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洛哥猫首杯(短篇小说)
2023-07-18王子健
王子健
“这是什么?”庞春廷看着我手中的猫首杯,我刚在里面倒了橙酒;我没想拿它当酒盅,倒酒进去纯属无意。当时挖出来后,头骨上残余的果冻状组织、安静蠕动的蛆,和恶臭、深粉的土一起,都被我细细擦掉了。擦啊擦,月亮下,当我看见先前杨梅果冻般的红与蛆肉留下的、黏腻的白中和时,我甚至忍不住亲了它一口;还没擦干净,凑得太近就会看见剩下的蛆;我用食指插进它的眼眶,把它架在空中,享受那些依然活着的、顽强的蛆温柔地舔舐,就是气味太差了——像和不爱干净的人,做那个。为让它好闻些,回来后我还一遍遍淋上小姨给我的香水。就是这香气惹他停在我身边,问我这是什么。小姨喜欢送人自用的东西。上次送我的那把刀,和她在摩洛哥自杀时用的,一个样子。
我怔怔地说不出话。这个本来能成为我小姨夫的男人,伤心的好看男人,这时看着我。我晃晃猫首杯里的橙酒,憋笑喝了一口。酒过于香,还带着香水的味道,喝下去微微泛苦。
“摩洛哥猫首杯,”我胡诌,他没说话,我又说,“她送我的。”
这当然不是什么猫首杯,摩洛哥没这种东西。总不能让他知道吧。可是我喝完酒,他伸手过来,“给我看看。”
我把猫首杯递给他。还好当时杀猫时,漾子的铲子没把它的头骨捣碎。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夜晚,漾子让我把猫放进坑里,她把土盖上,然后用铲子捣土,她捣得很漂亮,“我和韦光那个时,也是这种节奏,”她挑衅地看我一眼,我实在不是个强劲的敌人,“韦光可比猫叫得大声。”我哭,压过猫的声音,她之前给它注射过一管粉色的东西,让它闭嘴。月亮下,我看见土渗出液体来,汩汩地,我闻到腥味,我感到恶心,我哭着看着漾子。漾子捣得更快乐了,她似乎什么都没闻到,好像那只猫是任她玩弄的韦光,绝望,忠诚,让人兴奋。
我和漾子小学就是同学。她姓宋,单独拿出来没什么,和“漾子”配在一起就有些好笑;她只喜欢别人叫她漾子,或者漾漾。我和漾子从小学三年级到现在大学三年级,做了快十二年的同学。我们一起上了本市的一所二本师范。她很强势,打架,和很多男生谈恋爱,神经质。高一她差点把一个男生踢废;我没踢废过哪个男生,但有人说我差不多和她一样疯。有一天漾子问我,“你难道忘了?我高一为什么踢那男的?”“不是他一直缠着你吗?”漾子怒了,“因为你勾引他,他一下就来劲了;我不打你,所以踢他。”我无辜地咬着笔,完全不知道漾子在说什么。但我印象里,我和漾子经常这样,有的事她记得我不记得,有的事我记得她不记得;连我们谁先喜欢上韦光这件事,我们也有分歧。
也可能是我记忆力不好吧。反正高考也没考好,不如继续和漾子做朋友。
韦光是我和漾子大学的同学,我们一年前才认识的。我很喜欢和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但不喜欢那个。我敢肯定,我和漾子,我是第一个以那种眼光打量韦光的。他那天穿的衣服很不合身,所以我在记忆里把他的上衣脱了。那样的体格,我想,抱起来是很舒服的。漾子不仅这样想了,还在认识他的第一天,就和他那个了。但这样的事发生太多次,我早就不在意了;甚至我也暗中发誓,要是我喜欢的人,随便就和漾子那个,他也不值得我继续喜欢。
所以我一直在等哪一天爱上一个可以拒绝漾子的人,但那时我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小姨是个时髦女人,是我妈同母异父的妹妹;她爸爸有钱,但我姥姥有病,而且是神经病。我妈似乎没受什么影响,和我爸离婚后,她没事常常盯着我,看我是不是也有神经病。我小姨是个十足的疯子,幼儿园时就差点杀掉一个同学;小学一半在学校,一半在疗养院;初中学游泳,和喜欢的男生约好在野水里自杀,结果那个男生死了。她高中倒是正常三年,但后来她朋友告诉我妈,她那段时间几乎“睡遍所有她喜欢的人,包括我”。后来她非要去摩洛哥!去摩洛哥!她爸爸一直疼她,就带她去那;她好像又正常一段时间,还申请去马拉喀什卡迪阿雅德大学;她表现很好,还劝她爸爸回国;她自己放假也回国了几次,真是个时髦女人,半年前,她回来,给我们带过很多礼物;然后她回摩洛哥。三个月前,她回來,没带礼物,但带了庞春廷,她说那是“我的未婚夫,我给自己的礼物”,然后他们又回了摩洛哥。
