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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黑了,你一个人去哪?

2023-07-13孟红娟

阳光 2023年7期
关键词:小梦母亲

一双无形的大手,轻轻一挥,时光在我眼前打了一个结。

一座长长的桥,孤独地横在大河上。河对岸仿佛有座山。黄昏时分,天渐暗。山无色,水无声,光无影。

暮色中,我站在此岸的山水花园,透过窗户,静静地望向远处的长桥。长桥上走来一位孤独的行者,短发,着黑白格子外套,碎步疾行向彼岸。她的身影瘦小,看不清表情。但我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天快黑了,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啊?”我用力一喊。

长桥不见了,大河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睁开眼睛,茫然四顾,一片漆黑。努力醒来,原来做了一个梦。在梦境的黄昏里,我心疼母亲,想去拉她,喊她回来。

我亲爱的母亲,她在蚂蚁爬过的公墓里,再也看不见我从梦中哭醒。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傍晚时分,伴随急速滑过的闪电和震耳雷声,暴雨噼里啪啦袭来。对面山上的竹林被白茫茫的雨水和狂风冲刮得枝叶乱颤,田间的小河发出哗哗哗的流淌声。正值农忙时节,刚刚还在田里收割的农人纷纷跑回了家。

茫茫四野中,在山脚下的一块稻田里,有两个人来不及往家跑,被突然而至的暴雨困在水田中。长者是母亲,蓝色的点子衬衣上溅满了泥点,额发上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少年是我年仅十五岁的弟弟,穿着长裤短袖,一大截裤管陷在水田里。他们正在稻田里打稻,全身湿透了。

家庭承包责任制后,村民收割都用原始的稻桶打稻。稻桶脱出来的谷粒,由男人挑到自家院落或村里的晒谷场晒干。我家也不例外。每逢双抢季,正好赶上放暑假,我们都会跟着母亲去承包田割稻,父亲一人打稻,然后由父亲将脱粒的稻谷挑回家晒。双抢过后,家里的谷仓总是被金灿灿的稻谷装得满满的。

然而,我读高考复读班那年,父亲积劳成疾,双手不能握拳,下肢近乎瘫痪。他四处求医,还是不能下地干活。看着一天天堆积起来的农活,待在家里的父亲,望着没有血色的双手,每天唉声叹气。

父亲失去了劳动能力,家里的重活、累活一下子落到身单力薄的母亲肩上。望着疲惫又憔悴的母亲,我说,我想不读书了,回家帮忙吧。母亲坚决不同意,说,哪怕累死,去要饭,也要供你们把书读出去。

田野上空,电光闪闪,闷雷滚滚。情急之下,母亲和弟弟将稻桶从水田里竖起来,借着稻桶的板壁躲雨。雨水扑面,两人卷起裤管,赤着脚,胆战心惊地缩在稻桶一侧,冻得瑟瑟发抖。风雨过后,母亲和弟弟接着将剩下的稻谷脱粒,又趔趄着脚步,将稻谷一摇一晃地抬回家。

那一年,我和弟弟都在读毕业班,上学的费用和家里的开支一样不能减,还要支付父亲去省城就医的医药费。我们的母亲,每天一大早,踏着露水去地里采桑叶,半夜起来喂蚕宝宝;暮色中,去田里割猪草,养母猪;星月下,去田里割稻、拔秧……

那年七月,弟弟考上了高中,我考上了大学。母亲拿着我们的录取通知书,在阳光下照了又照,摸了又摸。悄悄爬上母亲眼角的皱纹里,开出了两朵美丽的花儿。母亲的目光清澈、坚定。

忙完一周的工作,我照例回家过周末。母亲知道我当班主任,且连年教高三,工作辛苦。

天早已大亮,窗外鸟声啁啾。我慵懒地缩在被窝里,不想起床。

“趁热把汤圆吃了,不要饿着睡觉。”

母亲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煮鸡蛋端到我床前,顺手拉开窗帘布,让冬日暖阳泻进房间。

看我满足地吃完,母亲才端着空碗,“笃笃笃”地下楼。靠在留有太阳气息的枕头上,甜糯的汤圆在胃里缠绵。我听着窗外清亮的鸟声和母亲在楼下切菜的声音,觉得时光安逸,工作的疲惫一扫而光。

