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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之圆

2023-07-14游利华

文学港 2023年6期
关键词:孩子

游利华

1

“嘭!”他们利落地带上门,将她和他锁在屋内。门带上时灰尘还在瑟瑟发抖,灯光下,颤抖的灰尘余音袅袅地传递着他们离去时留下的那几个字:你们好好过,我们走了。

她站在客厅,手有点僵硬地下垂,头微微不安地转动。“过来收拾吧。”有个男声轻唤,灰尘被男声打乱,旋个身继续颤抖。她定了定,循着声音踅进厨房,不宽的灶前台,站着个男孩?男人?见她进来,他转头冲她笑,她也笑,嘴角扯成月牙状。“我洗碗,你擦台。”他说。她点点头,犹豫着是叫他名字还是叫老公,这地方的人一结婚便瞬间老去,成了老公老婆,她不喜欢,但也得随俗。不大的厨房内,他们几乎肩并肩,她装作拿东西瞄了瞄他,单眼皮小眼睛、长鼻子、方唇,她像第一次发现,又看了一眼,这一眼,竟让她打了个冷颤,真是奇怪,她为什么要跟这个陌生人肩并肩,还跟他一起锁在这四方的屋里。

像浑身爬满了蚂蚁,她的身子禁不住抖了抖。

擦厨房门时,她看见了那条走廊。一条相对这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来说过宽过长的走廊,客厅的灯光穿过走廊,已是苟延残喘,匍匐于地,卑微地贴着地板,想要挣扎往前,尽头,是黑洞般的厕所,她知道,走廊两侧,分布着两间卧室,一间客房,一间储物室,这套房子的配置齐全,能满足一切正常生活所需,此刻,它们都伏在宽长的走廊两侧,洞开黑的门,候着什么。

客厅倒是亮的,水晶吊灯让它看起来像个巨型琥珀,沙发墙上挂着几张婚纱照,有海滩的,有公园的,还有室内的,那室内装修得极漂亮梦幻,有道电影中天堂场景常用的大拱门,照片上,他和她穿得真好看,都笑着,手拉着手,跑着拥着。

照片上的男孩已经洗完碗,过来从身后抱着她,她吓了一跳,借擦门挣开:“你再去把厕所洗洗吧,今天客人多。”她捏着嗓门,刻意让自己的声音温柔点。

等男孩没进走廊,她又看了两眼沙发墙上的照片。她结婚了!她真的结婚了!茶几上还摆着客人们送的各式礼品红包。都是红的,红得刺眼。

那天,她一如既往,在街上闲逛。每天下班后,她都要到附近的商业街闲逛,也不约人,也没计划,看到想吃的店就钻进去,看到喜欢的衣服就挑一件。那段时间,她在恋爱。恋爱这个东西真奇怪,好像到了年龄,像成熟的果子,自然就有了。她边逛边跟那头的人手机聊天,不知怎么就讨论起了柏拉图。她问他相不相信柏拉图的那句话,他说哪句话?“柏拉图说每个人都是半圆,需要在世上寻找另外半边圆。”“你是说另外半边圆是另一個人还是别的?”“嗯,不知道。”她有点犹疑地回道,觉得他的话挺有意思的。

她继续擦着,擦完门擦墙,擦完墙擦冰箱消毒柜,脑子里想着另外半边圆。

那天她闲逛了一会儿就回了宿舍。推开门,早上匆忙离开时撞歪的那张椅子还惊讶地横在屋中,椅背斜倚着桌面,斜踮着脚横了一天的椅子似乎把自己站成了化石。她光着脚,故意重重地走来走去,脚步声在屋里转了一圈,咚咚咚撞着天花板,擦过椅子时,她推了它一把,它终于“轰”地安稳倒地,四仰八叉地息于地,她呆呆地看着它,坐下来,给他发了条信息:残缺的那半圆包括另外一个人吧。

2

三年后,她终于习惯了跟他出双入对。公司组织活动,名单上,她的名字不是“伊离离”,而是“江棹阳家属”。

他们去的海边,沿海有一排别致精巧的民宿。几个带了孩子的员工领着孩子下了沙滩,他们用塑料锹和桶,装运沙子,造出城堡城墙,孩子们玩得越来越开心,海鸟般大声尖叫飞跃,身边的大人围着他们,举着相机不停按下快门。

她和他坐在民宿前的休闲区,吹着湿腥的海风,每次来海边,她最喜欢的,就是坐在海边吹海风,黄昏的时候最佳。他也喜欢海,周末或者节假日,他们会坐车来海边住一个晚上,吃海鲜听露天音乐住风格独特的民宿,这样的夜晚,空气里有蜜糖。

他望着沙滩上玩耍的人,突然说:“有个孩子也不错,多可爱。”

这话让她一怔。她以为他不喜欢孩子,家人朋友都提过这事,他们说他们的,身体是她的,她爱听不听,江棹阳没有明确表过态,她以为他跟她一样,嫌孩子吵,嫌孩子事多,他也是个怕麻烦的人。“要是有个孩子,我也会带他去挖沙堆垒城堡。”他依然望着沙滩,望着沙滩上那些玩耍的大人孩子,脸上挂着一丝笑。她看看他,撇了撇嘴,继续闭上眼睛半仰脑袋靠在椅背上吹海风。

隔几天,他们去商场买东西,商场正在搞活动,一场关于爱与温暖的主题活动。上台表演节目的都是家庭,父母带着孩子又跳又唱,事后,每户家庭都得到了一份大礼,主持人不停夸那些孩子是天使。他激动地凑过脸附在她耳边说:“我们也可以有个这样的天使。”热乎乎的气息呵得她耳朵发痒,台上一家三口正背着白色翅膀扮演天使,配合悦耳的音乐轻轻起舞,干冰化开的白雾弥成仙境,竟让她有些看呆了,禁不住摆手跟着那支乐曲的调子哼唱。

赶上降温,商场外冷得人鬼绝迹,人们都跑到商场内取暖避风,到处都是人,大家拿到活动免费派送的粉气球,玩各种姿势的自拍。她也分到了两个好看的桃心汽球,他笑着招呼:“你站到那棵舞台花树前,我给你拍一张。”说着已经调好了手机。她赶紧配合地抿嘴笑着。他又拍了几张场景照,说要把它们分享到微博上,她本来有点不乐意,但看他兴兴头头的,没好意思阻止。

饭后照例在商场内看电影,正在热播的迪士尼动画片,是部很吸引人的片子,音效视效画面都极佳,不小的场子坐满了大人孩子,空气中爆米花的奶香味甜得她牙都要坏了。

3

睁开眼睛的瞬间,她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包围她的是医院雪白的墙。

“醒了。”病床边的护士微微一笑,替她换了瓶葡萄糖吊水。

她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身体像被黏在床板上,不甘心,挣出股狠劲,终于挪动了半寸,巨大的疼痛顿时劈下来,将她的身体劈做两半。

想起来了,早上刚做完剖腹手术。她有点难产,宫口开了一夜,也只开到两指半,肚子内的胎儿一次次想拱出宫门,迫不及待来到这个世界,每一次拱身,都将她推至死亡边缘,那疼痛将她顶得极高,高得能看见天国的白光。一个新生命,想来到这世界,她也希望它快点出来,恨不能将它挤压出来,看看它到底什么样儿。她的内心,满是好奇,当然,也有恐惧不安。

“瞧瞧,你的孩子多可爱。”护士抱起婴儿箱中的婴儿,塞到她头边。看她醒了,屋里另外两个人也凑过来,她的丈夫江棹阳,还有他的妈妈,六只眼睛齐齐盯着她,他们都笑着,笑容温熙得如同十二月上午的阳光。她抿抿嘴,盯着身边的婴儿。护士告诉她是个女孩。这个还没睁开眼睛的小小女孩,脸蛋红通通的,嘴唇紧紧咬着,眉头皱作一团。这是她创造的生命,来自她体内!真是神奇。跟她想的样子不太一样,这个小生命现在不但不好看还有点丑,像只小老鼠,她心生怜爱,忍不住伸出手,轻抚小小女孩的眉头,想把皱眉抚平。手刚触到眉头,小小女孩就扯开小嘴哇哇哭起来。她哭的样子像只迷路的幼兽,眼睛仍死死紧闭,让人心疼得发皱。

“快给她喂奶呀,她饿了。”护士指点道。

他赶紧转身找奶粉,婆婆也要来抱婴儿,护士拦住她的手:“不是喂奶粉,是喂母乳,婴儿这个时候一定要吃妈妈的奶,没有奶也要喂,一是让妈妈乳房通畅;二是让婴儿和妈妈建立情感。”

喂奶?她呆怔,被这个词点穴般,眼珠子都不转。

“快啊,再不喂,奶涨得你乳房会增生,将来各种病,孩子也不亲你。”护士边催边将婴儿往她身边推,不由分说,就要揭她的衣服。

“好,好,我自己来。”她吓得往后缩,本能地还推了一把,婴儿也许被她推到了,哭得更凶,狂潮般汹涌。

哭声也像闹钟,催促着她,她不得不扭捏地揭开衣服,抬头看看床边的几个人,他们正瞪大眼睛殷殷地看向她,她意识到什么,用手捂住露出的胸部皮肤,脸红得像一百瓦的红灯,这红灯又瞬间点通身体,整个人都亮如一百瓦的红灯。“你们去忙吧,我知道了。”她慌慌张张本能地说。他们仍看着她,目光由殷殷转为急切甚至带有逼迫,再过一会儿,这几束目光应该会炼成几把剑,刺向她。“哇啊——”,哭声像根棒子猛敲一记,她转转眼珠,指着阳台门窗:“有风,窗子关了吧。”趁他们转头,一把将婴儿的小脑袋按在胸前,再飞快地将被子盖好。

“别捂那么实,婴儿都没法呼吸了。”护士尖叫。

叫完又要来掀被子,她连忙自己将被子扯开一角,露出婴儿的上半张脸,“好,好,现在可以了吧。”

也真神奇,小小女孩触到乳房就不哭了。开始,她整个人还僵着,僵硬如铁,小小女孩的嘴唇磁石般吸贴上来,她刚要看她,突然感到胸前一点痒痛,小小女孩用她无牙的嘴,紧紧本能地咬住乳头,再紧紧本能地吮吸。一切,如此自然,流畅,无师自通。她正要驚叹她的技艺,身体又涌上一阵奇妙的感觉——随着这个新生命的吮吸,她的身体,仿佛被打通了脉络,就在前两秒,她的身体还是淤堵的,尤其乳房那两块,硬得如石头,整个人也被这滞堵困住,像被困在洞底,烦躁不安地打转却无法突围。小小女孩噘起嘴更加用力地吮吸,她感觉到脉络越来越通透,身体也灵动起来。哗,河流重新流动起来,汩汩漻漻,它们流经平原,平原宽坦无际。

