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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杀手

2023-07-14黄大鹏

文学港 2023年6期
关键词:男孩母亲

黄大鹏

西湖公园围湖而建,水边种着柳树,湖东有一片广场,是商贩集聚之地,各式小吃,摇摇车,打气球,钓鱼,花灯,应有尽有。李璠穿一身齐天大圣的戏服,戴着猴脸面具,顶上两根大须子,像一只肥蛐蛐。他先耍一通金箍棒,向左几圈,向右几圈,连贯起来,像手里抓着转动的风扇,再把“风扇”移到后背上,最后翻几个跟头,把棍子砸到地上。棍子砸到地上并不是必要的收束动作,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甩那一棍子,先前甩断两根木棍,砸裂了广场上三块地板砖,差点被管理人员驱逐。后来,他赔了地板砖,又给管理人员送了两包香烟,棍子换成了橡胶棍,棍头是空的,砸在地上哐哐作响。

他觉得不尽兴。不久雇来一男一女,演《三打白骨精》,都是四十上下,男人扮演唐僧,女人扮演白骨精。男人精瘦,不苟言笑,生日帽上画了几个天王,充当毗卢帽,红绸披在身上,算作袈裟,九环锡杖是一根晾衣杆,系了一串风铃,一摇哗啦啦响。女人发福,两边眼角有黄褐斑,“白骨精”道具简单,只需演老妇时屈腰,演老汉时换假嗓子。李璠较真,台词不能出错,表演要投入。男人记得台词,只是从头到尾一个腔调。女人演技夸张,演老汉时眯着眼睛,不停咳嗽,孙悟空刚要举棍,她从兜里掏出电话哇哇讲起来,“什么?卫生纸没了?那你就用手。”观众哄笑。唯独李璠一丝不苟,皱眉瞪眼,指着“老汉”: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说罢,举棍便打,“老汉”哎呀一声,顺势倒地,扔出一张画着白骨的纸板。

李璠的表演吸引了一拨观众,他们给他拍照,跟他合照,找了一圈,没找到二维码,犹豫着,在地上扔了几枚硬币。他并不捡,告诉观众表演是免费的,雇来的两个人他已开了工资,女人不顾,像癞蛤蟆一样手脚并用,三步两步捡走硬币。演了一个多月,“唐僧”和“白骨精”不再过来,又雇了几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作罢,李璠又回归到独角戏,棍子抡得地动山摇。都说他身世悲惨,都说他为情所伤。观众抱着胳膊,摇摇头,一起去观看商场开业典礼,那有穿比基尼的女孩走秀。

他在西湖公园贴出公告,本周六晚上七点到九点,谢幕演出。来公园游玩的人嘲笑他真把自己当成个角,要不是来者能领五个鸡蛋,谁愿意看这破演出?他邀请了曹梦,请她务必赏光,谢幕后,他将离开松城,此生不见。

灯光照亮,压轴戏还是《三打白骨精》,唐僧和白骨精还是最早雇来的一对男女,出了双倍工资,外加一人五十个鸡蛋,两个人才肯屈尊。孙悟空的戏服是新的,之前的破了洞,金箍棒也是新的,纯钢打造。曹梦坐在最前排,扎着马尾辫,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冷冷看着他。按照既定计划,孙悟空识破老汉真身,念道“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然后举棍便打,只是这一棍会结结实实砸在曹梦头上。

欺负弱小算不上好汉,除非罪有应得。

他设计过诸多杀人方案,包括雇凶杀人,后来觉得不必复杂,因为结果一样,他不可能逃之夭夭。网上那起骇人听闻的案子他看过几遍,丈夫杀了妻子,毁尸灭迹,冲进下水道,几乎天衣无缝,最终还是难逃法网。他没想过逃亡,曹梦没了,活着的意义索然。

曹梦在夜校上课,他踩过点,对时间和路线熟稔于心。一三五的课,每晚七点半到九点半,放学路上经过一座黑魆魆的篮球场,边上停着一辆灰扑扑的桑塔纳,雨刮器断了,四只轮胎有三只是瘪的。他只需坐在篮球场守株待兔。