然后,一个月前,小姨路过哈桑二世清真寺,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庞春廷以为“她是想削个苹果,因为我当时就拿着一个苹果”,可是她把小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庞春廷告诉我们,她插得很深(当时听他这样说,我在幻想她插得深不深)。她当时平静极了,“我活够了,”她说。
我第一次见到小姨的未婚夫,就觉得他长得好看。他爸妈都在摩洛哥做生意;他当时似乎不知道小姨的病史:他从不谈小姨任何诡谲的举动,尽管她那时看起来确实正常了不少,可她有时还是会把饭菜倒在脱下来的高跟鞋里,举着吃,我心里多少有点不开心。庞春廷居然受得了小姨这样的人!我很想告诉他小姨有病,但又怕小姨知道我破坏她的婚事,然后报复我。别忘了,她当时可送了我一把刀。我觉得很不舒服。
现在小姨死了,他把猫首杯拿在手里,端详它,我觉得我可以告诉他。
“你知不知道小姨她有病啊,所以喜欢收集这种奇奇怪怪的玩意?”我看着这个好看的男人,他也有那种抱起来很舒服的体格,我尽量不看他手中的猫首杯,那可是我一手造成的罪过。可他的鼻子现在凑它太近,他也这样闻过小姨芬芳的脊背吗?这个味道会让他兴奋吗?他闻得出血的红和蛆的白吗?我想到自己用食指插过眼眶;插这个动词让我兴奋;我含住自己的左食指,我把目光挪向他的下体。
我觉得这很正常。和漾子做朋友这么久,更觉得人不应该压抑自己的欲望和情感;好吧,漾子杀猫时我没拦她,可那本来就是她自己的猫。我很快把目光收回来。
“我现在知道了,知道她有病,”他把猫首杯又递给我,“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一点都不在意这个。”他突然笑了,那个表情像漾子。
我接过杯子,点点头,不好再说什么。
一年前漾子和韦光做了以后,拍照片给我;照片里他们俩躺在床上,她举着手机,自拍模式,韦光闭着眼睛。被子拉到两人胸部的位置。暑假。
“我另一只手还摸着他的大腿呢,”她发微信给我,“厚实极了。”又一条。
我强忍醋意。我没那么喜欢韦光,我说了,只是觉得他抱起来应该很舒服。但漾子就是这样,她每次都说我畏首畏尾,“应该?你觉得?你不试,我帮你试。”漾子就是这样;她知道我会生气,但她也知道怎样安抚我,毕竟她又掀开被子,给我拍了他的胸肌、腹肌。“还要不要再往下一点?”漾子又给我发消息。“够了够了”,以前每次我这样说,漾子总违拗我,“啪”地发过来一张让我不好意思的照片;但这次她真的就止步于“够了够了”。
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次漾子肯定很满意。也许她真的爱上韦光了。这次我有点吃醋了。我在想,也许下次喜欢上谁,我不该再让漾子知道;她就是个学人精,就挑我喜欢的人上。可我也并不在意。毕竟靠我自己的脾性,大概是无缘看到那些我喜欢的人的身体的。如果那夜漾子和韦光睡得很香,那夜我睡得也挺香。
这种友谊不正常吗?也许吧。第二天晚上,漾子就约我和他们一起逛街。
韦光牵着漾子走在路上。我们那座寂寞的城市,夏天实在没什么意思。漾子聊到我,说我是个疯子美人,说我一家有好多神经病;其实我并不感到生气,但显然韦光还不知道我和漾子的相处模式,我只好假装生气,板下脸来;漾子过来拧了一下我的脸,我又破了功,开始大笑起来。
