界的方式。他已把自己从一块玉变成了一块岗巴石,可以随便摔打了。

他知道岗巴植物稀少,所以来时带了一株仙人掌。仙人掌长得很强壮,已经开花了。他说他以后离开,会把这株花留下,“只可带花来,不准带花走”,这在岗巴已相沿成习。

在岗巴,绿色尤为珍贵,所以流传着很多士兵与树的故事。有人戍边三年,看见树会拥树而泣。在内地再平常不过的树,那个时刻,在士兵眼里就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

在岗巴很难看到树,县城亦然。因为这里海拔太高,河滩上的牧草一从冰冷的泥土里冒出来,就变黄了。但在边防营四连驻地有一大片红柳,计有148棵。它是这里的森林,是岗巴军人在“生命禁区”创造的奇迹。

由于自然条件恶劣,这里自古以来就不种树。当地人心中无树,他们认为,树只长在它能长的地方。也有人骑马走很远的路,到有树的地方去看树,但他们觉得,那些只不过是另一种长得更高的草。

四连的官兵想试一试,看树在这里能否成活。他们种树,本身是自己需要一种安慰:你看,这里树都能活,我们在这里戍守边防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人和树就是这么一种关系。人最早是从树上下来的,树是人类最古老的家园和故乡。树多的地方,人就活得滋润。

树苗是从300多公里外的日喀则抱回的,好几百棵。官兵们挖地三尺,掘开冻土,拌上羊粪。树苗成排成行,为抵御大风,官兵们用木棍给它们做支撑,用绳索绑束;冬天,先用旧衣服包裹枝干,再用塑料薄膜把树罩住。终于,有近200棵红柳的根扎进永冻层。最终,活下来的是这148棵。

既然树能活下来,那就能种活蔬菜。

每年一到10月,大雪封山,边防营所属边防连队便与世隔绝。以前,官兵们一年有9个月只能吃罐头和干菜,于是,在“生命禁区”种出蔬菜就成了岗巴军人的新梦想。

就像没人想着在岗巴栽树一样,这里也一直没人种菜。种菜的活儿比种树精细,要掘地三尺,把冻土刨开,拉走,再从绿洲上拉来熟土,撒上羊粪,建起半地下温室。岗巴风大,为防止温室玻璃和塑料大棚被风刮坏,要建两米多高的挡风墙。好在辛劳没有白费。当年,小白菜、萝卜、青菜、洋葱、土豆就在岗巴落了户。接着,岗巴又试种了黄瓜、南瓜、青椒、茄子。现在,我看到每个连队都建了蔬菜温室,总面积有3万多平方米。即使外面冰天雪地,温室内也春意盎然。

植物是生命的映照。在“生命禁区”,更是如此。

如果你来到岗巴边防营,连队干部一般都会带你去参观连队的温室。在他们心目中,那不仅仅是种植蔬菜的地方,还是他们的花园,是个可以看到绿色、看到花朵、看到春意、寄托乡愁的地方。他们希望与你一起分享。

在有限的生机面前,官兵们要时刻面临生死考验。即使你端坐不动,生命也在被剥蚀,像一块被锈蚀的铁,或一块正在被风化的石头。这种剥蚀对有些人缓慢一些,对有些人则格外剧烈。

肖顺海记得自己当兵的时候,连队没电,1995年下大雪,气温骤降到零下30℃,连队的柴火没拉够,取暖一下成了问题。所有的液体都被冻住了,一夜可结3米高的冰柱。大家就到雪里刨牛粪,把连队原已掩埋的烂胶鞋挖出来烧火取暖。但晚上还是冻得不行,即使盖3床被子再加上皮大衣,还是冻得难以入睡。

对于环境的艰苦,大家已经习惯。肖顺海也很少把它放在嘴边。如今营房里有地暖,建了阳光棚,电视有信号,蔬菜、肉食随时可以供应,条件已经好多了。他很知足。

肖顺海得了痛风。这是岗巴的“流行病”。痛风一旦发作,痛得剜心刺骨,欲生欲死,难以忍受。

当时,全营得这种病的有30余人。

另外就是掉发。20岁左右的小伙子,在这里也会秃顶。

从云南玉溪入伍的彝族战士者德海是四连的下士班长,2009年12月入伍到岗巴。刚开始是掉牙齿,一掉好几颗,他被吓住了。因为他当时才20岁,离老得掉牙的年龄还远着呢。有战友开玩笑说,他在换乳牙。他笑不出来,手里捏着自己的牙,说自己可能未老先衰了。这还没完,2014年3月,他的头发又一团一团地往下掉。洗头时,脸盆里全是头发。接着,眉毛也开始掉。

营部驾驶员吴鑫中士也是如此。他比者德海早入伍一年,也比者德海早掉发一年。他和者德海的头发都是一团一团地掉,跟“鬼剃头”似的。

还有个叫杨春的战士,10天时间,头发全部掉光。不仅他自己被吓住了,其他战士也被吓得不轻,都想办法去保护自己的头发。

许其伟中尉当时才27岁,但6年前他开始掉发,4年前就已秃顶。他每次回家都去治疗,什么方法都用了,也没有什么效果。那时,他内心已似看破红尘般坦然。

当时,全营正在掉发的有17人。

对于自己的形象,吴鑫很在乎。这也难怪,他正在和就读于贵州师范大学的女友恋爱。相比之下,者德海要淡定一些。他说,这玩意不要命,不要紧,说不定服役期满,回到内地,把脑袋往氧气里一泡,头发就噌噌噌地长出来了。

这种伤害来自无形的、没有一点儿声息的敌人。你无法和他直接面对。

岗巴边防连与营部紧邻。从海拔4700米的连部到其驻守的5010.4高地高差只有约310米,但彼此距离达4公里。小路若羊肠,要走3个多小时。

连队官兵轮流上哨,由一名班长带领多名战士驻守一年。哨所由碉堡和山洞组成,碉堡里住两人,剩下的人住山洞。饮用水从山下挑,饭食以野战食品为主。

观察哨每天都要有人站岗,要携带观察器材、干粮和水。有人去观察哨,有人留守。上面风大,有时能把人吹翻,所以站岗的人只能趴在地上,在一个秃山包后隐蔽观察。早上去,晚上回,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

顶嘎边防连所属开鲁山口的巡逻更加艰苦。这条巡逻线路有30多公里,除十余公里可以乘车,其余都要徒步。巡逻队都是凌晨两点钟起床吃饭,三点钟出发。起点海拔4000米,此时虽是6月,却寒意逼人。开始可乘车,但翻过第一座山后,车就不能前行了,只得负重20多公斤,徒步爬山。刚开始,灌木等植被也很茂密,山越来越高,气温越来越低,最后只见草皮、石头和雪山了。到达最高点——当地人叫哈达山,海拔已达5600米。这是一个大风永不停歇的山口。尘土早被风刮走,只余大大小小的光滑石头。在一个大石堆上,插着许多木桩,木桩上挂满了猎猎飘扬的哈达。登上这个山口,还得由此下山,继续前行十多个小时。