等到护士重新将小小女孩抱走,她的身体已软如河流,江棹阳过来,帮她擦了擦上身,又帮她盖好了被子。

4

保姆打来电话说孩子又不吃饭,只能将煮好的肉汤自己喝了。晚上伊离离到家,保姆不在家,等江棹阳回来煮好了面条,保姆像是掐准了时间点也回来了,说是孩子在附近游乐园玩疯了,怎么劝也不肯回家,又不好打骂,只能任着她。

四个人围桌吸面条。保姆边吃边喂孩子,孩子嘴刁,吃了一口就不吃了,保姆又是哄又是逗,孩子连嘴也不张,还用小手打她。

“江苇,你再不吃大老虎就来了。”保姆拉长脸,直呼孩子大名。

江苇怔了怔,随即张嘴哇哇大哭,那嘴里塞满了面条,一哭,面条全掉了出来,糊了她一身。

保姆又是扯纸巾又是哄她又是收拾,江苇却越哭越凶,一时间,屋里像有十个人在吵架,保姆急了,顺手拍了拍江苇的背,顿时,十个人变成了十五个,十五个人还自带乐器,有的吹唢呐,有的扯二胡,有的打鼓。

给孩子洗澡时,伊离离发现了她背后的淤青,明显,是被拧的,指甲般大,有的已经褪成了红色,看来是旧伤。保姆不是今天晚上才对孩子动粗的。

她想了几个晚上,江棹阳说,你看着办,女人总要辛苦些,操的心也多,至于经济方面,这个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跟江棹阳商量好,她就去找了人事部主管,提出辞职的事。主管是个中年妇女,说话柔和得像夏天的雾气:“离离,你真的要辞职?你们部门经理还说你脑子活,是块好料呢。”她想了想,说已经决定了。主管又劝了两句,说既然决定了,就走交接流程吧。

离开公司时,她走在后面。有几个同事还在加班,她没给任何人说辞职的事,也不用那么正式道别吧,她还会回来的,过几年。毕业后她就来了这个城市,几番面试过五关斩六将才进了这家公司,干了将近十年软件编程,她喜欢这工作,灵感来时,会觉得整个人无拘无束畅游于太空。有一款市面上销售得不错的软件,里面的核心程序就是她完成的。踏出公司大门,她又回头望了望,想要记住天花板上的灯、格子间的绿植、走廊两边装饰的现代版画,转头眨了眨眼,这些印记似乎又淡了。

事不容待。到家后,她就投入了新工作。先是洗了一堆孩子的脏衣服,又给她洗澡吹头,然后,是并排坐在床头盖着被子给她讲故事,她问她想听什么,孩子奶声奶气地:“猪猪。”她就翻了本有猪的童话书,童话书是绘本,图画生动漂亮,文字也有趣,孩子不停咯咯咯地笑,江棹阳下班回来,看见她俩,吵着也要钻进被子来。

5

煤气灶上坐着口铁锅,锅里煮着白米粥,隔一会儿,她就揭开锅盖看看,用勺子搅搅。

煮了半个多小时,白米粥可以出锅了,她赶紧切碎几片青菜叶,和着肉泥丢进锅。香味蹿上来,粥盛进碗里,却米是米菜是菜肉是肉,尝一口,米是夹生的,肉有腥气,菜是硬的。

只得将它们倒入锅内,重新再煮。从八点多折腾到十二点,半锅肉粥终于煮好了。这回米烂了,肉也软了,但一点香味也无,白糊糊的羹,看得出能吃吧。她欣慰地吐了口气,至少比头道出锅时进步多了,顾不上自己早已咕咕轰鸣的肚子,先给江苇舀了一碗,吹了半天,吃了两口她就不吃了,再喂,小嘴巴喷泉般乱喷,喷得她一身黏糊的粥泥。

她去厕所洗掉身上的粥泥,回来,江苇已经爬下餐椅,坐到地上玩玩具,那粥碗从桌上跑到了地下,粥泥撒了一桌一地。她气得要打江苇,右脚刚跨出,差点被黏滑的粥泥滑跤,幸好及时抓住了博物架。孩子见她耍杂技般一跨一扭,咯咯咯笑出了声,她抬抬手要打她,她天真无邪笑得更厉害了,咯咯咯地笑得止不住,大张着嘴,嘴里全是刚才喂进的粥。

下午,她又学会了项新技能——哄住大哭的孩子。江苇没事就会哭上几声,有时哭着哭着就上瘾般停不下来。她拿着卡片相机,镜头凑近对着她的脸。“小猪猪哭得好丑。”江苇开始不明就里,她就给她看拍下的大头照,待江苇认出镜头里的自己,她又接着拍:“小猪猪脸都哭坏了。”几次下来,江苇终于不哭了,盯着镜头发呆,她以为她被吓住了,江苇却突然咧开嘴笑了。

一周之内,她就学会了许多以前没做过或不会的事,煮饭、擦地、洗衣……甚至还找出了些窍门,如何把一件事做得更快更好。

白天她总在忙。也说不上具体在忙些什么,有朋友打来电话,问她在做什么。她说:在忙呢。边说边用头和肩夹住手机,收拾地上的玩具,或者叠收下的干净衣物,擦洗地板桌面,做完这些,又该给江苇把尿喝水了。抬头,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了。她赶紧跑到阳台上,趁天边还有抹光亮,看云看路上的人。云是白的,衬着清蓝的天,甩荡宽袍大袖慢悠悠地散步;路两边的绿化树茂密高大,三三两两的人穿行樹下,他们的腿一伸一缩,像木偶人走路。

晚上她也在忙,不到十点,江棹阳不可能下班。她洗干净江苇后,开始洗自己。她仍然不习惯跟别人一起洗澡,无论男女大人小孩,洗澡于她从来是件极私人的事。铺好了软垫,让江苇搭积木。每次洗澡,她都很认真,像完成某种仪式。刚刚洗完头,江苇就在门外叫:“妈妈,妈妈,我要进来。”她当然不能让她进来。“马上,马上就好。”她哄她。“不嘛,我要进来。”江苇坚持。

“快好了,妈妈洗完就出来。”她只得加快了手头的动作,将沐浴露几把涂开。

“我要进来嘛,我要进来嘛。”江苇说着就哭了。

“妈妈出来了,江苇乖,出来了出来了。”

“我要进去我要进去。”江苇哭喊着。总是这样,只要一离开她视线,两秒钟见不着,她上厕所或洗澡,江苇就哭喊着找她。

火气冲上来,她想骂人。她不就洗个澡嘛。

江苇哭得更凶,她只得囫囵冲掉沐浴露,胡乱将睡衣套上,身上又黏又湿地打开厕所门。

门口的江苇哭得皱皱巴巴,小脸仰向她。她本来要发火,见到她那一刻心猛地软了,蹲下身抱起皱巴巴的江苇,亲亲她满是鼻涕的小脸,轻抚她的头和背,“不哭,宝宝不哭,妈妈在呢。”

6

她的手渐渐起了层老茧,黄的,硬的,像厚的塑料,掌心指根部,每只手五个。两只手也不再白嫩纤细,骨节逐渐僵硬,摸上去有点粗糙刺手。

江苇大一点时,她终于没那么忙了,可以自由利落上厕所出门去趟超市,甚至去完超市,在路边摊吃碗喜欢的加辣加麻的麻辣烫。有时,她也带江苇去快餐店点两份简餐。快餐店人很多,是下班时间了吧,进来几个打扮很时尚光鲜的女孩,一坐在她们身边,她就闻到了熟悉的香水味,以前在公司整天泡在其内的味儿。她们也点了简餐,边吃边说笑,虽然是吃快餐,她们也像吃西餐般,让老板送来叉子勺子筷子,一只手拿勺一只手拿筷,优雅地吃着。她们笑得时而泉水叮咚时而风铃泠泠,听着她们说笑,知道她们在说工作的事,说公司的八卦。她边吃边听,回忆起自己以前,也常跟同事去吃饭。听到紧要处,江苇突然哇哇地哭开了,原来她吃得急被汤烫了。她又气又急,赶紧找来凉水。许是被烫痛了,江苇仍在哭,越哭声音越大,店里不少人瞟向她们。几个女孩也被她哭烦了,停止了说笑,纷纷朝她们母女投来注目礼,并很快皱眉低头几口扒拉完饭,匆匆出了快餐店。

她哄她半天,像往常那样,江苇终于不哭了,却吵着不吃了,剩下多半饭菜趴在餐盘内发呆。她喊她吃,江苇哼地噘嘴,朝盘内的饭菜和她翻白眼。“我不爱吃。”“你平时不是最爱吃猪排吗?”“现在不想吃了。”江苇还在翻白眼。一股怒火“嗖”地蹿上来,像火炮炸开,她忽然冲她尖叫道:“你吃不吃,不吃今天别回家!”吓得江苇身子一缩。火炮接连炸开,她又扯住她脑袋,试图将它直接按进餐盘:“我说了,不吃就别回家。”“哇!”江苇被吓哭了,哭声又被恐惧和饭菜呛住,堵在喉咙,“咳,咳,咳”,她痛苦地咳嗽,小脸顿时红紫一团,五官被挤得变形,咳了几声,她开始呕吐。

现在,轮到她被吓住了。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拍她,抚她,喂她凉水。江苇却没止住哭,她的抚拍,像在鼓励江苇,随着抚拍,她哭得越来越厉害,张着嘴,“呕呕”吐了一桌子。

“别吃了,吃个鬼啊!”她突然爆发,使劲拍了掌江苇的背。

巴掌刚落,江苇猛地咳嗽,喷了她一手污物。

她怔了怔,突然身子一松,墩在座位上,木凳猝不及防,差点将她歪到地上。“哇!”松瘫的身子被桌面截住,她双臂环拢捂住脑袋,跟着江苇哭。快餐店的人都好奇地朝这边张望,她知道不该这样,太丑了,但她就是忍不住,吸紧鼻子越想控制,哭得越厉害,最后,倒像有人欺负了她,竟然孩子似的“哇哇”痛哭起来,哭得肩膀直抽,不住打嗝。