暗杀是懦夫之举,他渴望光明磊落,轰轰烈烈,借助见证者,将行凶升格为审判。

奶奶不在了,他了无牵挂,鱼缸里的金鱼冲进了马桶,养了三年的流浪狗怎么也不肯离去,喂了一包鼠药。遗嘱早已寫好,遗物散给亲友,遗体捐给国家,不留骨灰,不立墓碑。

一阵茉莉的香味,他心跳加速,起了鸡皮疙瘩,脸上像爬着几条蜈蚣。那是曹梦身上的香水味,不管用什么牌子的香水,她必选茉莉味,李璠那时叫她曹茉莉,或者茉莉。很多年来,茉莉香味已沁入曹梦的皮肤,有时她不擦香水,也是芳香四溢。李璠像一条狗,凑到她脸上脖子上胳膊上腿上,使劲闻一闻,不尽兴,还会伸出舌头去舔,舔她的腋下。在李璠的频频进攻下,曹梦接受了他的怪癖,把睡觉时喜欢摸她的胸部一并归结为缺少母爱。

李璠母亲在月子里患上抑郁症,抱着他跳河,刚入水中,突然反悔,又爬回岸上,李家二十四小时看着她,收走锐器农药,钉了窗户,后来她还是死了。上厕所时敲碎了镜子,拿玻璃割了腕。李璠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会得抑郁症,她是小学教师,父亲是消防员,他们是别人羡慕的强强联合的婚姻。父亲解释说,有些女人无法接受母亲这个角色。更不能理解的是,母亲为什么抱着他一同赴死,父亲解释不了,付之一笑,说,天底下解释不通的事多着呢。本来母亲只给她留下个空幻的印象,因为企图残害他,便多了几分恐怖。相册里的母亲略显矮胖,短发,圆脸,表情严肃,眼睛不大,嘴唇薄薄的,父亲身材高大,穿着风衣,目不斜视。童年时做过几场关于母亲的噩梦,母亲出现的地点常常是桥边,塔顶,悬崖,雾气茫茫,身形模糊。父亲取下墙上母亲的遗照,和相册一起锁进箱子,后来搬家时竟不知去向,一张母亲的照片都未找到。

父亲是不是从母亲去世之后开始酗酒的,李璠不得而知,如果说曹梦刻在他脑海的是茉莉香味,那么父亲的则是酒臭味。父亲三十出头就已谢顶,脑门像顶着一只绣球,眼珠浑浊,酒糟鼻,鼻头有血丝,胡子总刮不干净,身上放了肉,制服撑得鼓鼓囊囊。天凉时,爱穿一件风衣,风衣上的纽扣是铜质的,上面有铁锚的浮雕,中间缺了一枚。早上,李璠洗漱完毕,坐到桌前,吃父亲买来的早点,豆浆油条包子烧麦馄饨茶叶蛋,一年四季都是这几样。早点来自“王记粥店”,老板儿子托了父亲的关系进了交警队,所以常是半卖半送。父亲也不客气,有时临走时抓一根油条,或者给保温桶盛满豆浆,朝老板摆摆手,老板在围裙上擦擦手,送去一个皱巴巴的笑容。父亲把椅子往后拉了拉,坐下去,椅子咯吱响,他拽拽制服下摆,在玻璃杯里倒上一杯白酒,酒是酒厂老板送的。父子交流寥寥,李璠闷头吃早点,父亲不紧不慢,一口油条,一口酒。花生米也有,常常是哑的,和这个家一样。晚上放学回来,父亲会从单位带菜,继续喝。一直喝到“新闻联播”结束,往往电视上滚动字幕,主持人整理稿件,父亲才放下酒杯,站起身收拾碗筷。锅底锈迹斑斑,夏天院墙探出邻居家种的丝瓜,父亲会以遮挡阳光为由摘下一两根烧汤,有次他心血来潮要烧糖醋鲤鱼,从杀鱼到烧鱼,花了三个钟头,最后把锅铲掼在地上,叹气说,你妈在就好了。李璠偶尔也问他怎么和母亲结婚的。他说,很简单,媒人介绍,两边没什么话,就定下日子。在父亲口中,人世间似乎没有复杂事,即便母亲去世,装棺守灵火化下葬,不过三日,三日后,父亲为了竞争晋升名额,马不停蹄奔赴上海参加培训,尽管领导一再安排他休丧假。

