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老虎(短篇小说)
2023-07-18吴昕孺
吴昕孺
罗岭小学校园里悄然流传着有关老虎的传闻。
我具体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从哪儿听来的,更不知道这个消息的源头在哪里。没有谁像送我一件礼物似的,来专门告诉我这件事。我只看到所有人都在兴致勃勃而又神秘兮兮地谈论着,好像他们在击鼓传花,而我只能在一旁傻愣愣地看着。所以,“罗岭山上有只老虎”这么大一个消息,我听了虽然既惊讶又兴奋,却又生出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因为我几乎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
我不甘心,便问同桌范小军,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罗岭山上有只老虎的?范小军使劲把快要掉下去的鼻涕龙缩回鼻孔。根据我的经验,他毫无疑问用力过猛,把那玩意儿直接缩进了喉咙里,以致半天发不出声来。他索性再往里面吞咽了一下,我正估摸着那串鼻涕龙在他体内下降的位置,他大声吼出一句,我早就知道了。然后跑到操场上找匹超、宋武他们滚铁环去了。
滚铁环我一点也不怵,上次学校比赛,我仅仅输给了班长匹超。本来我不会输的。范小军滚不到两圈就倒下了,他像只苍蝇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宋武则在后面和一帮女孩拼命给匹超加油。场上只剩下我和匹超两人,我领先他十来米远。范小军一个劲地在我身边喊,匹超赶上来了,赶上来了!我到底分了心,回头瞄一眼,手就不稳了,又恰好碰上一道用三块窑砖搭成的障碍物,铁环一拐,偏到赛道外面去了……我后来找匹超,要和他再比一次,被他一口回绝。他平时也不和我一起滚铁环。不仅不和我一起滚铁环,打篮球、抽陀螺、跳房子,他都有意不和我在一起,而且时常来几句冷嘲热讽。我不太明白的是,他比我大一岁,个头比我高,长得比我帅,成绩比我好,哪样都比我强,为什么偏偏和我过不去呢?
过不去就过不去呗,我也懒得理他。我邀了班上两个成绩最差的同学在内坪抽陀螺。平时匹超他们玩到上课铃响还不愿回教室,这回却早早收兵,在内坪围着我转圈。我颇感意外,难不成同意和我比赛滚铁环了?可今天我把铁环放家里了,只带了陀螺,比赛抽陀螺我也不怕。我这个陀螺是舅舅用枣木做的,我抽一鞭,围着操场跑两个圈回来,它还不会倒。
匹超抽陀螺也厉害。他那个陀螺四周还刻了花纹,涂了颜色,抽起来就像一朵花在地上旋转,特别好看。每次他抽陀螺,总会有些女生围上来,发出比黑雀子还讨厌的聒噪声。不过,匹超抽陀螺有个弱点,因为看的人多,他过于讲究动作:每一鞭他都要挥臂、扭腰,把屁股提出来,右脚尖踮起,鞭子抽过之后,还要在空中停顿几秒钟——单个动作确实很潇洒,但连贯起来就显得滑稽,仿佛是一个瘸子在表演跳舞。而且,这种动作极容易让鞭子“包”住陀螺,将它抽死。匹超打篮球有同样的毛病。他从不传球,球到他手里,他必定会投篮,他投篮时必定会跳起,双脚并拢,脚尖向下,脚背绷得笔直,球出手在空中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但几乎没进过篮筐。我们打比赛,他行使班长的权力,说打中筐和进篮都算得分,我们一场比赛下来,常常可以得一百多分。虽然大家知道这样不对,但每次得分那么多,都觉得很嗨,没有人提出异议。
他们围着我转到第五个圈的时候,匹超停了下来,范小军、宋武自然跟着停了下来。匹超对着我勾了勾手指。我捡起转得正欢的陀螺,走了过去。喂,你猜我们班上谁最先知道老虎的事情?他问。我说,范小军。不对,再猜。宋武。还是不对。
“不猜了,反正不是我。”我故意不点他的名,其实他一问我这个问题,我就知道答案了。
嘿嘿,当然是我噻,我是班长啊!
