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萤和罂粟花
2023-07-14成风
成风
一
孙伟第一次见到郭云祥是郭云祥到他办公室来。郭云祥说,他有事,要跟孙伟换一节课。孙伟想了半天也没听明白。郭云祥说,他是英语组的。孙伟这才有了反应。
郭云祥说话的时候一脸的笑,他的笑给孙伟一种很坦实、不做作的感觉。孙伟打量了一下这个个子偏矮的同事,马上就找到他的特征:他的身材虽然矮小——其实也并不矮小,只是有些上身长下身短以至于看上去给人头重脚轻的感觉。
孙伟应了一下,等着他的下文,可是郭云祥也不说话了。他们稍稍对视了一个转瞬,孙伟便从桌上拿过一张自己的课程表,让郭云祥自己找。
郭云祥接过孙伟的课程表,目光紧盯着那张表格,但似乎并没在找。
稍顷,郭云祥忽然抬起头来说:“哦——我不是跟你一个班级的,搞错了,搞错了。”说完又朝孙伟笑笑,就转身离开了。
孙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间就觉得熟悉起来了,大家同在一个学校,食堂里,走廊上,总会有交集的時候,只是彼此不熟悉,并没有打过招呼而已。
果然,就这次以后,他们就开始算熟了,而且孙伟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那是一个学期刚开始,孙伟是新学期才报到的新教师,所以整个学校也没认识几个人,除了孙伟教的那个班级的班主任和几个搭班的老师——跟孙伟搭班的英语老师是一个跟孙伟同时出大学校门同时进这校门的美女,姓应。她的身材高挑,戴着一副眼镜,走路总是挺着身子,目不斜视,一副傲慢的架势,孙伟很想搭讪她。一次孙伟和她因为一些上课的事情在教室外说几句话,还有学生为他们起哄呢,但她却对孙伟爱理不理,甚至还会让孙伟讨个无趣。
学校离城里不算远,但也有点路程。那是一个镇上,在那个镇上孙伟没有一个熟悉的人。他住在一间教室楼梯拐弯处的狭小寝室里,白天上课,课后跟学生在球场上玩,然后就天黑了。
总之,孙伟和郭云祥之后就成了一对朋友。郭云祥走路总是拖着脚,不管穿什么鞋子,总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是木屐。这个男人还算直爽利落,不像别的老师会装腔作势,这是他给孙伟的第一个印象。郭云祥还一口上海腔,孙伟知道那是吓唬人的,但他并不反感,孙伟理解为他只是在使用他的方言,并不是在逞能。
好几次早自修以后,他们两个结伴去街上吃早饭——因为孙伟起得晚,起床后就直奔教室,把上早自习的学生镇住以后,轮到别的老师上课时,再回头开始慢慢地洗漱,慢慢去吃早餐。
只是郭云祥根本就不擅在运动场上活动,而孙伟跟他恰恰相反,所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并不多。也许是因为应老师,孙伟也就借着和郭老师交往的机会,开始经常往外语组跑。
这样过了一个学期。新学期又开始的那几日里,孙伟去找郭云祥。外语组的同事说:“郭云祥走了。”
孙伟疑惑地问:“走了?调走了?”
外语组的那帮人说:“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应老师见孙伟怔怔地站在她的面前,就朝孙伟一抬下巴,眼睛一白,扭头就背对孙伟坐下了。
孙伟一脸无辜地走出了外语组。
接下来的几天,孙伟都在想这个事情,调动工作了?怎么一点音信都没有。学校里的年轻老师在这里都不安稳,都想早日调到市里去,因为镇上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地理位置,年轻人总是向往城里,而城市又近在咫尺。孙伟想着,郭云祥这小子还是有点本事的嘛,暗地里就把事情办了。
二
有一天,门卫叫孙伟,说有他的电话。孙伟赶紧跑去接,是郭云祥,他说,晚上一起喝酒,兔肉饭店。没等孙伟应允,他就把电话挂了。
兔肉饭店是镇上唯一的饭店,属于集体经济的产物。最主要的营业项目是炒年糕或者炒面,所以在吃饭的正点时间以外,并没有什么生意,而且也没什么菜,最好的除了兔肉还是兔肉,所以,兔肉饭店是住校的几个经常光顾的年轻老师私下给它命的名。
喝着酒,自然说到了郭云祥怎么就突然离开学校的事情。
郭云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阿拉上海知青,你看,也没读过什么书,就这点水平,哪像你科班出身。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我自家清楚,再教下去恐怕洋相出大了。”
孙伟说:“那怎么会,不就是初中一年级嘛。”
郭云祥大笑了一下说:“我什么学历,可都是自学的呢。”说着,一下就停顿下来,又低头自顾自地大大喝了一杯,忽然转了个向,问孙伟:“我当时是怎么进的学校,你不知道吧?”
孙伟盯着他回答:“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在学校里,知道的事情很少的,而且……”
郭云祥打断孙伟,又问他:“我在这之前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吗?”
