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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港惨败何以成为曾国藩腾飞的起点

2023-07-16钱仲慧

军事文摘 2023年13期
关键词:曾氏太平军湘潭

钱仲慧

章寿麟(字价人),著名教育家章士钊族兄,因在靖港之战中救起曾国藩而为人所知。光绪二年(1876)秋,他回乡途中在舟中望见铜官山,有感而发作《铜官感旧图》,并写下一篇自记。他还请李元度、陈士杰、左宗棠等知情人为图题序。章寿麟死后,其子广邀名流为该图或作文,或题跋,或赋诗,并将其整理成《铜官感旧集》。光绪七年(1881),李元度终于完成《题铜官援溺图》。他提出章寿麟“援一人以援天下,功在大局不浅”的说法得到了不少人的认同。然而两年后左宗棠却在《铜官感旧图序》中如此评价此事:“公(曾国藩)不死于铜官,幸也。即死于铜官,而谓荡平东南,诛巢馘让,遂无望于继起者乎?殆不然矣。”这无疑是否定了李元度的观点,同时言词之间不难发现虽然曾氏早已去世多年,但左氏心中的瑜亮情结并未随之烟消云散。

左宗棠的观点带有非常浓重的个人情绪。相比之下,李元度不仅是知情人,更是章寿麟救起曾国藩的策划者,其说法似乎更为可信。然而笔者对整个事件的相关资料进行分析比较后认为两种观点都有欠妥之处。毫无疑问,章寿麟是救起曾国藩的重要人物,但并非惟一。真正令曾国藩打消自杀念头的另有其人,而且不止一个。

曾国藩画像

靖港惨败

咸丰四年(1854)正月二十八日,曾国藩亲率水陆大军从衡州出发,正式踏上与太平军的作战征程。二月,太平军国宗石祥桢(石达开堂兄)率部由岳州转至湘阴,并且攻占了靖港,直逼宁乡。

三月初二,曾国藩抵达岳州城下。初七,北风大作竟把停靠在岸边的湘军战船吹得七零八落,损坏船只高达数十艘,不少兵勇也遭溺亡。一场大风竟给湘军水师造成如此巨大损失,无人能料。屋漏偏逢连夜雨,次日王錱部遭太平军伏击,兵败羊楼司,退至岳州。初十,太平军发起全面进攻,城中岌岌可危。曾国藩命水师开炮为援,这才将城中兵勇救出。水师败于天灾,陆勇败于太平军。形势所逼,曾氏只能黯然撤回长沙布防。

此时,太平军上据湘潭、下扼靖港。陈士杰和李元度建议率先攻打湘潭,曾国藩听从建议。三月二十四日,派出先遣部队1800人支援湘潭,两天后又派塔齐布率1300人前往。二十八日,塔齐布抵达湘潭城外,发现太平军在春官又副丞相林绍璋的指挥下修筑防御工事。他熟知太平军采用的是“以守为战、反客为主”的战术,如不速战速决将后患无穷,因此当即下令开战。太平军措手不及,大败。二十九日,褚汝航、夏銮、杨载福、彭玉麟率水师精锐10营抵达湘潭。此后数天,双方展开激战。

四月初二,曾国藩分析己方派出水陆精锐攻打湘潭,彼处太平军必定急盼靖港救援。此刻攻打靖港可让太平军“首尾不能相顾”。于是他率陆勇800名、战船40多艘直扑靖港。

《湘军志》中对出兵靖港的决策过程如是描述:夜半,长沙乡团来请师曰:“靖港寇屯中数百人,不虞我,可驱而走也。团丁特欲借旗鼓以威贼,已作浮桥济师,机不可失。闻者皆踊跃。国藩亦忧湘潭久踞,思牵之,改令攻靖港。”

事实上参与现场决策的两位重要幕僚李元度和陈士杰并不踊跃。李元度指出“兵之精者,已调剿湘潭,早晚捷音必至,此间但宜坚守,勿轻动”,陈士杰也“力阻不可”。这一次曾国藩没有听从高参的建议,一意孤行。他写好遗疏和遗书,交给李元度。一旦战死,遗疏转交骆秉章呈递朝廷,遗书则交给家人。