你听谁说的?
不告诉你,我们又不是一边的。
我们同一个班,你是班长,怎么能说我们不是一边的呢?
你老是盯着李燕子看,就和我们不是一边的。我告诉了范小军、宋武,就是不告诉你。
“你们不也经常盯着她看,我多看几眼就犯法了吗?”我在想着要不要说这句话,稍一犹疑,他们就滚着铁环,得意扬扬地走了。我最气恼的是,范小军和宋武,一个是我同桌,一个是我邻居,竟然都不是我“這边”的。
那天放学后,轮到我和李燕子所在的小组搞卫生。李燕子一贯认真负责,其他同学搞完她还必须检查一遍,所以总是最后一个回家。我呢,因急于回去打猪草,一般做完自己的事就跑了。李燕子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她说,家里不要她做任何杂事,只要她专心学习就行。难怪,她长得白嫩秀气,衣着整洁,还当上了学习委员。
李燕子发现我还在教室里,问道,你不是每天要赶回去打猪草吗?我妈说,今天下午她带猪草回来。哦,打猪草很好玩吧,不然你每天跑那么快?嗯,比坐在教室里好玩。我也很想去打猪草,但家里不让。那不容易,下次和我一起去呀!你容易,我不容易,我睁开眼睛的时间都要搞学习。你太厉害了!从没见你写过一个错别字,那个“器”字我都错过三回了。我要是有个错别字,我妈就会打我三十下手板,谁敢错呀!
我吓得舌头往外一蹿,差点掉到地上去了。
“你听到老虎的传闻了吗?”我转入正题。
听到了啊。
什么时候听到的?
早就听说了。
早到什么时候,比匹超还早吗?
我哪里知道是不是比匹超早,我又没问过他。
那你是不是听他说的?
不是,我二姐跟我说的吧。这个重要吗?知道得早还是晚,真不晓得你们男生脑子里长了些什么歪筋!
我被她抢白得没话可说了。
这时,她忽然柔和下来,低头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后稍稍转身,头又抬起,整个身子绷得笔直。她像换了个人,而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她像是站在舞台上,面对台下无数观众或者是没有一个观众,直接面对虚空,用虽然做作却又是那么迷人的、缓慢而又充满惊讶的语调朗诵道:
一只金黄的老虎。全身金黄
站在罗岭的山冈
它像披着铠甲的勇士
像满树即将凋零的落叶
像着了火的黑夜,像远方
挂在悬崖上的那枚月亮……
她一边朗诵,一边背着书包往外走。我则像个傻瓜,钉在刚刚搞过卫生的、因为泼了水而散发着泥土气息的教室里,无边的寂静和孤独像被单一样包裹着我。我不停地念叨着,金黄的老虎,披着铠甲的勇士、凋零的落叶、着了火的黑夜……我完全不解其意,不知道李燕子从哪里学来这么多句子。但这些句子,就像一块块玻璃,镶嵌在我心灵的窗户上,让那里不再简陋和空洞。
回到家,我急不可耐地问妈妈,听说了吗,罗岭山上有只老虎!妈妈说,你那样喜欢打猪草,怎么今天没见一根?我说,值日搞卫生去了。妈妈说,平时搞卫生,你也没耽搁打猪草呀。我只好说,作业没做好,老师罚留校了。妈妈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把头低下去,做出一副很羞愧的样子。妈妈没有继续发难了。
过一会儿,我跟在去阶基上收衣服的妈妈后面,再次提醒她:罗岭山上有只老虎呢,全身都是金黄的!她要我搂着那几件晒干的衣服,还有两件可能没干,她捏了几下,又重新叉到了竹竿上。她进房,坐在床沿,我就把那些干衣服扔到床上。妈妈说,来,学着折衣服,以后像姐姐那样去县城读寄宿,这些事情都得自己做了。我照着妈妈的样子折衣服,同样的线路,同样的方法,折出来可难看了,妈妈全部重折了一遍,她教我的所谓要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妈妈对老虎一事表现出的淡定,甚至是冷漠,让我非常不解,也非常不满——这可不是一条蛇、一只麂子,而是一只老虎啊!
