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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灵魂可见的窗口(散文)

2023-07-18曹文生

作品 2023年6期
关键词:楼道病房医院

曹文生

我戴着口罩,像一只老鼠,游荡在医院的走道里。

夜终于暗了下来,我坐在医院的楼梯上,穿越身体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孤独。对面有一个男子,精瘦、黝黑,带着农家质朴而木讷的气息。他不说话,一直抽烟,烟气缠绕着楼道,似乎只有烟,才能排出他心里的苦闷。他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比我更加煎熬的恐惧,或许是医院高额的费用和对亲人命运的不可知,让他感到束手无策。在这个灾年,洪水、失业,让他经济上处于劣势,在医院里,每天面对他的,是数字组合在一起却能看见的打印单,像流水一样,我俩保持着沉默,谁也不肯说话,楼道如此安静,他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哀叹,透着一种沧桑,我们彼此对望一下,又把头扭过去,成了两座命运孤独的荒岛。

我走过楼道,看见楼道里有一个人,正痛苦地靠在墙上,头往墙上撞,似乎以痛来代替另一种痛,能暂时让他的痛缓解一下。这一个突如其来的事件,让我看到人间受难者的样子,人世间的歌舞升平,此刻被灰蒙蒙的现实生活压抑着,万箭穿心,是我在医院看到的另一种方向。

看到他们,不知为何,我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接下来等待我的命运是什么。

母亲躺在这里已经三天了,这张床白得吓人,我盯着它,像盯着一张病历。不知为何,此刻我待在医院里,厌恶一切与白有关的东西,苍白、惨白、洁白、新白、银白。平时,我对于白色有无尽的欢喜,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对于白如此过敏。

我被白吓到了。

走道里,到处是加急的病床,床上的人,一个个呆滞、痛苦,他们从不同的地方而来,这些来自于乡下稻穗一样的人,都被各种各样的病赶进医院,他们在医院,表现各异,我看见有些人,在床上打滚,身子扭成一团,像一株缠绕老树的藤蔓。他们的子女就站在床边,不知所措,我看着儿女们一张张木讷的脸,像泥雕的人,眼睛那么空洞,看不见一丝波澜。还有一些,尽力控制情绪,为的是不给儿女们带来恐怖。他们平静地吃药,平静地睡觉,平静地出院。这次住院,像日常的一部分。另外一些人,啥也不说,不吃也不喝,就埋头睡觉,一个人,越睡精神越不好,子女劝他多吃一些,他冲动地向儿女发脾气。

一个老人,八十多岁了,刚从郑州回来,心里带着看不好的情绪向儿子发怒。他带着一种失落,却不知郑州医院花钱如流水,这是儿女所承担不起的。

他高,骨瘦如柴,脸上没有多余的肉,只剩一张枯皮贴在骨头上,他眼睛却明亮,没有生活的灰色,眼睛里充满了求生欲。

我不知道他的儿女是干什么的,只知道,他的儿女们,按时来,按时走,似乎他们有一种契约精神,一个与另一个交接。

老人身边,每天都有人。可是,老人却不太精神,似乎只有儿女都守在身边,他才有点喜悦。或许,他感觉到了死亡,他怕突然走了,儿女都不在身边,这是他和儿子谈话时说出来的,他儿子还吵了他一顿,说他胡思乱想,这病又不是大病,住不了几天就出院了。

病房里有些安静,谁也不认识谁,彼此也不太说话。病房里,只有病菌弥漫着,人们看不见它们,每一个人,都像一座孤岛,守着自我的秘密。内心疯长的心事,就被一场病压在身体里,一个个神情孤独,彼此对望,却不说一句话。

我压抑极了。

从病房出来,看到了更多底层的悲凉。

医院病房不够用,你看,这楼道,被床占领了。我不知道人是侵入者,还是床是侵入者。过道窄得只容得下一人,那些森白的床单,像一面面旗帜,向我们敞开着,显示生活的忧郁与苦恼。

