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书法家文彦博行草三帖考

2023-07-17申利

中国书法 2023年2期

摘要：北宋书法家文彦博的草书、行书尤为世人称道。本文据其书帖中所涉地名、官职、关系、事件等进行考证，以此推测行书《与安抚资政启帖》、草书《左藏帖》的书写对象及书写时间。同时，对故宫博物院藏文彦博草书《三札卷·预差帖》的创作时间进行再考。

关键词：文彦博《与安抚资政启帖》《左藏帖》《预差帖》

宋世崇儒尚文，宋代大臣之中政治家、文学家兼擅书法者颇多，文彦博即是其中之一。文彦博（一〇〇六—一〇九七），字宽夫，号伊叟，爵潞国公，山西介休人，后徙家于河南洛阳，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书法家。文彦博工书善墨翰，楷、行、草、篆四体皆备。

朱长文云：『文潞公书，风格英爽。』[1]苏辙云其书：『鹰扬不减少年时，墨作龙蛇纸上飞。』[2]鹰扬，形容其挥笔如雄鹰展翅，遒劲有力。以如龙蛇飞腾形容其书法笔势奔放飘逸。楼钥《攻媿集》谓：『潞公翰墨飞动，使人望而畏之。』[3]飞动，意同『龙蛇纸上飞』，也是形容其笔势之奔放飘逸。黄庭坚对其书法亦十分叹服：『笔势清劲，真不愧古人。』[4]周必大谓：『公年过七十，笔力犹清壮如此。』[5]刘克庄《跋文潞公帖》：『此帖秀美遒劲，有李北海之意。』[6]文同《谢文潞公启》称誉文彦博书：『奔腾浩荡，挥洒累幅。开缄之初，势欲飞腾。』[7]文彦博草书最为人称道，宋代书法家赵令畤（一〇六四—一一三四）题跋其草书《使至帖》云：『潞公书气韵雄放，草字最胜，行书次之，当时人已爱重。』[8]从以上言论中可见宋人对文彦博书法评价的关键词：风格英爽、遒劲有力、笔势清劲、笔力清壮、秀美遒劲、奔放飘逸、奔腾浩荡、势欲飞腾、气韵雄放。文彦博存世书法作品已见者如下：楷书如《嵩阳宫题字》《宿少林寺石刻》《留题济渎庙石刻》《刘几墓志楷盖》，篆书如《韩琦墓志盖》《王拱辰墓志盖》，行书如《与安抚资政启帖》《题苏轼风竹诗》等，草书如《三札卷》《内翰帖》（又称《得报帖》）、《左藏帖》《跋玄成公墨迹》《使至帖》等。

文彦博行书和草书，受到历代书家的推崇，对文彦博书法的研究有较高的书学价值和文献价值。

当前已有关于文彦博书法的研究成果以草书《三札卷》为多，《三札卷》收藏于故宫博物院。曹宝麟考证《三札卷》中的《护葬帖》作于元丰四年（一〇八二），《定将帖》作于熙宁八年（一〇七五），《汴河帖》作于元丰四年至六年（一〇八二—一〇八四）[9]。方万鹏进一步考证《汴河帖》当作于元丰六年四月，以元丰新旧党争为背景[10]。黄光辉通过考释文彦博《三札卷》所载宋代制度，提出《护葬帖》作于元丰三年（一〇八〇）九月至元丰四年（一〇八一）三月，《预差帖》（即曹宝麟所云《定将帖》）作于元丰四年至元丰六年（一〇八三），《汴河帖》作于元丰四年至元丰六年的夏秋两季[11]。曹宝麟考证文彦博《内翰帖》（又称《得报帖》，收录于《三希堂法帖》第八册）作于治平四年（一〇六七）十月左右，时文彦博任枢密使，内翰指沈遘（一〇二八—一〇六七），字文通[12]。文钟然根据落款、题跋，提出其收藏的行书长卷王维《白鹦鹉赋》是文彦博手书[13]。

当前，对文彦博书法的研究还较为薄弱，存在较大研究空间。本文拟对文彦博行书作品《与安抚资政启》、草书作品《左藏帖》进行考证，并考证《三札卷·预差帖》的创作时间当为元丰六年（一〇八三）。