这都是父亲说的。父亲总是拿一个印着“爱国宾馆”字样的白色帆布包装菜,字是金色行书,包已泛黄,爱国宾馆是父亲在上海培训时的住所。

有段时间,他时常做杀人的梦,母亲杀他,父亲杀母亲,他杀父亲,杀曹梦,曹梦也杀他,几个人互相厮杀,像一条咬自己尾巴的蟒蛇。杀曹梦的梦里,他总是握着一把薄薄的匕首,正是预备在篮球场伏击她的那把。有时他径自上前,一刀捅向曹梦的心脏,头也不回,拂袖而去,曹梦像死狗一样即刻毙命。有时曹梦伏地求饶,身体像扎破的气球,鲜血乱射。梦醒,大汗淋漓,拼命箍住曹梦,扯她的内衣,想捅进她的身体,她顶开他,翻身下床,威胁他,再动粗,永不来往。

他害怕失去曹梦,就像害怕失去父亲。母亲去世,李璠并无印象,内心平坦,他总认为大人们坚如磐石,直到有一次父亲救火回来,告诉他,一场火灾,一家五口只剩一个八岁的男孩。他认识那男孩,扁头黑皮,比他小一届,打“拳皇”高手,他母亲是体育老师,黄色短发,每天穿运动服,脖子上挂着哨子,一副公鸭嗓。再去学校,看不到男孩母亲矫健的身影,听不到她沙哑的口令声,她彻底消失了,李璠陡然惊惧,磐石其实不堪一击。每次父亲出警,他都近乎哀求,问他能不能不去。父亲说,我不去,下面的人更不会去。父亲去世一年半,爷爷走了,奶奶坐在轮椅上,念着曹梦,织了几套小衣服,问他俩什么时候结婚生子,曹梦就说他们还小呢,不急。奶奶便咕哝,还小,我在你这么大都生老二了。

和曹梦认识后,他不大谈起父亲,他在努力忘记父亲,他自己也乐于被遗忘,三年之后,更是如此。曹梦兴致勃勃,烈士、登上省报、市长亲自授勋,似乎在她看来,这样的英雄人物,死亡是最高的嘉奖。

曹梦和李璠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火锅店,她劈头就问,你爸是不是李志远烈士?问得李璠抓耳挠腮,坐在沙发上苦笑。李璠口拙,回道,你是跟我约会,还是跟我爸约会?曹梦红着脸,伸出手臂,岔开话题,香水味好闻么?李璠笑笑,深吸一口气说,茉莉。

李璠在修理铺上班,曹梦有一次推着一辆蓝色雅马哈摩托车来修发动机,他打量她娇小的身形,问这摩托车是不是她骑,她说是男友的。李璠无端吃醋,故意把发动机修得半好不好,后来意识到她长得像一个只见过两三面的女人,喜欢把“好吧”说成“好伐”。没出几天,男友载着曹梦来返修,男友穿着皮夹克,昂着头,背头抹着啫喱膏,戴墨镜;李璠本来对自己使坏心存愧疚,看到曹梦男友嚣张的模样,突然想跟他干一架,夺其所爱。李璠只念了个技校,打过的架不计其数,身上伤痕累累。为此,去过派出所,都知道是局里烈士李志远的独生子,缺少母亲的乳汁软化支棱的筋骨,所以非但不打不骂,还拉他去一起吃夜宵。李璠以为得了便宜,吃夜宵时,一干大盖帽轮流对他进行思想教育,轰炸得他头晕脑胀,他发狠再不打架,就算打,千万不能进派出所。曹梦高中毕业,在寿司店上班,男友无业,隔三岔五载着她在城里兜风,也没两个子,多是吃顿饭,在大卖场买件削价衣服,看场电影。