自从那天夜里,这个抢救室住进来一个男人,病房安静的局面才被打开。

对床的那个男人,55岁,平头、长脸,一身肥肉,乳房耷拉下来。我还没见过如此硕大的乳房,一个男人,肉都挤在一起,似乎要把衣服撑破了。他坐在床上,面对着病房的人,开始了他的演讲。

他像一个天生的演讲家,不需要任何演讲技巧,语音极具爆发力,声音尖细,很有穿透力,可是演讲内容很是质朴,从自己的儿女多么孝顺说起,像潮水一样蔓延到自己的村庄里的人事,然后再引出平原深处的稀罕事。我觉得,他是一个乡村哲学家,把乡村的人事说得头头是道,似乎他已经理清了村庄的要义。可是遗憾的是,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病房里,他的媳妇和儿子从来没有看过他一眼。他在演讲结束后,独自一个人坐在床上,眼神里少了演讲时的饱满,他显得那么孤独和失落,我从他的眼睛里读出另一个世界:他的生活并不那么幸福美满,他极力营造着家庭幸福的氛围,可是安静下来的他,神情和眼神出卖了他。

他安静不下来,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有时候,也走出病房,在楼道里走来走去,遇见人就开始说话。我感觉他心里孤独极了,心里的话,逮住谁就开始说,他在楼道里,又开始新一轮的演讲。我在病房里,听到他爽朗的笑声从楼道里传来。他哈哈大笑,一个医院的安静,似乎被他的笑声给打破了,医院墙上那个“保持安静”的标语,像一个无用之物,对他无可奈何。

他如此渴望表达,他的说话欲望带动了病房里的每一个人。病房的每一个人,都躺在床上,他们的儿女,都待在这空间逼仄的地方,为了打发时间,他们乐于分享,开始从子女说起,孝与不孝,通过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落在救护室里。

与他对话的,是那个老人的女儿。这个矮胖男人,燃烧了这个病房的氛围。那个老人的女儿,开始谈她死去的母亲。

说她母亲快不行时,她傻得看不出来。当她叔叔让她买寿衣的时候,她哭了,她认为她母亲会好起来,可是不到半天,她母亲就走了。她说起母亲的时候,感觉像说起一个与她毫无关联的人,可是谁也没有注意那个病床上的老人,他泪光闪了一下。

他们在医院,讨论的是人生,讨论的是人情世故,讨论的是中原大地上的风俗。

白天和黑夜,如此鲜明。

白天,是一个落在实处的世界。在雾蒙蒙的晨曦中,我看见一束光,就落在医院的院子里,它那么明澈,让路过的人看到了希望。医院大门前,是一条不宽的街道,沿着街道的,不是人,是白棉布盖着的泡沫箱,里面是包子,各种馅的包子。在拥挤的街道,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声音把医院缩小成了一个家庭。我们对每一个人,都带着善意,我们那么熟悉,像绑在医院里的姐妹兄弟,这医院,像一口荒涼的水井,我们呢?趴在井边,看不见往事,看不见原先的生活。我们在医院里,心思专一,我们记忆里的那些稻谷和青草,藏匿于现实。我们丢失了丰茂的记忆,其实就是丢失了一个村庄,丢失了脐带上的血脉。医院,是一个适合回忆的地方,只有面对亲人,我们才能回到过去,才能拔出那些种下去的根脉。

我喜欢这样的清晨,医院门口,散发着烟火气息。卖早点的人,一字排开,扯着喉咙,“油条包子胡辣汤”,往耳朵里钻。还有一些,拿个喇叭,提前录好音,一劳永逸地享受着便利,整个医院门口,被喇叭声占领了。这门口,经受着一种漫长而热心的比赛,他们语音轻盈,似乎人间的每一个方向,都充满了温暖。饭不贵,包子很大,一元一个,豆腐脑一碗三块,比洛川要便宜一些。如果单看这情景,认定人世间日常如此繁荣,没有一丝苦闷,可是他们带着饭走进医院,走进另一种生活,像围城一样围着他们,窒息、压抑。他们厌倦了这种生活,沉重而孤独。在大地上,每一个医院,都隐藏着人间众生的不光明的一面,挣钱的光耀,在医生轻飘飘的语气里,显得那么渺小。清单,各种仪器过了一遍,似乎唯有如此,人才算获得一种心理的安慰,在他们眼睛里,每一步都不可或缺。我们这些活在人间的亲人,成了游离于机器的盲从者,我们不能思考,不能反抗,争先恐后去交费,去排队,把诸多日子扔给这些来路不明的疾病。