《与安抚资政启帖》考

是帖《续刻三希堂法帖》收录，行书，十一行，六十九字。中国书店一九九一年版《续刻三希堂法帖》命名为《与大师帖》。『大师』当为『大帅』之误。且将二帖混为一帖，《与大帅帖》实际包括两帖：一为行书《与安抚资政启帖》，一为草书《使至帖》。《与安抚资政启帖》开首：『中旨以定武地重，大帅不可久虚，故有促行之命。』『中旨』即皇帝的旨意，督促『大帅』赴定武大帅之任。『大帅』即是启的接受者。

然『大帅』何人？待考。根据书启中所涉地名『定武』及官职『大帅』『安抚资政』，爬罗剔抉，相互参证，试对书启的接受者及书写年代进行考证。

『定武』即定州，属河北西路。宋太宗时，改定武军节度；宋仁宗庆历八年（一〇四八），置定州路安抚使，统辖定州、保州、深州、祁州、广信军、安肃军、顺安军、永宁军八州（军）；宋徽宗时升中山府。《宋史·地理志二》：（河北）西路。府四：真定，中山，信德，庆源。州九：相，浚，怀，卫，洺，深，磁，祁，保。军六：天威，北平，安肃，永宁，广信，顺安。

[14]《宋史·地理志二》：中山府，次府，博陵郡……太平兴国初，改定武军节度。本定州。庆历八年，始置定州路安抚使，统定、保、深、祁、广信、安肃、顺安、永宁八州。政和三年，升为府，改赐郡名曰中山。

[15]『大帅』即帅守，本为唐节度使别称。唐代节度使把持地方军政、民政、财政大权，故称。宋朝知州、知府兼任安抚使、经略安抚使、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者，称帅守。查李之亮《宋河北河东大郡守臣易替考》，知定州且兼安抚使者，唯有韩琦一人。宋仁宗庆历七年（一〇四七）八月，析河北大名、真定府、定州、高阳关为四路。

[16]庆历八年（一〇四八）四月，置河北四路安抚使，以资政殿学士、给事中、知定州韩琦兼定州路安抚使。《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六四，庆历八年四月辛卯条：『（四月）辛卯，置河北四路安抚使，命知大名、真定府、瀛、定州者领之。资政殿学士、给事中韩琦知定州，礼部侍郎王拱辰知瀛州，右谏议大夫鱼周询知成德军。』[17]由上知，书帖中的『安抚资政』，即定州路安抚使、资政殿学士韩琦。韩琦是时官阶为给事中，差遣为知定州兼定州路安抚使，资政殿学士为其职名。北宋前期官制承唐末五代官制而来，其特点是官、职、差遣分离，『官以寓禄秩、叙位著，职以待文学之选，而差遣以治内外之事。』[18]韓琦庆历八年（一〇四八）四月授命知定州兼定州路安抚使，书帖中云『初冬薄寒』，知时已庆历八年十月，韩琦方启程前往定州赴任。韩琦迟迟未赴任，有其政治背景。庆历三年（一〇四三），范仲淹任参知政事，联合枢密副使韩琦、富弼等实行『庆历新政』，提出十项改革意见，即：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等。然而新政推行不到半年，以政治改革规模阔大，论者以为难行。又任子之恩薄，磨勘之法密，触动了侥幸者的利益，于是朋党之论渐盛。枢密使夏竦诬陷石介为富弼撰废立诏草，富弼、范仲淹不安于朝堂，故而请出按边。富弼出为河北宣抚使，范仲淹离京出任陕西四路宣抚使。庆历五年（一〇四五），新政支持者杜衍罢相，出知兖州，庆历新政失败。韩琦作为庆历新政的发起与支持者，庆历五年（一〇四五）出知扬州，庆历七年（一〇四七）五月徙郓州，十二月改知成德军，庆历八年四月徙知定州。迁转频数，疲于奔命，兼之朝堂失意，政治主张不为所用，当是韩琦意兴阑珊，迟迟未赴知定州任的重要原因。