7

时间过得快,也过得慢,江苇上了幼儿园,江苇上了小学。

放学她去接她,江苇会帮她提刚买的小菜,她则帮她提沉重的书包。经过那条两边绿化树高大茂密的人行道,她特意放慢脚步,深深呼吸,贪婪地看。不知这些树是什么时候种的,平时也不见人来打理它们,它们像在不知不觉中,自己长成了大树。她看着跑在前头的江苇,觉得真是神奇,她竟然长这么大了,能唱能跳能跑,不由想着她又是如何长大的,如果没有她,江苇会长成什么样?转念一想,不对,若是没有风和雨阳光,树不会长大;若是没有她,江苇也不会长大。

周末他们照例去超市购物。江棹阳很忙,惟有周末有空开车带她们去采购好一周所用。她手头有张优惠券,想问问如何使用,排在一列人较少的队伍。前面有三个人,打头的是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毛糙的短发,鼓突的腰身。她正在急切地询问什么,柜台后解答的男服务员有点不耐烦,干巴巴地扔出一句话,中年妇女哇啦哇啦吐出一堆话,男服务员忙着手里的事,头也不抬,接着扔出两句话,好像无法解释清楚她的问题,皱着眉头用手指了指柜台末端,让她去那儿询问。顶上中年妇女的,是个打扮得很漂亮的年轻女孩,她问问题时,男服务员停下了手中的事,认真地看着她。女孩问了点关于办理会员卡的事。男服务员耐心地解释,又问她现在办不办,要办可以帮她拍照登记,今天还有活动。正在这时,旁边那列柜台也开通了,穿工作服的女服务员刚刚拿开暂停服务的牌子,人们立即涌过去抢位,她摸摸脸犹豫了一秒钟,也赶紧侧身站过去,但是晚了,前面已经站了几个人。她看看手中的优惠券,又看看还在给女孩拍照的男服务员,选择耐心地在新队列中等待。

买完东西,要经过地下商城,沿街的店铺热情地招揽生意,有个美妆店的女孩跑过来,扯住她的手臂:“姐,进来体验下吧,免费的,做完你就知道效果了。”

她有点不喜欢她叫“姐”,但店铺看上去非常不错,她也该进进这样的店了,就跟江棹阳打个招呼,跟着女孩进了店。坐在落地镜前,她看见了自己,她现在熟悉的自己。人一坐下,宽松的套头卫衣也跟着坐下,四肢摊开肚腹鼓起,头发胡乱地挽了个马尾,脸是黄的,黄得像得了黄疸肝炎,黑眼圈严重的眼角有两条很深的横纹,不笑也极明显,她睡眠极差,以前跟江苇睡,夜里她微微动动,她就醒了,醒了就再难入睡。

“姐要做个什么发型?”女孩撩起她额前的头发,马上惊叫道:“姐,你五官长得很好啊,脸部轮廓也好看,交给我吧,包你满意。”

于是,剩下的一个多小时里,她只管舒服地靠在松软的皮椅上听音乐,像个任人摆布的洋娃娃,昏昏欲睡。待到女孩说可以了,她睁开眼睛——除了那件套头卫衣,镜中,像换了个人。头发挽了个公主髻,两边自然蓬松地垂下,卡着闪亮的水晶发夹,脸上化了妆,偏淡的精致的妆容,皮肤细腻光滑,双眸里装满星星。

“漂亮吧,你不信让你老公来评评,他今天可要爱死你了。”女孩暧昧地笑。

她盯着镜子又看了一会儿,有点陌生地看着这个被人打扮出来的女人,听着店里的人夸她漂亮,然后,打电话给江棹阳,告诉他可以过来了。两分钟后,江棹阳现身,他刚才和江苇一起去喝下午茶了。

“看你老婆多漂亮。”女孩嘻嘻道。

江棹阳点点头,目光扫到她,眼睛亮了一下。她有点不好意思,赶紧低了头。但也就是一下,马上,他就转过头,说该回家了,晚上还有事。

临走,她买了一套店里的产品,并且详细地问了使用方法。女孩交代她可要天天用,用了心情好。江棹阳在一边听着,笑笑:“天天用,有必要吗?”她不满地瞪他一眼:“你给我买了就会用,人家不是说了吗?起码能心情好。”

他们推着装满日用品食物的购物车穿过地下商城去停车场。擦过一家发型屋,江棹阳看着海报上的女人,江苇突然叫起来:“爸爸,这个女的怎么有点像刚才坐我们边上喝茶的阿姨。”她顺着江苇的叫声看了看海报,又看看江棹阳,不自觉地笑。

8

江苇曾经画过一幅取名《家》的画,画上她和江棹阳在干活——修电灯。她扶着梯子,江棹阳站在梯子上,一手摸顶壁的电灯,一手接过她递来的螺丝批。江棹阳故意问道:“江苇,你呢,你去哪儿了?”江苇就调皮地笑:“我在画你们呢。”江棹阳又故意不满:“这画不好看,你得重新画个漂亮的,要不,照着那个画。”他指指墙上的结婚照,江苇嘻嘻笑,吐吐舌头。她和江棹阳结婚这些年,其实相处得挺好,跟世上无数对夫妻一般,相濡以沫相敬如宾。她有时会想,若是嫁了别人,会不会过得不同?为什么偏偏是江棹阳?她跟好友讨论过这个问题,讨论来讨论去最后绕回来又说到江棹阳和江苇。

江棹阳的工作一直很忙,从他工作第一天起就忙,不知道他为何有这么多事要忙。完整的周末都不多,有时遇上不用加班出差的周末,他也会出于习惯早早地起床,发现无事可做,便继续窝在床上打游戏,打完游戏,再睡个回笼觉,直到午后近暮,江苇非要拉着他出门,他才不舍地暂时放下游戏,到达目的地后,打开游戏接着玩。他总靠玩游戏填满空闲时间。说来他没什么缺点,无论哪个女人男人看来,都会夸他几近完美,送他一面模范丈夫模范男人锦旗。结婚后,他们也相处得很好,顶多为买十块钱的鞋还是一百块的争吵过几句。惟有一回,江棹阳凶了她。

一次小事吧。期末考试前,她没打印江苇班主任老师发在QQ群内的模拟试卷。每天老师都要布置一堆重要的事,作业义工表演考试……时间长了,她就爱理不理,甚至有些厌烦。没打试卷这事江棹阳却知道了,他平时根本就没时间管这些。他问她为啥不打印出来让江苇做,她说,有必要吗,多做几张卷子人也不会聪明两分。他就生气了,双手一叉两眼一凛,定定地瞪了她两秒:“你不是个好妈妈,有你这么管事的吗?”十五个字,极冷静,像冻得硬邦邦的砖头,猛地砸向她。她被砸得呆愣半天说不出话。更气的,是她每天做那么多芝麻绿豆土豆西瓜大小的事,他不提,却为几张卷子就否定她。大男人像女人样婆妈。本想痛快回骂两句,江棹阳仍叉着手,硬邦邦地戳在灯下,脸却是黑的,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他还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呢。她在心里骂他神经病,气焰却莫名就被他压下了一头,怀疑自己真的不称职,声音发虚地回道:“那你来管嘛,我没本事,你能干。”那之后,她把QQ从电脑移到手机,不时查看一番,群里有上百个成员,更新提示不断闪烁,她设了屏蔽,更新还是不断跳出来,聒噪地围着她打转,直到她终于习惯了那只呆头呆脑的企鹅,看它出现,即会本能地伸出指头点击打开。

9

约好周末去海边,三家十人六大四小。

有了江苇后,常常会有些家庭活动。江棹阳说,要带江苇多跟同龄人玩,免得她得自闭症。她于是想,他是怕她也得自闭症吧,其实不止他,隐约中,她的朋友们也表露过相同的意思,觉得她像生活在枯井中,甚至聚会都不再叫她,觉得没什么共同话题。她现在的生活,白天接送江苇,一天煮三顿,晚上再辅导她功课,眨眼就过得一天。

不是十年前那片海滩,是另一片更干凈漂亮的海滩。

到宾馆放下行李,孩子们就吵着要去沙滩玩。三个妈妈作陪,换双拖鞋扣上凉帽跟随。孩子们真喜欢玩沙啊,他们堆城堡挖地道,还把自己埋进沙里。三个妈妈围着他们,帮他们挖沙倒水。间隙,她扭头望向沙滩上那片长堤。三个爸爸趴在栏杆上聊天抽烟。她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其间,江棹阳向她们这边看了好一会儿,之后转头跟另外两个说了句什么,逗得他们都乐了。她猜测,他定是跟他们讲了孩子们堆沙的事,他们躺在沙滩上,让她们几个往身上埋沙,人已经半个身子埋进沙里,像地里长出的庄稼。

天黑前,他们在沙滩上放烟火,孩子们玩得更疯了,久久不愿回来吃饭。进了自助餐厅,他们纷纷说起刚才放烟火时许了什么愿,有的说考试一百分,有的说将来做警察,轮到大人,他们说没许什么愿,许愿是小孩的事,大人不爱玩这个。酒水上来,有人端起其中一杯,说今天真要庆祝下,前天刚刚拿到了房产红本。众人都举杯欢呼。

由于前一天夜里玩得太晚,第二天大家都起得有些晚,下午都有事,吃过午饭,三家人即匆匆回城。原本计划要去附近的植物园看看的,那个植物园是亚洲目前最大最好的,里面有各种奇异的植物,孩子们尤其吵着去,小嘴嘟得能挂油瓶,大人们才不管,他们忙着收拾行李退房间,“下次去看,下次一定去看,宝贝乖。”

她见江苇难过,不由建议可以先去植物园逛逛,时间应该够的,就算不够时间,下午的事迟到一会儿也没关系,再说,难得过来,她本人也非常想去看看那个奇异的植物园。江棹阳横她们两眼,手脚麻利地将几个袋子塞进行李箱:“哪里够时间,先忙正经事,植物园又没长腿,什么时候都能看。”“就逛一会儿,大不了中午饭在车上吃面包嘛。”她尽量心平气和,跟他商量道。“匆匆忙忙能看到什么,那还不如下次来了看个痛快,心里有事也看不舒服。”江苇快哭了,江棹阳不理她,他的犟脾气又犯了,犟起来,脸比雷暴雨前的天还黑,不说话,光用眼神杀人。又是那套。她最讨厌他这样,但也明白越跟他争论越糟糕,只能拿眼回横他,重重地吐口气,一手拉江苇,一手拖着行李箱跟着他出了房间。