“你看,我说了,她一家都是神经病,她也不例外!”漾子哈哈哈大笑起来,她的胸都笑颤了。韦光这时懂了一点,他看着漾子如此夸张、大幅度的动作,一只手捏了捏她的肩膀。这个小动作真的暧昧死了,我看韦光被她勾得目光炯炯,又哈哈哈笑起来。我和漾子就是这样的。韦光这时也看着我;我幻想,如果这时只有我们两个,他一定会把我剥得干干净净的。
我们走到一家面馆门口。“宋宝宝面馆”,我记得它是叫這个,但我忘了,也可能是吴宝宝、李宝宝,但绝不可能是张宝宝、胡宝宝,因为我记得那个字好像是上下结构的。总之,一只小猫,看起来只有我一只乳房一样大,它正从店里探出头来。我,漾子,韦光,我们这时刚好从混沌的爱欲想象里回过神来。
漾子依然举止夸张,她直接蹲在地上,把屁股撅得高高的,韦光就站在她身后;她似乎用屁股感觉到他的腿就在后面,就蹭啊蹭啊。我不好意思看下去,就看猫。那只猫已经被漾子抱起来,她一点都不害怕;可那只猫看起来手足无措,像我一样。
漾子试图把猫塞进自己上衣里,“怎么样,我们把它偷走吧?”可是店里这时走出一个小女孩,她扎着麻花辫,她看见漾子把小猫捏着塞着,惊恐极了,她大叫起来,“不许你把拉拉带走!”她愤怒地盯着漾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听!拉拉!呕!”漾子继续塞着,“听听,多俗的名字!拉拉!”漾子转身,抬头从韦光的下面看他,嘻嘻一笑,又转身继续塞猫。猫在她身上乱抓,她一点都没在意;小女孩这时凶巴巴地哭了,她伸手甩了漾子一下。
“哎你这个小妹妹!”漾子对这一巴掌并不介意,但她还是恶狠狠地瞪了小女孩一眼。我太了解她了。“妈妈!”小女孩哭着回店里,“妈妈!妈妈!外面有坏人在杀拉拉!”
我当时扑哧笑出来了。小女孩的口音很好笑,韦光被漾子的屁股蹭得痒痒起来,他想把漾子拉起来,这时漾子已经把拉拉塞进她的上衣里了。
“咱们跑吗,还是……?”漾子俏皮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小女孩这时拉了一个女人从店里走出来。看见拉拉不见了,而漾子的胸部更隆起,她哭得更大声了。
女人不是强势的样子,看到我们仨,更萎缩了。女儿在她旁边哭着,她有了勇气,“你们把我女儿的拉拉整哪去了?”她呵斥我们,她不敢看漾子,她就盯着我看。她好笑极了。
“是她拿的,关我屁事!”我瞥了眼漾子,没好气地说。我有时就会这样,突然暴怒起来。漾子摸着自己的胸,“大姐,要不要看看?看看你女儿的拉拉?”她又大笑起来。
女人真的生气了。她好像想回去从小小的店里搬更多的帮手来;但她没动,只是她的表情让人这样想。漾子这时把猫从上衣里取出来,闻了闻;她那天是够变态的,但那女人能怎样呢?拉拉耷拉着小脸,小女孩淌眼抹泪。“我买了,这猫是我的了,一千块!”漾子几乎是吼了一声。女人显然被吓到了。这猫看上去就是只土猫,可能一百块都没人买。女人这时看看小女孩,她摇摇头。
“不要卖给这个坏人!她会害死拉拉的!”
漾子作势伸手扇她,她往后一躲,漾子哈哈哈大笑起来。女人不说话。漾子打开手机,进店扫了二维码。
“一千,猫我带走了。”拉拉被她扔给韦光,韦光抱着它,闻了又闻。她娇笑一下,挽着韦光,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女孩恶狠狠地看着我,女人见漾子走了,也恶狠狠地看着我。我那时也生气了,不过不是为拉拉,也不是为漾子,我就是为我自己。我也恶狠狠回瞪她们俩,然后跟上漾子,继续逛街了。
那只拉拉,就是后来被漾子杀掉,被我从土里掘出,对小姨的未婚夫庞春廷谎称,被小姨从摩洛哥带回的猫首杯的原材料。漾子买下猫后,马上给它换了个名字,“咱们仨都在这,它是个女孩呢,韦光你觉得它长得像谁?我还是钟欣荣?”她喜欢叫我全名。
“欣荣吧?”韦光看看我,看看猫。
“好,那就叫它绒绒吧,绞丝旁的。我本来想如果你觉得它像我,就用我的姓给它命名;看来它无福做我家人了。小心哦,绒绒,钟欣荣家都是神经病!”