我们这些陪护人员,就待在病房中,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进入我们的眼睛。邻床的一个老人,脑子迷糊,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认识,可是看她的手,老茧暗黄,是苦难生活的指纹。这个老人,一头白发,蓬乱,像大地上生长的飞蓬草,窝成一团。脸上全是老年斑,走路虎虎生风,可是背却驼了,万有引力拉着她。老人只有睡熟的时候才安静一些,平时总是胡言乱语,似乎是见人就打招呼,可是话说得莫名其妙,人都不懂,最后倒像自言自语。他的儿子,就在一旁,不停地让她不要说话,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有时候,儿子发怒,她大哭,这个病房,成了他俩的世界。病房里的陪护人员,平时就睡不好,再加上她,更不得安生了。

她说,她想她女儿,她三女一儿,生育时四次与死神做斗争,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可是她在病房里这么孤独,只有儿子陪在身边。在医院这么多天,我没有看见她的女儿来过一次。

这样的话,勾起他儿子的伤心,这个男人,光景过得一般,她的姐姐怕他连累她们,都与他断了亲。三个姐姐日子过得都不错,可是她们看不起他。她们觉得他窝囊,没出息,所以没有一个姐姐和他来往。

老人的话,刺激了他,这儿子,一脸的难过,说起他的姐姐,他就流泪。说她们是白眼狼,老人能拉扯四个孩子,而四个孩子养不了一个老人。

这男人,脸色黝黑,穿了一件黑色的衣裳,显得更黑一些,像一个黑塔。

他个头不高,也不太爱说话。可病房里另外一个男人认识他,说他在村里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

他的哥哥,脑子不太正常。前几年,村里为了完成结扎任务,被村干部抓去结扎了,这人一气之下,就把村干部告了,官司赢了,赔了两万元。他的傻哥哥,一生就跟着他过。

他一生沉重,上有父母,还有哥哥,还有一个上学的孩子。他说,这一辈子,估计没有好日子了,一生像磨一样,被生活推着走。

他,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辈子只会种地,他说他出去打工,打不了几天,就想家了。这个老人,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她脑子迷糊,也看不出人事间的爱恨情仇了。

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检验一个人。

这虽然是日常一瞬,却是大地上最为悲怆的故事,中国传统的人情学,在这个平原大地上仍然没有消亡,年年有今日,日日有悲凉。

男人是村里的贫困户,住院是不需要钱,在医院里倒也不为花多少钱而担忧,或许,如果不是这样,他断不敢把母亲送过来,因为医院背后,立着的是一个家庭的光景和儿女之间包容与同心协力的程度。这样的人家,在农村定会被人轻视,他却没有任何怨恨,脸上堆满了笑,一个人内心的意愿通过表情落到实处。

錢被绑定的日子,才是真实的。进入医院,钱就成了一个数字,今日一千,后天一千,像流水线,不知不觉,就流完了。

那日,邻床的病人,忙着照顾亲人,忘了去缴费,到了十二点,还没有医生打吊瓶,她问医生,说欠费了。她下去交钱,回来的时候,神情悲伤,眼神里满是不解,和我们说:“没钱,药就停了,救死扶伤呢。”或许,一场病,让她认识了医院的冷漠和绝情。

白天,人来人往,是一个人情世界。儿女来了,亲戚来了,提着礼物,看着热闹非凡,医院里,到处是流动的人,像潮水一样,忽然来了,忽然去了,每一间病房里,都站满探亲的人。可是到了夜晚,医院才算安静下来。