妈妈仿佛窥探到了我的心思,她把折好的衣服放进衣柜里后,问我,你是不是怕被老虎吃了,才没去打猪草的?这个问题我倒是没考虑过,罗岭山上出现了一只老虎,我心里只有兴奋,没有丝毫害怕。但妈妈问得如此直接,我又难以回答。我在揣摩着,她提出这个问题,可不可以证实罗岭山上的确出现了一只老虎呢?何况,我没打猪草,她并没像往常我做错了事或者偷懒那样骂我,那就应该可以肯定了,罗岭山上真的有老虎。我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骄傲,晚上特意奖励自己多吃了一碗饭。
我从没觉得夜晚那么短暂过。
月亮像一只鸟儿,拍着翅膀从天庭飞过,它的叫声以光的形式灌满我的双耳,让我的腋间也生出了一对薄薄的翅膀。
星星宛如银河河滩上随处撒落的鹅卵石,河水绵延不绝,但不知是从哪里流过来的,也不知要流到哪里去。我听姐姐说过“大海”这个词,她说罗岭河的水最终都是要流到大海里去的。我问姐姐,那要流多远?我想哪怕有个几十百把里地,比去外婆家还远,我也有这个本事,跑到海边去看看的。但姐姐说,比去天上还远。我说,怎么可能呢,天不是最远的吗?姐姐刮着我的鼻子,近乎咆哮道:你随时能看见天,但能看见大海吗?
这回,我自己有翅膀,就可以验证一下到底是天远还是大海远了。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像气球一样鼓起来。然后,我有意识地展开双翼,嘴里轻轻说了声“飞”,竟真的飞了起来。我飞到银河边,先是逆流而上,想找到它的源头,但它永远是那么宽,我怕耽误上学,只好掉头顺流而下,去寻找大海。遗憾的是,也没有找到,我发现的唯一一个秘密是,天上的银河笔直而宽阔,每一处河滩长得一模一样,连鹅卵石的数量和形状都差不多。
看来姐姐是对的,大海比天上远得多。我正这样想着,蓦地看到远处河滩上燃起了一团篝火,而且那团篝火仿佛还在跳跃。我立即向它飞过去,接近了些许,却赶不上它。我命令自己加快速度,要知道我在飞,它是在跳呢,如果说一只麻雀还不如青蛙快,是不是会笑掉大牙?我果然快了些,离那团火更近了,我看到了它跳跃时背后甩动的尾巴——原来,它是一只老虎,一只金黄的老虎!