早晨六点,曾国藩亲率部队出发。队伍在距离靖港20里的白沙洲停下,等待合适的进攻时机。天空不作美,突然刮起西南风,水流很急。战船顺风而下,直奔靖港,被迫开战。更糟糕的是靖港非但不空虚,而且石祥桢的大部队仍在,并早已探得湘军动向提前做好准备。

太平军西征地图

曾国藩试图阻止战船顺风直下,却被石祥桢派兵成功阻挠。不得已湘军水师只能紧急停靠在靖港对岸的铜官渚。石祥桢又派出两百多艘小船展开追击,湘军乱了阵脚。为了阻止溃退,曾国藩拔剑亲自督阵。他立起令旗并下令“过旗者斩”,然而这丝毫不起作用,湘勇绕过令旗狂奔不止。

曾国藩原本指望通过此战为岳州之败雪耻,结果雪上加霜。他羞愤难当跳入水中,好在两个随从及时将其救起。可他余羞未消,再次投水。章寿麟从后舱及时跑出,拼命将其拉起。曾氏问他来做甚,他急中生智地答道:“师无,然湘潭捷矣,来所以报也。”原来此前李元度和陈士杰见曾国藩坚持出战,他们要求同行又遭拒绝。于是就派年轻的章寿麟悄悄藏在船尾以防万一,没想到果真收到奇效。

虽然章寿麟在铜官渚救起了曾国藩,但这只是一时的。

为何不再自戕

将信将疑的曾国藩率残部回到长沙。左宗棠出城探望,并批评他“事尚可为,速死非义”。然而,曾氏只是埋头写材料,把所剩的军械一一列出,让左宗棠代为点检。不久又重新整理遗嘱,安排后事,准备以死谢罪。

曾麟书得知靖港之败,写信告诫曾国藩:“儿此出,以杀贼报国,非直为桑梓也。兵事时有利钝,出湖南境而战死,是皆死所;若死于湖南,吾不尔哭也。”这在一定程度上确实能激起斗志,但并不能让曾国藩放下执念,真正的原因是湘潭大捷。章寿麟戏言成真,湘军水陆两师8日之内在湘潭十战十胜。塔齐布等人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杀死近万人,俘虏无数,烧毁战船1000多艘,并且成功夺回湘潭。正是这场大胜真正拯救了曾国藩。据章寿麟记载,回到长沙的曾国藩一心以死谢国,“及闻捷,乃不死”。李元度也有类似描述,曾氏得知湘潭大捷后大笑道:“死生盖有命哉!”

湘潭大捷是湘军正式出征后的首次大规模胜仗,也是太平天国起事以来最大的败仗。黎庶昌如是评价湘潭大捷的意义:“自粤逆称乱以来,未受大创。湘潭一役,始经兵勇痛加剿洗,人人有杀贼之志矣。”与之相比,靖港之败几乎不值一提。论规模,湘潭战役湘军参战人数近万,而靖港一役陆勇八百,水勇约七百(水师营制“三十船为一营,每营共五百人”)。另外加上长沙本地乡团,总数2000人左右。所谓惨败,其实际损失比岳州之败都小。虽说靖港之战在全局中影响力较弱,但对于曾国藩个人而言却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他首次率兵冲锋陷阵却惨遭蹂躏,所造成的心理阴影伴随了他整个军旅生涯。

靖港惨败,救起曾国藩的并非仅仅是章寿麟。没有陈士杰和李元度谋划在先,就不会有他登舟相救。对于章寿麟的作用,不妨套用左宗棠的话来做一个评价:“即无章某,而谓国藩投水,遂无望于继救者乎?殆不然矣。”曾国藩投水自杀并非悄然进行,而是一个当众行为。不能否认章寿麟确实发挥了很大作用,但即便没有他,其他部将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统帅投水身亡。然而若无湘潭大捷,则曾国藩仍将自尽。即便苟活,其仕途也会就此戛然而止。因此,真正救起曾国藩的是湘潭大捷,尤其是在此战中表现突出的塔齐布等人。