回到市内,另外两家带孩子去上补习班,他们一家没直接到家,也是先送江苇去上古筝课。她不想让江苇那么累,再说江苇的功课还行,是个自觉聪明的孩子,但还是给她报了素养课,在这点上,江棹阳也没说什么。古筝老师已经来了,两个学生也已经端坐于内。江苇犯了错误样缩着小身子蹭到位置上,老师微微一笑,“开课,今天教新曲《秋菊颂》。”古筝课一个小时,江棹阳先回家,她坐在外面的大堂等下课。几个认识不认识的妈妈也坐在那儿。几乎没有寒暄,她们就自然地交流起来。世上的妈妈们总是这样默契十足。她听了一会儿,她们在讨论古筝考级的事,问她的孩子准备考几级,她说随便。她真的觉得随便,她想,她们也多是随便,学了几年,自然就学到了难的曲目,技能也自然提高了,考级也就水到渠成了。果然,其中一个妈妈说:“考也行不考也行,就是个形式,没指望她将来成专业,反正过几年她功课重了也没时间天天练,主要是让孩子受点熏陶,感受点美好的东西,总归是好的。”

她似是而非的,跟着旁边几个妈妈点点头。

10

十一月二十号,江苇生日,难得三个人一起吃顿非周末的晚餐。

但今天江棹阳还是迟到了,临走领导给了点小事。饭菜吃到嘴,已经八点多了,餐馆也没敢找远了,就在家附近。

“爸爸,罚你请我吃小龙虾。”江苇噘着嘴抱怨。

“一份够吗?”江棹阳脱口而出。

“不够。”江苇撒娇。

“那就两份,两份不够再加。”江棹阳大方地说,随即招手叫来服务员。

吃着小龙虾,他又和江苇讨论周末去吃什么,最终意见达成一致,去新开的海鲜城吃大龙虾。江棹阳爱跟人讨论去哪儿旅游去哪儿吃饭。她听着,没说话,默默剥着虾。近来她嘴里寡淡,周末想吃點麻辣的,比如现在的麻辣小龙虾。其实她一直不知道小龙虾好吃在哪里,肉又粗又硬,无论烤还是焗蒸都不香。

饭后他们散步回家。夜色很好,不冷不热的天,广场上大妈们在跳最炫民族风,穿着洋红的金丝纱裙扭动腰肢,十字路口流浪歌手抱着吉它在唱情歌,幕天上有几颗挺亮的星子在闪,江棹阳给了江苇五块钱,示意她投进流浪歌手的吉它盒内。

流浪歌手的歌声借着晴空传得很远,一路跟着他们进屋。她听着这悠扬的歌洗漱,江苇做作业,江棹阳玩手机游戏,十点半,一天又该结束睡觉了,调闹钟时,她禁不住怔忡。

闹钟设定在六点半,到了时间,会精气神十足地唱着那首起床歌,将她和江棹阳江苇闹醒。然后,她准备早餐:白粥、他爱吃的豆腐乳、江苇爱吃的泡萝卜。再然后,她送江苇上学,他上班,她去菜场买菜,她煮饭,接人,送人,清洁,再接人,买菜,做饭,作业,江棹阳下班,她洗家人的衣服,再调闹钟,睡觉。

边想,她边将闹钟指针转了一圈,让它再次停在现在的位置。

“妈妈,你铺的被子好暖和。”江苇的话打断了她。

“哦。”

“我也发现了,老婆你今年是不是换了新棉被,又软又暖。”江棹阳也过来,站在门口,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们。

“是吧。”她恍然。

11

下午她去银行办事,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也陌生,急促如火警:“江棹阳家属吗?我是他同事,他刚才说不舒服,我们把他送医院了,就在人民医院急诊部,你赶紧过来。”

人民医院急诊部?怎么可能,早上棹阳出门还好好的。她疑惑地打回去,那头没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车去了医院。

前脚刚刚踏进医院,心不由跟着脚步咚咚地跳起来,浓重的消毒水味让她更不安,莫非棹阳真的出了什么事?她慌慌乱乱地冲过走廊闯进急诊部,再推开几个人,竟然真的发现了江棹阳。他靠坐在椅子上,痛苦地皱着眉头,脸都皱变形了。她捂着胸口,本能地扑到他面前:“棹阳你怎么了?”

旁边站着的男人就说:“你是他家属吧,我是他同事,中午吃饭时,他就不舒服,说头痛,我让他回去睡会,他说睡不着难受。”

“一定是这几天没睡好。”她喃喃道,江棹阳常会喊头痛,她让他去医院检查,他说这算什么,都是工作害的,休息好点就没事了,他们同事也常喊头痛。

她还要再找解释,护士过来叫他们。

身子还没在医生面前坐好,江棹阳就抱着头痛苦地大叫:“痛,痛。”

“怎么回事?”医生问。

她和男同事互看一眼,正想说明,江棹阳抱着头开始抽搐。“啊,啊。”他吼叫着,整个人像被电击,失控地乱抽。

医生赶忙起身哇哇喊护士,进来两个护士,跟医生一道忙手忙脚要扶江棹阳,江棹阳却抽得更厉害了,最后几秒钟,他仰头惊叫两声,剧烈地抽搐几下,整个人“轰”地倒在地上。

医生和护士推伊离离时,她身子一颤才醒过来,发现江棹阳刚才倒下时吐了一地。

这以后,江棹阳就陷入了深度昏迷状态。医生拿着拍的片子给她看,指着片子上大脑至颈部某根白线,告诉她说江棹阳脑部动脉先天性畸形,长年劳累,喝酒不注意休息,这颗炸弹随时会爆炸。

医生还说了些别的,她脑袋嗡嗡嗡响,只听清他说希望就在这两天,要是这两天醒不来,人就去了。她求医生再想想办法,医生说,先天性的,动手术也没用。医生走后,她木呆呆地坐在病床边,握着江棹阳的手,那手是温的,证明他还活着,还有希望。他的眼睛一直鼓睁着,她知道他有许多话想说,凑过去对着他的眼睛,努力读里面的内容,眼珠一动不动,她就替他说,一句句地问,眼珠还是一动不动,只瞪得更大,快要鼓裂眼眶。她心头一酸,不忍心看那双眼睛,垂下眼皮,加大了手掌的力度,使劲地捏他的手,也许下一秒,他会像以前他们常玩的那种小把戏那样:她若是生他气了,就使劲捏他的手,他感到痛了,会故意尖叫讨饶,嘻皮笑脸地做鬼脸。

然而,他没有动,纹丝不动。惟有监控仪屏幕上的几根线条,在微微跳动。

四天后,江棹阳永远不可能再醒过来了,他去了另一个世界。护士拔掉他身上所有管子仪表,要将他推走,她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悠悠地说,被子不要盖住头好吗?我想看着他。

他看上去挺平静,并不知道他将永远告别这个世界,告别伊离离和江苇。等病房里空了,她才瘫坐于地,再次痛哭起来,她觉得自己像一滩泥,被大水冲泡。

12

她重新回到家,竟然有种陌生感。

家里很冷,明明还没到秋天,却比冷宫还冷,家具上甚至结了层薄霜。她在门边的穿鞋木凳上坐下,像坐在冰块上,冷气插入心脏。

“爸爸是去天堂了吗?”江苇问。

她打了個寒颤,这才意识到家里少了个人,悲伤塌下来,泪水自己涌出来,滚到唇边:“不是,他去出长差了。”她无力地回。江苇当然知道江棹阳不在了,现在家里只有她们两个人,但她没法向江苇解释清楚什么叫死亡,也不想解释。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得像个噩梦。

江棹阳的骨灰一半被他父母抱回了老家,他们说要把儿子留在身边,按照风俗,他母亲还烧掉了许多他的衣服和东西,现在家里,他的气息越来越弱。

家里空了,她觉得自己也空了,身体突然轻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夜里都睡不着,厉害时,整夜整夜睡不着。她依然睡在他们共同的卧室,那张宽达两米的大床上。夜里,她听到一点声音,即刻惊醒,觉得是江棹阳回来了。好不容易再次睡着,醒来习惯性地将身子翻向另一边,手却搭空了,落差使她惊醒,定定神,方醒悟这屋里只睡着她自己。

依然习惯留门。江棹阳以前总加夜班,不加夜班也晚归,她没有将门反锁,她觉得还有人要回来,如果将门反锁了,那么,这屋里就只关着她和江苇了。可她又害怕,总觉得现在家里极不安全,前段时间,附近有户人家夜里就进了小偷,结果一家人都被小偷杀了。她当时只当故事听,还对江棹阳说他们真倒霉,两个老人一个女儿。现在,天一黑,她就条件反射般想到这个故事,十一点睡觉前,必然把所有门和窗关得死死的。关完还要再关两次,以防没关好。半夜里,醒了或者起来上厕所,再出来关门窗,打开、关上、打开、关上,直到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甚至关门关窗声吵醒了江苇才肯罢休。

“妈妈,你是不是有强迫症?”江苇揉着眼睛抱怨道。

“胡说,妈妈是为了你的安全。”

“窗不是关上了吗?睡觉前你就来关过了。”

“万一没关好呢,小偷都是从窗外翻进来的。”

“我们家住二十楼,小偷又不是蜘蛛侠。”

她不理江苇的神经话,继续去客厅确认大门关好没,两层,不锈钢防盗门推不开,反锁了,里层的木门也拉不动,反锁了,嗯,没错,都反锁了。

做完这一切,她再次躺回床,发现屋里没起床时那么黑了,天开始亮了。得赶紧再睡会儿,可她越这么想越睡不着,床头还挂着她和江棹阳的结婚照,她又想起了他。闭上眼睛,他的样子更清晰了,仿佛刻入了她眼睛般清晰深刻。这个从前的陌生人,现在成了她最熟悉的人,她不单知道他身体每一处,也知道他撇嘴表示心烦,眼睛瞪大“哦”表示否定,他从小就是个优秀的孩子,无论家人还是外人,都夸他优秀,拿他当别的孩子的榜样,心地也善良。她当然跟他吵过架,好几次吵得摔门,但那有什么关系,哪个家庭不吵架,他自然也有许多毛病,坏心思,但她现在,都能原谅他了,她一直不曾告诉他,有时,她觉得他像个孩子,他壮实的身体内,有个孩子,许多次,她会突然走近正用手提电脑敲打邮件或是跟人电话争吵的他,伸出双臂抱住他,将他的头按进她怀里。他竟然闭上眼睛撒娇地哼哼,她就轻轻拍他。她相信,若是时间充足,他真的会这样睡着:这些年,他几乎没好好地睡过觉,他常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不管地不管地死睡一天。