走道里的病人和陪床的人,填满了楼道,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人。男人女人,老的少的,都成了符号,一个个像谷子,散了一地。

或许,这底层的众生相,才是真实的中国。

此时,我站在医院里,想起诗人伊沙写的那首名叫《人民》的诗:

你没有见过人民吗

那请在夜间

来西安西京医院

第二住院楼

二层小卖部外

冰凉的地板上

密密麻麻

睡了一地人民

他们来自全国各地

将自己的亲人

送入这西北最好的医院

须用7天才能等到床位

再用7天才能等到手术

三用7天才能等到出院

一部分人等不到出院

散尽家财

耗尽心力

在这里

将亲人送上天堂

这首诗,多么具有穿透力啊,似乎把底层的无奈写得淋漓尽致。

每次读这首诗,我都读得难受,为大地上那些兄弟姐妹,我们承受着太多的孤独与苦难。

我蹲在楼道里,不知道未来怎样。

我只看到眼前,我站在医院的楼道里,像一个审阅者。我看见,医院的每一个人具有不同的秉性。人性像一条河,流到不同的地方。有些人,乐乐呵呵,一顿吃几个馒头,有些人,唉声叹气,似乎世界末日到了,饭也吃不进去。

医院的中午,才散发着人间烟火的气息。站在楼道东头一望,一楼道的人,端着碗,哧溜哧溜,一楼道吃饭的声音,空气里弥漫着太多的味道:酸的、甜的、辣的、香的。中午的医院,是一个公开的饭场,许多人也不管吃相了,人一旦面对着困境,注定不会考虑这些的。有些人,小口抿,有些人,大快朵颐。

还有人,带着孩子来了。孩子在楼道里嬉笑,他们天真无邪,远不知道病痛给人带来的煎熬与痛苦。但是,我从这些孩子的身上,看到了一个家庭的无奈。在这场疫情特殊的时间段,没有一个人愿意带孩子来医院,肯定是老人住院了,没有人照顾他们,才出此下策。

在一个揪心的下午,病房里一片安静。可是病房外,一个老人,不停地呕吐,他呕一下,我的心就跟着揪一下。一声声,落在耳朵里,对于胃浅的我来说,随着他叫一声,胃里就涌一次,翻江倒海。这人间,这众生平等下的肉体,像森林伸出的秋叶,不停地叠加和拍打。这些毫无关联的人,却相逢此处,他们不停影响,不停地把人间的光亮聚焦在一起。

医院可以看见众生百态,包括我的丑态,也被人看在眼睛里。

我在医院呆了几天,感觉到周身黏糊糊的。一身臭味,对面是卫生间,厕所里的臭味弥散在楼道里,再加上住院的人蹲在地上吃饭,各种气味相互交叉,韭菜包子的味道,尤其突出。

医院里的气味,如此独特,或者说,在每一个城市里,只有医院的味道才如此富有。说实话,病人躺在床上,一连躺了一周,也不活动,早就失去了吃饭的欲望,每天吃饭都是煎熬,像应付一件事情,时间到了,就必须为肚子挤出些地方来。每一个陪护病人的正常人,都见证了视觉、听觉与味觉中的医院。人声鼎沸,是我对于医院所能赋予的一个有感情的词,即使每一个人都有常识——禁止大聲喧哗,可是在一个拥有一亿人的省份,想要做到舒心难上加难。四楼,是内科,多是一些老人,行动不便,去厕所也不冲水,厕所一片狼藉,臭味弥散。在医院,视觉里的人们,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灰色。灰沓沓的样子,像人间受难者。除了来探亲的人,不带一点悲伤,病人的儿女们,都绷着脸,等待命运翻到出院的日子。医院,是最没有时间观念的地方,白天,有人在睡,夜晚,也有人在睡,似乎它掏空了许多人身体里的睡眠时间,这些人,一倒下去,就忘了人间苦难绑架我们的去处。