惨败的意义

湘军驱船进攻靖港

靖港惨败后,曾国藩的日子很难,几乎整个长沙城都在看他的笑话。布政使徐有壬撺掇巡抚骆秉章和按察使陶恩培参劾曾国藩,好在巡抚并不赞同。当时的曾国藩处处遭人排挤,被人讥笑。种种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家人是曾国藩惟一的倾诉对象。他在家书中写道:“艰难之状,不知所终!人心之坏,又处处使人寒心。吾惟尽一分心作一日事,至于成败,则不能复计较矣。”

这看似不在乎结果其实是一种自我安慰,他的真实想法是要忍辱负重,把失去的尊严找补回来。为此,他对靖港之败进行全面而又深刻的反思,并向皇帝递呈请罪折承认自己所犯三大谬误:一是未能奏请大员帮同管带,又未尝多调文武员弁分布各营,每营仅一二官绅主之,纪纲不密,维系不固,以致溃散。二是但知轻近之利,不预为退败之地。三是今驱未经战阵之勇,骤当百战凶悍之贼,一营稍挫,全军气夺,非真勇不可用,乃臣不善调习而试用之故。

他表示自己将忍辱偷生以求补救。由于这封请罪折与湘潭大捷折同一天发出,一边是清廷前所未有的傲人战绩,一边又因局部小挫请朝廷从重治罪,甚至还要让出统帅一职。咸丰被绕晕了,朱批:“此奏太不明白,岂已昏愦耶!”

曾国藩自早年在京师讲求克己修身以来一直非常注重反躬自省。岳州、靖港成为他一生难以释怀的痛点。他不仅对两次失败进行复盘,还从湘潭大捷中吸取教训。靖港一役,湘勇“全数溃散,弃船炮而不顾,深可痛恨”。湘潭一役,打了胜仗的湘勇“但知抢分贼赃,全不回省,即行逃回县城”。彭玉麟给水勇论功行赏发功牌时发现不少人此前用的并非真实姓名,这显然是“预为逃走之地,先设捏名之计”。他怒斥“湘勇之丧心昧良,已可概见”。

靖港古镇现状

曾氏充分认识到兵贵精不贵多这个道理,决心重整队伍。他的第一步极为简单粗暴:裁军!衡州出发时湘军有17000人,他一举裁去七成,只保留军纪良好的5000人,就连幺弟曾国葆也被赶回老家。此外,他还对靖港水战进行复盘,总结出关于水战和风势的作战经验,为后来水师捷报频传埋下伏笔。

靖港惨败于全局而言不过是“一场小规模战斗”,但对曾国藩而言却异乎寻常。这是一次彻底的失败,他认识到自己在领兵冲锋陷阵上的不足,从而专注于治军和运筹帷幄。全面复盘为不久之后收复岳州、武昌,并取得田家镇大捷夯实基础。通过深刻反思,靖港惨败成为其军旅生涯的转折点。

究竟有没有投桃报李

李元度对章寿麟的仕途不顺深表同情。他认为章寿麟未能高升是因为“不言禄,禄亦弗及”。咸丰八九年间(1858、1859年),他多次主动向曾国藩提及章寿麟。曾氏怅然道:“此吾患难友,岂忘之哉?”然而章寿麟始终得不到提拔,李元度揣测曾国藩的出发点是:如果大力提拔章寿麟,那么别人会认为自己“死国之心为伪也”。陈士杰对章寿麟也很同情,他认为曾国藩能平定大乱,章寿麟的救命之恩“所关为不小也”。然而追随曾国藩的“先后均致通显”,只有章某“浮沉偃蹇,未得补一官”。左宗棠不同意这样的观点:“论者不察,辄以公于章君不录其功,疑公之矫,不知公之一生死、齐得丧,盖有明乎其先者,而事功非所计也。论者乃以章君手援之功为最大,不言禄而禄弗及,亦奚当焉?”吴汝纶更是直斥李元度为“儿童之见”。若干年后,张謇也加入这场讨论。他在《施报说》中写道,曾国藩一生“读书学道,宁不知礼务施报?而于章君,顾明明若此,事诚不可解”。曾国藩究竟有没有投桃报李成为解开争议的关键。