13

家里得有个男人。亲人们也劝她,你还年轻,不能这样下去,该再找个男人,好好过下半生。她妈妈更是亲自从老家跑来她这儿破天荒地住了一个月,在这个月内,她几乎每天都要出门,不仅是为活动买菜,更重要的,是去公园的婚姻角帮她看人,或是跟小区里各色人套近乎,看有没有合适的人介绍。一个月后,她妈妈匆匆忙忙回了老家,她爸爸身体不好,出不得远门,她必须得照顾他,尽管家里还有弟弟。在火车站,她跟妈妈在候车室等车,妈妈说起儿子的事,也就是她弟弟,说儿媳妇的事,还有她爸爸的事。说着说着妈妈就哭了,她说自己很累,天天要照顾几个大人还有孩子,特别是孩子,没有照儿媳妇说的那样照顾,儿子儿媳就给她脸色,甚至骂人。她和她爸现在省钱,都是为帮他们买房子,他们还不懂事,天天在外胡吃海喝,弟弟还爱跟人打牌赌博。伊离离听她诉说,扯出纸巾帮她擦眼泪。她妈妈的脸上全是皱纹,纸巾薄,被泪水濡湿,纸屑就夹进皱纹里,恍眼看,落了满脸细白雪。再擦,细白雪更密,她干脆丢开纸巾,用手一点点帮她擦拭,像哄着孩子。

不能这样下去,该再找个男人,好好过下半生。她妈妈上火车前又强调道。她点点头,经朋友的介绍,去相了几次亲。

她是从那些男人眼里发现自己的,具体点说,她是从那些男人眼里发现她是这样的:年近中年,姿色稍欠,不够风韵,无业人员,拖油瓶。惟一的优势,是她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大城市有套刚刚按揭完毕的挺大的房子,还有辆二十几万的小车。

基本见过一次就老死江湖不相往来了,有一两个还在苟延残喘地联系,他们在深夜给她发自拍,露身体的,也要求她给他们发自拍,最好穿少点,她当然不会这么做。

也有想跟她好的,很少,有那个意思吧,但她没什么感觉。一年后,她才遇上一个人:金文。跟她年纪相仿,他做过很多职业,这两年才稍微稳定了点,第一次见面,他就说:“我学过心理学,看得出,我是你喜欢的类型。”她就笑,后来她就真的有点喜欢他了,像是被他催眠。

14

没多久他就搬过来住了,人挺好的,会照顾她和江苇,还会帮着做许多事。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常轨道。她的强迫症不治自愈,晚上锁门的事由金文负责,他是个粗心的人,好几次,都忘了反锁,早上她起来开门才发现,不过家里也平安无事。周末,他们一家三口开车去公园散步,然后去超市购物,然后找个地方吃饭。周一到周五,江苇上学,金文上班,她在家做事。依然是六点半起床,煮早餐,买菜,做饭,清洁……金文不用加班,晚上吃完饭,他们可以一起去附近散会儿步,沿着熟悉的线路走,一万两千步。那段时间正是秋天,每天都是好天气,长空万里澄澈,若是站在山顶,配上底下山脚的高楼公路,让人禁不住想放声啸歌。

是江苇先发现异常的。

不,是她发现江苇的异常的。江苇已经读五年级了,身体发育得有点快,有了凸凹的曲线。自打金文搬进来后,江苇夜里再不穿睡衣。她起先没注意,洗衣服时,才发现她夜里不穿睡衣,天天穿得正正式式,還是那种裹得挺严实的衣服。她问她为什么夜里不穿睡衣睡觉。

“不想穿,不方便。”江苇现在说话也像个小少女了。

“是因为金叔叔?”她不傻,猜得到女儿的心思。

“不想让别人看我穿睡衣。”江苇硬着脖子。

她瞬间明白了。

江苇不想穿,她自然也不会勉强,只替她难受。

过得一段时间,她发现金文也不太对劲了,有时回来得晚了。又过几天,他早早就回来了,还拿回了喝水的杯子以及几样杂物。她问他怎么回事,金文说,明天不用去公司了,他被炒了。

她拍拍他的背,说没关系,休息两天再想办法。他没说话,躺在床上发闷。

半下午,快递员送来一大箱东西,她搬不动,喊金文:“你过来搬下,太重了。”没回应。她又喊了一声,还是没回应。她用脚推箱子,推不动,用手推,推不动,不得不催他:快来帮下忙。金文这才沉着脸从床上爬起来,跺着步子走到箱子前,弯下腰两只手一抬,箱子就离开了地面:“有那么重吗?娇气!”他白她一眼。

“对你当然不重。”她委屈地说。

“你就是想我干活,不想让我闲着,娇气!”他凶她。

“我哪有?”她越发委屈,眼泪都要滚出来。

“你又不是我领导,还天天命令我,觉都不让我睡。”

“我没有。”

“你不用狡辩,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有病,我看你今天是哪根神经搭错了吧,乱发脾气。”她被他激怒了。

“我神经没搭错。”他吼,“我还不能说你了?你是我老婆!”

“我不是你老婆,最多算女朋友。”她也吼。

“都一样,我在这个家,话语权还是有的。”

“我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你这不是叫我做事吗?”

她知道跟他吵下去没意思,干脆转身走开。找来剪刀,几下将箱子剪开,再把里面的东西拆开,一件件分次搬。他站在旁边,气呼呼地:“你能啊,脾气这么大。”

晚上她跟同学聚会,吃完饭去唱歌,刚进包间,金文又打电话来,问她在哪儿。

“在唱歌,刚刚坐下。”她说。

金文叫她回家,他有点不舒服,怕是晚上吃了什么不对头的东西。

“有什么不对头,你要真不舒服,就去下面药店问问。”她心生不快。

“你就不关心我吗?也不做饭给我吃,谁知道那外卖卫不卫生。”他质问她。

“要真有问题,我也只能送你去医院,和你一个人去医院没区别,再说,你也不是小孩子。”她觉得有点好笑。

“你回来,顺便在路上给我买点药,老婆就应该多关心老公。”他故作温柔,但每个字都是硬的。

“等我回去给你买药,我和同学好不容易聚聚,我再玩会儿。”

“你回来,我要你现在就回来。”他马上撕破温柔的面纱,命令她。

“我是要回去,过一会儿。”她冷冷地。他又来了。

“有男同学在那儿是吧,你舍不得走了?”他讽刺她,“我要你现在就回来,我不舒服。”

“我难得出来玩,又不是不回去。”她好笑,他凭什么要求她,还一次次的。

金文还在说,甚至话说得很难听,说她是不是在跟男同学约会,她干脆挂了电话。他今天是吃火药了,被公司炒鱿鱼,跑她这儿来撒气!他果然懂点心理学,知道这里面有相通的地方。

接下来的时间,她完全没了心思,有人将话筒递给她,她摆摆手,指指嗓子,继续窝在角落里喝闷酒。不知不觉间,竟喝掉了一瓶多纯生。终于挨到众人意兴阑珊,她赶紧挎上包包站起来,第一个走出包间门,他们又吵着去吃夜宵,说附近有家出名的烤肥牛,她马上制止道:“刚才喝了那么多酒,哪吃得下,回吧回吧,困死了。”说着还故意打了个呵欠。众人这才散了,各自打车回家。

15

几个星期后,她还是跟金文分了手。分手后,她又找了一个新男友,相处了没多久,再次吵崩了。她检讨是自己脾气不好,细想又觉得他们也浑身毛病,看她生气,江苇说:“妈妈,你真的需要再帮我找一个新爸爸吗?”她一时结舌,江苇又说:“我不喜欢他们,他们也不是真的喜欢我。”

仔细回想,她也不怎么喜欢他们,起码没有一个,让她有心动的感觉。

小区里有个妇女跟她关系挺好,有时候,她们在楼下碰到闲聊。“我知道你丈夫去了,你一定很孤独无助。”她说。

伊离离礼貌地笑,“没有,就是可怜他这么早就去了,他在那边才孤独吧。”

“怎么会?你丈夫去了天堂,那是神的家园,才不会孤独呢。”女人是个信徒,几年前,她就问过伊离离对这些感不感兴趣。

“他不信这些吧。”

“没关系,天堂向任何人敞开。”女人露出个温暖的笑。

接着,她们说到自身的情况。女人说,她想再要个孩子,丈夫也支持她。伊离离有点惊讶,女人和她丈夫的关系并不好,丈夫出轨被她捉奸在床,女人才成了信徒,之后几年,据女人说,他们相互不怎么说话。

“是神帮助了我们。”女人说着,瞅了瞅伊离离:“我看你面色很差,是不是睡眠不好?”

“周末跟我去会堂玩吧,你会获得帮助的。”得到肯定后,女人热情地邀请伊离离。

16

女人说的会堂,其实是个小型家庭聚会。几户关系好的家庭,周末固定去租来的场所吃东西活动分享一周发生的事,其间宣讲师模样的人会对每个人的分享做出回应。

气氛很好,每个人都欢迎伊离离的加入,他们说,真好啊,我们的大家庭又多个姐妹。唱赞美曲时,人们相互握手拥抱,“我的神,你给我坚强,带我去往光明之地,无穷无尽地赞美你啊。”他们闭上眼,伸出手随着音乐摆动,完全陶醉于其中,伊离离没有摆动,也没有闭眼跟唱,身边的人就笑着提醒她:“跟着唱啊,来,像这样。”她拉起她的手臂,教她随吟唱摆动。宣讲师是个退休女干部,一张长方形的脸到点到位分布着眼睛鼻子嘴巴,她抱了抱伊离离,和善地笑着问她有什么烦恼。伊离离一时语塞,退休女干部就说,“没关系,你不用说出来也能被感应。”临走,宣讲师送了本崭新的经书给伊离离,希望她下周还来。

当天晚上,她就开始了默想。她其实不明白默想是什么样的,小区里那个妇女告诉她,不用刻意的,就是安静下来,全心进入你的意念,感觉神就在你身边,跟你在一起,摒除一切杂念。女人还告诉她,可以许个愿望,如果意念够纯净,就会有见证。

江苇做作业时,她坐在她边上,翻开经书,读到那句:让那一切信的人安睡吧。写完作业,江苇去洗澡,她关门关窗,江苇从厕所披着浴巾出来:“妈妈,我听到了,你今天没有关老半天的门,我数了,你只关了一次,没把门关痛。”她朝江苇笑,故作生气地抿抿嘴。

晚上她真的睡得挺好。第二天,也睡了四五个小时。第三天,她竟然睡了六个小时。

女人说:“是的,这就是见证,现在你明白了吧。”

“他是我们所有人的新郎。”女人又补充一句,指指虚空的上方,“等着他来迎娶你吧,只要你够虔诚。”

第二周周末,江苇跟同学去玩,她又跟着女人去了家庭聚会,整个下午都很愉快,她还跟人说起这周读到的印象深刻的句子,她们则给她说见证,各种充满奇迹的见证,建议她下次带女儿来。