只有在夜里,我才能不考虑生活。病房一片安静,只有空调的轰隆声,还显示着人间的生机,屋子里的人都睡去了,偶尔响起几声呼噜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安静。白天太耗人了,夜晚一到,一些人就蜷缩在一起睡了,一张床,两人,还有地上,也躺了人,这病房,倒像个收容所了。晚上十点四十分,还有些精力充沛的人,在楼道上打游戏,看电视剧,似乎只有这样,才有趣一些。此时,我们能做什么?一个个抱个手机,像一个封闭的岛屿,我们活在虚拟的世界里,才快乐一些,白天到了,我们就要面对人间的苦难了,亲人痛苦的样子,让我们痛不欲生,我们能做什么?我们只能把一切交给时间,让时间来治愈我们的伤口。我是一个怪人,我躺在病房里,像一只猫蜷缩在一起,手里拿了本余华的小说集,正在读《十八岁出门远行》,我早就过了十八岁,我也在路上奔跑太久,可是我又收获了什么?我在大地上,被一辆车赶来赶去,被母亲的痛苦赶来赶去,我无能为力,像一粒不可知的稻谷,等待着时间去验收。

天空是和朝霞一起出现的。不知道谁拉开了幕布,天空就突然出现了,白亮、辽阔,那云霞,就撒在天空里,艳若鸡冠花,绚烂极了。我们只能对着天空发呆,似乎发呆是此刻唯一能表达对云霞认同的形式。

一天的日子,是从清晨开始的。可是谁能料到呢?这个清晨,大地像下了火,走上去,就像走在蒸笼里,一种热浪,涌上来,缠着你,抱着你,盛情难却。大早上,诸多步行的人就臣服于热,身体湿透了,犹如刚洗了桑拿一般,一身的汗水。在这个世界,我们人类习惯于征服,但面对着热,却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进店,买了包子,又买了稀饭。这家店,是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稀饭原汁原味,没加一点淀粉,就是店里太热,老板娘和老板在忙碌着,也记不起流下多少汗水了。餐厅里的空调开着,似乎也毫无作用,阻挡不了热。

人生,总是从填饱肚子开始。

活着,是天底下最欢喜的事。我们习惯于分辨草木,伐木盖房,不过是为了寻求方寸之地,用来蜗居。此刻,我从清晨开始,就蜗居在医院里,用最简单的吃饭礼节,去把包子与稀饭,一同送入毫无娇气的肚子。

我的一天,也就这样开始了。

开始,也不过是新一轮的人生虚度,在医院里,我们能干什么呢?我们蜷缩在床上,看着点滴替我们数时间,一滴,一滴,看似缓慢,实则疯长,埋头玩一会手机,抬头一瓶点滴已经滴完了,重新换了一瓶,继续虚度,一上午也就在点滴中结束了。

在酷暑的热中,我丧失了身份,我是一个教师?我还是一个儿子?或者,我是一个来此处赎罪的人,我一走了之,将血缘上的源头,扔在故土。我不止一次问自己,我在这里干吗?作为一个儿子的身份还乡,我习惯于依赖这片母土。我常常把我生活里的一切文字,冠以一些有情感的词,譬如母土、父老,它们陪伴我半生,每次从一个地方漂泊到另一个地方,这些词,都会向我涌来,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我的生活。

日子过半,我还没有读懂这一天于我有何意义。我就蹲在那里,看着亲人,被点滴把这一天偷走了。这时间的贼,已经偷了我的前半生了,难道还要折磨我的后半生吗?