孙伟摇了摇头。
郭云祥嘿嘿一笑说:“我是拉环卫车的……”
孙伟一愣,想这不可能,他又耍什么花招,蒙我的吧。
郭云祥说:“真的……不过环卫车也没拉多少天。就是……有一天早上,很早,路上也没有几个人,我们几个在路上拉着车大声地说着话,我冒出几句英语,吃吃旁边几个人的豆腐,被路边正好经过的校长听到了。那时候学校里急需英语老师,她就把我叫来,做了代课老师。”
“哦——”孙伟被他讲得有些惊愕,还有这样的事!不过校长确实得民心,平时也都会照顾人,像孙伟,她就很罩着他。全校教师开会学习的时候,她会一一点名,点到别人,就问,请什么假?又立即发令,去找来!点到孙伟,要是孙伟不在,她就不再说什么,立即点下一个。这是背后别人告诉孙伟的,别人告诉他,校长说过了,像孙伟这样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老师,我们要好好栽培。
郭云祥轻轻举起杯子,和孙伟碰了一下,说:“其实啊,我再告诉你吧——现在我已经是镇里商业公司里的人啦,所以我也不怕别人说,我的档案都在他们手里,还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呢。”
孙伟打断他问:“你现在在商业公司了?”
郭云祥一边掏出一张名片,一边得意地说:“是啊,都快半年了。我一直没来找你,我是在上海呢,跑业务。”
孙伟说:“那你发达了。”
郭云祥大声笑着说:“是啊,在上海天天住宾馆,要拉关系,要铺路,天天请客吃饭。”
孙伟说:“怪不得你酒量大了呢!”
郭云祥嘻嘻笑着,低下了头。
静默了一阵,郭云祥的视线转向街上。初冬的夜晚天早已黑透,稀疏的街灯下看不到人影,只有一阵阵风卷起飘落的树叶。郭云祥盯着远处,像是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他缓缓开口叙述了起来:
“我的英文是在监狱里面学的。我是个少年犯,进进出出已经五次了。在里面每日做啥事体?读书啊。到了外面做啥事体?做坏事体啦,唉……”
孙伟吃惊得不禁喃喃起来:“原来你这么复杂……”
郭云祥继续自己的述说:“我哪里是什么知青。我是最后一次出来时,为了好好重新做人,就申请要回老家。正好嘛,我姆妈前几年也已经回来了,她一个人生活……”
“你家在这里有房子?”孙伟问。
“有的,老房子了,还是楼房呢,祖传的。”郭云祥答。
孙伟“哦——”了一下。
郭云祥又接着说:“政府照顾我,给我一个好听一点的名分,也有实际好处,就是按照知青的待遇。”
孙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突然郭云祥站起身来,说:“我要回去了。太晚了,姆妈要担心的。”他又一把抓起酒杯跟孙伟碰了最后一杯。
走到门外,郭云祥左手提着包,右手拍拍孙伟的肩膀忽然说:“你是一个君子。”
孙伟一时没反应过来。郭云祥又接着哈哈地说:“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跟你换课吗?其实啊,就是为了认识你。”
三
结识郭云祥给孙伟的生活带来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内容,他甚至改变了孙伟以前的很多人生看法。
到了镇上的商业公司以后,郭云祥的工作让他变得像一头狼。商业公司什么都经营,钢材,塑料颗粒,无纺布,走私汽车摩托车,走私电视机录像机……见到什么做什么。他们这帮业务员嗅到什么都会扑上去。因为他们并不是为本镇的生产生活而经营的,他们本来就是倒手买卖,只要倒进来再倒出去有钱赚,赚了钱再分,所以他们满天下跑。
郭云祥经常给孙伟打电话,他会在电话里跟孙伟说,没事情,反正我在这里打电话又不用花自己的钱,嘿嘿;有时候说,我在江苏,我在山东;有一次说,我在鞍钢,这一次钢材做完,我一定好好回家过年,可能几年不再出去了——但是孙伟记得过年的时候他并没有回来,而是只给他寄了一张卡片。孙伟收到那张卡片的时候已经是新学年了,卡片上写着:遥祝在新的一年里……
郭云祥每次回到镇上,都会来看孙伟。再忙他也会来学校打个转,匆匆来,抽支烟,说门口还有人等着呢,就匆匆走了。
郭云祥有一天又出现在学校里,他似乎换了一个人。一身西装革履,拎了一只黑色的皮包,呵呵地走进孙伟办公室的时候,正是课间,办公室里老师学生进进出出挤作一团。他一下就把皮包扔在孙伟的桌上,双手插在衣袋里盯着孙伟看。孙伟瞄了皮包一眼,抬头才看到已经站在面前的他。孙伟说:“包里装的啥东西,钞票?”
郭云祥站在一边露出门牙嘿嘿笑:“怎么被你猜到的?”
课间结束,楼里重归宁静。办公室里只剩孙伟一人空课。孙伟让郭云祥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郭云祥忽然凑近孙伟,神秘兮兮地跟孙伟说:“这趟上海回来,你晓得阿拉赚了多少钞票?”他用手拍拍皮包,又说,“这些是给人家的回扣。今天对方有人要来拿。”
孙伟也不由得随他的手拍了拍皮包,笑着说:“真不少呢,我可能要做一辈子。”
郭云祥在一边看着孙伟,同时提高了声音说:“所以讲嘛,人要做生意。做生意就是赌博!哈哈……”正说着又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孙伟的耳根,轻声说,“哎,你晓得这趟从上海回来,在轮船上,我碰到了什么?”他一停,不等孙伟回应就继续说了下去,“一个漂亮的女人,So nice!年纪轻轻的,比我小,估计跟你差不多。人长得老漂亮了,普通话说得老好听了,还是个干部子弟……”
“瞎讲!”孙伟故意冷眼瞄了瞄郭云祥,模仿他的语调说。
郭云祥拉下脸,一脸认真起来:“我晓得你不相信的。我啥辰光骗过你?”