曾国藩投笔从戎初期对保举一事极为谨慎。咸丰三年(1853)十一月,他在给骆秉章的信函中毫不留情地指责对方保举不当。桂东一役,罗泽南压根没有参加,可保举名单里仍然有他;陶寿玉虽然参加了该战役,但无功可言,不足以加同知衔。罗泽南是曾氏好友,陶寿玉是其门生。骆秉章此举无疑是帮他送人情,可曾国藩严词拒绝,坚守底线。不过,人是会变的。

咸丰八年(1858)六月,曾国藩第二次夺情起复。他一改以往的严苛,效仿胡林翼从宽举荐。四个月后,一封长长的保举折中出现了章寿麟的身影:“安徽亳州义门巡检章寿麟……搴旗杀贼,屡战得力……以府经历县丞仍归安徽遇缺即补”。次年十月,曾国藩再次保举,“安徽候补府经历县丞章寿麟,请免补本班,以知县仍归安徽补用”。由于这次保举人数过多,朝廷命核实。十年(1860)闰三月,曾国藩上奏坚称章寿麟“干事明敏,临战坚定……请免补本班,以知县仍归安徽补用”。这一次得到了吏部的批准。同治三年(1864)八月,平定东南的曾国藩上《攻克金陵陆军员弁请奖请恤折》,章寿麟的名字再次出现,“着免补本班,以直隶州知州仍留安徽补用,并赏加知府衔,赏戴花翎”。

由此可见,无论是李元度还是左宗棠所说均不符合实际情况。曾国藩三保章寿麟,使其由从九品的义门巡检升至正五品的直隶州知州,和六部郎中同级。之所以未能被保至更高官位,笔者推测与其能力高低不无关系。查阅湘军各大战役均未见章寿麟的身影,这意味着曾国藩的保举理由难以考证。另外,无论是李元度还是陈士杰虽然表示同情,但都没有称赞章寿麟才能的只言片语。

有人拿章寿麟救曾国藩和鲍超救胡林翼相比,前者始终默默无闻,而后者叱咤风云。如果说鲍超的功名是胡林翼保出来的,那实在有失公平。鲍超和胡林翼是相互成就的关系,他所统帅的霆字营所向披靡。就连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也认可他的能力:“官军名将堪为敌者,一鲍二李而已。”两者完全无法相提并论。

湘军攻打九江

从曾国藩对章寿麟的保举上,不难看出复出后虽然放宽的保举条件,但仍然坚持最为基本的底线和原则,并且对在保举上的纵容充满愧疚。同治二年(1863)五月,他在给沈葆桢的信中写道:“近年每百人保二十人者,几成常套。弟去年思挽回一二,批定极多不准过十四人……治军多年,愧歉莫大于此。”可见此时他的保举底线又有所恢复。攻克金陵后保举章寿麟为直隶州知州,是他最后报恩之举。

结 语

靖港惨败,曾国藩愤而投水,章寿麟将其救起。此事论功劳当以李元度、陈士杰为主,正是在他俩的安排下章寿麟悄悄登船收获奇效。章寿麟不过是执行者,幕后策划的李、陈二人更为重要。就整个过程而言,湘潭大捷才是真正的救星,否则曾国藩即便不死,怕也是一蹶不振。因此,塔齐布等人居功至伟。纵观自记全文,章寿麟的出发点是怀念曾国藩,并未表达不满。然而李元度的打抱不平把舆论导向别处,进而引发一场争议。实际上曾国藩也并未忘记救命之恩,在没有卓著战功的情况,将其保至正五品可谓仁至义尽。

靖港惨败,对于整体局势而言无伤大雅,但对曾国藩意义重大。通过对整个战役的总结,他大刀阔斧整改队伍使湘军面貌焕然一新,为平定东南奠定基础。他通过深刻反思,把失败转化成为腾飞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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