李璠结识曹梦前谈过一个女朋友,长发,翘臀,喜欢看他打篮球。他们在小树林里拥抱接吻,当他企图把手挤进她的胸罩,被她甩了一耳光。不久女朋友跟他分手,理由令他哭笑不得,他没有母亲,她母亲有心脏病,她要是嫁给他,将来没人给他们带孩子。李璠没跟长发女友上过床,跟曹梦是外圈打转。曹梦说可以亲,可以抱,唯独那层膜,必须等到领证之日方能献出。李璠說今天就领证,曹梦踢他,骂他动机不纯。曹梦跟前男友交往了半年,他并没提出上床的要求,所以一度怀疑他性取向有问题。李璠认同她的怀疑,那天她男友一个人来修车,说离合器又失灵了,李璠找他茬,说明明修好了的车,定是在别处出了问题,想来这碰瓷。李璠不由分说,一个箭步,一把搂过来,想把他摔到地上,被他一把抱住,人抖得像筛糠。李璠扇了他一耳光,打飞他的墨镜,墨镜后面是一双猥琐的小眼。李璠踩烂他的墨镜,说,不要让老子在松城看到你。曹梦男友果真离开了松城,跟她不辞而别。两年后李璠在松城见过他一次,和一个打扮中性的女孩手牵手逛街。李璠改装了一辆本田摩托,换上进口发动机,增大油耗,涂上朋克风格的图案,大灯上方装了颗金属骷髅头,一上街炸鞭似的。他戴茶色太阳镜,头发乱蓬蓬的,穿着无袖夹克,夹克上有花里胡哨的刺绣,露着胸肌,胳膊上是纹身和大大小小的伤痕。他骑到曹梦上班的寿司店,把插在夹克口袋里的玫瑰花交给她,向她示爱,她接过玫瑰花,大声说,太酷了。

曹梦跟他分手的理由是想考大学离开松城,她高中毕业数年,从未提起过这样的想法。他除了会修车,并无所长。他想起那个一夜之间成为孤儿的扁头男孩,想起奶奶枯瘦的手抓住他的手腕,说等他带曹梦回家过年,慌乱间,他绑架了她,锁进自己的住处。逾半日,曹梦屈服,请他放了她,学成归来和他结婚。他循着她闪烁的目光,战栗的身体,松了狠劲,和蔼地说,好,我等你。

他去打探外面的魅力,转了一圈,那张脸不受待见,又回到松城。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一个个秘密埋入地下。外面和松城,都是座迷宫。他留着披头士一样的长发,戴蛤蟆镜和口罩。他坐在寿司店路边的公交站台嚼口香糖,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男孩站在寿司店里,黄T恤上印着一个戴礼帽的外国男人,下身是牛仔裤运动鞋。男孩打着手势,不时传来曹梦的笑声。他背身站在寿司店门口,嚼了三颗口香糖,终究没有走进去,临走时好像听到男孩在议论他,那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后来李璠看到她和男孩双双出入夜校,她把烫发换成直发,穿更淑女的黑白格吊带裙,背着书包,脚上是酒红色马丁靴。有一次放学,男孩摸了摸曹梦的肚皮,她挥着拳头,男孩跳到一旁避让,又跑过来,搂住她。他在西湖公园扮演孙悟空时,曹梦和男孩还来看过,他们十指相扣,不知道是她没认出他,还是有意挑衅。

他曾经想过暴揍男孩一顿,结果还是放弃了,男孩只是个局外人。忍不住用新号码给曹梦打了个电话,问男孩是不是她男朋友,她说跟他无关;又问她是不是跟他分手前就认识男孩,她直接挂断了电话。再打,已被拉黑。他摔碎了手机。被绑架时她的诺言不过是求得脱身的谎话,他无法容忍她成了别人的女友,后悔没破了她身子。奶奶说好一阵子没看到曹梦了,过年能带回来么,他无言以对。他亲自去寿司店给她捎话,说怕奶奶熬不到新年,能不能再冒充下他女朋友,让奶奶看两眼。她笑了笑,说,再绑架一次,我估计出不来了。