我已经习惯了。我笑笑。
那天要回家了。我和漾子住在一个小区;我们假期才回家。她说她受不了她爸。我也受不了我妈,天天盯我有没有神经病。所以即使大学就在本市,我们也住校。韦光把我们送到小区门口,漾子就让他离开了,“下次约你。”她亲了他一口,简直要咬下一块肉。
我正准备和抱着猫的漾子分开,漾子也叫住我,“钟欣荣。”
我转身。
“你帮我养猫。”她一把把猫塞过来。“为什么?”我接过猫。
“我爸受得了毛茸茸的女人,却受不了毛茸茸的猫;况且它还叫绒绒;他要是发现我带猫,它今晚就得死。”
“你为什么不给韦光叫他养?”我说,我还打了个嗝,晚上吃得太多了。
“我不想让他养你,”漾子撇嘴笑了一下,“它叫绒绒,它是你。”
我自己的妈倒不会说什么;我也没有爸指责我;我爸早就怀疑我们母女遗传了神经病,和一个穿着廉价皮草的阿姨逃之夭夭了。我抱着绒绒,抱着名字和我同音的猫。它这一晚也经历了不少,瑟缩在我怀里,有些害怕地看着漾子;被我抱着,它不叫,也不挖,我几乎是在接过它的一瞬间就心软答应了。但我还是故作姿态地加了一句,“你可别忘了,你花了钱,这是你的猫。”
“当然,我当然不会忘的。是你!你才最好记住这一点!”漾子撂下这句威胁的玩笑走了。我抱猫回家。
一年前,我抱绒绒回家,足足养了它九个月。小姨半年前、三个月前,两次回来,都见过绒绒。事实上,绒绒就是小姨三个月前离开不久,被漾子要回去杀掉的。但这九个月我对绒绒一直都很好。
挺好玩的,虽然最后我眼睁睁看着漾子把它杀掉,没为它和漾子对峙,甚至没等漾子掏出杀手锏,告诉我那是她的猫,不干我的事,就主动把绒绒交给了她。但我现在还是觉得,我是爱绒绒的。
我妈也很爱它,抱着它,似乎也不那么频繁地盯着我看,看我是不是有神经病了。绒绒从一开始一坨小奶猫,被我们养肥了。这九个月,漾子从没主动问我绒绒怎么样,所以我以为漾子已经把它送给我了。我并没说我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但抱着绒绒,我觉得那就是我的猫,钟欣荣的猫。
小姨见过它两次。小姨不喜欢它,但它很喜欢小姨,总是在她用高跟鞋盛饭吃时凑上去闻一闻她的鞋。小姨每次都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其实我也是那样嫌弃她的。但我妈似乎谁都不嫌弃,有时她还会主动帮自己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舀饭在她的高跟鞋里。
其实就连庞春廷三个月前和小姨回来时,都见过一次绒绒;只是如今绒绒的头骨变成了一个猫首杯,他居然认不出来了。当然,失去毛发和皮肉组织,确实很难认;因为这种事苛责他,也确实没必要。但也许是我对这个男人有好感,所以希望他是个聪明男人吧。他后来又和我聊过一次,这一次猫首杯依然被我放在桌上,我淋了小姨的香水在上面,他和我聊起小姨,“你知道吗,她从来没给过我任何东西。我是说,她从来都只是从我这里拿走东西,钱,珠宝,我的身体。”他掂量着我的年龄,我只是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毕竟小姨只比我大两岁,他只比我大一岁。“但我愿意给她这些,我为她把自己都弄憔悴了。”庞春廷叹气。
他说他为她租了一个阿拉伯式花园,种了很多春天开的花在庭院里,为了让她想到他的名字,记着他的好。可她从来不说谢谢,每次和他那个,都很爆裂,都觉得理所应当,好像她这样做,不是出于爱,只是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彬彬有礼地接受他一切献礼。他又一次拿起这个猫首杯,“你知道吗,这就是她会喜欢的东西?”我笑了一下,想到当时小姨是多讨厌绒绒。“她收集了不少奇怪的玩意在摩洛哥,还有几颗人的牙齿,有一次她含了一颗,和我接吻,差点把我呛死。”