“干部子弟。什么干部?”孙伟问。
“哎呀,她爷娘是部队里面的干部,现在……现在可能已经转业了。”
“你怎么知道?她告诉你的?”孙伟又问。
“当然了。十六铺一上船,船还没开,我就看到她一个人站在那里看风景。我放好行李就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哎,她去上海是跟老师学音乐的呢!我说我是学校的老师,可以给你介绍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就不用跑来跑去了,她一口说好。后来,还给我留了地址,给你看!”说着,他就在上衣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名片盒,盒子里放着一沓他自己的崭新名片。他将盒子倒过去,取出最后面的一张,翻过来,递到孙伟的面前。孙伟一看果然写了一个地址,前面还写了一个姓名:戴亚娜。
这时候楼里打铃,又到课间时间。知道办公室又要涌进人来,郭云祥一把抓过名片装回塞进衣袋,又一把抓过皮包夹在胳膊下,說:“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还有正事呢。”一转身,又回头,抬手搭着孙伟的肩膀说,“真的,不骗你的。”又一把推开孙伟放大声音说,“这样,啥辰光我带来给你看看!”
四
郭云祥总是那么突然,他不仅幽灵一样神出鬼没,忽隐忽现,而且每次见到总还会有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再后来的一次是,他告诉孙伟,他要结婚了。
郭云祥说是他母亲给他找的对象。姑娘年纪有些大,但他说,我自己还不也很大了嘛。她家离镇上大约十里,靠近山边的一个村子,家境一般,也还过得去吧,已经相亲过一次,准备年前办婚礼。他邀孙伟去喝喜酒,还要孙伟去做伴郎。那个日子在寒假里,孙伟有的是时间,他就去了。
郭云祥的家在街尾,孙伟去过一次。是一座街边的老宅,大门挺有气势,整个结构是全包围的二层木楼,两边回廊和厢房。他家在紧贴大门一侧,里面有楼梯。他曾经站在楼上的窗前,指着住着十几户人家的整座楼跟孙伟说,以前,这座楼房,是我家的,是我爷爷造的!孙伟问,你爷爷是做什么的?郭云祥说,做生意的呀,天天跑上海,生意好得不得了。这里房子造起来了,全家迁到上海去了……自己都没住过,后来嘛,反而多了一个黑成分。
郭云祥结婚那天,奇冷,阴霾笼罩,孙伟穿上一件新的黑色呢大衣沿着大街走去。老远就看见小孩们在大门里外跑进跑出玩;走近时看到一地炮仗红纸屑,大门的一边檐下整齐地停着一溜28寸自行车,每辆车的把手正中还挂着一朵红绸打成的结。
吃过桂圆汤以后,孙伟和十来个男人一起骑上那些自行车,朝新娘家出发了。孙伟跟郭云祥骑在最前面,因为孙伟跟别人都不认识,郭云祥说,他跟那些傧相也不熟,都是他母亲叫来的,有的还是他的堂房或者表房弟弟或者侄儿辈。
出了镇,他们沿着塘河骑行,田间萧瑟,迎面的风凌厉,天地似乎都在封冻之中。孙伟和郭云祥边骑边说着话。郭云祥说他还没有听到过他的新娘子说话的声音。孙伟说,怎么会呢?郭云祥说,见面那次,都是介绍人,好像是她的姑姑婶婶在说话,介绍人话特别多。孙伟说,那当然,没话说的时候,多尴尬。郭云祥说,就是问她,她也不说话。孙伟说,啊?郭云祥说,点头摇头啊。孙伟说,也是,怕难为情吧。孙伟又打趣说,不会是个哑巴吧?郭云祥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渐渐骑得有些吃不消了,后面的那帮小伙子一个个超过他们骑到前头去了。郭云祥滑行了一阵,停下来说,休息一会吧,热死了,里面都出汗了。孙伟就跟在他后面刹住车。郭云祥一边解着大衣扣子,一边说,人倒是长得蛮漂亮,这么大年纪看上去还像个小姑娘。哎,还说她从来不到外面去,也没有朋友,每天就是待在家里。孙伟问,那她做什么?郭云祥说,做手工,东西好像是社办工厂那里拿过来,做好,再送过去。哎呀,你说在这种偏僻乡下,能做什么赚钱的事呢!孙伟说,那也是。又说,那你以后要待她好点。郭云祥说,那肯定。孙伟说,多带她出去走走。郭云祥犹豫起来,那也不好吧,我带出去的那种地方,根本就没有一个好女人,好女人看到我们做的那些事情,气都气死啦。孙伟嘿嘿笑着说,原来你也知道。这时候他们看到前面的人一脚蹬地,一脚跨在车杠上在回头看,显然他们不是在休息,而是在等他们两个。
新娘子家在村子的最后面,她家的后门已经贴近山体。那是一排单层的土木结构房舍,没有院落。进门之后,孙伟感觉气氛很好,至少人很多,大家挤来挤去的,很热闹,虽然场面不见得隆重和铺张,但孙伟感觉有一种真情在,所有陌生的脸似乎显得那么真实,那么值得珍视。很快,仪式一个个开始了……