17

但她没想到,那本经书读了不到一半,她就不再去家庭聚会了。

事情也许都怪那个宣讲师。退休女干部口才很好,回回宣讲,她都能滔滔不绝地讲两三个小时。话题也都是有争议的,孩子教育、家庭纷争,甚至国际贸易战。这回,她讲到了这几天很火的一则新闻,说是有个女大学生,因为不幸被人感染了艾滋,就疯狂在网上招友,让一百多个男性也感染了艾滋。

“上天要惩罚这些恶人,让他们都感染绝症。”女干部说,“你没有恶的心,你就不可能被感染。”

她也看了新闻,那个女大学生,因为交了个黑人男友被感染,至于那一百多个男性,她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为什么会跟女大学生发生关系,新闻里不会说这些,也根本不可能一一去追踪调查,把他们的故事写出来。

“你必须赎你的罪恶,仁慈的上天才会给予你。”女干部说。

她听着,心里一惊,女干部的目光也正好扫到她这儿,略做停顿。她想,她也是有罪的,她脾气不好,江苇不听话就会骂她吼她。还有更多的罪,以前她嫉妒人缘很好的女同桌,装作无意把铅笔扎进她眉心,在那儿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接下来女干部说了什么,她没太听清,她都在回想她的罪,发现她的罪还真多,小时候偷人家的瓜果,工作了推诿责任,结婚了有次跟男性朋友单独吃饭骗江棹阳朋友聚会。

回去的路上,一车人热情地谈论回味今天的聚会。

后排抱着孩子的胖妇人说,现在每天都过得很喜乐,才发现以前的生活多混乱没意义。由此,他们又谈到了世道,开车的中年男说,世道越坏,他越开心,因为末日就要来了,意味着他们去天堂的日子近了。

她听他们兴奋地说着,笑着问天堂大概什么样儿。中年男歪头瞟瞟她,抿着唇,眼珠在眼眶里打了圈转,说:“很美好的样子吧。”胖妇人点点头附和他,说肯定会很美好的。她于是没再问,扭头望向窗外。车子正经过工业区。她看见一幢幢厂房,还有写字楼。厂房矮些朴素些,写字楼高些华丽些,实质上,都是水泥钢筋做的。周末,里面仍有人在赶工,货车进进出出。围绕这些厂房写字楼的,是无数的商铺商城、住宅,到处是横幅和招牌,红的黄的蓝的白的,“手机电脑”“服装甩卖”“红木家具”“干锅跳水蛙”“柴火鸡”“麻辣老火锅”,穿工装的店员热情地招徕顾客,男男女女穿行如鲫,她的眼睛被扯着拉着,耳朵也被扯着拉着,整个人被扯着拉着,热闹晕眩。太阳还烈着,煌煌地照,路边开得正好的异木棉粉霞团团。她看着看着出了神,按开车窗,风立即灌进来,柔和的风,像厚实的手掌,抚过她的脸。

晚上她没做默想。布置好江苇的作业,她进厕所洗澡,这个澡,她洗得尤其认真。先是洗头,仔细地抠净每块头皮,揉搓头发;再是洗身,用完沐浴露,再將身体泡泡,搓净每寸肌肤的污垢,直搓得双手起泡发麻,她的手昨天不小心受伤了,沾到沐浴露时有点痛,但她还是忍着痛耐心地做完这些。洗完后,整个人都轻盈通透了。睡觉前,她还用助眠的草药泡了个脚。她今天质疑了,起码质疑了他们心中的神,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他一定发现了,不会原谅她的。今天晚上,想必也没有谁会给予她安宁的睡眠了,他要收回,那么,她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18

先得正经找个工作。

这十年,头几年,她忙着带江苇,后几年,她忙着照顾家,兼职再做点代购,近两年,香港那边对代购打击严厉,收入虽然下降了不少,但每个月平均下来也足够她和江苇吃饭。但这些是投机生意,不是正经踏实事,不是她想要的。

江棹阳是个好丈夫,给她们留下了一笔钱,不多不少,她计划着给江苇将来留学用。

打开求职网站,一堆招聘信息流滚出来。她输入几个关键词,立即涌出几十页相关内容。都要求三十五岁以下,尤其她以前從事的软件开发员,不单要求三十五岁以下,还多半指明要男性。她冷笑两声,照例给他们投了简历,还给其中两家打了电话,人家没听她自我介绍完,就礼貌地让她先投简历。

当然没有回复。几十份简历,一份也没有。她又投了十几份,有一家公司打来电话,没让她自我介绍,只问她愿不愿做客服,她不清楚客服做什么,那头说,公司现在快递很多,就是帮忙打打包,备备案,处理客户疑问。她一听,就问他们怎么不找个男的。那头说,工资不高,男的宁愿直接去快递公司跑单。

她倒没嫌弃,真有点动心。那头以为她不愿意,就劝她:“我们可以给你一周时间考虑,你应该有孩子了吧,公司保证让你按时上下班,加班也不会太晚。”她于是明白这份工作肯定会常常加班。江苇胆子小,天一黑就害怕,她哪敢让她独自在家呆着。

这天她从超市买完菜回来,意外地碰见了以前的同事,干干瘦瘦的男同事,十年没见,他更干瘦了,竹竿样硬戳戳的。男同事背了个黑背包,急匆匆的模样,他们差点擦肩而过,错过瞬间,他叫道:伊离离!她回头打量他,男同事正扭头看着她:“差点认不出了,你变化好大!”

男同事变化不大。她有些惊喜地打量他,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简单跟他说了几句自己这些年的事,她问他还在以前的公司不?现在应该过得挺好吧。“出来了,出来两年了,太累了,你也知道的,技术更新太快,做我们这行的,每天要看大量的东西,大脑累瘫了,这样下去人早晚得出问题。”她惊讶地微张着嘴,看着他的双唇不断开合,木然地点点头,想到那些招聘要求,难怪他们只要年轻人。

告别时,她又问他背着包去哪儿?男同事说,去给孩子们辅导作业。原来,他在几家托管机构兼职,负责给孩子们辅导作业。接着说到她现在的工作,男同事没听完讲述,就打断她:“你为什么不开一家托管机构呢,你带了那么多年孩子,人脉、经验都不愁,现今职业多元化得赛过万花筒,我要是你,就自己当老板,还兼什么职。”

伊离离当时笑着摇了摇头。过后,她回到家,竟想起了这句话,整个晚上,这句话像被放大镜放大,每个字都能占满整个脑袋,让她无法忽视。其实以前,就有人建议过她开托班,她当时只是笑笑,觉得那人话里带刺,是暗示她成了黄脸婆。给洗刷完的江苇吹头发时,她仍在想这事。江苇说:“妈妈,你怎么老是吹一边,头皮都被烫熟了。”她这才恍然地向她道歉。“蛋蛋没生气。”她说的是自己的小名,伊离离总说她是一只蛋,她生出的蛋,这个比喻粗俗却形象。江苇喜欢看神话,脑袋一转灵机一动:“那你是女娲吗?”

19

新学期伊始,出乎她意料地招到了三个孩子,两个同小区的,另一个是江苇同学。把孩子交给她托管,几个家长都放心,她们说了解她,知道她照顾孩子细心体贴。

两个月后,又有两个孩子加入了托管班,说是听人介绍,这儿伙食好老师也有耐心。老师就是伊离离,她的托管班,分午、晚托。中午孩子们在这儿吃饭午休,简单做点功课;晚上,他们除了吃饭,最重要的,是写作业。

她没有另外租房子,现在规模不大,能省就省,再说,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得下去,灵机一动,她把和江棹阳睡的大卧室清理出来,做孩子们的午休室。那张两米宽的大床拆开归置到杂物间,从家具市场淘来的二手学生床很快送来;她又买了些床单被子,房间立刻变得不一样;她左右看看,取下墙上那幅结婚照,换上一幅风景油画。客厅也稍微动了动,增加了两张写字桌,做完这些她搓搓手,眼里闪着光。

上午她做好饭,差十几分十二点下楼去学校接孩子们。

还是江苇上学那间,她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能找对路。以前每次等在校门口,她都有些不耐烦,江苇班主任领着班级刚露头,她就跑上去拽江苇走,催着她:“快点快点,灶上还煲着汤呢。”现在她要去接另外四个低年级的,要是她不去接,几个孩子中午就得饿肚子待在保安室。接到人,她领着孩子们往家走,她们跟在她后面,背着小书包,乖乖地。她突然有种满足感,不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也看着她,黑漆漆的大眼睛内,闪着天真明亮的光。她右手按住电梯钮,左手扶住电梯门,等她们一一进去,才最后闪入。

吃饭时,他们也很乖,把各自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有个一年级的小女生吃得很慢,她就坐在边上陪着她。小女生艰难地吃完半碗饭,伊离离皱皱眉头,收起碗筷去厨房,小女孩有点不知所措,胶在餐椅上咬着嘴唇玩手,伊离离指指卧室,示意她午睡。过了会儿,洗完碗的她发现小女生仍坐在床上发呆。

“怎么了,床不舒服吗?”她问。

小女生摇摇头。她总在摇头,似乎她是个哑巴,只会苦着脸摇头。

“我们的床跟你家的一样舒服,你睡两天就会喜欢了。”伊离离轻声道。小女孩依然没说话,但嘴角撇得更低了。

伊离离迟疑了一下,钻进江苇房间,从玩具箱里找了个布娃娃,递给床上的小女生:“你抱着它睡吧,它会陪着你的。”小女生抱着穿背带裙的布娃娃,看了两眼,突然嘻嘻笑了。那是伊离离用碎布做的,裙子镶了花边,江苇以前喜欢得很,天天都要抱着它睡。她跟着小女生笑,拍松枕头,小女生抱着娃娃听话地躺下了。伊离离摸了摸她的头,帮她盖好被子。

几个孩子大小有异,各有特点个性,都挺可爱的,就是那个六年级的男生有点麻烦,原本他这么大的孩子,根本没必要来托管班,父母工作忙,才将他扭送过来,第一天,他就霸占了客厅窗边那张写字桌,说归他专用,别人不准坐。