下山更难,高差1000多米,全是深沟。行至沟底,涉过河之后,再翻下一座山……体力一次次消耗,一些战士恨不得从山顶直接滚到山下去。最让人难受的是变化无常的天气——山下天晴、半山落雨、山顶飞雪。一日经历春夏秋冬,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如果一路顺利,晚上七八点钟可回到连队;如果不顺利,半夜也回不来,去一趟要十多天才能缓过劲来。

岗巴边防营的最高控制区海拔为7107米。抵达巡逻点位至少要到达海拔5900米。一般人如果不具备军人般的坚强意志和毅力,是很难完成任务的。

有一次,三连18名官兵到海拔6400米的曲登尼玛山口巡逻,巡逻车爬到5200米的山腰就抛锚了。当时,已是黄昏,连长刘先定命令战士们弃车前行,必须到达点位。狂风夹着大雪,漫天飞舞,官兵们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艰难前进。气温太低,大家嘴里冒出的热气只要沾到东西——无论衣领、眉毛还是帽檐,就会立马结成白色的冰碴,棉帽和脸冻在了一起;氧气太少,每个人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眼冒金星。有4名战士相继昏倒,滚下雪坡。刘先定和其他战士呼喊着将他们救上来,互相搀扶着继续向点位攀登。就这样,他们在风雪中,冒着近零下30℃的严寒,挣扎了整整一夜,于次日清晨7点钟在太阳抹红东边的天际线时,终于到达位于雪山顶上的巡逻点位。

冰雪把界碑掩埋了,要找到它,看它是否完好,才算完成任务。大家只能用手扒开积雪。因为海拔太高,高山反应非常厉害,好几个战士趴在雪地里,晕倒了。两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把界碑找到了。待把界碑擦拭干净,每个人都累得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但在高山反应和严寒的夹击下,他们不敢停留,赶紧从雪山上一段段往下滑。

对于这样的巡逻,大家不但毫不畏惧,反而为能够参加倍感光荣。因为边防军人最伟大的工作,就是巡逻到点到位;最最伟大的事,就是不失寸土。

高原是一把磨人的劍,对官兵们的折磨,无疑是明目张胆的。

肖佑恩从战士到副教导员,在岗巴整整干了12年。长期在高寒缺氧条件下生活,他的脑神经功能过早地退化,双眼多次出现间歇性失明。教导员曹型明在岗巴工作了17年,患有严重的痛风病。每次发作,他都痛得打滚。可他不愿离开岗巴。他说,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他是幸运的。

老哨长胡同德,在查果拉守卡11年,心脏肥大,转业回到内地半年就病逝了;从军校毕业来到岗巴的颜世文,第二年就患了高原性肝硬化,病逝时只有22岁;机要参谋倪建华,在岗巴工作两年半后,死于高原性败血症,年龄仅22岁。

牺牲在岗巴的,还有他们的亲人:老连长王海的妻子刘玉菁千里迢迢从广东来到岗巴探亲,到达的当天就被脑水肿夺去了生命;老战士黄颂的未婚妻刘燕从四川老家来连队完婚,到岗巴的第三天,突患高原肺水肿,昏迷后再也没能醒来,当时她年仅21岁。

把风沙嚼碎了,咽下;

把寒冷嚼碎了,咽下;

把海拔嚼碎了,咽下;

把一切艰难嚼碎了,咽下……

在岗巴营官兵口中传诵的这几句诗,很好地诠释了岗巴边防军人的气概和胸怀。

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任何神圣之旅都是充满艰辛的。

我们到达狮泉河后,就躺下了。躺了两天,才挣扎着起来了,屏息感受世界的纯净。

但任何一个“老阿里”都会为自己在阿里的经历自豪。我想,这种自豪感主要来自对自身勇气的检验,他们让自己的勇气存留于高原,转化为一种精神,萦绕于高原的冰山雪岭、荒川河流之间,成了高原精神的一个分子。能将一个人的精神存留,并且愿意收留那精神的地方,就是一个人灵魂的故乡了。

丁德福的人生按他自己的说法,可谓真正的高原人生。

他在阿里生活了25年,围绕着帕米尔、喀喇昆仑、阿里这些高原大山兜兜转转。

那张彩色照片,他从阿里带到了叶城,又从叶城带到了疏勒。照片上是著名的有“神山”之誉的海拔6721米的冈底斯山脉主峰。它祥云缭绕,直插云霄,如一颗晶莹圣洁的橄榄,显得既神秘又美丽。

每天回到屋里,他总会先在沙发上对着“神山”坐下,凝视着它,让自己的心回到阿里高原。他的眼前会出现飘飞的白雪,耳边会传来大风的吼叫和脚踩在雪里的咯吱声。

阿里无疑是他的信仰之地。他说:“如果抽象的信仰要有一片现实的土地作为其故乡的话,我认为阿里是最合适的。”

25年的高原军旅生活,把丁德福从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士兵变成一个秃顶的饱经风霜的中年军人。

丁德福入伍时在伊犁。20世纪70年代初,他和战友唱着“罐头盒里煮大米,青石板上烙大饼”的豪迈歌曲,从“塞外江南”伊犁换防到了“世界极地”阿里。

在阿里首先面对的就是死亡,随时面对的仍是死亡。

丁德福无限怀念地说,他有不少战友已经长眠在狮泉河畔、界山达坂、古格峡谷、神山脚下,从18岁到40岁,各个年龄段都有。他只能偶尔在梦里见他们一面了。

河南兵小杜,晚上在窗前给家人写信。写着写着,集合号响了,他拉开门出去集合,谁知这一拉,身体就顺着门板滑了下去,他再也没有站起来。小杜无声无息地死了,而家信只写了一半。丁德福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就悬在窗前,照着小杜家书上的钢笔字。

丁德福当指导员那年,带着连队炸山修路。有天晚上,他睡在帐篷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被悬在半山腰上打炮眼,脚下的白云柔软得像羽毛,洁白得像哈达,有一只鹰老在他周围盘旋。和他一同悬在悬崖上的,还有一名战士,叫罗乃雨,是陕西人,秦腔唱得不错。罗乃雨的腰间插了一根钢钎,不知怎么就掉下去了,叮叮哐哐的怎么也掉不到底。丁德福一惊,就醒了。他给连长讲自己的梦,还没讲完,一个战士哭著跑来说出车祸了,罗乃雨的车正在达坂上跑着,突然横拉杆失灵,汽车从悬崖上冲了下去。罗乃雨和另一名战士牺牲了……