中午是新娘子家的宾宴。郭云祥像一个羞赧少年,几乎不说话,端端坐着,脸上挂着笑。孙伟发觉他的笑这时候特别诚实——他好像换了一个人,在众人起哄声中他也抿着嘴轻笑,唯唯颔首;在气氛不集中在他身上时,他会盯着某一处凝视。
下午回来,他们的车队更加庞大,而且去的车子的后座上都坐上了女傧相。
天空开始飘雪。寒风依旧凛冽,好在是顺风了。
男方家的酒桌摆在院子里的好几户人家家里。郭云祥说,原先是准备摆在院子中间的,可是实在太冷,才临时决定摆到旁边几户人家家里的。
天没黑,院子走廊里的灯都已经点亮,忙碌的大人和小狗一样穿跑的孩子都等着晚餐开席。郭云祥下楼来,把孙伟拉到一旁,悄悄跟孙伟说,等一下还有个朋友要来,你知道的。别人问起来,我说是你的女朋友,哦?孙伟说那怎么行!郭云祥说,你有啥关系,我今天可是结婚啊。孙伟说我都不认识。郭云祥说,来了我跟你说,帮我一下,帮我一下。还没等孙伟想完,郭云祥就走开了。孙伟一脸无奈地愣在原地。
戴亚娜果然令人心动,她娇小的身材,脸庞优美,穿着时尚,言语矜持而又得体,还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她几乎成了整个晚宴的中心,孙伟明显感觉到众人的目光一直在朝他们两个看。好在她并没有过多地表现自己,而是柔柔地贴在孙伟的身后,和孙伟俨然是一对恋人。
离开的时候,雪下大了,一抬头,幽暗的空中即是漫舞的白色精灵。孙伟和戴亚娜并肩走过大街,又拐上通往市区的大道——公交车早就没了,他们知道这一路有多远。他们边走边交谈,这一路,孙伟一直想问戴亚娜她和郭云祥的关系,但一直不知道该怎么问。
五
接下来有那么几年,孙伟和郭云祥一直时断时续地保持着联络。基本情形是这样的:郭云祥有酒局的时候叫孙伟,桌上一溜排坐的都是带长带总的人物和不断轮换的各色美女。桌上是觥筹交错,接着是移步歌厅——有两次郭云祥还塞给孙伟钱,说小姐自己找,小费先准备着。郭云祥主要是张罗,但到最后一般都会找不到他,也不知道他溜了没溜,反正到最后,大家都是各自溜走的。每次见面的时候,郭云祥还会送小礼品,打火机、皮带扣、咖啡什么的。
后来,好像有三五年相互没有消息。孙伟也早把学校的工作辞掉了。郭云祥忽然电话约孙伟,说是饭局,在兔肉饭店。孙伟有些惊奇,你怎么找到我的。郭云祥哈哈笑着说,要找你嘛,总还是有办法的。孙伟也不细究——心想,这就是他的能力,他找谁,总能找到谁。另外,他怎么选的总是兔肉饭店——这一点孙伟没有問他,想着到时候就会知晓的吧。孙伟离开镇上似乎也已经有些年头了,重返一下也很不错。
兔肉饭店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规模扩大,装饰讲究——它依旧是镇上最有影响的饭店。这个饭局有些壮烈,原来是郭云祥他们的公司被清理,他们这些拎皮包的倒爷被清理掉了,这是最后的聚餐,所以整个酒局从一开始就充满了一种不祥的气氛。他们公司的头头,还有几个主要人员,孙伟都在之前的饭局上见过,似熟非熟,但那会儿他们似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不像往常那样吆五喝六地来回灌酒,脸上的笑脸也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虚假。
喝着喝着,有人朝地上摔了一只酒瓶;喝着喝着,有人地上一滑,把椅子给坐塌了。于是服务员跑来帮扶。倒在地上的人不起来,硬要服务员赔钱,有人夹着包溜走了,最后,头儿喊:“去,去,去唱歌——”
郭云祥踉踉跄跄地走着骂:“唱个屁!”
就像逃难,人一下就四散了。孙伟陪郭云祥走在最后。孙伟看他走路有些不稳,就搀扶他一下。郭云祥一把推开孙伟,忽然停下脚步问孙伟:“我们去哪里?”
孙伟看着他说:“我送你……送你回家。”
郭云祥低下头像是在对自己说:“不回家,我这副样子怎么回家……”
孙伟想了想说:“那我们走走。这条街上,我也很久没来走走了。”
郭云祥抬起头来,看着孙伟重重地说:“走!再去喝。”
孙伟不敢说不,只说:“不早了,去哪里?”
郭云祥说:“我知道,你跟我。”说着就扭头朝前走,孙伟看着他身子歪来歪去,就紧跟在他后头。没走多远,郭云祥拐进了一条昏暗的小巷,再走几步却又豁然明亮,原来到了菜市场的大门口,门两边路灯下有好几个夜宵摊。摊前的女老板都上来招呼,“郭经理,郭经理”地叫他,但郭云祥却一手推开她们,也不看她们一眼,继续朝前走。他们又进入了一条幽暗的小弄堂。走到尽头,郭云祥朝前一指,跟孙伟说:“就那里,到了。”孙伟一看,呵,这不是兔肉饭店嘛!
大门口,郭云祥直接一站,朝着保安喊:“拿张桌子来,我们两人。”
保安一看是他,也没说话,就赶紧跑进去。
于是他们两个就在大门外面的廊檐下又喝了起来。门前是一条路,路的一边是一条河,河面开阔,前前后后横跨了几条比较有年代的桥。
这是初夏,夜风吹过来带着凉爽。
郭云祥指着河对岸的暗处说:“那是什么?在闪光,你看,一点一点。我醉了吗?”