我看着他握住绒绒的头骨,“真没办法,”他皱了皱眉,“但只要是她,你就觉得理所应当,”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初中时那个男生和她约着自杀的事,“我不会为她自杀的,我知道她也不在乎,所以我更恨她,我要赶快再爱一个人。”
他把猫首杯还给了我。
我听着这些话,看着眼前这个好看的男人,突然想起了韦光。其实我和韦光也聊过好几次。买猫的事过去以后,他自以为和漾子在一起了,但一个月后,漾子就和别的男生“在一起”了。韦光找到我,他怒气冲冲。
“我不知道你和漾子是怎么长大的,但她那么怪一个人,肯定受了你不小影响吧;我现在怀疑你们两个都有病。”
我无奈地笑着。
“别给我这个!”他让我别笑了,“她这样的人太他妈离谱了,我真他妈受不了!”
“我们女孩子不能找乐子吗?”我笑着。
“你知道她在背后怎么说你吗?”韦光恨恨地说着,“她说你就是想勾引我,但她说你他妈太弱了,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她说你高中就勾引过她那时的男朋友,她还把他踹废了。”韦光看着我,“你怎么解释?”
“我不在乎,”我笑着,“漾子在我心目中也是个婊子,但不妨碍我们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你大可以问问她,看她会不会这样承认。是,也许我喜欢你,但我也只是觉得也许你抱起来不错,挺舒服的;但就这样,仅此而已。”
韦光好像更生气了,“我不管,我要报复她,”韦光看着我,“我要你做我女朋友;漾子说了你不喜欢那个,不过,要是你乐意,我可以一直让你抱着。”
你可能以为,我怎么会背叛自己最好的朋友,和她厮混过的男生在一起呢?但漾子从没正式承认过和韦光的关系,韦光当时说这种气话的表情又实在可爱:他还以为他能报复得了漾子。我笑着,不过这次的笑是因为我笃定漾子是不会在乎的;人不应该压抑自己的欲望和情感。我扑上去抱住了韦光。
想到这件我抱韦光的事,我心里酥酥的;确实,韦光抱起来很舒服,但这次我显然看错了漾子的态度。我想到后来发生的事,颤抖起来,“怎么了,你冷吗?”庞春廷见我发抖,问我。
“没有,没事。”就是后来发生的事,杀死了绒绒。
“你抱了他?”三个月前,漾子知道我和韦光在一起的事了。
“嗯。”我自己觉得无碍。
“只是抱了他?”漾子面无表情。
我不知道韦光对她袒露到了什么程度。
“钟欣荣!韦光可什么都告诉我了,他说你和他那个了。”
“嗯,”我点点头,“那又怎样?你都和那么多人那個了。”
“你当初怎么说的来着?‘抱起来舒服,我都替你不值!你不是说就想和他抱抱吗?”
“我改变主意了。”我以为漾子还在开玩笑。
“哦,哟,你改变主意了,可我也没说要和他分开啊。”
“你是没说,可你做了。”
漾子怒了,她扇了我一巴掌,“你这个疯子,你是不是忘了,你高中是怎么勾引我男朋友的了?”
我当时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说她在混淆是非,我说她才疯了。
“你就是疯了,你妈警告我们的没错,她叫我们也盯着你些——她说你和你小姨简直像死了!她说你那么讨厌你小姨就是因为你太像她了!她还说你想勾引你小姨的未婚夫呢,都是你自己编的吧。”漾子笑着对我说,那个笑恶心、残酷。
“你知道吗,漾子,我不会打你的?但你有时真能编,像我妈一样,你才是她的女儿吧。我不想给你养猫了,你把你的死猫带回去吧。”我也笑着看着她,要是她觉得我疯了,我就疯一回吧。
“你知道我带回去,我爸就会把绒绒杀了的。”漾子吼道。
“我他妈不在乎!宋漾子!我他妈和你做朋友真累,以前要考虑你怎么想,事情发展到什么程度,甚至发生过什么——都是你来说,你来决定;哦,你说我勾引了你高中的男朋友,就是我勾引了?明明是我们先互相喜欢的——现在我他妈还要再考虑你爸怎么做了?”