新疆线上,经常可以见到在雪野里抛锚的汽车。走过去一看,驾驶室里的人好好的,像是正在睡觉,睡得还很安详。待拍拍他们,没有动静,拉一拉,就倒下来了。

这就是阿里的死亡。

见惯了死亡之后,阿里军人就会说:“我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往返于新藏线上的丁德福每次上山前,总会把遗书写好,然后塞进抽屉里。因为怕家人见了担心,那个抽屉他随时都锁着,遗书写好后,就塞进去。锁那抽屉的钥匙被他扔了,他不准备打开那个抽屉,当有人打开那个抽屉时,也就表明他在阿里回不来了。20多年下来,他写的遗书已经装了一抽屉。

他知道自己不是铁打钢铸的,而是凡胎肉体。只要在阿里工作,就得随时准备埋入那冻土层中。他留那些遗书的原因,是看到身边那些倒下的战友,因为仓促之间没留下一句话,给亲属留下了永远的遗憾。而他的家庭情况又很特殊,上有老,下有小,妻子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目不识丁,大儿子是残疾人,路都走不了。他要把一些后事交代清楚。所以每次上山下山,他都要写一些话。

家里人不知道他那抽屉里装的是什么。孩子们大了,对那个一直没有打开过的抽屉产生了好奇。他们想知道父亲在那里面究竟藏了什么秘密。

他们撬开抽屉后,顿时惊呆了。里面的每一张纸上都写着一个有关生死的传说,每一张纸都像令人伤悲的讣告:

高原丧生,本是常事。万一不测,为国而死,当感光荣,不要悲伤。

丁德福 1975年8月10日

这次上高原,听说雪快封山了,路不好走,但还得上。如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请不要给组织添麻烦。国家会给抚恤金,家中零用,可以不愁。

丁德福 1981年10月21日

无论怎样,老大的病一定要治。

丁德福 1985年3月14日

……只给组织上提一件事,叶城教学质量差,小女儿梅梅考大学肯定考不上,当地就业难度大,望组织能照顾梅梅上军校,了却我一桩心愿。

丁德福 1993年5月30日

孩子们看着看着,就齐声痛哭了起来。

丁德福捧着那些纸条,手有些颤抖。他自己也不相信曾有那么多次面临生死考验。他当时想烧掉它们,但最终没有。他把它们作为自己人生特殊的纪念品,保留了下来。

对阿里军人来说,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你死了,也就战胜它了,你活着,则是大胜了。难以战胜的,是种种让人欲生不得、欲死不能、生不如死的折磨所带来的苦难。

战胜苦难,必须有超人的意志。

丁德福的意志可以说是超人的。他上高原时,阿里高原就不平静。当时,常有经过正规山地战和偷袭训练的叛匪从邻国越过边境,袭扰草原,掠夺牛羊,残杀边民,攻击地方政府。丁德福上山后不久,阿里军分区组织了6次剿匪,他参加了5次。每次剿匪,都得与叛匪在冰山雪岭间来回周旋,旷日持久,最长的一次达49天。等他和战友们走出冰山,每个人都已如野人一般。

那一次,他们断粮4天。为了生存,他们只得击毙一匹军马。马肉在牛粪火上烤了半天,也难以嚼动。中秋节那天,丁德福因病突然昏迷。战友们有时用破大衣抬着他,有时把他绑在马鞍上,转战了三天,他才醒来。通信员赵金泽原以为他死了,一看他醒来,激动得哇的一声哭了。

49天时间里,由于人不离鞍,丁德福的屁股和裆部整个儿被磨烂了。裤子和血肉粘在了一起。剿匪结束后,他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给自己“动手术”——用剪子把内裤和血肉剪开。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弄得浑身是汗,疼痛难忍,还没弄到一半。

这时,军分区司令员来看望他,见到那个场景,一把把他抱进怀里,相拥而哭。哭罢,丁德福拍着胸脯表示:“司令员,下次剿匪,我丁排长还去!”

当时,他妻子正背着患小儿麻痹症的大儿子焦急地走在甘肃那尘土飞扬的土路上。在这之前,妻子已托人给他发去数份电报、十几封信,盼望他能尽快回家,带儿子治病。但那些电报和信全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最后,她只好把生病的公公托给邻居照顾,自己背着大儿子,抱着小儿子,往返于天水、兰州间为大儿子寻医问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在这过程中遭遇的艰难可想而知。大儿子站不起来,她急得哭哑了嗓子,暗地里埋怨丁德福狠心。而丁德福剿匪结束后,看到了电报和信,却因为大雪封山,下不了山,只能在高原上干着急。待他第二年下山见到大儿子时,大儿子再也站不起来了。

丁德福抱着大儿子痛哭。他对妻子说,一定要给儿子治,哪怕砸锅卖铁也要给儿子治。但大儿子住了10年院,做了7次大手术,也没治好。以至于大儿子20岁了,还不肯叫他一声爸爸。因为那10年中,无数次的大小手术,丁德福没有一次在大儿子身边。最后,他只好给大儿子写了一封数十页的信,向儿子诉说了自己的高原生活,说明了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不能尽一个父亲的责任,也倾诉了自己心中的愧疚和痛苦。然后,他亲自到邮局,把信寄给了远在叶城的大儿子。

大儿子读完信,才原谅了他,在回信中第一次叫了他“爸”。丁德福看了,忍不住泪如雨下……

丁德福说,那一天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这是令人惶恐的高度

“昆仑者,天象之大也”“昆仑者,广大无垠也”“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

抬头仰望苍茫云海,那冰冻千载、雪积万年、直刺青天的伟大山系,总会令人肃然起敬。它古老苍凉,神奇壮丽;它横空出世,阅尽天下春色。作为地球上最孤寂的高地,它苍莽千里,实实在在地存在于中国的西部,成为世界屋脊。但由于千百年来人迹罕至,它流传于世的多为神话传说——人们认为它是天堂中的至高境界,是神居之所,是天宫。它还是极高极大之物的代名词。

它进入中国史书已经两千余年。人类想象那里有蟠桃园、瑶池、西天真经以及天下第一美玉。

当使命将这座传说之山真实地交到共和国第一代边防军人手中时,它显得比它本身還要真实和沉重。传说中的一切都没有,只有严酷至极的现实环境。

它的第一批居民是1950年来此的一个解放军连队。据考古学家考证,在此之前,在海拔5000米以上地区,尚未发现人类定居的痕迹。而驻守这里的边防部队,已在号称世界“第三极”的生命禁区定居了70多年。

生物学家认为,海拔7000米的高度为陆地动物的生存极限,海拔6000米的高度为高等植物的生存极限,海拔5000米的高度是人类居住的最高界限。而驻守这个防区的三个哨所的位置都超过了海拔5000米,他们平时巡逻执勤的点位海拔比哨所的还高。

这些边防官兵们,当是这莽莽昆仑上真正的神仙。

在这里,海拔高度无疑是一种精神高度。

地球上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共有14座,全部集中在青藏高原上。在喀喇昆仑山上有世界第二高峰——海拔8611米的乔戈里峰,还有加舒尔布鲁姆第一峰、布洛阿特峰、加舒尔布鲁姆第二峰等,它们的海拔高度都超过了8000米。它们无不气势磅礴、出类拔萃、俯瞰凡尘、威慑众生。