孙伟仔细一看,说:“那是萤火虫。你没喝醉。”
郭云祥“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他盯着河水说:“我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回家了。”
孙伟说:“家总要回的,越不回,时间不是越长嘛。”
郭云祥浅笑了一下说:“我这个人呢,不知道咋的,就是不想回家。”
孙伟说:“你老婆不是对你很好嘛。”
郭云祥说:“那是的。明天吧,回去一下,给她点钱。”
夜晚的街景很静,几瓶啤酒下肚,两人好像有些困意。夜风中,几只萤火虫飞到他们这边来了,开始在他们头顶飞旋。郭云祥说:“哎,怎么飞过来的,没看到飞过来呢。”
孙伟说:“前面路灯亮,我们看不见它们。”
郭云祥又“哦——”了一声,站起身,举手想去抓,抓不到,又跳了一下。孙伟说:“你别跳,别抓!”
郭云祥又坐下,朝孙伟说:“你回去吧,不早了。”
孙伟说:“那你怎么办?”
郭云祥露出诡谲的笑,对孙伟说:“我去的地方多了,你放心。”
孙伟就向他告别,走出不远,回头看郭云祥,他站起身来向孙伟挥手。孙伟觉得他挥手的动作像是在示意孙伟快走,又像是在抓那几只光亮的虫子。
六
距上一次兔肉飯店没多久,郭云祥又有饭局叫孙伟。这一次是在位于市中心靠着江边的一家四星级饭店。郭云祥电话里的声音听得出一种意气风发,豪情满怀。孙伟说:“呵,听起来,混得很好嘛!”郭云祥说:“你来就知道了,来,来,还有惊喜!”
这是整个酒店最豪华的包厢。孙伟到得早,走廊里服务员都还没上班。孙伟慢慢地环顾左右朝前走。走廊两边全是博古架,架子上摆放着各种瓷品,看上去都是价格不菲,很有年代的家伙。忽然两边的灯亮了起来,孙伟吓了一跳,还是不见有人,孙伟又朝前挪了几步,忽然前面的灯又亮了起来,就这样孙伟慢慢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两扇厚重的大门,门边的标牌上写的正是孙伟要找的包厢,于是孙伟轻轻地推开门去……哇,迎面显然是一个过度的厅,透过半隔断的古董架可以隐约看到餐桌还在里面那一间。当然一眼让孙伟震惊的是那一长溜半弧形的落地大玻璃。在幽暗的室内,那排落地大玻璃像球形银幕一样,让人不得不集中视线。孙伟又慢慢地走近窗前,顺着这条弧线将大半个市中心的高楼扫视了一遍,还将三条江水汇集和流经的线路及周边的方位都辨认了一遍。江面上没有船,只有粼粼波光,道路变得狭小,来回的车辆都在排着队无声地蠕动……
这时候,里屋的餐桌边突然站起一个人来,并且大声地朝孙伟惊呼:“哇——你来了,太好了!”孙伟一看,正是郭云祥。
郭云祥双手张开,做着一个拥抱的姿势朝孙伟走来,脸上洋溢着得意和踌躇满志,嘴上说着:“欢迎欢迎!”
两人并没有拥抱,只是相互拍拍后背而已。孙伟说:“呵呵,三日不见,果然面貌大变呐。”
郭云祥拉过孙伟的手臂,朝里间拖:“来,来。我给你看。”
只见那张餐桌上摊满了打印的文稿纸。郭云祥随手拿起一张名片,递到孙伟面前。孙伟接过看,读了出来:“呵,……事业部经理!”
郭云祥在一边看着孙伟笑。孙伟问:“事业部……这是干什么的?”
郭云祥一边给孙伟倒茶,一边说:“这么跟你说吧,事业部是我们集团公司的一个部门,跟这家酒店一样,也是一个下属部门。我们做的就是开拓事业,知道了吗?”
孙伟说:“还不是很清楚。”
郭云祥又接着说:“你看!”他指了指桌上的一摊文件,“这个,是跟一家公司的合作协议,这个是一个买地的协议书,我们在东乡买了一块地,一切谈妥,协议签下就可以了——这可是一个大有前途的买卖哦,你知道土地今后会变得怎样?”
孙伟摇摇头。郭云祥立即说:“翻番,翻番,再翻番。你相信吧?”
孙伟还是摇了摇头。
郭云祥又介绍:“这个是我们公司准备上市的文件。上市,知道吗?就是卖股票的。”
孙伟说:“不是大家都在排队吗?”
“对!”郭云祥大笑起来:“排队买的东西……哈哈。”
孙伟问他:“这都是你的部门在做?”
郭云祥回答说:“是啊,不过,现在就我一个人,这是新成立的部门,专门为我搞的一个部门。”
孙伟说:“呵,你能量不小啊。”
郭云祥诡谲地朝孙伟一笑说:“一会儿再告诉你。”一边看看手腕上的表,一边开始低头收拾桌子,说,“开始吧,喝酒。”说着又转身朝着门边上的一个小镜头说:“可以了,上菜!”
很快,门外出现了穿着旗袍的服务小姐,她们挨个儿端着菜盆走着猫步进来。两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们动作熟练又优雅地上桌,没有说话。
这时候,只听门外有高跟鞋一步步地走过来,步子均匀,坚实而傲慢,果然是一大美女。她一进门,先是在厅中央站着环顾了一圈,然后像是突然发现了他们,就朝这边过来了。郭云祥一反常态地嘿嘿笑,也不打招呼。孙伟仔细一看,才看出过来的居然是应老师,顿时傻了眼。只见她轻轻地朝孙伟一抬手,做了个“请坐”的规范手势,孙伟就呆呆地坐下了。一旁的郭云祥大笑着说:“没想到吧!这是我们的应总。”
孙伟说:“应总,呵呵,应总也调到这儿了……”
应老师没有看孙伟一眼,她自顾自低头整理面前的餐具,又抬手示意后面的服务员上酒。后面捧着酒瓶的三位服务员齐刷刷地上前,分别给他们斟上了酒——才浅浅的够一个杯底。应老师站起来举着杯子说:“初来乍到,招待不周,请多担待……”
孙伟打断她:“哎哎哎,慢,慢,应老师……”
却被郭云祥打断:“你怎么叫的,应总!”