宋漾子看着我,生平第一次她名副其实,在我面前露出一副样子来。
“好,好,好,”宋漾子拍拍手,“好,我这就跟你取绒绒,好,但如果你不是孬种,就和我一起把它安置了。”
我没说话,我们往家走。
宋漾子和我一起进了家门,我妈开的门,我没带钥匙。
我妈看到宋漾子,心怀鬼胎。我生气极了,“好啊,”我那时就在想,“我多看了小姨夫几眼,她就说我勾引人家。”那时刚好是三个月前,小姨刚和她的未婚夫离开,回到摩洛哥没几天;所以我以为他们会结婚,早在心里认他做小姨夫了。那时谁都没想到小姨会自杀,我在心里想,“那好,等他们以后回来,我就真的勾引他看看。”
“漾子来了啊。”我妈畏畏缩缩,她更像个神经病。
“漾子这就走了,她来接她的猫,”我恶狠狠地瞪了我妈一眼,示意我已经知道她交代让漾子提防我了。“人家花了一千块买的猫,九个月了,看都不看一眼呢,妈,”我继续说,“您倒是好啊,天天盯着我看呢;不仅自己看不够,还安插了眼线呢。”
宋漾子不说话了,我妈叹了口气,似乎想分辨什么,但宋漾子对她摇摇头。我看到了,我更生气了,“你们俩倒更像母女呢,可惜一个身边留不住男人,一个身边男人像流水一样唰唰地流啊,变啊,”我把绒绒抱出来,塞给宋漾子,“不如你再把它塞回上衣里,就像你当初勾引我现在的男朋友韦光时,塞的那样?”
当时要是我妈不在,估计又是一个耳光子;那时我感觉自己为面馆里的母女报了仇,我现在一个人,战胜了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疯疯癫癫的母女。
我摔门,宋漾子抱着绒绒,我们走到河滩边。我准备打电话叫韦光出来。?“不用了。”宋漾子说。
“他现在是我男朋友。”
“我他妈说不用了!”她一下把我的手机打翻在地上,“他知道你在帮我养猫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他;难道你没告诉过他吗?”
宋漾子鼻子里笑了一声,“没,我人生中比这件事重要的事多得多。”她嘲讽地打量我,似乎在说,“不像你,把这垃圾猫当宝,把这韦光当宝;难道就因为我花了一千块买它,它就值得?难道就因为我最先睡了他,他就值得?”我太了解宋漾子了,知道她肯定会这样想;可那时我突然分不清了——难道不是宋漾子一直是学人精吗?难道我真的勾引过她高中的男朋友、勾引过韦光,难道真的是我一直在发疯吗?