在这里,可与之比高的只有边防官兵。他们为了国家的安全、人民的安宁,在这样的海拔高度上做着巨大的牺牲。

有人形容昆仑有多高时说,一伸手能攥住满天星斗。还有一位诗人在他的诗中写道,这是令人惶恐的高度。

但是,边防官兵没有惶恐。当然,他们首先有军人的勇敢精神作支撑。只是他们的行动真像笃行修炼的人——他们不大声说话,不做大幅度的运动,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也不奔跑。

生命在这里是脆弱的,如精美的瓷器,稍有磕碰,就会无声地碎裂。

这庞大山脉的力量一定来自亿万年前那声震撼寰宇的巨响,来自那次大陆的裂变和地球板块的剧烈碰撞,来自特提斯海的隆起。

我们的车就行驶在它的一条皱纹里。前面的目的地是海拔5380米、被中央军委授予“喀喇昆仑钢铁哨卡”荣誉称号的神仙湾哨所。

哈巴克达坂像是从平地里架起的天梯,只有沿着那数不清的回头弯盘旋而上,才能穿越由云雾和冰雪堆积的天险最高点。这条道路打通以后,原来离天空防区指挥部最远最险的哨卡变得近了许多,艰险程度也比原来弱了几分。以前必须绕道天岔口,翻越奇普恰普山口,走惊险无比的天神达坂才能到达,要比现在多走300多公里险途。

喀喇昆仑曾经给了世界最著名的探险家一点颜色,而神仙湾的官兵们却要时时面临不可知的一切,所以神仙湾哨卡被称为“天下第一哨”,是当之无愧的。

神仙湾哨卡自1956年建卡以来,已近70年。60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支14人的骑兵小分队,踏着万古不化的积雪,走到了喀喇昆仑山口后面的一片小山湾里。他们在这里搭起了帐篷,虽是盛夏时节,这里却是冰雪世界,清晨醒来,每个人的胡子、眉毛上都结满了冰花。白眉银须,颇有几分仙家风姿。

“哈,我们都成神仙了!”

就这么一句玩笑话,“天下第一哨”的名字就产生了。当初带队的副连长张大中定下这个点,纯粹是从军事意义上考虑的,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所在之地的高度,也不知道这个高度是全军之最。精确地测出这里的海拔为5380米,是好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放眼望去,莽莽苍苍的雪原无边无际,千里之内,荒无人烟。哨所那几栋简陋的营房,孤零零地漂浮在雪海上。

这无疑是雪海中的一座孤岛。

大海中的岛,有船就可抵达;雪海中的岛,除了直升机,除了动用人力挖雪硬闯之外,是到不了的。特别是冬天,冰堵雪围,一困就是半年。官兵们憋在房子里,真是度日如年。

我们到达的时候,神仙湾的5代营房全部保留着。新营房建好后要拆旧的,官兵们反对。他们说:“留下它们吧,一是对前辈的纪念;二是房子多,看着显得地方大一些,会多一些看头。”

严寒、缺氧、寂寞被喀喇昆仑军人视为三大无形的敌人。这三大敌人比战争中的敌人更难战胜。战争中的敌人干掉一个,就会少一个,总有战胜之日。而这三大对手无边无际,随时随地都得和它们交手,除非沧海桑田,昆仑陷为绿洲和平原,否则你永难战胜它们。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这是说它的寒。

“它是无形的剑,它是杀人的刀”,这是形容缺氧的厉害。

“报刊书信全中断,四部片子放半年”,这是它的寂寞。

三者相比,寂寞最难忍受。严寒和缺氧伤害的只是官兵们的肉体,而寂寞却噬咬着大家的心灵。由寂寞引发的苦闷,如同驱散不了的幽灵,无时无刻不笼罩着哨所。

哨所常常出现这样的场面:战士们三五个、七八个在各班的房子里呆坐着,默默地想着各自的心事,三四个小时不说一句话。说什么呢?就这么些人,能说的话,该说的话,都相互诉说了无数遍,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已乏味。

寂寞如蛇,这比喻再恰当不过。

在地面卫星接收天线还没有安装起来的时候,战士们有两盼:一盼团里电影队巡回放映到哨所;二盼十八医院的女医生、女护士到哨所巡诊。每次电影一开场,就是三四部,不管新片老片,只管挨着看下去,常常一看就是一个通宵。据说,战士们最多一口气看过6部片子。战士们说这是“精神会餐”。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这里绝大多数时间一片宁静,没有什么烽火硝烟,但家书依然宝贵。因条件的限制,官兵三五个月才能收到家信,自然期盼。他们除了想知道家里的情况外,更多的是需要亲人的慰藉和关怀。

正因为如此,上山的人,首长、机关工作组,特别是那些常跑哨卡的汽车司机,他们从山下营地出发之前,一定不忘去收发室,把信和报纸装上。有了这两样东西,他们到了哨卡,就会被视为贵宾,受到最热情的款待。

指导员李万辉给我们讲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

一辆卡车到了,这是开山后上来的第一辆卡车。车还没停稳,官兵们就高兴地呼喊着围了上去。一些人把半年才见到的那个人从驾驶室里拉出来,一一与他拥抱;另一些人跳上了车,用手,用眼睛,不停地在车厢里搜索。大家突然静下来了,几乎是齐声问道:“伙计,信呢?报纸呢?”

责备的目光,愤懑的话语,针一般地刺向驾驶员。

“你们揍我一顿吧。”面对失望的官兵,驾驶员愧疚万分而又无可奈何地说。

他的做法确实太残酷了。官兵们眼巴巴地盼了半年啊!

收一次信不容易,收信的时候,往往大丰收。一个人常常一次就能收到一二十封信,最多的一人一次收过44封信。为了使哨卡寂寞的生活有点儿新意,有的战士不肯一次把信读完,而是悠着来,一天拆一封或三天拆一封。

收信的时候一致快乐,读信的时候则神情各异:有高兴的,有伤心的,甚至有突然号啕大哭的。

张甲勇是炊事班班长,这一年4月18日换防上山之前,他还和家里通过电话。5月23日,连队的信带上来,他收到了两封信,很高兴,一边吃饭一边读信,突然就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原来,他的父親在4月21日突然病逝了,当时他正坐在往喀喇昆仑开进的汽车上。

但这种情况毕竟不多,读信大多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连队形成了一个传统,每个人的信也是大家的信:有高兴的事大家一起高兴;有什么不幸大家一起承受;有了什么棘手的事儿,自然也相互商量,出谋划策。这使得一些偶尔没收到信的人,也能分享到来信的快乐。