过完令人留恋的周末,该回学校上班了。

“地里新鲜的青菜、萝卜拔些去。自己种的菜好吃。”还没等我说不用,母亲一转身,已拿着菜刀和竹篮去后坑溪边的地里了。没一会儿工夫,母亲拎着青菜和萝卜回来了,双手冻得红红的,雨鞋上沾着泥巴。青菜最外一层的叶片已经剥掉,一点红的萝卜也已洗净,它们身上还留着母亲的体温。

母亲将青菜、萝卜放在干净的塑料袋里。她拎菜,我拿自己的手提包。她坚持送我到隔壁富家村的车站去乘车。

我们并肩走在村道上。一条小溪沿着村道蜿蜒而流,数只鸭子在溪里觅食。从小学、初中到高中,直至大學,我的足迹顺着这条小溪,走过天目溪、分水江、富春江,来到繁华的西子湖畔。后又从西子湖畔回到分水江畔的学校任教。一路走来,是母亲,陪伴我走过生命的一程又一程。

阴风冷雨的,天空飘起了雪花,校园里顿时上了一层银妆。学校单身宿舍没有空调,我跺着双脚,双手哈着气,伏案备课。

“笃笃笃”,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是父亲,夹着冷风,披着一身雪花,肩上挑着一担东西,一边是火桶,另一边是装木炭的蛇皮袋,袋里还有发火的刨花。

“下雪天,你来做什么啊?”我惊讶地问父亲。

“落雪了,你妈叫我送来的。炭火生起来,坐在火桶上备课,就不冷了。”说完,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给我。

父亲放下东西走了。我站在教工宿舍的窗口,望着父亲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纷纷扬扬的雪花中,我的眼眶湿了。

天蒙蒙亮,路灯昏黄地照着,小城还未醒来,小区门前的小吃摊上已冒着丝丝白气。母亲穿着雨鞋,捧着一大盆衣物,拿着木榔头,穿过狭长的城中村弄堂,来到富春江边。

来到江边埠头,母亲蹲下身子,倒出盆里的衣物,那是我女儿小梦前一天换下来的尿布和婴儿服。冬天的江水冰到了骨子里,江风刮在脸上生疼。据说北方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母亲一咬牙,把手伸进江水。小梦的尿布和衣服在母亲手里搓揉、敲打,在江水里漂洗。

我说这么冷的天,去江里洗尿布太麻烦了,还是用尿不湿吧。

“婴儿皮肤嫩,还是用棉布舒服。”母亲说。“江里洗东西干净、彻底。”母亲还说。

从秋天到来年春天,母亲坚持每天清晨去江边洗东西。每次江边回来,她的脸颊和双手都冻得通红。

等我起床,母亲已洗好东西,做好早饭,抱着爱早起的小梦到小区传达室门口“站岗”了。

下班了,我坐公交车回家。还未下车,已见母亲抱着小梦,在小区一楼的门店外翘首等我了。我接过小梦,跟母亲一起,穿过弄堂,到江边的小菜场买菜,回家做饭。

断奶前的小梦不会喝奶粉,泡好的奶粉吃进去吐出来。没办法,母亲只得中途抱小梦来单位找我,给她哺乳。然后,她又抱着小梦,穿过大桥,走回家,往返六公里。让她坐公交车,她说班车少,还是走路好,可以锻炼身体。其实,我知道,她是不舍得公交车费。

一日夜半,我在熟睡中被母亲唤醒。母亲说她全身莫名其妙地发红斑,擦了花露水,红斑反而越发越多,又痛又痒。我叫了120急救车,将母亲送到医院。医院诊断出母亲的疾病后,建议我们送省城医院治疗。

母亲躺在省城医院的病床上,闭着眼睛对我说了一句话:“在医院里真好啊!”我转身,眼泪夺眶而出。母亲实在太劳累了!只有在医院里,她才可以被迫放下一切,才能彻底地休息。

平时在家里,母亲除了照顾小梦,还要照顾我的生活,帮我料理一切家务。每次下班回家,母亲已将小梦从学校接回家,烧好了热乎乎的饭菜,还将我的饭盛好,端到我的手上。我坦然地接受着母亲的辛劳付出。