我突然累了。“漾子,我累了。”我告诉她。
“别他妈给我来这一套!你以前也是这样,假惺惺地告诉我,你累了,你错了,然后再犯,再犯,再犯!我他妈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宋漾子真的露出一副恶心的表情。
我不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带着一根铲子。我就怔怔愣在那里。我看她挖土。绒绒被她拎在手里,在空气中乱抓。她挖好土了,我不用问她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反正也是她的猫,我只是好累,我坐在地上。河滩很凉快。但我什么都不去想,我捡起手机。她松手了,绒绒掉在地上,绒绒显然没预料到她会松手;绒绒恶狠狠地看着她,她踩住它——啊,我们这个故事,所有人都是恶狠狠的。
这时宋漾子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根针管,一段粉红色的液体。她扇了猫几下,随便挑了个地方给它注射了。是头上的什么地方,不是眼睛。我就看她凶巴巴地扎了一针。猫发出恐怖的叫声,很快没有了声音,开始痉挛,动的幅度越来越小,眼睛睁得大大的。它没看我,也没看宋漾子;它只是看着。河滩的月亮冷冷地注视着一切。
宋漾子让我把猫放进坑里,她把土盖上,然后用铲子捣土,她捣得很漂亮。“我和韦光那个时,也是这种节奏,”她挑衅地看我一眼,我实在不是个强劲的敌人,“韦光可比猫叫得大声。”我哭,盖过猫的声音,“我错了,”我对坑说。
“可我这次不会原谅你的。”坑里没有声音,坑外的宋漾子对我说。
一个月前,小姨去世的消息传来,我感到一阵恶心;我那时已经和韦光分了手,我希望宋漾子可以原谅我。但宋漾子没原谅我。既然她这次不原谅我,我就去让它原谅我。于是,得知小姨去世那晚,我受到了死亡的感召,来到河滩,我掘开土,我记得那个地方;毕竟是个神经异常的人,我记得那个地方。
绒绒已经烂了。我伸手把猫头拧下来。腐肉,活蛆,密密麻麻一片,毛发、组织都烂了,我把皮从头骨上扒下来,我把两粒猫眼抠下来,我把绒绒的头骨完完整整地卸出来——真漂亮,我借着月色看着它,掸掉两条缠在一起的蛆。可我掸得太凶了,它们被我掸断了,一截还留在绒绒的头骨上蠕动着。一会儿,不动了。
以前都是漾子告诉我,都是她告诉我,“因为你勾引他,他一下就来劲;我不打你,所以踢他。”都是她告诉我,我勾引了这个,我勾引了那个。但这次我打算把口述的权力夺过来!我蹲在河滩,把绒绒的头骨洗得干干净净;我回去把它放在空气炸锅里,我妈看到害怕极了;等我再把它取出来,它已经很漂亮了,就是还很臭,我把小姨的香水一次次淋上去。
后来我补好绒绒头骨的窟窿,带着这个自制的猫首杯去找过漾子一次,“这次我要告诉你,宋漾子,”漾子看我捏着猫首杯,好像知道了我对它做的一切,她一副恶心要吐的样子,捂着口鼻,“这次我要告诉你,其实我们没有杀掉绒绒,你没有杀掉绒绒,我没有杀掉绒绒。”我想把猫首杯塞给她,当作礼物。
“以前都是你告诉我,这次换我告诉你;其实我是正常的,对吧?其实绒绒没有死,它丢了,对吧?这只是我在河滩里捡到的,对吧?哦不,不是的,其实它是我小姨从摩洛哥带回来的猫首杯,对吧?你不相信吗?你闻闻,上面还有她的香水味呢!哦对,我想起来了,你没见过她,你说我们一家都是疯——”
我还没说完,漾子就把门关上了。我们从此绝交了——她一直不愿把口述的权力还给我;她甚至对我们共同的朋友说,让他们尽快远离我,说我已经疯了,不再是简简单单地勾引人了,而是已经开始伤人了。奇怪的是,那些朋友真的渐渐远离了我。
所以我一直在等哪一天爱上一个可以拒绝漾子的人,拒绝她对口述权力的霸占。我原来以为韦光是个盟友,可他太弱了。现在他好像也站在漾子阵营了。
所以,那天,当小姨的未婚夫站在我身后,看着我手中绒绒的头骨,问我“这是什么”时,我就知道机会来了——既然我妈对漾子说,我在小姨还活着的时候,看小姨未婚夫的眼神,就是想勾引他,那现在,小姨死了,我更没理由不勾引庞春廷了。何况我小姨本来就是个疯子,她那么疯,都有人爱她,有人为她在初中就去死,那我疯一点,就算真的在高中勾引了别人的男朋友,又如何呢?
于是我在猫首杯里倒了上次小姨带的橙酒——我不能再骗你说我纯属无意了;在他进房间前,我又在绒绒的头骨里最后淋了一遍小姨给我的香水。这个男人,这个男人。龐春廷他相信我口述的版本,相信这是小姨留给我的“摩洛哥猫首杯”,那我也相信,我可以爱他,毕竟他拒绝了漾子口述的版本,相信这真的是小姨在她意乱情迷时一件狂野的收藏。也许我的小姨夫也会爱我,毕竟小姨上次送我的那把刀还在,大不了拿出来让他惊诧一下。要是那都不能打动他,大不了我再把它举到胸前一次,吓一吓我每分每秒都为爱跳动的心脏,大不了我再用它假装自杀一次。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