对象的信一般是不许旁人看的,但在这里,就另当别论。谁的对象来信了,本人很难成为第一读者,往往在全连传遍后,本人才可能读到。那些偶尔夹着照片的信,更是如此。

事实上,哨所一般就三四十号人,天天在一起,每个人的情况彼此基本上都了解,相互之间几乎没有保留。

这比一家人更像一家人。

哨卡生活清苦孤寂,但他们能想出各种办法,使平静寂寞的生活涌出几许波澜。

20世纪70年代曾流行过一首歌:“手握一杆钢枪,身披万道霞光,我为伟大的祖国站岗……我站在边防线上,如同站在天安门广场……”那时,很多战士是在电影和图片上见到天安门的。不知哪一天,一位战士灵机一动,提议在哨卡前的雪地上垒一座天安门城楼的模型,没想到大家一致赞同。大家搬石头、化雪、和泥,把城楼模型建起来了,风搏雪蚀,这座“城楼”矗立了20多年。它除了为官兵们增添宝贵的精神慰藉,还能让大家从中悟出一些寂寞生活的意义。

每年入冬之前,陆军第十八医院都要派一支医疗队对一线各哨所的官兵进行一次全面体检。有一次,随医疗组到神仙湾的女护士有两人,一个叫李翠芳,另一个叫席淑华。两位女护士原来只是听说过神仙湾多么艰苦,到了后才真正体验到。她俩吃什么吐什么,好像是比赛似的。两人由此感慨万端,就想着要给这些可敬的战友们做一点事,于是去各班收集破了、烂了的军衣,说要为大家补一补。这一下,可把大家给感动坏了。自她们来到哨卡那一刻起,一举一动都被战士们看在眼里,大家挺心疼她们。可照料她们的有连部的通信员,班里的战士挨不上边。他们想要接近她们,可是找不到理由。现在两位女护士要替他们补衣服,这太好了。她们已经够美的了,心肠又这么好,战士们更把她们看成了仙女。

熄灯了,两位女护士点着蜡烛继续补。烛光下,她们的剪影,使整个神仙湾弥漫着一种温情。

报务员龙林颇有几分才气,被医疗队女同胞的温情所感动,当即吟出一首打油诗:“千里巡诊到哨卡,白衣天使人人夸。深夜秉烛补军衣,一片真情映朝霞。”

其实,20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战士们穿烂了的衣服,一般就不再穿了。但大家还是希望自己有衣服让她们补。补衣已是次要的,这只是他们用来与异性沟通的方式。

三十里营房医疗站对于喀喇昆仑,甚至千里之遥的阿里,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站里的女护士就是这里的氧气和花朵。

韩敏是护士长。她曾在乌鲁木齐当兵,军医学校毕业后被分到了陆军第十八医院。她在医院工作了好几天,才知道有个三十里营房。她当年就上去了,和胡丽、姜云燕、龚慧、何艳荣一起,到了这个她从没梦见过的地方。当时刚开山,路只通到三十里营房,还上不到边防一线。一见这里的生活如此单调、枯燥和乏味,她和同事们就想着扎一个大风筝,签上名,让风筝飞上高空,好让哨卡上的战士们看见。但这里的风太大了,又老打转儿,风筝放不起来。她们就给神仙湾的战士们钩衣领衬。开头就何艳荣会,大家都跟着她学,最后给每个官兵钩了一条;之后,又给每个人织了一双手套。后来,上到哨所见战士们嘴唇干裂,她们又把自己带的润肤膏送给了他们。这些东西,战士们都舍不得用。他们小心地珍藏着,像珍藏着一份人世间最珍贵最纯洁的情谊。

夏天来了,三十里营房旁的喀拉喀什河边萌发了一些小草,红柳也吐了芽,温室中的菜也长出来了。绿色在边防哨卡很难见到,即使是初夏,山上还大雪飞扬,余元伦技师就想着给战士们送点绿意。女孩子们马上动手,采來小草和菜叶,拼贴成《江南水乡图》《春》《绿色士兵是棵绿色的树》等图案,配上小诗,取名为《绿色畅想》,送到了神仙湾。战士们传看着,好些战士都感动得哭了。作为男人,他们当时也只能用眼泪表达自己对她们的感激。副班长王全寿流着泪,向她们行了个军礼,说:“谢谢几位姐姐,我会永远记住你们。你们永远是我们心目中最美丽、最善良的人。”

在5042前哨

5042,是5042前哨班的海拔高度。

它是闻名全军的前哨班,面对绵延雪山,背靠白雪皑皑的慕士塔格高峰。上5042前哨班的路越来越陡,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努力向上爬着。虽是夏天,但我们刚爬到半山腰,就下起了鹅毛大雪。再看山上,积雪已经很厚,雪被风吹刮到低洼处,堆成一团。

山上没有路,仅仅有与车身一般宽的土棱,呈“之”字形向天空绕去。吉普车像一条虫子,在群山的背上踩着舞步,扭来拐去。

路太陡太险,我们不敢往下看,仿佛看了,就会一不留神栽下去。

下了吉普车又走了一段路,才来到前哨班。风很大,我用双手护着帽子,怕风把它刮跑了。一进前哨,我们就赶紧穿上战士们准备好的皮大衣。

昨天他们生了4次炉子也没生起火,没火就化不成雪,他们既没饭吃又没水喝,还冻得要命,房子里结了一寸多厚的冰。炉子不燃是因为风太大,风顺着烟囱倒灌进炉子里,烟出不去。

今早风小些,炉子才点着了。战士们听说我们这些客人要来,就用雪搓了脸。这雪本是他们做饭用的,就盛在一个铁皮桶里。他们也让我们用雪洗洗脸——在这里,已算得上大礼相待了。没有雪的时候,前哨吃水要靠骡子驮,滴水如金,牙两天刷一次,洗脸洗脚就免了。

眼睛适应了屋子里的光线后,我就开始东张西望,看到窗台上放着一瓶醋,醋里泡着白色的蒜瓣。以前听说,他们把蒜瓣放进盘子和罐头盒里,用每天涮锅的水养,土则从墙皮上抠下。战士们每天蹲在那里看蒜苗发芽和生长,换防时还能把蒜苗拿来包饺子。

几天前他们就得知,军区文工团的演员8月5日要到连队慰问演出。他们高兴了好几天,虽然没有说演员要上前哨来,他们还是忙着洗头、修面,换上干净衣服和床单。最可笑的是刮胡子,5号电池没有了,他们用两截电线把大电池上的电接到剃须刀上,两个人帮着按正负极,一个人手拿镜子,三个人合作,手忙脚乱地刮了胡子。然后,他们天天拿望远镜往山下看——他们只能在望远镜里看节目,在电话里听节目。结果连队外面的风大,节目是在房子里演的,他们没看上。