太热了,我还没有遇见过这么闷热的天气,我突然想起河南方言,焐堵。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字,我只知道它的发音属于河南语系,会被母亲反复说起。每当天气阴沉、闷热时,母亲就会说起这两个字,它与天气有了一一对应的关系。多年以后,每次遇见这样的天气,就会想起中原,想起大地上的草木和庄稼,还有那些忽闪着扇子的人。

中午,这汹涌澎湃的热,流成一个热的海洋。我在午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似乎心里忘记热,热就不在了。村人常对我说“心静自然凉”,我总是努力忘掉世俗世界,让自己心静一点。每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就忘记了马路和高楼,我脑子里呈现的是大地上繁茂的庄稼,是雨后池塘里的蛙鸣,它们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我是第一次觉得唯心主义是如此美好,我以前很讨厌它,讨厌人说教,我喜欢客观存在的物,我的世界里,到处长满草木和堆满石头。如今,我试图了解它们,我在唯心主义的引导下,顺利抵达梦之境界,我在梦里,遇见了我十分想吃的荆芥,每一口,都吃出了夏天的味道。这味道,独一无二,只属于中原。

我睡得那么香,吃得那么香。在我的梦里,是没有热气的,似乎永远有一条河就横在我的身体里,它穿越我的身体,带着山林与自然的凉意。

我睡了那么久,等我醒来时,我一头的汗水,身上臭烘烘,我才知道,我的身体是漏雨的天空,水珠不停地倾覆。

中原的热那么醇厚。

像一窑砖头,被烧红了,热气顺着缝隙抵达我们的生活。黄昏,本应该是一个美好的字眼,可是这个黄昏,霞没有一抹光亮,云晃晃悠悠,云蒸霞蔚,是一个遥远的词。身上,热透了,汗覆盖了我的干净,我像一个被肮脏强奸的人,全身发臭。这不是我第一次闻到这样的气息,我记得,在疫情期间,学校长时间不放假,学生身上曾有过这种味道,如今移植到我的身上,我知道自己难以忍受,可是又无可奈何。对于生活,我们要随时做好被它玷污的准备。

空气污浊,似乎有太多的浊气不停地呛着我们,我们憋闷极了。有一道看不见的墙,被生活砌得越来越高,与它相对应的,就是我们的肉身,越来越低。地上,出现一只虫子,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六条腿,硬壳,速度极快,一转眼就钻到病床上的被褥里,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无聊的我,就盯着它,一旦它出现,我就弄死它。当它出现时,我却少了杀死它的冲动,蝼蚁一生,和人一样,它们不过是我们的替身,在这个人间转着。我安静下来,笑了一下自己,一个人,该是多么无趣啊,才盯着一只卑微而远离故土的虫子,它的故土,在哪里?肯定不是这里,这里的瓷砖,可能把它们困在这里了。

热涌上来,空调也失效了,感覺不到凉,我们不停地去转动开关,却毫无效果。凉越来越少,热越来越多,堆积在一起的热,打败了整个屋子里的人。那个老人,瘦成了木柴,却对热带着一种仇恨,他静静地坐在床上,上半身直立,头低着,从上午十点开始,就保持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中午十二点,还没任何改变。我心里突然对他产生了无限悲悯,他那么安静,那么慈祥,多像一个受难的菩萨啊!说实话,菩萨一词,在故土具有敬而远观的意味,没有人敢深入菩萨的世界。其实,也可能是我们觉得它高高在上,它远离了人间烟火,一定没有俗人的忧郁,我心里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尊重它的。可是我看见这老人,不知为何,内心蹦出来的第一个词,就是菩萨。

此时,流水一样的人,汇聚在一起。这些带着不同属性的人,硬是被一种指向绑架在一起,他们被病折磨着,却又保持着良善,对这个世道没有一丝抱怨,却艳羡着富庶给予人间的美好生活。一个人,刚来医院一天,就又走了。接着,又来了一个。流动,是一个具有液体属性的词,人,从历史漫长的角度来看,就是积水成渊的过程。

我们站在这个过程上,少了达观的反看。我们是看不见历史的,我们能看见的,是人,能感受到的,是热。

在医院,热得受不了,实在睡不下去了。另外,睡下,醒来之后,一脑门汗水,身上也是,感觉刚从水里出来,打开空调,又不觉得凉凉的,睡觉时,啥也不盖,等醒来时,鼻子堵塞。看起来,被空调弄感冒了,诸多不适也开始出现,才知道在医院如此痛苦,空调开,冷,不开,热,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我的身体,把握不了这个尺度。