你不是在罗岭山上吗,怎么跑到银河边来了?我对着它喊道,却似乎惊扰了它,它反而跳得更快了。我不得不把速度加到极限,眼看就要抓住它的尾巴,它忽然回转身来,将我猛地一推,从银河边推到了床上。
我躺在床上闷呆了很久,不是因为摔得惨,也不是因为老虎跑了,而是当那只老虎转身推我的时候,我看见的分明是一个女孩的面孔——似乎是李燕子,却又不是;似乎是姐姐,但也不是。我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甚至懊恼至极,竟然被一个女孩子推倒了,还没看清她是谁。
这时,窗外夜幕正在消退,虽然月亮、星星、银河都消失不见了,罗岭山东边坡上却晃荡着一团金黄,乍看像着了火。我立马精神为之一振,翻身下床,趁妈妈还在熟睡,悄悄溜出门,一阵风似的向那山坡上奔去。
那道山坡是我经常去捡柴的地方,我闭着眼睛也能跑到坡顶,可我不能闭着眼睛,我得盯紧那团金黄,别再让它给跑了。那团金黄始终在那儿,颜色有时浓一些,有时淡一些,不知道它又在使什么坏主意。我不由得把自己的两条腿车起来。上坡前,先要经过一片背阴的谷地,这里视野不好,看不到坡顶那团金黄。恰恰就是这几分钟出了问题,大约是它听到了我的脚步声,等我跑到坡顶,那团金黄又在前面那个山头上闪耀。
我脚步没停,接着往那个山头上跑。
那个山头我没去过。路窄,灌木深,时常会碰到突然伸展过来的枝丫,不知道是拦你的头、打你的脸,还是绊你的脚,我不得不时快时慢。待登上山头时,那团金黄又躲到了前面山峰的背后。哇,前面那個山峰可高啦,我停下来,仰起脖子看了看,有点想打退堂鼓了。
随即,那团金黄发出一声吼鸣。看得出,晨风伸开臂膀,想要拦截住那声吼鸣,不让我听到,但还是被机敏的我捕捉到了一丝信息。这还了得!我甩开膀子,撒开腿,一鼓作气,跑到峰顶,幸而登顶时我稍稍减了点速,否则,我就会和太阳撞个满怀。
我从没和太阳距离这么近过,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太阳。我只要一个跨步,就可以跳到太阳里面去。这时,我想起外婆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嫦娥姑娘偷了天帝的灵药,一个人悄悄飞到了月亮里面,结果那里只有一只兔子、一棵桂花树,没有一个伴,后悔得要命。
回到家,妈妈下田干活去了,留了热饭热菜在锅里。我扒了几口,没心思吃,放下碗筷,逮着书包跑到学校。路上阒寂无人。到了教室门口,班主任肖老师已经在讲台上有板有眼地开讲了。我怯怯地喊了声“报告”。肖老师和所有同学抬起头看着我,肖老师更不容易,他还要转过身。短暂的沉默之后,教室里爆发出满堂哄笑,仿佛我找了一个早晨、跑了三个山头都没找到的老虎,被他们看到了。
这是我第一次迟到,肖老师没有为难我,让我进了教室。下课的时候,匹超、范小军和宋武他们跑过来。匹超奚落我道,看你这架势,是上罗岭山找老虎去了吧?我说,是呀,我就是找老虎去了。匹超拿腔捏调地问,那摸到了老虎屁股没?不等我回答,他就夸张地仰着头哈哈大笑,酷似电影里的特务头子。范小军和宋武也学着他的样子,只是一个掉下了鼻涕,一个溅出了口水。
放学了,我背起书包正要跑回去打猪草,李燕子走过来跟我说,莫急,同我一起走段路咯。这个提议当然令我很开心,但一起走的时候我就感到了一种难受。李燕子走路步幅太小,同是一步,我的有她三步大。这样,我们要并着肩一起走的话,我就得把自己的步子剪碎又剪碎,剪到几乎是原地踏步了。不过,我还是很愿意跟她一起走,我们能同的路并不长,到宋武家后面就打止了,所以,慢一点并不是坏事。
你早上进教室时,样子真的好搞笑。李燕子说。
你也笑了?
我也笑了。
是什么样子?
现在还差不多,要有面镜子就好了。头发横七竖八,衣服和裢子都是歪的,脸上脏兮兮的,活像一只从山里跑出来的猴子。
她说得我真的很想看看自己的样子,没有镜子,可以撒泡尿照照呀。可在李燕子面前怎么好撒尿呢,我只好把往下走了一段的尿又憋住了。
喂,你今天为啥迟到?
找老虎去了。
骗人的吧?
不骗你,我是找老虎去了。
你还真以为有老虎呀!