孙伟赶紧收口:“对对,应总……”接下来,却把之前想说的话给忘了。
应老师示意孙伟坐下慢慢喝,说:“是这样的……我这儿目前事业太多,人手又奇缺,郭经理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很需要一些帮忙的。我这里待遇还是说得过去的,至少……”
郭云祥在一边说:“至少一年顶你十年。”
孙伟这才听出点味道,但他还是有很多事情没有搞清楚。
这时候,应老师站起身又举起杯子,跟孙伟说:“你也是郭经理的好朋友了,这样,我们一起祝贺他荣升,祝贺他事业有成。”
孙伟赶紧站起身,举着杯子说:“祝郭经理事业有成,大展宏图;也祝应总……”
应总挥挥手打断孙伟说:“好了好了,我们都是明白人,废话就少说了,一起干杯。”
孙伟心里想着,你说明白,我可是啥也没明白呢,但那两人都举着杯子,也就废话少说了。
应总没陪一会就走了,留下他们两个。孙伟想也是,三个人这么喝酒话又难说,尴尬。
应老师一走,郭云祥就凑近孙伟,跟他轻声说,她找了个男朋友,而且马上就要结婚了,她未来的公公就是这里的大老板。
孙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样,就理顺了嘛。”
七
郭云祥告诉孙伟他又一次被离职的时候,是他在事业部做经理的两年后。他电话里跟孙伟说,他被炒了。不过他没有怨言。孙伟问为什么。他说,他的确没有能力。别说做经理,就是做一个经理手下的,也不能胜任,甚至一窍不通,做他们那種生意已经完全不同于之前的货物进出的买卖,一手进一手出的交易落伍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乎是他自己这一段经历的一个句号。孙伟问他,那你现在干啥?他说也没干啥,反正离开时拿了一笔钱,足够混一阵子的。突然,他嘻嘻一笑说,那个女人胆子很大的。孙伟明知故问,哪个女人?他哈哈大笑着说,就你认识的呀!她在床上还是可以的,不过碰到我嘛……在他得意的笑声中,孙伟有些紧张地说,怪不得你离开还能拿到那么多钱。郭云祥说,也是也不是吧。又说,哎,告诉你,前些天我打电话给她,她的电话变成了空号。孙伟说怎么会?郭云祥说,真的,后来他又打电话问别人,都说她消失了,还说她可能是拿了钱跑到国外去了。孙伟听了只能唏嘘了一声。郭云祥也说,看不出吧,她是真本事!公司里还在传,说她已经跟她老公离婚了。孙伟听着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呵呵地应着表示在听。郭云祥说,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两个一起喝一杯?孙伟说,现在就有空。郭云祥说那好,马上,我过来。又说,我还有事情跟你说呢,我也离婚了。孙伟一听有点吃惊,不是因为他的离婚,也许他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不能善终,孙伟只是感觉这种烂事好像满世界随时在发生,有些恶心。
郭云祥过来的时候骑着一辆自行车。因为当时孙伟的办公室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孙伟不想让他出现在自己公司的圈子里,所以孙伟看着时间,提前到大楼门外去等。只见郭云祥车子骑得飞快,边骑边快速地朝前后张望了一下,就不顾红灯,从马路对面闯了过来。他一个急刹,稳稳地停在孙伟面前,脸上带着笑。孙伟看着他问:“怎么骑自行车了?”
郭云祥说:“唉,汽车嘛,买不起,老是打的也没钱,还是自行车方便。”
孙伟看着车说:“还蛮新的嘛。”
郭云祥说:“是,刚买的。”突然又说,“送给你吧!”
孙伟说:“干嘛,要送给我?”
郭云祥说:“本想在这儿找个工作。前几天跟上海的朋友打电话,我的那帮小兄弟要我去上海。我想想还是去上海吧……”
孙伟“哦——”了一声也没说要否。这个点大约是上午十点,孙伟就叫郭云祥在楼前车棚里锁上车,陪他一起拐进了大楼后面的一条小巷。那里有一家洗脚房,孙伟说我们边洗脚边说说话吧。他俩边走边聊。
孙伟问:“你的小兄弟……”
郭云祥立即说:“就是小时候一起在里面的,笼子里的,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出来以后关系特别好。”
孙伟又问:“关系好是一个,但是有没有能力呢?现在做生意你也知道的,没有一点资本,关系,经验什么的……”
郭云祥说:“有混得好的,有两个都做上老板了。”
孙伟也就无话了。进了洗脚店,孙伟忽然想起,问他:“你说你也离婚了,是怎么回事?”
郭云祥露出一个苦笑,叹了一口气慢慢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你看我,长期不回家,她也空守闺房。再说啦,这一次我去上海,也不知道前途咋样……”
孙伟问:“是你跟她提出离婚的?”
郭云祥点了点头。
孙伟也一时无话。
郭云祥接着说:“她是一个好人,一直跟我妈妈一起生活,照顾我老娘……”
孙伟问:“她还是一直没工作?”
郭云祥说:“没有。”
“那,谁养家?”
