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守在童年里

2023-07-14吕颖

文学港 2023年6期
关键词:小鸡小猫大树

吕颖

峰峦叠翠的四明山环抱着一座小城,小城东面有一所学校,校园里有一片不大的树林。我的教室就隐身在这片树林里。

教室很小,但窗很多,窗外滿眼皆绿,细密的枝叶与藤蔓触手可及。

清晨,教室像是大树掌心里的一滴露珠,在孩子们朗朗的诵读声里慢慢苏醒:

“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树影与阳光交织的窗,如一卷展开的画轴,为诗文配上散发着草木气味的实景舞台。孩子们读着诗,望着窗,光洁开阔的额头、脸颊与一双双明亮的眸子染上鲜活的绿意。每一簇枝条都在抽出新叶。

踏着林间小路,远远仰望我的教室,是鹅掌楸、银杏与栾树把它一层层遮掩了起来,若隐若现的,只露出一些建筑的线条,几块浅浅的蓝色墙面和绣着白边的窗。我的教室轻盈得如同蓝天里的一缕云、一只鸟、一叶蝶,歇落在枝梢。我捡拾起自窗口飘落而下的,一个孩子自编的童谣:

《大树的耳朵》

我在教室里歌唱,

大树

在窗外摇晃。

我唱“do”,

大树往左摇,

我唱”la”,

大树往右摇。

我不唱了,

大树也不摇了。

树啊,是谁送你一双

听懂音乐的耳朵?

风吹动厚重的布纹窗帘,在闷热的午后发出噗噗的声响,如游鱼在碧波荡漾的池里吐着水泡。回到教室,坐在窗边,批阅孩子们的作业。累了,望向窗外,心里展开双臂,等待一只青鸟入怀。孩子们也学我的模样,他们趴在窗台上看树,看云,等飞鸟回巢。若不是晴天,就看雨落成诗。他们的脑袋侧向于我,女孩垂下的马尾是雨串,男孩的发旋像一个个星系。

“踩新鞋,交好运!”

“踩新鞋,交好运!”

哭宝被两个女孩追着跑上了讲台,雪白的运动鞋像两只惊慌的小兔,四处躲闪。他是班里个头最小的孩子,长了一对八字眉和一双大眼睛,八字眉一挂,眼睛眨上几眨,泪水就大颗大颗地溢出眼眶。他饿了哭,疼了哭,背不出书哭,答不出作业哭,被老师们盯了几秒,也哭。大家都说他的眼睛里有个蓄水池。

见我微微笑着,他便跑上前哭诉,老师,爸爸刚给我买的鞋,被她们,被她们踩脏了,爸爸,他会打我的。他小小的肩头耸动着,泪水像是下雨似的,一粒粒,一串串地流下来,一旁两个女孩“得了好运”,却满脸歉意。

不哭了,帮老师去小树林里捡一簇栾花好吗?

哭宝揉揉红通通的眼睛。两个女孩拉起他的手,说,我们一起去吧!

过了好久,他们回来了,把几簇栾花,几颗蒴果,一片羽毛,还有一截朽木排在我面前的讲台桌上,慷慨地说,老师,这些是送给您的礼物。我常收到他们的礼物,这些礼物来自那个绿色的树林,有时是一只后腿健壮如指的褐色蚂蚱,有时是趴着蚂蚁的白玉兰花瓣,还曾有一朵被他们认为是全世界最小的紫藤花。这使我在漫步树林时,每每见到这些草木,总不自觉地把它们与每个孩子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孩子们呼啦一声围拢来,我煞有其事地把桌上的礼物捧到掌心,一一端视,却瞥见哭宝的脸上亮晶晶的,除了两条像蛞蝓爬过留下的泪痕,还有他的眼神。小家伙向众人炫耀起这些“礼物”:看,栾花小如米粒,细蕊是绒毛状的;蒴果的果瓣像纸片一样薄;羽毛似乎是刚从鹭鸟身上抖落,还有热烘烘的鸟味……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截朽木上。它似根粗短的棍子,下半段沾满黑泥巴,树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已经辨认不清原来的模样。

老师,我们找到大树的“耳朵”了,哭宝指了指这段朽木,大眼睛里闪着一个狡黠的秘密。

仔细一瞧,上半截木桩子上长了几圈褐色的、围裙般的小木耳,一闻,果然有菇类的清香。

大树有这么多耳朵,难怪他们能听懂我在教室里唱的歌。发现了诗歌的谜底,哭宝笑得眉毛都飞起来了。

我选出一簇花型最美的栾花,弯下腰,把花柄塞进哭宝运动鞋系紧的鞋带底下。他低头看,虽然鞋面有几个灰扑扑的脚印,但栾花的锥状花序像一顶鹅黄的伞,撑开在小脚上。他惊讶地捂住了嘴巴。

于是,孩子们的脚步被轻轻的栾花牵绊住了,轻提、慢放,一个个像小猫似的走起路来。

《小猫走路没有声音》

小猫走路没有声音,

小猫知道它的鞋子是

妈妈用最好的皮做的,

小猫爱惜它的鞋子,

小猫走路就轻轻地轻轻地,

没有声音。

他们背着林焕彰的小诗,学小猫走路。走累了,又趴回窗口看十月的栾树,看风过处,花雨成阵,看栾果在三两天抽出果实,起先是青绿色的,逐渐在秋阳下披上红衣,连成红霞,红霞又逐渐褪去,披上黄纱。他们发现栾树是鹭鸟的家,在河岸边捕完小鱼,鹭都会像一道雪白的流星,滑入依然澎湃的叶丛中。孩子们还冲每天坐在河对岸的老伯喊话:

老爷爷,你好!