刚好说出这句,就到了宋武家后面,李燕子迅速改碎步式为跳跃式,马尾辫在她头上一摆一摆,书包在她背上一颠一颠,煞是好看。
吃过晚饭,妈妈也问我早上的事情。她起床直到去出工,都没见我的影儿。我想起我和李燕子在放学路上的对话,本想捏个白,但我没有聪明到马上能想起一件可以说服妈妈的事情,于是依然讲了实话:我找老虎去了。
就是你昨天说的那只金黄的老虎?
我点点头。
找到了没?
我摇摇头。
“但罗岭山上确实来了一只金黄的老虎,我差点就看到它了。山上那么多大人砍柴,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到过它吗?”
“好吧。”妈妈到卧室里拿了手电筒出来,牵着我的手说,“走,我带你去见一个看到过老虎的人。”
我们到了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宋大伯家。妈妈说,宋大伯是村里唯一一个在罗岭山见过老虎的人,请宋大伯跟你说说他当年见到老虎的故事。
宋大伯点燃他的旱烟筒,抿了几口,眼里陡然增添几许亮色,却又茫然地看着前方。
1954年8月的一天,我在平江县芦头林场当伐木工,接到电报,我家婶婶患疟疾,快不行了。我请了假,抄山道回家只有六十多里地,当天能赶到。那天下著小雨,我随身带了一把油布伞。山道上碰不到几个人,碰到的蛇还多些。过罗代,雨就停了;到脱甲,天上挂起了太阳。从峡山口进入罗岭山地段时,山体由土层变成岩石,陡的地方像刀削出来的,深的地方好像在地下行走,而且到了晚边上,太阳一收,凉风一吹,寒气从背脊往上冒,全身发紧,人再累也不会让步子慢下来。
进入峡山口约莫三四里,要爬一道又陡又长的山坳。我停下来喘口气,抬头觑见坳顶上蹲着一团东西,全身放光,金黄的。虽然吃了一惊,但是我并不恐慌,直以为是太阳还没落山。可仔细一看,不对呀,太阳是圆的,它似乎是长的。我以为自己累得眼花了,弯着身子慢慢上前,走了十几步,那团东西霍然耸立,发出一声轰轰的低吼,我吓得魂都没了:它是一只老虎!
没错,我在林场看过华南虎的图片,它和图片上的一模一样。我认识的人中,没有谁在山里见过真正的老虎。偶尔有传闻,说哪里发现了华南虎的脚印,大伙儿都当作是一个玩笑。几分钟之前,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我会碰到老虎。
我和老虎互相瞪视着。它的背耸得越来越高,尾巴也翘起来了。我及时清醒过来,告诫自己,第一不能跑,因为跑不过它,第二不能让它发动,它一发动,就会把我塞进牙缝里。第一条好办,我也跑不动;第二条可不好办,它发不发动、什么时候发动不由我说了算啊。我想,这回完了,逃无可逃,自己被老虎吃了,没一个人知道,但愿有人发现这把伞……是啊,我还有把伞,这是我手上唯一的武器了。我就死马当活马医,学着老虎的样子,弓身耸背,慢慢把伞撑开,对着它一开、一合,一开、一合,嘴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它似乎愣住了,身子往后一缩。这让我增添了信心,但我拼命控制住自己,耐着性子,以相同的节奏,不停地开合,不上前,也不退后,不着急,更不慌乱。
奇迹发生了。在僵持十来分钟之后,老虎突然纵身一跃,不是跃向我,而是越过旁边一条小沟,闪电般消失在山林里。我等了一会儿,确信老虎已经走了,才转身往回跑,跑出峡山口,拐上大路,多走了二十里地,回到家已近半夜,婶婶两个小时前刚刚去世。
我跟家里人谈起碰到老虎的事,没有人相信。相信我的人不相信这个事实,认为肯定是我眼花了;还有人压根儿就不相信我,认为我胡扯,为自己回来晚了找借口。我回到林场,跟同事们说起,他们都当作笑话听。后来,我就不太爱和别人说起这件事了。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我那天晚上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老虎。
我告诉宋大伯,这几天都在传,罗岭山上又出现了老虎,而且正是您所说的金黄的老虎。
宋大伯往旱烟筒里添了点烟,问我,你见到了吗?
