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尿不湿(外一题)

2023-07-14江陵雨

文学港 2023年6期
关键词:大妹老娘小弟

江陵雨

厉家阿婆昨天半夜里,一个人爬下了河。

大儿子阿忠凌晨两三点醒来时,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娘”,听不见应声,他揉了揉眼睛,想着去解手。

老娘家的木马桶已经很久没用了,他也用不惯,就披了夹袄开了门。老房子躲在楼屋中间,屋旁有棵被雷电劈过的老树,老树倒了下来,树根这端都已经弯成了一座拱桥,三两个孩子常常在上面晃荡着小脚,嘴里哼唱着“踢踢掰掰,掰过南山”。

一場雷雨过后,断了的树干又抽出了新芽,许多年以后又是枝繁叶茂的样子,树枝丫都已经盖过了这间颤巍巍的老房子。“只要人还在,房子就不会倒。”人们常常这么说着。

阿忠心里骂着这鬼天气,都快要入冬了,偏偏轮到他照顾老娘。他出了门,想就在树边方便一下,风一吹,树影晃来晃去的,突然飞出来一只寒鸦,吓得他一个哆嗦。“晦气。”他骂了一声,把家伙塞了进去。掏了一下口袋,香烟打火机都在,点了烟,转身来到河边蹲了下去。

是什么时候修了水泥路,又是什么时候重建了河埠头?阿忠记得原先的河埠头,旧石板一块一块地搁在那,也没有洗衣板,娘就蹲在那里,在石板上搓着衣服,还有一大堆的旧床单做的尿布。家里自从有了大妹、二妹、三妹后,晾衣绳上的尿布就没有停下过,白一条蓝一条,像打仗时的旗帜。他倒想吹着号角冲锋陷阵,可他只能站在小椅子上晾着这些小旗子,晾衣绳一头系在树上,一头系在窗户栏杆上,晾着、晾着,天就暗了。直到大妹能接过晾衣服、晾尿布的差事,他又要看管刚会走路的小弟。

小弟贪玩,夏天的时候,最喜欢跟着他,看他在河边捞小鱼、摸螺狮。晚饭后,拿个竹淘箩,捏几粒米饭放在淘箩中间,轻轻地放在石板下面,过不多久就有小鱼儿游过来,“嗖”的一下,他把竹淘箩往上拎,几条小尾鱼就只能在淘箩里甩尾巴了。“鱼、鱼、鱼”,小弟欢快地拍着手,他不敢太专心看鱼,他把小弟围在河埠头里侧,这条河淹死过好几个人。

爹走了,娘也老了。说好的白天他和小弟轮流照顾,晚上三个妹妹轮着陪老娘。前几年只要给老娘带个菜,家里的饭菜烧好后,扒拉下几口,抽个空给老娘送过去就好。“油焖笋、蕻豆腐”,老娘说最喜欢吃这个,下饭,放几天也不坏。可是今年年初,娘惦记着刚满月的小重孙,天还没大亮,就摸索着过来,到了门口绊了一跤,好几天都下不了地。这之后腿脚就不行了,慢慢地就一直躺在床上了。

“尿不湿,尿不湿,烦!”阿忠把烟头狠狠地扔向河里,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

之前就白天送个饭,几个妹妹也会过来帮把手,帮老娘上个厕所。妹妹们没有来的时候,他也会抱起老娘,有时候他掀开被窝,觉得老娘这么小,好像被子里就根本没这个人似的。他把老娘放在马桶上,听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停了,就问老娘:“好了没?”老娘会撑着手,盖了马桶盖,哆哆嗦嗦地拉上裤子。

自从晚上在床上尿湿了几回,几个妹妹就商量着给老娘买尿不湿。

“还不是让你们两兄弟出钱。”他媳妇儿一听这个想法就不乐意了,一边给小孙子擦着屁股换尿不湿,一边唠叨着。什么好奇金宝宝、银宝宝,他看着家里的尿不湿都堆成了一座山,看得他眼晃。

“反正用尿不湿,你们兄弟姐妹索性一人一星期,这样也方便。”这是弟媳妇提出来的,他知道这样他们兄弟合算一些。这些事情,好像都不需要跟老娘商量的。

白天大妹给老娘擦了个身子,今天晚上是他开始陪老娘了。晚饭后,他给老娘准备用尿不湿。在家里,从来都是媳妇给孙子换尿不湿的。自从前几年,媳妇跟老娘吵了一架后,媳妇就没有再踏进这间老房子。弟媳妇也是这样。好像弟媳妇也没怎么跟老娘吵过架呀,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他也是想不起来了。给娘垫尿不湿的时候,娘是闭住眼睛的,娘的身体是那么轻。他想起了家里的胖小子,两条胖乎乎的小腿总是使劲地蹬着,有时候一边正换着尿不湿,一边冲天尿会滋到媳妇脸上手上,媳妇就笑着骂着。

终于又有了尿意,他冲着河岸嘀嗒尽了尿,抖了抖身子往回走。锁了门,就着昏暗的光,他想看一眼娘。“娘,”他揉了揉眼睛,枕头上是空的,他掀开被窝,被窝里是空的,“娘,娘!”他冲着房子喊了又喊,房子也是空落落的。