河对岸的老伯抬起头,冲孩子们不好意思地挥了挥手。哭宝奋力地喊:老爷爷,今天钓到鱼了吗?

他的小脸憋得红红的,这使我隐隐担忧,怕他又哭起来,因为他这样问钓鱼老伯,多半是在担心老人的鱼钩抢走了鹭鸟们的美食。

栾花落尽,栾果也萎谢了,小树林的生机随一场场寒风自窗口滑落。

一片寂寥。孩子们便趴在窗口读同龄人的诗:沙子被阳光捂得暖暖的/像极了妈妈的怀抱/几个孩子把三颗白白的鸡蛋/小心翼翼地埋进了沙里/过几天/只要过几天/鸡蛋就会变成三只可爱的小鸡/哥哥肯定地说。哭宝逢人便问,鸡蛋到底能不能孵出小鸡?

鹅掌楸的叶子垂挂在树梢,像拨浪鼓似的翻动。

教室的窗帘都被拉拢,电灯都被按灭,四十四支手电一起亮起——温热的鸡蛋握在孩子们的小手里,小手在微微颤抖。光线穿透蛋壳,蛋球在亮光中透出鲜红的色泽,游丝样的血管从一个黑点,蛛网般向四周辐射,而且还在一跳一跳地颤动。惊呼声此起彼落。

鹅掌楸叶扑簌簌地落着,孩子们趴在孵蛋器边,为他们的“跳跳”“快快”“萌萌”们喷水、翻身。

十一天后,他们把鸡蛋放在棉衣团成的小窝里,教室里的心跳声如火车的轰鸣。蛋壳上发丝样的裂缝开始变长、变粗,嫩黄的小喙从裂缝里钻出来,窸窸窣窣地啄。

啄出豆大的洞。加油!

啄出指甲盖大小的洞。加油!

啄出一枚硬币大小的洞。加油!

一边啄,一边顶。一边顶,一边啄。加油!小鸡加油!

小雏鸡以团身打滚的方式拜会新世界,孩子们拍起手唱起了生日赞歌。他们的眼里闪动喜悦的泪花,湿漉漉的小鸡也努力睁开了双眼,眼与眼之间,进行着一场生命最初的凝望。

可是哭宝的鸡蛋早早碎了。

一次照蛋中,颤抖的小手没能握住鸡蛋,他的宝贝疙瘩从手心滑落,蛋液和血丝融在一起,洒了一地,半个蛋壳里的小鸡已然成形,稀疏的羽毛粘在粉嫩的皮肤上。吓坏了的哭宝愣愣地站在原地,无声地悲泣,泪痕布满了小脸。

栾树下,他们埋葬了那只尚未出壳的雏鸡,插上一片枯黄的鹅掌楸叶作为墓碑。一个尚只有三千六百多日的生命,用带着哭腔的歌声,送别了孕育仅十四天的生命。

我擦去哭宝的眼泪安慰他,虽然你的小鸡还未被现实的阳光抚摸,但或许,你的笔能让它永生。

他懊喪地笑着,眼角红红的,从唱生日赞歌的人群里黯然离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开始在纸上一笔一顿地许愿——马良,请你挥动神笔吧,画出那枚鸡蛋,画出孵化着的雏鸡;抹去裹在它身上的蛋液与血迹,擦干它的金色羽毛吧;让它从纸上跃下,让它的眼睛发出亮光,小嘴开始张合,让它叽叽啾啾为我唱歌吧。他一字一句地写下这些祈祷,也写下了对生命的感悟:

《生命》

在无人知晓的树林尽头

举行着一场葬礼

为了掩埋小鸡

大树撒下了片片落叶

它们问我

什么是一张白纸 一撕就碎

什么是一支蜡烛 一吹就灭

什么会像一片新叶 顶破树枝

会像一枚邮票 传来心里的回声

天渐渐冷起来,小鸡被孩子们照料着,一天天长大,它们在开着暖光的保温箱里学跑、学叫,鹅黄色的绒毛蓬松开来,像一个个绒球。教室里,孩子们也穿得圆鼓鼓的。

书声朗朗,小鸡叽叽,是这些雏儿也要跳到课桌上识字、读书?笔尖嗒嗒,小鸡啾啾,是这些雏儿也想用小喙帮孩子们写字、计算?孩子们一个个难掩笑意。

窗外,突然传来了特大喜报:

下!雪!啦!