曹梦笑的时候没有抬头,她不敢再正视他那张脸,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正视。房间不再有镜子,出门在外则会重重包裹。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往稀松,有次喊去喝酒,喝完一个卖保健品的朋友塞给他一只厚实的牛皮信封,璠哥,拿着,没别的意思。他腮帮抖动,一挥手打翻一排酒杯,朝所有人咆哮,老子轮不到你们来可怜。

他不再用煤气灶,改用电磁炉,和父亲一样,不会烧菜,所以电磁炉也经常是摆设。

父亲去世后,他发誓一辈子不再吃豆浆油条包子烧麦馄饨茶叶蛋,楼下有一家胡辣汤店,河南人开的,料足汤浓。他是那的常客。店不算大,门牌脏兮兮的,店里六张桌子,店外两张。桌上饱吸油脂,如上了一层包浆,塑料凳多开裂,遍地餐巾纸塑料袋一次性筷子和竹签。店里店外座无虚席,没座位的站在门口,或者打包带走。早上通常会有送煤气的,电动四轮上卸下一罐,扛在肩上,挤过食客,来到后厨,哐当一声,送煤气的不及时,老板就拿热水浇陈罐子底部。李璠是熟脸,建议老板重新装修,老板咧嘴笑笑,露出黄牙,老家还有两娃念书哩。

大寒那天早上,窗外大雪纷飞,他回味夜里的梦,白浪一遍遍拍打空无一人的沙滩,竟和窗外的色调一致。曹梦躺在他身旁刷手机,刷到一条国外火灾的新闻,她旧事重提,问起他父亲去世的详情。他想了想,所说和报纸上刊登的并无二致。那年松城出了几起安全事故,一家化工厂爆炸,五死十伤,一帮领导丢了乌纱帽,人心惶惶,安全工作层层下达,消防队开展为期两月的消防演练,消防员二十四小时待命,常常深夜集合,模拟应对突发火情,父亲在一次消防演练中意外身亡。

父亲去世前半年,一个女人来到他家,比李璠高半个头,瓜子脸,粗眉毛,大嘴巴,一口整齐的白牙,上身是带花边的白衬衫,下身是黑色丝绸阔腿裤,脚上是一双棕色女士皮鞋,和曹梦有几分相像。他正和父亲吃饭,父亲站起身,皱着眉头,说,你怎么来了?女人把手插在裤兜里,摆出稍息的姿势,说,红烧肉,油爆大虾,伙食不错啊。他被父亲支到卧室写作业,少顷,听得客厅里的声音渐大,又渐小,然后是一记关门声,再无声息。女人走后,他问父亲女人是谁,父亲说,你不认识,一个熟人。他问女人来干吗,父亲说叙叙旧,让他赶紧吃饭。

过了两个星期,女人在学校门口等他,笑眯眯的,拎着一个购物袋,袋子里装着运动鞋。她说看他运动鞋都脱胶了,就给他买了一双。他不要,她说不要见外,朋友店里买的,成本价。他仍不要,女人边走边说,她是他父亲的初恋,李家嫌弃她家穷,她没正经工作,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母亲怀孕,父亲耐不住寂寞,又去找她。她摸出一枚有铁锚浮雕的铜纽扣,说,这是你爸风衣上的。李璠当然知道,就是父亲爱穿的藏青色风衣,隐约记得相册里有过父亲穿这件风衣的照片,他和母亲站在天安门广场上,那时纽扣是齐整的。

李璠情绪低落,和父亲持续冷战,希望他有所解释。是女人害死了母亲,女人还会再夺走父亲,让他变成孤儿。父子沉默惯了,父亲没当回事,晚上回来依旧喝酒,喝到“新闻联播”结束,起身收拾碗筷。有时没话找话,试图缓解紧张气氛——今天“新闻联播”多放了十分钟,害我多喝了一杯酒。父亲被同事喊去喝酒,半夜未归,李璠决定摊牌,他把铜纽扣放在桌上。翌日清晨,铜纽扣不见踪影,父亲就着油条花生米喝酒,他凝视父亲的双眼,父亲的双眼像一对生出裂纹的黄色玻璃球,裂纹里隐着岁月的尘埃。愣着干嘛,吃饭,上学。吃完饭,李璠上学,父亲上班,两个人分道扬镳。