娘走不了路的呀,他急得团团转了,“不能,不能!”他在心里慌着想,可还是抖着手,开了门,冲到了河边。月亮已经慢慢钻出云层,他看见了,不远处的河面上浮着一团黑影。

“娘!”他朝天喊出了撕心裂肺的一声。

空调

今年夏天实在热得让人受不了。今天处暑,老天是要把夏天留着的暑热都逼出来不成?不是热,而是烫,是闷。从厂房出来,黄豆大的汗珠从他鼻头上滚落下来,吕顺的胸口都已经被工作服黏糊住了。

天热,厂子下班都已经七点了。吕顺在下午两点半上班前,用电饭煲烧好了饭,晚上回到出租房,就着辣酱可以吃上满满一大盆。他不敢有别的消费,但每天三四两高粱酒是缺不了的。

出租房挤在一排半新不旧的楼房中间,沿着小路绕进去,三三两两的小平房在旮旯处,都是违法建筑,简易的小平房里只通了电通了水。其他三个季节都还好熬过,可是夏天的西晒日头落下来,真的要过了午夜,平顶上的暑气才能慢慢消退。

好在吕顺现在是一个人,吃好饭、喝好酒,等火烫的身子稍稍凉下去一点,刚刚接好的那一桶自来水也散去了热气,他就站在屋子门口的水泥地坪上,从头浇了下去,把那些还没来得及冒出来的汗珠子也冲落了下去。“爽快!”吕顺嘴里喊着,身上的热气毕竟褪下去了一点,水泥地上的热气倒是又冒了上来。

他便又拿着水桶去前院打了井水来浇地。媳妇在身边的时候提醒过他不能贪凉,用井水浇身,会伤身子的。这点他懂。他们在老家时,刚刚定下亲的媳妇第一次住在他家里,第二天清晨,那帮朋友就来取笑他,敢不敢喝一瓢凉水?他接过那瓢山泉水,笑着泼向起哄的二狗,“他不敢喝,就是认了。”大家哄闹着也就散去了。

冲好澡,收拾下屋子,他便拿了把蒲扇去桥头。这蒲扇还是从老家带来的,老家的夏天从来没有这么燥热过。摇把蒲扇,来拍打山脚下的蚊子。立秋、处暑,萤火虫又该在屋前屋后的草丛堆里忽闪,不知道娃他奶奶会不会抓了萤火虫放在瓶子里逗娃玩,就像逗他小时候一样,黑魆魆的夜里忽闪忽闪的小星星。

“想你娃不?”坐在桥栏上的老乡问着,桥下还有人在水里闹腾着,有顽童也有大人。老家只有浅浅的山泉水,可以抓小鱼小虾,悠闲自在得很。娃才半岁呢,过年时送媳妇回老家产下这个胖娃娃,还没满月他就得赶回来干活。这半年了,都没有回过老家,疫情一闹腾,来来回回要多出好多事情。多攒下点钱来,过年后就把媳妇和娃都接过来,他寻思着租个大的房子,怎么着也要有空调的,可不能让娃这么遭罪。

“这鬼天气,让不让人活了?”谁又咒骂了一句,手中的扇子摇得更猛了,扇过来一些酿高粱酒的香味,醇厚的香味呦。

“娃不想也会长大,还不如想想女人呢。”他旁边的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有多久没碰女人了,你?”他讪笑了一下,想起了那天二狗他们的取笑。老家有个说法,和女人做过后,不能立马喝凉水,要不然要伤身体的。他并不相信,可也不想自己去试。

“你媳妇儿又不在,去试试看,可好着呢!”上个月,阿武坐在桥头的时候和他嘀咕过,“就在那老街上,不贵,就100块,或许你可以还到80块呢。”80块,100块,他都不想要,他想着他媳妇儿;无论是老家的竹床上,还是这里的木板床上,他只要一挨着媳妇棉花般的身子,他就可以睡得特踏实。

这天气已经热了足足一个月了。那天下班,也是像今天这样闷热,他想起去老街买点醋,鬼使神差地就绕进了那条街,“阿哥,进来耍耍么!”路灯下站着的女人一把抓住他,他想逃脱,可是门缝里的那丝冷气像绳子一样缠住了他,女人没怎么使劲,他就被绳子拴进去了。这么冷的空调房里,他还是出了汗,席梦思软软地陷了下去,他感觉好像要溺死在海里一样,他是山里的孩子,他不会游泳。女人尖叫了一声,他爬上了岸来,慌得扔下一张一百块就走,出了门好远,他才记起那瓶醋忘在那里。

一百块,当初和房东商量装空调,房东说装空调可以,电费就要每度再加个五毛。他和媳妇算了一下,想着还是再忍忍,攒下钱来租个大的房子,有卧室,有廚房,这样爹娘过来帮忙,可以在外面再搭张床。然后,等娃长大,让他在这里上学,这里有许多老家看不到的东西,可以学到老家学不到的知识。石桥过去不远就有小学,有中学,多好,他小时候去学堂都要翻过半座山。

“回去睡了,睡了。”桥头上的人渐渐散了,他索性在栏板上躺了下来,这旧石板就是凉快,据说当年有个读书人就是睡在上面看书,然后考中了秀才。吕顺想着想着,居然就睡了过去,梦里他好像就躺在那空调房里,一阵一阵的水花拍打着他,他在水里痛快地游着泳。

闷热的处暑终于过去了,第二天人们都比平时起得晚了些。天亮时,有人发现河里漂着一具浮尸,吕顺已在河面上漂了一夜。■

原载于《杜湖》2022年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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