像一根导火索,整个冬天都在目盼神思的孩子们跳跃起来,整栋教学楼爆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大大小小的“雪”字与口中呵出的水雾,以及滚烫的小手一起,飞出窗外,飞向雪的舞台。

老师,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雪!一个孩子扯着我的衣袖,让我看停留在黑色棉衣上的雪。可哪还有雪的踪影,它们已经融化为一粒粒细小的水渍。

我望向窗外,雪云确乎已压下来了,可雪花还未开始飞舞,孩子们口中的雪行色匆匆,自空中坠落,劈里啪啦地砸在窗棂和枯枝上,又像雨珠似的弹开了。不过是雪子而已。可南方的孩子毫不介意,惊呼着跑下楼,玩接雪、舔雪甚至是吃雪的游戏,可惜他们对雪的热爱,像膛熊熊炉火,足以融化落入小树林的那片雪子。

最大的雪,该有多大呢?至少得具备两个标准,雪必得落到雪里,才是一场大雪;下雪时,世界必得寂然无声。这两点竟是在我读小学时就悟出来的。记忆里,那场雪才叫真正的大雪,读四年级的我逃到校园操场中央看雪,雪像破棉絮般(盖棉花被长大的孩子认为最大的雪就是从棉被里掏出的棉絮),一片追着一片,打着旋地飞舞,使我一时忘却自己是该上升还是下降,便仰面躺倒在了雪地里。雪床松软,整个身体陷进去,世界变得好安静,天地一色,没有了读书声,斥责声和上课铃声,我侧过脸看雪花一片一片落到雪里,便觉得自己也是雪了。

上课铃像一条锁链,把我与孩子难平的情绪拉回教室。可铃声结束许久,哭宝才冲回来,头发一撮撮黏着,升腾着热气,雪化为水珠,使他的脸蛋看上去饱满而鲜润。

看着他,我突然想起那场大雪里的老师,她到操场寻找一个孩子,一个因为看雪而不肯回教室上课的顽童。我记得她走到我身边,望着躺在雪里的我。我望着从天空里出现的她,乌黑的长发挂满雪花,脸颊泛着潮湿的红晕。她像一个雪人那样坐下来,坐在雪地里,拉着我的手,好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原来在雪里,是听不到声音的。

哭宝的脚步陷在门边,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老师——我不是故意晚回教室的——顷刻间,他的眼中蓄满了眼泪,从眼角滑下,串起腮上的点点雪水,似乎周围的地面也湿了。

赶紧抽出纸巾擦去他的雨水与泪水,没想到我的遐思让这个怯弱的孩子受了惊。

爸爸说我是全天下最会哭的小孩,他抬起头问我,老师,我是不是全天下最会哭的小孩?全班同学都笑了,向他投去羡慕的目光,他虽不是全天下最会哭的小孩,但他是最能写诗的孩子呀。

一堂语文课在寂静的飞雪里结束。课后,他把一张皱巴巴的便签纸塞到我的手中。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首小诗,我轻轻地念起这首诗,在自窗口飞入的雪花里,在哭宝因为抓住了灵感而兴奋的泪珠里。

《致老师》

一场雨又一场雪

落了下来

每一棵树都在哭

可我没想到

连湿湿的眼泪

都是你的小孩

冬去春来,四时一年。

但对一个小学教师来说,六年才是一个轮回,孩子们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离开了。

我依旧每日去树林散步,仰望我的教室,看看那些草木。

银杏笔挺地站着,银白的树干在阳光下自信地发光,我想起有的孩子就是这样,老师不喊下课,他们始终如一地站着,等我再讲一个故事。现在,他们长得好高,好英俊。

看到紫藤盘根错节的枝干,想起有些孩子就是这样,遇到挫折就让一让,遇到大树就靠一靠,现在,它们的枝叶也铺成浓荫,挂下一片紫色的瀑布。我在低处,找到世界上最小的那朵紫藤花,嗅到了她缕缕的甜香。

一年年,那些栾树飞落一阵花雨,又翻起一片红霞,我想起每个教室都会有一个哭宝,常常哭得梨花带雨,又常常因为兴奋与害羞红了脸。将来,哭宝看到这些树,会记起童年,童年里的泪水,童年里那位始终怜爱着他,教他把一滴滴泪水变成一首首诗歌的老师吧。不管他是否会成为一名真正的诗人,我相信四时轮转,晴晴雨雨,唯有童年这片土地不会褪色,不会衰老,不会垮塌,童年会成为他们一生的故乡。

我重又坐回那间教室,那间装载着无数孩子童年的教室。

像我的老师一样,守着这片方寸之地,临着这扇绿窗,周而复始地开垦、播种、除虫、施肥,迎来送往。因为孩提时,我也曾在这样一间教室,一间绿墙皮有些剥落的教室,接受了老师们爱的教育。在轮回里,谁说这不是同一间教室呢?

等待,等待又一次,把这间教室装进透明盒里,从紫藤上折几根柔软的枝条当作绸带,插一簇栾树明黄的伞花作为点缀,双手捧至新来的孩童面前,和他们一起重新触摸诗歌,感知自然,聆听生命。

我们被天真的孩童封印在了童年。

我们成为守在童年里的人。

猜你喜欢

小鸡小猫大树
闪电小鸡
小鸡想飞
大树的日常
大树
小猫
大树的梦
小鸡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