父亲去参加消防演练当晚,带他去饭店吃大餐,他一年去不到两次饭店。到了饭店,给他铜纽扣的女人也在,烫了头发,修了眉毛,戴两个手镯一样的大耳环,穿着束腰的黑裙,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父子。父亲让他叫她萍姨,他“嗯”了一声,不停打喷嚏,父亲问他吃头孢没,他说吃完牛排再吃。盘中兜着一汪红汁,嘴巴酸涩,牛肉在胃中翻滚,他脑袋昏沉,女人的声音若有若无:上海那边没瓜葛了……摆一桌就行,我会把小璠当自己儿子……

父亲电话响了,按了免提,局里问他去不去参加消防演练,他说去。李璠捏着胶囊,看了看父亲,看了看父亲手中的酒杯,声音略略颤抖,爸,能不能别去?他说,不能。

父亲去了火场,再没出来。

曹梦说,你爸救火经验丰富,怎么會出不来呢?他头痛,脑袋里好像有一枚金属物件在高速转动。

天花板上有东西滚动,夜里听到没?他问曹梦,曹梦摇摇头,太累了,做了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梦。她说,什么东西滚动?他说,纽扣,玻璃球,弹子,念珠,不知道,反正是这一类东西,我经常听到。父亲有没有看到那枚铜纽扣,他并不确定,这些年他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连母亲做学生时的照片都找到了,就是没找到铜纽扣。他梦见过,幻听过,不记得有没有跟曹梦提过,梦境和现实像花园里的分岔小径,时而各据一方,时而殊途同归,时而背道而驰。

她说,你太神经质了。她续上他父亲去世的话题,给了多少抚恤金?你是烈士子女,中考加分吗?窗外白茫茫一片,父亲去世那晚也下着大雪,雪把门口的雪松都压垮了,他疲惫地说,这话题到此为止吧。

外卖一直在排队,等了一个小时,骑手还在商家。李璠胃疼,取消订单,穿上棉睡衣,下楼去买胡辣汤。店里只有一个食客,店外的两张桌子积了厚厚的雪花,像两尊雪雕。他在门口一桌刚坐下,轰隆一声,火光冲天,碎屑四溅,一股热浪把他掀翻,即刻昏迷过去。老板和另外一个食客炸死了,李璠性命无虞,脸没能保住,老板娘和另一个服务员在外面买菜,逃过一劫。

曹梦离开他有迹可循,在他毁容之前就有,只是那时他不以为意,自认为威猛不羁,可以恒久占有她。她抱怨在寿司店上班了无生趣,一想到将来嫁人生子,在松城终老,就——她表达不出,后来用了比喻:就像隧道,一眼就望到头。李璠把曹梦的胳膊拉到身前,围住他的腰,一踩油门,在风中大喊,曹梦,别拐弯抹角,是不是想甩了老子?她贴在他后背,大声回应,听不见。他说,你是我的女人,敢甩了我,老子就捅死你。她说,什么?他说,捅死你,你知道用什么捅吗?她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说,流氓!

你知道我为什么只用茉莉味的香水吗?和李璠分手那天下午,曹梦说道。李璠咔嚓咔嚓踩脚下的积雪,羽绒服裹得严严实实,戴着米色毛线帽和奶白色围脖。谁能想到春天会下一场暴雪。路边的梧桐光秃秃的,挂着冰凌,高压线上一只乌鸦哑哑叫唤。她说,我大姑,嫁到了上海,身上擦的就是茉莉味香水,每次回来都给我们带礼物,送我芭比娃娃和进口巧克力,送爷爷香烟,送奶奶保暖鞋,送我爸领带,送我妈护手霜。她是我们家族的骄傲。

戴眼镜的男孩是上海户口,父亲在松城挂职,期满全家便回到上海。这是一个圆脸女孩告诉李璠的,那次他在公园表演结束,圆脸女孩拦住他,问他是不是曹梦前男友,他问她是谁,她说曹梦这婊子抢了她男朋友。她捋起袖子,左手手腕上两道划痕。

李璠说,你大姑叫什么名字?