综上，此书启的接受者为资政殿学士、给事中、知定州兼定州路安撫使韩琦。作书时间为庆历八年（一〇四八）十月。

文彦博为何会写此书启与韩琦呢？原因有二：一是韩琦迟迟未赴定州任，书启有催促赴任之意。帖中云：『中旨以定武地重，大帅不可久虚，故有促行之命。必体上意，亟治北辕也。』文彦博时任宰相，督促官员赴任是其职责所在。庆历八年（一〇四八）春正月，文彦博平定贝州王则起义，闰正月拜相。《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六二，庆历八年闰正月戊申条：『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文彦博为礼部侍郎、平章事。』[19]二是文彦博与韩琦二人交谊深厚，书启又有送别问候之意。文彦博与韩琦是同年，同为宋仁宗天圣五年（一〇二七）王尧臣榜进士，二人同朝为政，私交甚笃。且庆历新政时期，文彦博虽在外任，但从其庆历八年拜相后的政治思想来看，与庆历新政的变革思想大多一致，故而新政的发起者韩琦与文彦博是政坛知己。文彦博仁宗朝的政治思想主要体现在其《答御札手诏》中，概括而言，包括：慎择官、丰国用、专将权、严军法、重视边备、体民情、推恩信、抑侥倖、振纲纪、重命令等。

[20]故而文彦博专门派其子前往送行，表达问候之意，并持此手书相赠：『然以不获瞻奉，弟极依依。

今专令愚息诣北郊，持此手拙，上问钧履。初冬薄寒，涉道加爱。』由书帖中文字可知文彦博对韩琦极为敬重，帖中『瞻奉』，即恭敬侍奉，为谦词。『弟』也是自谦之辞，文彦博实比韩琦大两岁。文彦博出生于宋真宗景德三年（一〇〇六），时四十三岁，韩琦出生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一〇〇八），时四十一岁。

『钧』，对尊者或长者的敬称，为书信中的谦辞。

书启的接受者韩琦（一〇〇八—一〇七五），字稚圭，相州安阳（今属河南）人。天圣五年（一〇二七）年二十举进士第二。初授官将作监丞、淄州通判。入直集贤院、监左藏库。宝元三年（一〇四〇）进枢密直学士、陕西经略安抚副使，与范仲淹共同指挥防御西夏战事，时称『韩范』。仁宗庆历三年（一〇四三），韩琦与范仲淹等同时被任用，实行『新政』，韩琦被擢为枢密副使。庆历新政失败后，历知外任。嘉祐元年（一〇五六）八月至嘉祐三年（一〇五八）六月，任枢密使；嘉祐三年（一〇五八）六月至治平四年（一〇六七）九月，任宰相九年之久。两定大计，辅立英宗、神宗，调护两宫。英宗即位后，进右仆射，封魏国公，世称韩魏公。神宗继位后，拜司空兼侍中。以反对王安石变法，出判永兴军、相州、大名府等地。熙宁八年（一〇七五）六月薨。韩琦仁宗一朝，出为良帅，在军中威名赫赫，与范仲淹并驾齐驱，人称『韩范』；入为贤相，在朝中举足轻重，与富弼齐名，人称『富韩』。卒赠尚书令，谥忠献。徽宗政和五年追论琦定策勋，赠魏郡王。

文彦博《左藏帖》考

明代文徵明辑《停云馆帖》卷五载录文彦博《左藏帖》，草书，八行，四十八字。『左藏』是宋朝国库之一，是宋代中央最大的财库，隶属三司。其职能是受纳四方财赋收入，以供中央与地方经费开支，及文武官吏、军兵俸禄与赐赉等。

[21]此指监左藏库，差遣名，领左藏库事，由曾任亲民官的文臣京朝官担任。书帖云：『左藏至，亲人至』，此以监左藏库的省称『左藏』代人，且此人是文彦博的亲人。符合这两个条件的是文彦博的孙婿李慎由，《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四一三，哲宗元祐三年八月辛丑条载：『右正言刘安世言：「臣伏见太师文彦博之子及为光禄少卿……孙婿李慎由堂差监左藏库。」』[22] 综上，推知帖中『左藏』可能是文彦博孙婿李慎由，时监左藏库。文及、李慎由差官的原因是元祐元年（一〇八六）五月文彦博起复平章军国重事而恩荫子孙。《东都事略·文彦博传》载以文彦博起复除文及光禄少卿。又，书帖中云『知非久上京别求差遣』，刘安世元祐三年五月所上《论胡宗愈除右丞不当奏二》：『李慎由乃文彦博之孙婿，方营在京差遣，而宗愈遽荐为本台主簿，偶以碍格，遂闻报罢。』[23]此奏中亦云『方营在京差遣』，与《左藏帖》中所云事件相合。综上，推知文彦博此书帖的接受者『左藏』指文彦博孙婿李慎由，时监左藏库，营在京差遣事在元祐三年五月之前。