20

生活很快规律忙碌起来。

早上十点,去菜场采购,煮饭炒菜,十二点,接孩子们,下午四点半,再去校门口接……

她给手机调了几个闹钟,时刻一到,那支欢快的华尔兹就吟唱开来,穿着繁重华丽的衬裙牵起她的手,向着某处翩翩滑去。

妈妈知道了她在开托班,笑她真是大材小用,读了那么多书还是跟她一样苦命,天天围着灶台转。她莞尔一笑,怎么会一样,各有各的命。她现在的命,是她自己选的。

还是做着以前那些事,连地点时间都没变,不同的是,事情更多了,千頭万绪千件百件,绕成一大团。辅导,做饭……最痛苦的是听写默写生字单词,几个低年级的孩子都有多动症,背单词像给他们用刑。他们左摇右摆、抓耳挠腮,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字母,她听他们背,看他们默,强忍着不伸手去将他们的嘴型扯成正确形状。时间像个无赖,磨蹭地拖拽耍霸,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塞进闷罐,还架在旺火上滚烤,再过两秒钟,启开罐口,就会“轰”地蹿出来爆成人肉花。她眨眨眼,厌烦地喷出个长长粗粗的鼻息,端起手边的糖水咕咚灌下一大口,继续给这帮多动症健忘症患者听写。

最初两个月,她每天睡下,就想着明天不去接孩子们了,她要给家长们发消息,告诉他们托班关门了,但第二天睁开眼,还是利索地洗刷,然后,换好衣服下楼买菜,菜篮装得满满的,白的绿的黄的紫的。

然后,她进厨房做饭。

今天的茄子很新鲜,条条紫纹匀得像人画上去的,鸡也是现杀的,皮肉紧实腿肌鼓硬,迟菜心顶着细碎的黄花株株鲜嫩,引得她呆看了一会儿。中午吃茄子烧肉,香菇鸡块。江棹阳不吃鸡,他说那东西有股鸡屎味,经历十八层炼狱也去不掉。她是在江棹阳去后才学会做鸡肉的,江苇爱吃,她也爱吃。开水烫除血腥,捞出沥干,热锅,鸡肉使劲煎黄出油,再把香菇用鸡油煸香,这样烧出的鸡块会更可口。

此般厨房里的小秘密,她还有一堆,都是她一点点摸索积累起来的。牛杂价贱,但用花椒大料卤煮加萝卜,比牛腩还美味;葡萄皮煮出的水做布丁好看又好吃。

做着做着,她突然有点奇怪自己的厨艺是如何进步的,像滴水般从未留意,它已可穿石,这十几年,天天做饭,她从未想到,自己也会从十指不沾阳春水变成一个别人嘴里所谓的“黄脸婆”。江棹阳并不爱吃,具体地说,在她看来,他那种爱吃并不算爱吃,爱吃肉不爱吃菜爱吃海鲜不爱吃猪肉,她妈妈也不爱吃,总说烧菜太累没有胃口了。

出门前,她看看一桌子肉菜汤齐全的饭菜,想着要快点将孩子们接回来,几个孩子都爱吃她做的菜,那个小女孩特别爱吃,她现在饭量比以前大了,吃得也快多了。是个内向的小女孩,写完作业爱独自闷头画漫画。

21

下午放学早,四点半,家里已经挤满了孩子。伊离离洗切好菜,检查完几张试卷,上厕所时,她看见小女孩站在镜子前发呆。

她问她怎么了,小女孩支吾半天,告诉她下午摔了一跤。她挽起运动裤,给伊离离看膝盖,左腿膝盖上有块红斑,擦破了皮,但不深,皮破处渗了几条血丝。

“没事的,回家贴个创可贴,过两天就结疤了。”她安慰小女孩。

但小女孩还是眉头缠成两个结,嘴巴紧闭。

伊离离知道她是害怕,应该还有点痛吧。“别担心,没事的。”她又安慰她,轻轻摸了摸伤口。小女孩没吭声,脸皱得更小了。家里有创可贴,伊离离想了想,没去拿,蹲下来看着小女孩的眼睛:“你不放心,那我们现在去找医生好不好?”

社康医院人有点多,伊离离挂了号,陪着小女孩坐在铁椅上等,其间她给江苇交代了些事,江苇已经会做些简单的饭菜了。怕小女孩闷,伊离离从手机里调出童话故事讲给她听,不觉轮到她们进问诊室,医生瞧了瞧伤口,说:“没事,涂点药,过两天就好了。”

回去的路上,小女孩一直拉着伊离离的手,她的小手肉肉的,手太小,起先,她拉着伊离离的几根指尖,天越来越黑,伊离离反过手,将她的手整个握进自己手掌,小手温温的,比她的还温。

本来以为家里会乱成一锅粥,她都准备好口水了,情绪也蓄得如箭在弦,大不了今天撒回泼,拍几巴掌那几个捣蛋鬼的屁股,推开门,却发现屋里挺安静。孩子都在写作业或看书。那几个低年级的孩子竟然没有像以往那样打打闹闹惹是生非,而是各自拿了书在看。家里有不少书,各式各样的都有,以前伊离离有空了就抽一本给他们念,他们不识字,她只能抽图画多的书。她看了看他们正在看的,厚了,图也少了,有个爱说话的小男孩见她进屋,哇啦哇啦缠上来,非要给她讲刚才看的太空冒险的奇事,她被他手舞足蹈的模样逗乐了,伸出食指刮刮他的鼻子:“行啊,里面没有你老记错的那几个单词吧。”

22

早餐过后,伊离离就找出银耳,浸入温水里泡发。银耳红枣莲子羹,不单能美容,更能安神助眠,她起先并不信这个偏方,家里有一袋买香菇送的银耳,眼看发白起虫,她舍不得扔,才试着做了几次,没想到那几个晚上竟真的睡得绵实了点。

泡上银耳,她又做了一会儿家务,窝到沙发床上读书。是本经书,虽然她并不信教,却常常地,会挑个不那么忙的时刻读上几页,奇怪的是,这些字句总能让她安静下来,甚至沉浸下去。

大洪水之后,诺亚从方舟出来,重新开始创造世界,他带进方舟的飞鸟、牲畜、昆虫,也都跟着出来,它们在大地上或飞翔或爬行或奔跑,它们会繁衍兴旺。

江苇起床洗漱,厕所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合上书,去了厨房,清水里的银耳已经舒展开银白的瓣片,半透明,像水中浮荡的水母。今天是礼拜天,江苇约了同学去看电影,她可以给自己放个假了。嗯,是半天多假,晚上她有个约会,要去见个男人,听朋友说,他一直想找个合适的人,人到中年,还在找。

洗莲子时,她想起了江棹阳那册记录本。

本子是无意中找到的。那天她清理柜子,在角落里发现了它,硬面封皮有点卷,厚如吐司片,A4纸大小。她好奇地打开,本子已经用完三分之二,用过的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她的心差点跳出来,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他给情人的情书?他的日记?怀着偷窥者的心态,她急急看下去,发现并不是她想的那样,这是册记录本,对,记录本这个叫法更准确,里面记录了一些事件,也记录了一些句子,并没有完整成篇的长东西。在看完这个记录册后,她觉得自己重新认识了遍江棹阳。本来,他的样子在她心中已经有点模糊了,现在却越来越清晰,比看照片还清晰,他的样子,像水中的浮萍,浮浮沉沉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十几年内——当然不完全是他那张脸。

她边给莲子去芯,边想起记得最深的那段。

印象中,江棹阳是个有点不苟言笑的人,典型的理工男,像条数学公式。然而,翻开记录本,她才知道,江棹阳有秘密,这秘密,是所有男人都可能有的,也是他們最不愿跟人提起的吧。

初二的江棹阳,照他自己的形容,像个小阿飞。那时他在镇上上学,租住在一户人家家里,那是个风气初开的小镇,镇上有挺多新东西,这些新东西里,包括两家放录像的店。江棹阳被几个男生带着去看录像,自此,他像是吸毒,迷上了那个录像店。店主总给他们放色情录像带,日本的,香港的。他本来是尖子生,很快,他的成绩严重下滑,期中考试差点垫底。班主任当然知道了他的秘密,青春期的男孩,他太了解了,自己也曾是青春期的男生。他找他私下谈话:“江棹阳,你喜欢看录像是吧,那你回去看个够,不用来上学了。”

莲子剥完,银耳泡好,伊离离将它们丢进煲锅,随后,她开始给红枣去核,红枣核得去,枣核乃火燥之物,许多人没耐心给红枣去核。她从刀架上抽出把短尖刀,划开红枣,再找准位置,轻轻一剜,一剔,一粒枣核就完整干净地被挖出来了。

十四岁的江棹阳天天在小镇上浪荡。不用上学当然好,他可以天天睡到太阳照屁股,租住的那家人从不管他死活,只负责收房租。江棹阳就闷在屋里看小说,武侠、言情,当然,更接近色情的言情小说。看累了,他就去录像店看录像,看完录像在镇上转一圈,看狗打架看女人们骂街,晚上,他躲进被窝想象白天看的录像,顺便满足自己。他爸爸妈妈在乡下,很少来镇上。那天,他也是这样过的。黄昏时分,他从录像店出来,坐在路边的面摊上吃面,暮色迷蒙昏冥,将街道房屋罩得愈加闷糊,他慢悠悠地吃面,打望不大的杂乱脏陋的小镇,想着一会儿去什么好玩的地方转转。几个个子挺高的大男生,在他旁边的桌子坐定。他记得,他们吃的阳春面,象牙白的面条上,几粒小葱格外鲜绿。

银耳羹早已沸过两道,她将火调至最微,又煲得一个时辰,香味渐渐浓郁,微甜、软糯的香,用铁勺搅动羹汤,融融黏黏,香味四溢开来,它们的味道就裹袭了整个房子。味道正好,先给江苇舀碗凉着,她突然想,要是能盛一碗给十四岁的江棹阳,多好。那天黄昏,他面条吃到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几个大男生在讨论数学题,他们神情激昂,眼睛闪着光,谈论一道题的几种解法,仿佛那是世上最有意思的事。江棹阳看着听着,不知为何头越来越低,几乎埋进面碗里,他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现在的脸色有多憔悴,比电视上吸大烟过度的人还难看。

23

新学期,伊离离的托管班又多了三个孩子。

她只得再买了两架高低床,跟原来的两架一起挤在大卧室,家具移到走廊或是杂物间,这套三居室,如今已经变了模样,虽然大的框架结构依旧,想必江棹阳回来会认不出它了。仍有家长想将孩子交给她托管,下个学期真要再租套房子了,还得请个杂工和辅导老师,她一个人肯定是忙不过来的,要不要跟那个同事合作呢?