曹梦愣了一下,说,干吗,查户口吗?

李璠喝了一扎啤酒,早早入睡,梦见他握着匕首闯进曹梦上班的寿司店,曹梦坐在椅子上,腆着肚子,说,你杀了你爸,还想杀我?他拿匕首捅她肚子,肚子里像塞着棉花,松松的,并不见血,一抬头,不是曹梦,而是萍姨。

醒来才晚上十点,他坐在床上,不开灯,翻着手机里的通讯录,不知道要联系谁。曹梦的备注是“茉莉”,聊天记录还保存在那,最后一条是:李璠,到底是做梦幸福,还是醒来幸福?再后面是幾条撤回的消息,有她的,也有他的。

风烈,阳台上的金箍棒呜呜哀鸣,阳台玻璃门上映着一张女人的脸,隐隐像萍姨,开灯,玻璃门上曹梦的大头贴仍未揭下。

他想给她一次机会,他查了曹梦大姑。他发微信给父亲生前要好的同事,同事嘘寒问暖,问有什么能帮到的尽管开口,他说麻烦查个人。曹梦没告诉他大姑的姓名,他请父亲同事查查曹梦有没有大姑,父亲同事问做什么用,他说别问了。过了半小时,父亲同事说,曹梦是有个大姑,叫曹爱萍,住在上海。他说,现在还住在上海吗?父亲同事说,那就不清楚了,数据十年没更新,之前在上海爱国宾馆和第二副食品商店上班。

曹爱萍本该死于他手,父亲带他和她聚餐那晚,她要去厕所,饭店没有,父亲带她出门寻路,她出门时有点踉跄。父亲和她归来,为她抽出椅子,她脸色红润,拉好衣摆入座,裤兜里的药盒戳他的大腿,他端起橙汁敬她。父亲举杯,祝全家幸福,他跨步上前,摆出一个抓杯的手型,父亲一饮而尽。他瞪大眼睛,慢慢落下空洞的右手。

是曹爱萍杀死了他父母,曹梦体内流淌着曹家女人的毒血,又将他逼上绝路。曹家女人要把他全家赶尽杀绝,金箍棒的哀鸣越发凄厉,他一把搂在怀里。

临到最后一幕,观众伸长脖子,手里捏着鸡蛋兑换券,女人扮演的老汉说,长老啊,我老汉祖祖辈辈住在这地方,一生向善,只有一个闺女,招了个女婿,早上送饭下田,肯定遭到了不测。老婆子来找她,也没看见回去,不晓得去哪了,我老汉特地来看看。要是真死了,也没办法,好歹把尸体收回去下葬。

李璠握紧金箍棒,手心黏糊糊的,他惆怅地看了一圈,曹梦托着腮帮,神色倦怠,戴眼镜男孩坐在她身旁,一只手放在她大腿上,圆脸女孩站在后排,抱着胳膊,投来含混的目光。李璠颤抖地说,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姓曹的,你,你害我家破人亡!他举棍便打,一片瘦弱的影子突然飞起,盖住曹梦,他立刻偏移方向并卸力,为时已晚,棍子砸中男孩肩膀。男孩当胸撞来,他像被巨石击中,轰然倒地,透过面具的孔洞,窥见戴眼镜的男孩扑在他身上,男孩像从丹炉里炸出,咬牙切齿,镜片上滚动着一浪浪烈火。

你杀了你爸,还想杀我?他闭上眼睛,浮现出父亲沧桑的脸,父亲端起曹爱萍的白酒说,你萍姨喝多了,我代表她。他像被男孩挤掉了魂魄,只剩一张干瘪的皮囊,蓦然轻了许多。

男孩翻到一旁,和他并排躺着,曹梦和圆脸女孩在灯光里张大嘴巴,播洒泪水。他拽掉面具,清新的风吹来,他开始慢慢呼吸,慢慢显出人形,一枚笨重的纽扣跌跌撞撞滚进草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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