因为母亲包揽了我的全部家务,使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工作。我告诉母亲,我被评上了县十佳教师,评上了省优秀教研员,还有很多课题、论文获奖、发表了。我说,这些奖状和证书里有一半是她的功劳。母亲听了,颔首微笑。

因为有了母亲的支持,我才有业余时间从事我喜欢的写作。当我把自己出的一本本新书捧给母亲时,她是欢喜的。母亲文化程度不高,虽然她不能阅读,但她总是把我的书放在枕边。

蝉声躁人。顶楼的客厅闷热难当,电风扇整天呼呼呼地吹着,依旧热。

“你小时候,村里人说你像电影里的王芳,说你弟弟像电影里的潘冬子。你看小梦,小时候的皮肤,白得跟雪一样,粉嘟嘟的,谁见了都要抱去狠狠亲一口。”做完手术后的母亲,极度虚弱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我们小时候和小梦的照片。

“看看你们的照片,心情好多了。”

我说你睡到书房来,里面有空调,不要整天躺着,适当起来走走,唱唱歌,听听音乐吧。

于是,白天我去上班,母亲便在书房里唱歌,她唱《映山红》《我的祖国》等老歌,她尝试积极地自我调节。可到了晚上,她找不到初始的安眠,整夜整夜失眠。

看母亲遭罪,我什么也帮不上,能做的只是定期陪她去医院做化疗。母亲开始掉头发。青丝夹着白发散落在客厅里、沙发上、枕头边、衣服上。母亲年轻时曾扎成两根长辫子,甩在胸前和后背,吸引了多少小伙子!她粗黑的长辫子和额前弯弯的刘海,一直是我儿时羡慕的。我渴望长大后也像母亲一样美丽迷人。如今,看到那一缕缕掉落的头发,我只能躲在卧室里偷偷地哭,花草的芬芳被我自动屏蔽。

每次陪母亲外出和回来,上下楼梯都成了很重的负担,每走几个台阶母亲就得歇口气。母亲已经吃不消了。

“我们的新居在一楼,有个很大的院子。我想尽早搬家,那样,你就不用爬楼梯了。在一楼,你可以每天在院子里晒太阳,嗑瓜子,做做操,养身体。”

母亲同意我早日搬家。

搬完东西的第二天早上,我带母亲去看新居。母亲穿着拖鞋,一个个房间看过去,她边看边规划着日后她的衣服和鞋子怎么放,母亲非常满意她和父亲的套间。但她太虚弱了,还没看到花园,她就要躺下休息了。

此后,母亲再也没有来过新居。

因病情恶化,母亲再次住进医院。她被迫把自己的天地从田园、厨房、院子移到一米宽的病床上。躺在小小的病床上,她跟各种医疗仪器结缘,她用点头、摇头跟我们对话。小小的病床终结了她一生的梦想!没来得及拥抱我们,没来得及住进新居,也没来得及给我们留下一句话,母亲就去了。

夏季的风拂过山头和黑夜,母亲的生命消失在夏天的萤光里,她摆脱了柴米油盐带来的劳累。母亲的遗像挂在老家的堂前,她的围兜和袖套挂在厨房的钩架上,她的音容笑貌住进了我的心里。

又一个黄昏,我看见母亲独自过长桥。她急促的步子,仿佛有使命在召唤。我默默地看着她成为天地间孤独的行者,却找不到复活的按键。

一次又一次,我在不同的梦境里看见母亲,看见母亲带着得体的微笑与我相見。我庆幸我们还能在梦中相逢。

母亲离开我们五年了,她没有随落叶模糊,没有随寒鸦远去,没有随云烟消失。相反,她在我的心空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亲切。无数个黎明的晨曦里,乍起的秋风中,老屋的柴灶间,我灵魂深处的每一道褶皱里,都深埋着母亲温暖的守护。

孟红娟: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中国作家》《江南》《散文百家》《广西文学》《南方文学》《文学港》《文学报》《新民晚报》等刊物发表,著有散文集《淡墨人生》《盛开》《家在富春江上》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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