没想到的是,文工团派出三名女兵,要到前哨来给他们演节目。连队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没有通知他们。战士们在望远镜里看到,一辆吉普车沿着盘山道朝前哨爬,然后爬不动,停下了,他们马上下去接人。开始以为是来给他们巡诊的,就连忙装病,易军说他心脏疼,王飞说脑子疼,朱古都则称发了烧,这样,就有机会和外面来的女护士多聊上两句了。结果女兵们是来演出的,又唱歌,又跳舞,着实让他们感到无限惊喜。

女兵们走了十来天了,朱古都还会模仿一个女兵的声音:“班长,你辛苦了!你骑马吧,你上来,我下去给你牵马。”

5042是长年性前哨班。这里的生活可以列入世界上最艰苦、单调、枯燥的生活之一。人刚上来,脚踩不实。吃一口饭,得大喘一口气,咀嚼次数多了,就头痛欲裂。

白天兵看兵,

晚上数星星。

吃水靠化冰,

照明靠天灯。

这就是前哨生活的真实写照。

这里的风力发电机刚安好没几天,叶片就全部被风刮飞了,一吨多重的钢板水箱被风刮到200多米外,摔扁在山坡下。营房连接着坑道,经过长长的地道才能到观察点上去。我裹着皮大衣哆哆嗦嗦从又冷又滑的坑道内走过,一出坑道就被风吹得无法站稳,只好又钻回坑道。

这里的战士们却总是抢着上观察点,除非冻得不行了,否则很难把他们换下来。最后没办法,只得制定一条纪律,把每人负责观察任务的时间确定下来。

在这里,战士们有时从梦中醒来,整个哨卡一夜之间已被大雪埋没,大家只好挖条地道,像鼹鼠一样钻出来。

在5042前哨班,我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揪片子。这是战士们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的,山上沸点低,面片稍有一些黏,但吃在嘴里很香,一想到战士们做熟一顿饭不容易,我也就不好意思大口吞食了。

5042的战士最喜欢有人上来,而来人一走,他们回到房子里便不吭气了。可我们依然要起身告别。和我们一一握手、合影留念之后,战士们目送我们的车向山下驶去。

在下山的路上,我们遇到了驮水和菜的骡子。同行的人说它们也是入了伍的,是军骡。这头骡子的好朋友,是一匹叫“白头毛”的马,它在一年前死了,是往前哨驮运东西时累死的。好友死后,骡子难过了好长时间,一到晚上就叫,眼中含泪,也不和别的马一起驮东西了。

战士们称骡子和马是他们的兄弟,为了让他们能战斗在5042,它们把生命交给了这没有尽头的驮行险途,一直走到倒下去的那天。

走马边关

时值八月,我们一行人在克克吐鲁克边防连几名官兵的带领下,骑马前往海拔超过4500米的科西拜勒前哨。这路只有马能上去。军马在平地上奔驰如飞,在过河时犹豫不前,在悬崖上的小路上反而漫不经心,甚至时而低下头来吃草。那小路才两巴掌宽,下面就是悬崖与河流,人往下看一眼都会眩晕。

走在这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沿途掠过无数天堂般的美景,眼看离哨所不远了,马儿瞬间来了精神,尽管山路坡度很大,它们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

排长何云海说:“马儿对前哨有感情了,所以快到的时候就很激动,快得勒不住缰绳。”

望着战士们既兴奋又羞涩的脸,我感觉到了异样,观察了半天,才发现他们都没有眉毛。

“眉毛呢?”我问。

“剃光了,一上山就得剃,头发也要剃光。”

“为什么啊?”

“一上来就掉眉毛头发,如果是自己掉光的,就很难再长出来,所以我们自己把它刮干净了。”

“家人知道不?”

“谁也不把这事告诉家里,怕把他们吓住。”

他们的桌子是用几块石头垒成的,上面铺一张纸壳。门口摆着几棵从山上挖回来的行将枯萎的野花野草,养在用烂了的盆子里。

何排长说:“这里只有一个月的花期。把花挖回来养在房子里,它还能多活一阵子,战士的寂寞也就短了一截子。”

晚饭后的时光是最寂寞的,几个人蹲在房子里唱歌,有的吹口琴,有的吼秦腔。唱过无数次的歌,自己都听烦了,于是就开始编歌,他们编了一首班歌:

月儿弯弯照哨卡,

怀抱钢枪我想家。

想故乡的田园想妈妈,

还有美丽漂亮的她。

科西拜勒啊,

只有风雪拥抱她。

但她是共和国的净土啊,

我们每时每刻都在守护她,

把这里当作我们永远的家。

克克吐魯克是个怪地方,虽然海拔不是最高的,但这里的高山反应十分强烈。军区文工团到连里慰问演出,演小品的男演员因为高山反应,上台演出没多久,就倒下了。军医告诉我们,外边来的人一般都不敢在这里过夜。

生命在这里太脆弱了。我们在这里仅停留了一个晚上,就成了病号,而战士们却要经年累月地在这里生活。

连长刘建设到此赴任后,第一次点名就看见机要参谋常振雷耷拉着脑袋,刘建设还以为他在故意给自己出难题。看别人都离开了,他还在那里趴着,刘建设就以为他睡着了,回头医生来报告说,常振雷不行了。吃饭时他还好好的,咋会不行了呢?刘建设过去一看,常振雷休克了,立马给他吸氧,只见他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人事不知。医生赶紧掐他的人中,抢救了两个小时仍不醒,半夜用车把他拉到营部抢救,接下来的两三天他仍处于昏迷状态,医生说这就是由感冒引起的高原昏迷。

人也只有在这种环境下才更渴望生命,渴望看到象征着生命的绿色。

克克吐鲁克的副指导员杨书成曾向团长张思俊上校请假下山,理由是:想下去看看绿东西。到了塔什库尔干县城,看到绿色的白杨,他抱住其中的一棵,忍不住热泪横流。

在“生命禁区”是没有树的。条件好的地方,室内可以养一些小花小草,甚至在户外可以种植骆驼刺、洋芋当花看,可唯独养不活一棵树。

托克满苏边防连副指导员包进明有一件事曾被人们传为笑谈。包进明在红其拉甫前哨班曾创下了戍守20个月的纪录。在这20个月中,他只下山去过塔什库尔干县城一次。他把这个仅有一条街的小城转了一圈又一圈。

为了让战士们的眼中有绿色,腹中有绿菜,整个帕米尔边防燃起了染绿军营的梦想之火,那就是建蔬菜大棚。为了让绿色在战士们的生活中扎根,他们倾尽全力把地挖得更深,把土从更远的地方拉来,摸索着种植出了高原上的“精神菜”。战士们把暖棚称作“军中花园”。

从克克吐鲁克到托克满苏,再到明铁盖,我们走的都是古老的丝绸之路。明铁盖这一段史称“瓦罕古道”,玄奘从印度取经后就是翻过明铁盖达坂走瓦罕古道返回中原的。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的足迹也到过这里,他在明铁盖发现了大头羊,该羊因此在国际上被命名为“马可·波罗羊”。