每天都忙得紧实密匝,像块织得厚实的棉布,睡眠比以前好多了,忙活一天,运气好,躺下翻两个身即能睡着。

睡觉前,江苇会起身去关门关窗,她说这些小事就该交给她,伊离离要管大事,伊离离悄悄在她睡着后起来检查过两次,发现家里门窗都关得好好的。重新回到床上,要是瞌睡突然没了,她也不再勉强,看书或做做瑜伽。据说瑜伽能帮助睡眠,但她其实更着迷于那种疼痛。拉伸腿和身体,将它们绷直到极限,筋皮被扯得生疼,火辣辣地,她闭上眼,听着小音响里传出来的音乐,感受身体上的疼,疼痛如波浪不止不息,每个部位都在喋喋不休地诉说着疼痛,她听着,沿脚至顶,极有耐心地一厘一毫地往前挪移,温柔地安抚它们,也感受它们,松懈的那一刻,疼痛换作了强烈的通透清爽,让她感到身体的任督二脉都被打通了。

当然,她现在最喜欢的时光,还是中午。中午往往有阳光,无论春夏秋冬,孩子们吃完饭就自觉爬上床准备午睡,她洗碗,水声哗哗哗,瓷碗喳喳喳。等她收拾干净,有的孩子已经睡着了,没睡着的,也不再打闹,闭着眼睛乖巧地等待睡意降临。她轻手轻脚将窗纱拉上,被纱帘滤过的阳光,像新生的芽叶,长了一室一屋,她站在这重重芽叶中,静静站立一会儿,看着午睡的孩子们,听着他们轻微的呼噜,像聆听青草在滋长。“咕噜。”有孩子鱼儿样吹出个气泡,她看看那孩子,转头闭上眼,深呼吸一口,这口呼吸顺畅极了,顺畅得如同站在无垠的草原上呼吸。

24

周六老木带她和江苇去了趟海边。老木就是她上次去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她以为跟自己差不多大,见了他人才知道朋友说的中年是按一百岁计的。老木开着两家药店,平时不用亲自看管,有空他就过来陪她买菜,做家务,这倒帮伊离离减了负担,托管班孩子越来越多,每次买菜买肉买米,尽管拖了小车,抬上抬下,也快把她的胳膊折断了。

他们这次来海边,主要为撒江棹阳的骨灰。半年前,她才萌生了这个以前觉得不能接受的想法:把江棹阳剩下的一半骨灰撒入大海。

老木带她们去了处风景优美却偏僻的海湾,他说自己常来这儿钓鱼,才发现这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境。顺着山崖下到海边,踩着浸没水中的矶石,她们将江棹阳撒入清亮的海水中。海水推涌翻滚,江苇又问:“爸爸是去了天堂吗?”这回她没有否定也没有沉默,而是说:“不是,爸爸在水里,将来会流到地里,被树和草吸收,树和草枯了,又化进土里,重新长别的东西,长成什么都有可能。”江苇有点犹疑地点点头,老木就笑:“江苇,你妈妈是说,你爸爸去了一个好地方,他一直在你身边。”江苇这才恍然似地再次点点头。不过她知道,江苇的小脑瓜还是没听明白,她只是喜欢听老木说话罢了,老木会讲故事,江苇最爱听他讲各种故事,每次听故事,江苇和老木就像父女般靠得很近。

撒完骨灰他们沿着海滩走了走,海风掀起波浪,一遍遍重复无休地拍打矶石岸壁,再吹到脸上,又绕过他们,吹向身后的山坡,呼啸着沿着山坡奔向更远的地方。她闭上眼,听凭这风吹拂,突然觉得,自己有一部分随着江棹阳也死去了,但她并不难过,明白这是一种必然。夕阳在海平面悬而未落时,他们开车回家。晚上老木在家里住,每周六晚,老木来家里住一宿,他说等江苇上大学后俩人再住一块。

她有个欣喜的秘密,跟谁都没说,他们交往三个月后,她的月经竟然来了!之前月经停了半年,她找医生看过,中药西药吃了几大包,那条曾经鲜活的河仍旧干涸得河床冒烟,黄尘飞扑,她觉得自己像被晾在沙漠中,一点点干成木乃伊,坠向衰老黑暗的深渊,现在,体内的河流又重新汨汨流动起来。

还是老木有办法,讲了两个故事就把江苇哄睡了,伊离离和老木也提前上了床。老木的身体一点不像年过半百的人,像张质量优良的弓。她从来不知道这种事这么美妙,一个人的身体能带来这么美妙的感觉。江棹阳是直奔主题式的,还速战速决;金文是雷声大雨点小式的,让她烦躁。老木跟他们不同,他带着她,两具身体或漫步或跳跃或飞翔,如游览仙境,让人流连忘返,惊叹不已。

25

但是那个高年级的男孩总不让她安生。

他一直是个犟鼻子的孩子,这个学期,他更离谱了,中午不再午睡,说那是浪费时间,他睡不着,也不想睡。她给他讲午睡的益处,还让家长帮忙教育他,都没用,他确实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中午不睡,下午上课精神,作业比别人做得还快。

已经有两个孩子吵着要学他。她当然不允许,这是她的托管班,吵吵闹闹,完全乱了套,她喜欢听话的孩子。

“进屋睡觉。”她严厉地要求他。

“没瞌睡。”男孩坐在他的专属位置上,也就是客廳角落那张小写字桌前。

“没瞌睡也要躺着休息,总好过你坐在这儿。”她更严厉了。

“我在看书,我想看书,又没浪费时间。”男孩申辩。

“可你影响我,也影响别人午睡。”

“你睡你的,他们睡他们的,关我什么事。”

“你在这儿坐着,就是影响别人。”她生气道。

“那是你们爱受影响。”男孩很聪明,迅速顶她。

她气得呼粗气,但不能打他,只能过去拽他,往卧室拽。

自然没怎么拽动,男孩比她还高一点,身体也壮实。她加了份力,男孩只挪了挪脚。

“我不吵不闹安静看书还不行吗?干嘛非要睡觉。”男孩闹起来。

“不行,必须睡觉。”她喝住他。

他们又扯拽开来,她往内,他往外,扯了一会儿,她累了,坐下来瞪着他叹气。今天中午要被他毁了,本来要看完那部电影的,现在即便看,也没心情了。一股气冲顶,她站起来,又来拉男孩,男孩没留心,被她扯得差点墩在地上,她再扯,他干脆坐在地上,稳如磐石般。于是,整个中午,他们就处于这样的拉锯中,直到上学的闹钟响起。

晚上,她越想越生气,给男孩家长发了条信息,告诉他们男孩要是再不午睡,就只好请他去别的托管班了,她这儿庙小容不下。

26

家长很快回复,说会好好教育孩子,过了两天,回复说已经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他会听话的。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她怎么会这样呢?不过是不想午睡,竟让她那么生气,气得有点失了风度。她竟然还把这事跟老木说了,老木笑眯眯地:“何必呢,就是个孩子,不睡有什么关系。”她拧着眉,闷闷地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做得对,她的托管班,就该听她的,得拿出点威严来。

周一中午,男孩还是不想午睡。

他坐在角落里,捧着本书,书把脸几乎都挡完了,《苏菲的世界》,她高中时也痴迷这书。十二岁的男孩真是早熟。

今天中午又别想做事了,难得午后安静空闲的时光,空气中每粒分子都四肢舒展呼吸悠缓,可现在,电影看不进去,书也看不进,尽管男孩很安静,坐在那儿静如塑像,但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不得安生,有双眼睛,在暗中盯视她,像黑暗中的光束那样尖锐扎刺她。

“去睡觉,听到没,睡觉!”她命令他。

男孩没马上回答,而是将书稍稍低了低,露出一双俊秀清澈的眉眼:“没瞌睡。”

“躺着就慢慢会有瞌睡了,你坐在这儿怎么会有。”她拍拍桌面。

“我躺着也不想睡。”男孩冷冷地瞪着她:“干嘛非要睡那个愚蠢的午觉?”

他的模样像个大人,或者说,像个成年人那样质问她。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干嘛非要睡那个愚蠢的午觉?这话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学校里规定每天下午上课前午休半小时,趴在课桌上,老师和班长背着手绕圈检查,发现谁没睡觉,戒尺就“啪”敲得皮肉生痛。她当然没有睡意,她从来没睡着过,其实这样趴在课桌上整个人挺难受的,腿弯着、腰扭着,胳膊被脑袋压得发麻,她知道同学们也几乎没睡着,但他们装做打呼噜,有的还装做梦流口水,流得手臂黏乎乎的。有一次,班长请假,她这个副班长替他值日,她绕着他们转了一圈,之后,坐在讲台边,看一课室黑压压统一偏向一边安静的脑袋们,突然忍不住想笑,连忙借着找东西,蹲到讲台后捧着肚子止不住地笑,笑得两眼满是泪。

“你不去睡,明天就不要来了,我跟你妈妈说。”她吓唬男孩。

“那也不睡。”男孩比牛还犟,朝她翻个白眼。

她没想到,第二天男孩真的没来。她没在意,这么大的男孩子,肯定有他的脾气,就让他生生气,过两天就好了。晚上,他也没来,她猜测,他还在生气。

第三天中午,他依然没来。她有点沉不住气了,问跟他同年级的那个女孩,女孩说,没看见他,两天没见了。

她这才急了,给他家长发了信息,家长一时没回,她心焦火燎地拨通电话,那头问,他昨天生病请假,今天一大早说去学校,怎么,他没去你那儿吗?

“没有啊。”

“那他会跑哪儿去?!”那头炸了。

“别急,我先去学校问问。”她赶紧安慰那头,边说边开门准备下楼。

半个小时后,家长也到了校门口,伊离离告诉她,学校老师说他今天没来,还以为他继续请病假呢。

“这孩子,跑哪儿去了。”家长自言自语,眉心皱成一把锁。

伊离离自然不敢说出前天逼男孩睡觉的事,但她也真的急了,除了急,还有怕,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觉得男孩会做出格的事。

她们分头去找人。家长去要好的同学家找,伊离离负责周边的街道店铺。

男孩会去哪儿呢?她一间间店铺地查看,不时还询问两句,店主们看过相片后都摇摇头:没有,这么大的人了,该识路了,也不会走丢吧。

可她却越来越心焦,有两次走得太急还差点绊跤。阳光虽然很大,街巷却显得愈发静穆,楼房马路草树,在烈阳中木然伫立,阴影滞黑,有人躲进便利店吹空调喝汽水,有人趴在桌上打盹,偶尔有只虫子慵懒地绕着他飞。

一定,一定要把他找回来。这个念头坚硬如铁,回响在她脑里。找到男孩后,她也许会对他说:你不想午睡是吧,那你就跟我一起看书看电影吧,我这里多的是精彩的书和电影,想看哪部都行,只要你别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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