又帖中云『冬初加爱』，『冬初』为十月。文彦博元祐元年（一〇八六）五月，以太师、平章军国重事之职复出。《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七七，元祐元年五月丁巳朔条：『河东节度使、守太师、开府仪同三司、太原尹致仕、潞国公文彦博除太师、平章军国重事。』[24]李慎由不可能元祐元年当年就别求差遣。综上，此帖作于宋哲宗元祐二年（一〇八七）十月，时文彦博太师、平章军国重事。

《三札卷·预差帖》系年考

关于文彦博《三札卷·预差帖》的系年，曹宝麟考证此帖作于熙宁八年（一〇七五），黄光辉提出《预差帖》作于元丰四年至元丰六年（一〇八三）。笔者进一步考证认为此帖当作于元丰六年。

宋神宗元丰二年（一〇七九）三月庚寅，开始导洛水入汴河，置导洛通汴司，以入内供奉官宋用臣为都大提举总领其事。元丰三年（一〇八〇），改为都提举汴河堤岸司，仍设都大提举。知都水监丞范子渊主张『禁伊、洛上源私取水者』[25]。安焘等称『洛水惟西京分引入城，下流还归洛河，禁之无益』[26]，但最终宋神宗同意了范子渊的建议，禁止伊、洛水入洛阳城中。导致洛阳城中，『诸园为废，花木皆枯死，故都形势遂减。』[27]『神宗导洛通汴，而主者遏绝洛水，不使入城中，洛人颇患苦之。』

元丰四年（一〇八一），文彦博判河南府（今河南洛阳），托中使刘惟简上奏宋神宗，『以漕河故道湮塞，复引伊、洛水入城，入漕河，至偃师与伊、洛汇，以通漕运，隶白波辇运司。诏可之。自是，由洛舟行可至京师，公私便之，洛城园圃复盛。』[29]《宋史·文彦博传》载：『彦博因中使刘惟简至洛，语其故，惟简以闻。诏令通行如初，遂为洛城无穷之利。』[30]由上可知，文彦博复引伊、洛水入城的理由是漕河故道湮塞，为使漕运畅通，宋神宗恩准伊水、洛水复入洛阳城事，为洛阳水利交通和园林带来了极大的福利。

元丰六年（一〇八三）四月，以『會通桥下至白马寺洛河水路，滩碛浅涩，难行纲运』，时判河南府文彦博奏请开浚漕河故道，以使洛阳水运畅通，其奏札《奏西京漕河事》（题下注云：元丰六年四月）详载此事：遂奏乞开淘古漕河旧道，稍令深阔，抵至白马寺，却合洛河，回避二十余里滩碛。所贵通行纲船，不至滞碍。今蒙朝旨依奏施行。看详中札内更带下白波辇运司奏，乞开浚漕河至偃师县界合洛河，通济舟船。虽与本府所奏事状大抵皆同，只是称至偃师县界漕口合流，必添展地里稍远，须至更差官觑步所碾添开浚故道地步、长短及地形高下，是与不是有古来河道，确实计定功料申上。

[31]奏札中文字『乞开浚漕河至偃师县界合洛河……

须至更差官觑步所碾添开浚故道』与《预差帖》所云『预差定将来监开浚漕河官』内容吻合。推知此帖当作于元丰六年四月左右，时文彦博七十八岁，于判河南府任上。

注释：

[1]朱长文.墨池编：卷三[G]//文渊阁四库全书：八一二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753.

[2]苏辙.次韵刘贡父题文潞公草书.栾城集[G]//四部丛刊初编.上海：涵芬楼一九二九年影印明蜀府活字本.一一一函.六册：17a.

[3]楼钥.韩南阳宋宣献文潞公[G]//攻媿集//文渊阁四库全书.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205.

[4]全宋文：黄庭坚文：一〇六册[G].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346.

[5]周必大.益公题跋：卷十：跋文潞公帖[ G ] / /丛书集成初编：一五六七册.上海：商务印书馆据函海本排印本，1936：115.

[6]全宋文：刘克庄文：三二九册[G].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293.

[7]全宋文：文同文：五十一册[G].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45.

[8]蒋溥等.续刻三希堂法帖[M].北京：中国书店，1991：95.

[9]曹宝麟.文彦博三帖考[J].故宫文物月刊，199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