终于熬到黄昏了,一天也快结束了。结束,是一个具有无限伤感的词。无论对于万物或者人,都是如此。

我们总是站在俯视者的高度去审视结束,会看到结束的冷静,或许是后怕。

黄昏之下,安静不可得。

街上到处是人,似乎热对于他们毫无影响,可是我却恐惧,对于热,我怕极了。下午吃饭,也没有胃口了。熬到晚上七点,才敢出门,买一凉拌菜,荆芥拌萝卜叶,甚是爽口。

谁也想不到,一向爱吃肉的我,在热气环绕的时候,居然起了素心。素,值得我们尊重,我们是物化异变的人,在传承文明的同时,也传承不好的情绪,尤其是面对一场热的时候,我们浮躁,内心掀起一些欲望。

看朋友圈,别的地方在下雨,立秋有了该有的迹象,而我们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这是一个被遗漏的人间吗?我站在屋檐下,突然想起故人,想起你下落不明的笑容,想起了披头散发的孤独,想起你朝三暮四的理想。

与人亲近,是站在这片大地上该有的准则。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个容量有限的医院,我才检验出自己的忍耐力,我彻底疯了,为这热,为这狼狈不堪的公共场合,为这众生百态的苦难,在每一个夜晚,各种人形,穿梭其间。我无意于指责,我只不过是将人间苦痛的一面揭开,为鲜明无比的高楼与广告牌,做出灰色的注释。

譬如,时间没有规则。许多人在医院,分不清白天黑夜,才四点,人都醒了,他们说话,把一个屋子里睡觉的人都弄醒了,白天昏昏欲睡,生物钟很混乱,违背了日常的生活规律。

一个老人,趁着我们熟睡,他叫醒女儿,想大便,可是又怕别人笑话,犹豫不决,和女儿对话的过程中,声音越来越高,最后把一屋子人都吵醒了。

乡下人的羞涩,在医院里仍在,此时,虽然天还黑着,可是热却浮现了出来。如果我们增加定力,再安静一些,就不怕热了。到了深冬,我们对热,具有无限的眷恋,节气不同,我们对于一个现象具有现实指向。可是,这就是个盛夏啊,盛夏向我们敞开心扉,那么多的夜晚,我们蹲在屋檐下,看着星子闪烁在大地之上。

我们的床具,如此简单。高粱秆排列在一起,用青麻沤制出的麻绳,一条条拴住它们,并给它们起一个美好而质朴的名字:簸。这个名字,我不知道是否正确,可是我能确定的是,这个读音。

它贴着大地,我躺在上面,闻到了麻绳的清香。有人说它臭,它刚出塘的时候,被黑泥包裹,确实有些臭,可是在阳光下,它们白得透明,闭眼,能闻见它们在阳光下有一种清香。此刻,我躺在这里,闻见的,是一种泥土与植物之间的联系。没人相信我,一个人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闻够草木的气息,他们以为我进城了,就成了叛徒。

他们哪里知道,一个人的童年遇到太多的草木,苘麻、龙葵、灯笼草,还有诸多不认识名字的,我们习惯于用故乡的视角去叫它们,尽管在异乡,这名字与故乡草木的名字发生碰撞,可是植物的实体,枝叶和秉性,是不会改变的。

我就隐藏在草木中,我的根部与故乡的坟墓相连,走了那么远,梦里还有一座孤坟。草木和逝人在热中疯长,生长的速度胜于我对突变的理解。我常在盛夏的夜晚,一个人走走。走走,是一件可喜的事情。很喜欢刘震云的哲学,一个人痛苦时,就行走。行走,是关于大地上最质朴的学问。

我这次回来,急匆匆,无暇于观看故乡的风景,但是我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有故乡的温度,身体和声音皆如此。

我站在医院的窗户前,一个人远望,故乡很远,月亮很小。我在寂静之处,沐浴月亮给予我的那一部分,它就那么饱满,那么明亮。

责编:鄞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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