“我呀!我每个月都给生活费的。”
“靠你?还不是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酒捏空杯的。”
“哈哈,这几年还好的。她们两个的生活费我可是从来都不会忘记的,口袋里钱再少,我也不会少她们的。有时候钱多了,就多给!”
孙伟点着头,又问:“她同意了?”
“同意的,前天刚办完手续呢。”
孙伟若有所思地发着呆。
郭云祥说:“好了好了,不说这个啦。”又转了个话题问孙伟,“哎,我跟你说过应老师的事了吗?她消失了,人间蒸发了……”
孙伟打断他说:“说过了。好了好了,也不说这个啦。”
郭云祥顿了一阵,说:“那我再跟你说个人,你想听吗?”
“谁?”
“你说,我会说谁?”
“戴亚娜。”
“呵,你小子可以啊!”
孙伟顾自摇摇头。郭云祥说:“她到学校去做老师了。”
孙伟一急:“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介绍的呀,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学校里的事你都不知道了吧。”
孙伟若有所思地盯着郭云祥的脸,郭云祥的脸上浮着一种毫无遮拦的笑。
脚洗完了,看时间也该吃午饭了,孙伟说:“走吧,去喝点。”
郭云祥说:“好的。去喝点,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看你呢。”
孙伟笑着说:“下次你发大财了,我们有得喝。”
八
这样,郭云祥也像是从人间蒸发了。头两年还有些电话过来问问好,后来越来越稀疏,最后直接断了音信。直到有一天,孙伟忽然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是上海某监狱。孙伟好奇怪,又有些无名的惶恐。疑惑地撕开信封,一看,原来是郭云祥写过来的。
尊敬的孙老师:
您好!我最近有点昏头昏脑,跟着别人犯了点错误,现在正在接受改造。真是对不起党和国家,对不起您对我的长期教育和培养。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只有好好下决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这封信是在教官的帮助下写的,而且等会他还要帮我寄出。我写信主要是有一件事要托您。我以前在您的指导下写的几篇文章,不知道还在不在,如果还在的话,请麻烦寄给我,地址写在信封上了,因为我们这儿也有小报,在上面发表文章,我是可以加分的。我三年半以后,改造成人,一定前来拜访,前来谢罪。
此致敬礼!
郭云祥
孙伟从开始的一头雾水,慢慢回味字句,才理清楚:他犯事了,被抓了,判了三年半,需要给他写几篇文章。但是孙伟觉得要几篇文章也是个幌子——加几个分对他是小儿科,而写文章很简单,不就是风花雪月的,而且他这样的用途,抄几篇就是了。所以孙伟断定他是希望孙伟能跟他联系联系,里面肯定寂寞嘛。但是,能跟他写什么呢,而且信件都要通过教官审核以后才行,他不是暗示孙伟了嘛。
你个鸟人!孙伟心里暗骂他,但还是照他说的做了。
之后,又过了三五年。那天傍晚,郭云祥打来电话,说他刚回来,刚住下宾馆,明天就要走,晚上一定过去会会。
孙伟过去了。那个地点是市里面的一个医疗区块,很多医疗管理机构,综合性医院,专业医院,病毒防疫什么的都设在那一块。郭云祥找的餐馆是在专门跟医院配套的一条街上,卖鲜花啦,滋补品啦。所以孙伟一见到他就问:“你怎么找了这么个地方?”
郭云祥还是一如既往地朝孙伟嘿嘿笑,说:“你看那对面是什么?”
孙伟朝他的手指望去,没看出什么,便摇摇头。
郭云祥说:“戒毒所。”
孫伟还真不知道这儿有个戒毒所。
郭云祥说:“我有一个朋友,从上海被抓来,因为我们……所以来看看他,顺便来给他送点钱。”
这些年郭云祥的所作所为孙伟现在全清楚了。吸毒戒毒是全人类的事,孙伟没资格说什么。但是从郭云祥的生存状态说,他的所作所为也是被逼的,很大可能就是他自己逼的,只是他的绝路就是他唯一可以走的路而已。
喝着喝着,也没有什么话题了,孙伟就问他:“郭云祥,你这辈子到今天,有没有干过什么好事,就是对我们这个社会有点贡献的?”
郭云祥笑笑说:“那还真没有……”他想了想又说,“那我跑供销,给集体办的事总能算是好的吧?”
孙伟说:“那是,你的光荣。那时候镇上的集体单位,哪有什么规范。他们做生意逮到什么就是什么。你还是为他们介绍了上海的一些关系,鞍前马后地跑腿,让大家好好逍遥了一阵子……”
郭云祥沉重起来,看着酒杯说:“但是,好事大家都在做,轮不到我了呀,况且我也要过日子,没钞票怎么办呢?我又没本事,啥事都不会……”
他们都没有说话,干了一杯;又没有说话,又干了一杯。
郭云祥慢慢地说:“其实我半年前也来过一次的,那时候生意忙,到处跑,来一趟就匆匆走了,也没来见你老朋友。”
孙伟问:“这么急,来干啥?不会又是犯罪吧?”
郭云祥连说:“没没没,是我母亲过世了。”
孙伟一惊,“哦”了一声,接着问他:“事情还办得顺利吧?”
郭云祥说:“也就这样。还能怎样……母亲过世,也是寿终正寝,只是母亲最后日子都是我老婆在照料……”说着说着,他有些动情,有些哽咽地说,“唉,人生呀,我这辈子,如果……”
孙伟拍拍他的肩说:“好了,你也算是风光过的人。”
郭云祥突然瞪大眼睛看着孙伟说:“真的?是吗?你别安慰我……”一转瞬,他便吼叫起来,“有一些人我是对不起的!有一些人我是对得起的!仅此而已!”