当我们从明铁盖返回卡拉其古的时候,已是夜里12点钟。

路上,我们听到了群狼的嗥叫,心中正感到恐惧,我们的吉普车居然抛锚了。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如果狼来了怎么办?听说狼很聪明,懂得相互配合、声东击西,万一它们把车围住了怎么办?大家吓得不敢开车门,好像一出去就会被狼叼走。车一停,寒冷就渗进来,车里如同冰窖,驾驶员陈新华打开发动机。为了驱寒,只得把车座布盖在身上,又轮流唱歌,想用歌声驱赶恐惧。

卡拉其古那边早已知道我们出发的时间,见我们迟迟未到,他们也许会派人来接。我们别无选择,只有等待。

远方的夜空突然有点儿发亮,驾驶员说:“他们来接我们了,那光在向我们移动呢。”

光的确在移动,当它变成车灯样的亮点时,我们几乎要欢呼起来。但我们很快沮丧起来,因为那并不是车灯光,而是月光。高原的月亮升起来了,尖利的山峰把月亮分成了两半。

又在寒冷中等待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有车来了,是塔吉克族老乡的车,同行的王族坐上老乡的车先回卡拉其古求援。我们继续在狼嗥声中等待援救。

王族到达卡拉其古后,连队打电话给白天在明铁盖施工的工兵连,工兵连连长从睡梦中爬起来,开车来救我们。当我们回到卡拉其古时,已是凌晨4点多钟。我们在狼群的陪伴下,在寒冷的夜里,待了7个多小时。

作为边防战士,巡逻是他们的主要任务。巡逻的路都十分艰险,翻雪山,蹚冰河,攀悬崖。这些时刻有性命之危的事情,在战士们的眼里早已变得平常,那种艰苦卓绝,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雪之祭

野馬泉机务站孤零零地隐藏在荒原深处,远处就是北塔山褐色的身影。

夜慢慢来临,外面的风吼叫得十分厉害,正要入睡之际,我听到了群狼的嗥叫。

北塔山是阿尔泰山脉的一部分,是中蒙边境的一道重要屏障。这座荒凉的山脊下,是寸草不生的将军戈壁。而它,又直接古尔班通古特沙漠。

荒原是狼的栖息地。这种历来被人类视为凶残狡诈的动物,如今在非牧区已成为被保护动物。对于野马泉的官兵来说,他们欢迎狼的光临,因为它们作为生命的存在,可以给官兵孤独寂寞的生活带来新鲜感。

野马泉的狼和官兵相处久了,彼此相安无事。因为周围广阔的戈壁滩上就野马泉有水,所以一到黄昏,就有狼群到此饮水。

百狼齐嗥,闻之很是雄浑、苍凉。

我睡不着,就仔细倾听它们的嗥叫。慢慢地,我睡着了。没想到,我梦见了丁军。

“听说您到野马泉来采访,我想来看看您。”他在梦里对我说,“哦,忘了介绍,我叫丁军。”

“哎呀,是你呀!来,坐坐坐。”我很高兴地与他握了手。

但他再也不说话了,只是坐着,有些茫然地望着远方。远方是飞扬的大雪。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就要走,我没能留住他。他往外走时,身后多了一位战士,是个列兵。列兵临走时,转过身来,对我说:“首长,我叫唐付云,是阿吾斯奇的唐付云。”

这梦把我惊醒了。

我坐起来,把蜡烛点上,抽了一支烟,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们都来看我了。”我在心里说,突然有些感动。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雪,雪原,一望无际的雪原。我在阿里和喀喇昆仑采访时,听到过太多人被大雪困死的故事,我没有想到北疆的雪也会如此凶残。

丁军是被野马泉的暴风雪夺去年轻生命的。有一天,野马泉到小草湖方向的通信线路出现了故障。第二天一早,作为通信二连连长的丁军就带着维护员杨军、驾驶员崔建斌乘坐连队的东风卡车,从连队驻地乌龙布拉格直奔野马泉。

车开出去没有多久,大雪就使车再也不能前行。丁军下车一看,知道道路已被阻死,就决心开车绕道八一牧场前往野马泉。

这条路很多地方地势低平,积雪不厚。当天下午,三人顺利到达目的地,并排除了线路故障。

冬天的野马泉由于保障困难,人员在天气变冷之后就撤到了乌龙布拉格,所以营院是空的。三个人裹着皮大衣,找了些连队储备的柴火,点燃后,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天刚蒙蒙亮,就出发返回连队。

没想到路还没走到三分之一,汽车出现了故障。崔建斌使出浑身解数,一直修到中午,也没有修好。丁军认为大家不能再在原地待下去,要趁早往连队赶,不然走晚了,夜行雪原,非常危险。

丁军那几天一直感冒,随身带着感冒药。他在吃干粮时把药片吞下肚子,就带着杨军和崔建斌出发了。

他们抄的是返回连队的捷径。雪原一望无际,风像冰冷的不停扇耳光的手,一次次击打着他们的脸。

他们在雪地里滚爬到晚上9点多钟,走出了十多公里路程。新疆的天黑得晚,但此时也已夜幕西垂。丁军有些头痛,他摸摸额头,知道自己发烧了,感冒加重了。他没有吭声,只顺手掏出两片感冒药,就着雪咽下,继续前行。

大家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走了约莫三公里路,丁军忽然感到浑身发软,没有力气,一头栽倒在了地上。崔建斌忙把他扶起,才发觉丁军有些不对劲,天寒地冻,他的脸和手却发烫。

“连长,你咋了?”崔建斌着急地问丁军。

丁军掩饰着说:“没事儿,就是有点儿感冒。”

“我觉得你感冒很严重,像是在发高烧。”

“我得了这么多次感冒,没事的,你放心吧!”

气温已降到零下30多摄氏度,寒风肆无忌惮地吼叫着。走到凌晨两点多钟,丁军又一次栽倒了。这次他昏迷了过去。

杨军和崔建斌一下急了,喊了他半天,他也没有反应。两人决定背着连长走。

不知过了多久,丁军慢慢苏醒过来。此时,他们虽然离连队只有七八公里路,但杨军和崔建斌的体力也已消耗得差不多了。

两人抬着丁军走了一段路,丁军让他们把自己放下来。他似乎已从黑沉沉的夜和白茫茫的大雪中预感到了什么。他挣扎着躺到了地上,喘了半天气,然后厉声说:“现在,你们……两人,先回去报信,我这样拖累你们,可能……三个人,都回不到……连里……”

“连长,不行,我们一定要和你在一起,哪怕真的回不去了,也要在一起!”杨军坚定地说。

“我们往前挪一步,也要让连长往前动一步,我们决不能扔下你。”崔建斌说着,又要和杨军去抬丁军。

但丁军制止了他们:“你们如果真想让我得救,就趁自己还有点力气,赶快往连里赶,你们……早到一步,我获救的希望……就大一些,我,命令你们,立即,往连里返!”