我说,今天早晨我爬了三个山头,去追,没追上,但追上了太阳。
宋大伯呵呵笑着说,小宇,太阳也是一只金黄的老虎,你追上了太阳,就等于追上了金黄的老虎。
李燕子朗诵的诗里说月亮是金黄的老虎,宋大伯又说太阳也是金黄的老虎,我脑子实在是转不过弯来。不过,有关老虎的传闻就像春雪消融,很快无影无迹,既然大家都不谈这事,我也懒得去找它了。
两年后的初夏,小学五年级毕业考试成绩揭晓,我们班只有我、匹超等七八位同学考上了初中,李燕子出乎意料地名落孙山。有天下午,我在山上砍柴,忽然瞥见李燕子像一只蝴蝶,在穿过一群茶树,显然是向我走来。
她说,特意来祝贺我考上了初中。我问她准备怎么办。她说,她妈妈联系了镇上一个有名的裁缝,让她去学缝纫。我说,难道不继续读书了吗?她拧脱一根狗尾巴草衔在嘴里,吐出两个硬邦邦的字:不了。我想再跟她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沉默良久,她說,我来找你还想跟你说个事儿。你还记得读三年级的时候,有天放学,你问我是否听到了有关老虎的传闻。记得呀,你说听到了。你还问我是不是听匹超说的,我说不是,是我二姐跟我说的。对,我记得。很抱歉,我撒谎了,那个传闻的确是匹超跟我说的。
那天午睡之后,我还有点迷糊,匹超把我拉到一边,说你问了范小军,是否听到罗岭山有老虎的传闻。其实那个时候,我们都没听到过学校和村里有这样的传闻。范小军转背将你问他的话告诉了匹超。匹超故意对你说他早就听到了,以赢得对你心理上的优势。
“我爸爸带我去过城里,整个长沙动物园都只有一只老虎了,罗岭山上怎么可能有老虎呢!”
我也不相信罗岭山真有老虎,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匹超说话的口气,好像罗岭山还没长沙动物园大似的。他说他敢打赌,你一定会来问我,他交代我必须说“早就听到了”,否则他会到处散播我们两个好上了……你果然来问我,我非常纠结,不想对你撒谎,又觉得不能不撒谎。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你还记得你当时给我朗诵的一首诗吗?
诗?不可能吧,我当时心里挺烦的,哪有心情背诗!
我背给你听,看你有印象没?
我稍稍转身,抬起头,整个身子绷得笔直,仿佛站在舞台上,面对台下无数观众或者是没有一个观众,直接面对虚空,缓缓地朗诵道:
一只金黄的老虎。全身金黄
站在罗岭的山冈
它像披着铠甲的勇士
像满树即将凋零的落叶
像着了火的黑夜,像远方
挂在悬崖上的那枚月亮……
李燕子歪着身子,笑得用手掩着嘴说,我不可能背得出这样的诗,这些句子我都不懂,应该是你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诗句吧。
我们又闲聊了一阵,她起身告辞。走到那个茶树林的时候,她回过身,对着我喊道:
“总有一天,你会遇见那只金黄的老虎的!”
我忽地想起,那天晚上我梦见的那只金黄的老虎,其面孔是一个女孩的图像,那个女孩有点像她,但又肯定不是她。所以,还是别告诉她了吧。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纳闷的是,倘若真如李燕子所言,学校和村里当时都没有关于老虎的传闻,那我何以觉得校园里在流传着这个传闻呢?我苦苦寻找这个传闻的源头,却不期然自己成了它的源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至今都没有想通。
它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责编: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