孙伟看情形不对,便跟老板打招呼,买单结束,随即架着他,把他送回了那家小客栈。
这事过了没半月,郭云祥突然又打电话给孙伟,问孙伟好,非常开心地跟孙伟说,他在火车上,让孙伟猜猜他们是在去哪里的火车上。
孙伟说:“你得意呢,我猜不着。”
郭云祥说:“是在去西藏的路上,还有美女呢!”
孙伟说:“你收敛点,别去污染那片圣地!”
郭云祥哈哈大笑,说:“真的,好几个美女,你听——”说着,他应该是举起了手机,孙伟听到了女性的声音,在哈哈哈地打趣,但是孙伟听得清晰的是广播中播放的音乐:那是一条神圣的天路……
孙伟听着电话里郭云祥的声音,感觉他的状态很好,心情不错,就继续逗着他玩,说:“你有本事把视频打开,我看看。”
“好啊。”郭云祥就打开了视频。
在一抖一抖的画面中,孙伟只看到列车缓缓驶过,心想,你这鬼,是故意不让我看美女吧。窗外是大片大片的盛开的花海。郭云祥喊着:“花海啊,好美啊!”
孙伟也不追究他,说:“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郭云祥回答不上,似乎在思考似地自语又似乎是在问旁边的人:“什么花?什么花……”
孙伟开心地调侃他:“不会是你喜欢的罂粟花吧。”
郭云祥叫了起来:“知道了,知道了,格桑花——”
九
郭云祥最后的归宿是他的故乡,也就是他们当年开始交往的那个小镇。郭云祥像一头垂暮的狮子独自离开大都市,在同样人口密集的楼房丛林里觅得一处车棚改成的住房。最后那段时光,只有戴亚娜那个女人,时不时地在照料他,还依他的心愿,办完了他的最后心愿。
那天临近中午,孙伟在一家高档超市里闲逛。买单时,不经意抬头看到收银台旁边站着两个正在说话的女人。一个看上去应该是老板娘;一个身穿白色毛皮大衣,手上抱着一条狗——是想显得雍容华贵又脱不了俗的那种过气贵妇。正打量着,却猛地发现,那妇人正朝着自己微笑。孙伟赶紧转头,又慌乱地转回去看她,那嘴角和眉毛一斜扬,像是展示妩媚又像是在暗示!
她呵呵笑着说:“你也来买菜?”
孙伟顿时想起来了,赶紧说:“好多年没见了……”
她说:“是啊是啊。”
孙伟说:“好吗?”
她说:“每天搓搓麻将,还能怎么啦。”
孙伟正想着该说点啥,她却朝孙伟指了指一边说:“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随即她又朝一边的老板娘示意结束了谈话。
孙伟跟着她走到墙边,她立即问道:“你知道郭云祥走了吗?”
孙伟一惊,说:“不知道,他怎么就过了?”
她叹了口气说:“唉——他真是惨呢。”
于是她就开始述说:“从上海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病重。他还不跟我说,自己到医院去看。”
戴亚娜说,离婚以后,他把镇上的那处住房给了老婆。据说后来那处老房子拆迁了,所以他老婆也没有了下落,当然要找她也不是很难,但是,郭云祥最后坚持不去找她。他说,人家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过的,过得好不好,我都不能去打扰,另外也没必要了。总之,都是我亏欠她的。
“最后,丫的身邊没有一个亲人不说,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就是说,连一个其他的……任何人都没有。”她又说,“而且,他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孙伟的目光一直盯着收银台,茫然地看着收银员一件一件地扫着货品,心里想说,他住房也没有,但是孙伟没有说出口。郭云祥没有的东西还有很多呢,子女,文凭,退休金……
孙伟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戴亚娜说:“三年前吧,三年多了,那年特别热,八月份……”
孙伟想起来,跟郭云祥最后一次通电话也就是那之前吧。那天郭云祥说他又回来,打算找时间来看看他,接着又说,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告老还乡啦。孙伟说你告什么老还什么乡呀!郭云祥嘿嘿着说,老了老了,玩不动了。孙伟问他,那你怎么住呢,房子也没有?郭云祥说他已经租了一间,在镇上的什么小区。孙伟说,那也不错的,总是有个安顿落脚的地方。郭云祥重重地叹了口气,又说,约个时间吧,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再见见。孙伟说,你都安定下来了,那就不急了吧。郭云祥想了想说,那也行,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打电话给我。孙伟说,好的。这之后孙伟就把这事儿抛到脑后了,一直没有联系他。现在想起来了,那一次郭云祥可能是想要孙伟去看他的吧……这时候孙伟心里开始浮上愧疚,甚或是自责。多年来他们两人之间,孙伟应该从未主动打过电话给他,一方面是孙伟没事情找他,但为何一个电话都没有呢,两人之间的电话都是郭云祥打给他的,有事说事,没事也报个消息,或者调侃几句。
戴亚娜耸了耸怀里的狗,双目无视地说:“他就这样走了。”
孙伟问:“他的坟在哪里?”
戴亚娜说:“公墓地,他父母亲的旁边。”
孙伟听着,颔了颔首。
这一年,孙伟可以领社保了,也就是说,孙伟对这个社会再也不用贡献了,而是坐享其成,把过去所做的贡献,那些老本,慢慢地吃回来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