杨军和崔建斌哇的一声哭了,他们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把连长包住,带着哭音说:“连长……我们这就去了……你……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会尽快赶回连队,叫人来救你。”

两人握了握连长的手,转过身,一边抹着脸上的泪,一边往前走。但他们又踉踉跄跄地跑了回来,他们觉得不能扔下自己的连长。

他们一人拉着丁军的一只手,把他一步一步地往前拉。

但走了没多远,他俩也趴下了。

崔建斌突然想到了鸣枪。杨军把枪取下来。此时,这枪重似千钧,他连举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他趴在地上,把枪口对着黑沉沉的夜空,“砰砰砰”连开了三枪。

但空旷的雪原没有人烟,枪声也没有什么用处。

丁军再次命令他们立即返回。

“我命令你们,也求你们,你俩赶紧往连队赶……”

两人只得再次把连长用大衣包好,把枪的保险打开,放在他身边,然后哽咽着喊了一声:“连长,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们很快就会赶回来!”

兩人在雪地里连滚带爬地前行,恨不得马上回到连队。但崔建斌很快就不行了,他趴在雪地里,再也起不来了。

杨军要去拉他,他让杨军不要管他,赶快回连队去叫人。杨军只好含着泪,继续往前挪动,好长一段路,他都是爬着过去的。他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坚持住,他们能否得救,全靠我了。”

杨军终于看见了连队营院的轮廓。他不顾一切地攒了最后的力气,从山坡上朝连队滚下去。他爬到连队大门口,朝着哨兵叫了一声:“快救连长!”就不省人事了。

连队立即出动,分成几个小组,朝野马泉方向搜索而去。

凌晨5点钟,救援小组找到了崔建斌;凌晨6点多钟,丁军也被找到了。

崔建斌经过抢救,很快脱离了危险。但丁军已生命垂危。连队立即向上级报告。新疆军区立即指示乌鲁木齐总医院抽出最好的专家随直升机前往抢救。直升机于上午10时飞抵乌龙布拉格,但丁军的心脏已在上午9时55分停止了跳动。

另一场雪下在驻额敏某边防团防守的铁布克山,时间在丁军遇难后不久。

阿吾斯奇边防连的通信员唐付云和报务员陈良云经连队同意,结伴到和丰县医院看病。阿吾斯奇的雪不是太大,他们头天坐车下去,第二天就搭乘县上的邮车,准备返回连队。

邮车只到红星乡。当时天气已经发生变化,“老毛风”呜呜地刮着,天上开始大雪飘飞。

两人自入伍以来第一次下山,对这条路还不熟悉。陈良云说:“唐付云,这里离连队还有18公里路,我看天色也不早了,这风大雪大,路又不熟,我们先在这里歇一晚,明天再上去。”唐付云说:“这一段路虽不太熟,但可以看到连队附近的元宝山,只要朝那里走,决计不会错。”

唐付云和陈良云是好朋友,是从四川邻水县一起入伍的。陈良云依从了唐付云。两人顶着风雪,为了走捷径,便顺着电线杆走。到了元宝山后,两人又累又饿,走不动了,就吃点雪。

唐付云走在前面,他走得快些,慢慢地就和陈良云拉开了4根电线杆的距离。他看陈良云没有跟上,就靠在电线杆上等他。

陈良云体力没有唐付云好,见陈良云走不动,唐付云就说:“这里离连队不远了,我先走,你在后面慢慢跟,我到连队后,让连队派人来接你。”

陈良云一停下来,就靠在电线杆上睡着了。待他被冻醒,风没止,雪已停了,天上满是寒星。他爬起来,凭着自己的感觉,迎着大风,摸索着朝连队走去。他不知道,自己已偏离了连队的方向,朝兵团的牧业营14连所在的方向走去。

摸了半夜,还没见到一处灯火,加上饥饿乏力,他感到越来越害怕。“我当兵才一年,就这样死了,不合算,我一定要活着。”他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既然连队没有派人来接我,证明唐付云也出了问题。他是家里的独儿子,可千万不能有什么意外。”陈良云对自己说。

陈良云摸到了一条沟里,就再也走不动了。他用大头靴在雪里跺了个坑,然后自己蜷了进去,再把大衣盖上。这样,风就小了些。他又饿又渴,又困又乏,昏昏沉沉地又要睡着。但他知道,如果真的睡过去了,一定会被冻死。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他就不停地用冰雪擦洗自己的脸。

第二天清晨,太阳懒懒地从东边升起,陈良云钻出雪窝子,惊喜地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哈萨克族牧民的“冬窝子”正冒着蓝色的牛粪烟,他爬了过去。刚敲了ー下门,他就昏倒了。

陈良云事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雪窝子爬到牧民的冬窝子跟前的。据牧民说,当时他手脚已经麻木,脸冻得青紫,浑身都是冰疙瘩,那300多米的距离,他爬了整整一个小时。牧民发现他后,先用雪搓,再用温水洗,最后用火烤,从早上9点钟一直折腾到下午2点钟,他才醒了过来。

陈良云醒过来后,就问牧民这是什么地方。待牧民告诉他后,他才知道自己走到了与连队相反的方向。他想到唐付云,一下爬起来,让老乡备马。但遗憾的是,老乡家的马被儿子骑着走亲戚去了。

陈良云听后,不顾一切地冲出冬窝子,向连队飞奔而去。他的脚已经冻伤,走路很不利索,跌跌撞撞的,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到晚上9点钟,他终于赶到了连部。此时,他已没有力气走了,又爬到了门口。哨兵见了,马上把他扶起来,他第一句话就问:“唐付云回来没有?”

当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他说:“赶快去找他,赶快去救他!”

连队知道情况不妙,立即兵分两路,一路开车,一路骑马,分头去搜寻。

陈良云刚喝完电台台长张相启给他熬的姜汤,就听见车开了回来,过了一会儿,骑马的人也回来了。连队却一下安静下来。

陈良云问张相启:“找到了没有?”

张相启出去看了,然后回来,说:“找到了……”话还没有说完,声音就哽咽了,泪水一下涌了出来。

陈良云明白结果是什么了,他从床上爬下来,冲进院子里,看见唐付云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体凝固成前倾着爬行的姿势,对生的渴望和绝望全凝固在他的脸上。

陈良云不相信这是事实,他大叫着唐付云的名字,但唐付云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原来,去寻找唐付云的官兵没有走出多远,就碰到了一个骑着骆驼向连队走来的哈萨克族牧民,他的骆驼上驮着已经僵硬了的唐付云的遗体……

这就是北疆的雪。

每当大雪纷飞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些牺牲在雪中的官兵,就会虔诚地祈祷这些飞扬的雪不要再用无形的利刃残杀这些年轻的生命——我的兄弟们。

我只希望每一场雪都只是纯洁的祭品,对我的兄弟们进行隆重的祭奠。

兄弟们,安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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